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容

一

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11月的秋，已經(jīng)深得不能再深了，眼瞧著就該到盡頭。

這樣將盡未盡的時節(jié)，最是寂寥。

讓人回想起惆悵舊歡如夢。好比巴山夜雨漲秋池，君問歸期未有期——泠泠淅淅的冷雨綿延不絕，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下雨，偌大的巴山也終日沉浸在那雨水里，汪洋恣肆的秋水自山池里泛濫出來，像逝去的時光一樣覆水難收。呵，曾經(jīng)有那么一個人，癡癡追問即將遠行的人，何時能夠歸來？但終究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在那個荒蕪的時代里，每個人都如同孤舟一葉，并不曉得明日等待自己的命運，又從何談起歸期呢。

遠行者只能將故人放在心田，永志不忘。在那各自遠在天涯的孤獨中，離別的人只能夠始終懷念，懷念那年秋雨窗下的癡心人，懷念那些共度的時光。在江湖飄零經(jīng)年以后，縱使已被生活的風(fēng)霜磨礪得塵滿面、鬢如霜，可在心底依舊會期待，期待重逢的那一天，同坐西窗的燈前，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如果重逢不是夢，那一定要一起重溫，當(dāng)年巴山那經(jīng)久不停、如泣如訴的夜雨。

保存在國家博物館的一幅黃公望的《溪山雨意圖》，詮釋出了這種情深意切的詩意。這幅畫是黃公望大致70歲時的作品，是目前所見的黃公的最早畫作。圖中采用平遠和深遠法，描繪了一條濛濛細雨中的秋江兩岸的風(fēng)景。

江水的此岸，巖石散漫，樹木三三兩兩地簇聚著。有枯枝，它們在雨中好似被粘住了，哀哀低垂，似有萬般離離情意；也有松樹，松枝卻經(jīng)雨水一洗，針葉清晰，精神抖擻，它們才像是經(jīng)歷過滄海桑田之后，波瀾不驚。這些樹木自畫面右邊向左，錯落有致地排開，由高轉(zhuǎn)入低、由密變?yōu)槭?，層次分明?/p>

再看那中間的一江秋水，在雨氣中越發(fā)白茫茫一片，無邊無涯地漫延開去，默默流向誰也不知道的遠方。在江的對岸，重山疊嶂起伏不定，又籠罩著山霧雨氣，使得遠山時隱時現(xiàn)，山林間煙雨空濛、草木搖蕩宛轉(zhuǎn)，山青色越發(fā)縹緲開去了。

這幅畫中雖然無人，可是任是無情也動人，不經(jīng)意間就有脈脈情意流露洋溢出來。那是一派天機盎然，攜帶著淡淡的哀愁。

每年的11月初，一到立冬，就正式進入了冬天。

古時候，立冬是個大日子。漢魏時期，天子要親自率領(lǐng)群臣舉行儀式，迎接冬氣，也表彰撫恤為國捐軀的烈士及其家眷。民間則往往祭祖、飲宴或卜歲。祭祀祠堂里供奉的祖先，感激先人對后人的庇護；祈求上天賜福給來年；而族人們團聚宴飲玩樂，以犒勞一年來的辛苦耕耘。

二

民以食為天，吃，是件大事。宋朝時，立冬時興的食物有：姜豉、紅絲、末臟、鵝梨、榲桲、蛤蜊、螃蟹。

由于古代交通不那么便利，所以冬天里要在北方吃口新鮮蔬果，就很難得了。于是上至宮禁，下及民間，人們都必須提早儲藏起足夠的菜蔬，以備一冬之需。立冬前后，尤其在京師，整日都是車載馬駝，運輸各地的食物入京，道路為之擁堵。

當(dāng)然，南方冬天的市場上，又是另一番景象了，哪怕是在深冬里，偶爾都還是可以買到鮮蔬的。

梅堯臣就寫過一首《聞賣韭黃蓼甲》，說：“百物凍未活，初