袁恒雷

一

趙田實在是不喜歡蘇州的冬天，濕漉漉的冷，他更喜歡家鄉(xiāng)東北的冬天，雖然嚴寒，卻似乎可以抵御，何況有火炕和暖氣。

冬天來時，街巷里的藏書羊肉店格外火爆。羊肉香味，混著熱氣徘徊在小小的店里。一大碗羊湯，伴著黃酒，放著姜片和紅糖，可以暖到心里去。

那晚，張婷醉了，醉在藏書羊肉館的桌子上。趙田扶著她回住地，一路踉踉蹌蹌，在逼仄的電梯間里，她靠進他的懷里，突然抱住了他，喊的卻是另外一個人—劉濱。

趙田的胳膊顫了顫，那是怎樣一瞬的心情！十年前的那一天，他的心就曾波動過，即使過了這么許多年，他仍不想離開，卻也無法前進。

趙田把她攙進了房間，用毛巾給她擦了臉，為她蓋好了被子。這是她搬離的第七十天，她房屋內(nèi)的一切，和她住時一樣，再也沒出租過，在他的心里，一直在盼著什么出現(xiàn)。

趙田望向十二樓的窗外，燈光璀璨的金雞湖夜景，碩大的摩天輪不斷變換著各種綺麗的圖案，眩得讓他有些暈。有笑聲和音樂聲，夾在晚風里，慢慢送來。他的抽屜里，有兩張摩天輪公園的門票，日期是張婷和劉濱相遇的那天。

彼時，趙田正糾結著，如何袒露自己的心扉。晚上張婷加班回來時，身邊多出了一個人，是劉濱。張婷在路上遇到了劉濱，善良的張婷，對劉濱的求助終究是應了下來，她怕這么冷的晚上，他醉酒在外面過夜會凍死。張婷把他安頓在沙發(fā)上，她照顧他，把他凌亂的長發(fā)整理到腦后，看到他俊朗的面孔，而這，卻讓趙田一下子跌落進時光的隧道里。

趙田終究沒有開口說什么，那兩張摩天輪門票連同他的心事被他放進了抽屜里。

后來，張婷常常說起與劉濱的遇見，比作成賈寶玉和林黛玉的初逢，似乎是在哪里遇見過的。

趙田笑笑說：是啊，你們可能真的不是初見，不光是你們，包括我和你，也一樣！

張婷點頭稱是，我們都是有緣人。緣分讓你我成為最默契的合租者，緣分也讓我遇見了我愛的人。

趙田不喜歡她后來的話，跟她爭執(zhí)了幾句。張婷一臉不高興，向他說出了自己的不快：“你找劉濱談過，叫他離開我？你跟他起了沖突？這些劉濱沒有告訴我，是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傷，才知道了端倪。我們是最好的室友，你這么做讓我很失望。我不想知道你為什么容不下他，可我告訴你，我愛他，我要嫁給他?！?/p>

在那夜，張婷提出了搬離出租屋。

趙田有許多顧慮，他把一切苦楚都吞進肚子里。更讓他難過的是，他終于明白了她的心。

張婷離開的一個月后，要和劉濱結婚了。但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鏡的是，劉濱突然之間人間蒸發(fā)了，只發(fā)給張婷一條短信，說他反悔了，叫張婷不要找他。

張婷哪里肯，發(fā)了瘋似地尋他，杳無音訊。

在越來越失望里，這座給予她愛情夢想的城市，愈發(fā)讓她情難自已。

也就是在那夜，在藏書羊肉店醉后，張婷在趙田的懷抱里呢喃著。在十二樓房間醒來后，她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二

張婷離開之后，趙田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在工作上面。在他干勁十足之下，他的業(yè)績也沒有讓他失望，一路朝著讓同事羨慕嫉妒恨的方向奔去。

他遇到了貴人，在與一位富商千金吳小姐的業(yè)務往來中，她送給他幾筆大單子。這讓他因為出色的業(yè)績而升了職，從普通的小職員很快做到銷售部副經(jīng)理。

慶功會上，同事間推杯換盞，臉上嘴里都是說不盡的恭維?？稍谙词珠g里，乃至接桶裝水的間隙，一些同事們對他又是一番相貌。

趙田畢竟不是初來蘇州時的那個毛頭小子了，他有了足夠強的能力來處理一切出現(xiàn)的事情。

但那天他仍然遭遇了意外。那日，有個男子混進公司，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拎起桌子上的小金魚缸砸向了他。

碎了一地的玻璃，雖然碎片沒有扎傷趙田，但他被淋了個透濕。

地上蹦跳掙扎的魚兒，像極了某時的他，他在衛(wèi)生間里，用烘手機烘干了頭發(fā)和衣服。

下午，在公司的客戶會議上，趙田未曾想到，他又遇到了張婷，她坐在一位知性干練的女子身邊。

她，又回來了。不，在他的心里，她一直都在。

暖融融的空調(diào)房里，趙田露出了著涼的聲色，不過是十分鐘的產(chǎn)品介紹，他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并且直吸鼻子。

是張婷，遞來了紙巾。眼神交錯。

下班前的洗手間隔斷里，依然有同事的評談：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上半天讓個野男人打到身上，下半天又勾引姓張的新客戶。

張婷從家鄉(xiāng)寧波到蘇州，是陪堂姐做一項業(yè)務。

會后，張婷送趙田去了他的住地。她的那間屋子依然空著，問他為何不租出去。趙田笑笑，不置可否。

曾經(jīng)，趙田和張婷，在房屋中介門口相遇，是他主動招呼了她，然后他們一起尋到了這所房子。現(xiàn)在，趙田把它買下了。

張婷唏噓不已，不過才半年，但趙田的成熟度令她吃驚，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而她，似乎又回到了原點，但卻又不是。

第二天醒來時，趙田睜開眼，張婷就在自己身邊。昨晚兩人又拼酒了，半夜和衣而臥。第一次，他這么近地望著張婷。窗外，春意已爬滿樹梢。鳥語花香里有她，多好。

三

趙田再次遇見劉濱，是在一處古巷里。逃婚后，他并沒有離開這座城市。

劉濱有著深而痛的記憶。他有一個小他6歲的妹妹，微有智障。妹妹跟著在蘇州打工的父母，經(jīng)常在路邊撿拾些廢棄的瓶瓶紙紙補貼家用。

后來，劉濱也來到蘇州。十年前的某天，妹妹被一輛疾馳的電瓶車撞壞了腿，電瓶車揚長而去，在救護車來到之前，有一個年輕女子就地搶救妹妹?？捎捎谒腻e誤治療，將本來可以接合的骨頭嚴重錯位了，造成妹妹永遠的一瘸一拐。

母親因為哀傷過度，腦溢血，雖搶救保住了性命，但半身不遂了。

“如果不是她，我的家怎么會變得這么不幸！”劉濱眼里噴著憤怒的火。

這些年，劉濱四處搜尋著，就是要讓她償還。

劉濱最終找到了她，張婷。他用苦心設計好的橋段，博取了她的憐憫，并且迅速俘獲了她的芳心。

他策劃好，在和張婷的旅行結婚中，一起和她去海邊，伺機讓她溺亡。

他要用她的命，來償還她母妹遭受的不幸。

趙田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劉濱的言談舉止不對，他暗中保護張婷，單獨找到劉濱，讓他不要做傷害張婷的事。

趙田還順著線索，找到了劉濱真正的女友吳小姐。吳小姐知道后，立即阻止了劉濱的報復行動。劉濱很聽女友的話，于是最后發(fā)了一條信息，離開了張婷。

那日，一個金魚缸并沒有將我的怒氣出完。劉濱仍憤然著，他不愿意自己女人幫趙田。

回到了吳小姐的身邊，劉濱規(guī)矩了許多。吳小姐是富家千金，白領麗人，有著一個女人的任性與醋意，就算結了婚又怎樣。每當想起劉濱和張婷的過往，她心里總不是個味兒，兩個人的情感，因為這么一座小山橫亙著，彼此就有了距離，難以恢復到往昔的甜蜜。

四

樓下的藏書羊肉店在秋冬營業(yè)，春夏時分轉租給別人做小炒。

趙田和張婷坐在了老位置上，這一次，是趙田醉了，他伏在了張婷的懷里。

忘記一個人，如何能輕易做到，何況，他傾心地付出了那么多的愛。

張婷在寧波，一直未中斷找尋劉濱的音訊。她蘇州的朋友告訴她，劉濱一直在蘇州，沒離開過。

張婷來了，她遠遠地看著他，她知道他結婚了，有一個強勢的妻子。她的步子，無法朝著他的方向邁出了。

張婷就在那晚，選擇了離開。

五

春末夏初，蘇州的梅雨期如約而至。隨著一聲響雷，傾盆的大雨肆意地席卷著大街小巷。十二樓的窗戶使勁地顫著，同時顫動的，還有趙田的心。

趙田走近了窗戶，風雨之夜，遠方煙雨迷離。有些人，情不知所以，而一見傾心，但趙田的愛，是有淵源的。

張婷恐怕早已忘了十年前的他。

那年的他，在一家KTV里當服務生，在給一個豪華包廂服務時，一位貌似極有魄力的大姐大讓他過去陪一杯。當時，同場聚會的張婷接過了那杯酒，喝完后，她把趙田推了出去。

之后包廂里再發(fā)生些什么，他不知道了，但他在心底里記下了這個女孩。

趙田一直關注著那間包廂的動態(tài)，他看到不一會兒張婷從里面跑了出來，穿過馬路，遇到一個被撞倒在地的女孩，她救了她起來，然后在女孩被救護車拉走后，她打車走了。

后來她才知道，那杯酒里，是被放了少量毒品的，興奮下的張婷，在救助劉濱妹妹時，用過了力氣。

趙田不斷找著，用合租的方式，終于遇到了張婷。后來，劉濱出現(xiàn)，趙田一直記得，救護車開走后，突然竄出一個小伙子朝車跑去。他那張臉，也一同被他記下了。

趙田沒有說出這一切，他也沒問張婷怎么會和那種危險人物聚在一起。當他和張婷同住一個屋檐下時，他也不愿意露出曾經(jīng)的一絲一毫，他不想讓張婷陷于內(nèi)疚之中。愛人之心，何以復加。

常常，我們未曾想到的偶然，就是可以預料的必然，而每個必然里，又都是有偶然相伴隨的。人生旅途如此，愛情亦然。那些癡心的人，無情的人，是這些偶然與必然的不可或缺的角色。就像趙田用自己生命里最美好的青春年華來追尋與呵護她，雖然，她從來沒有愛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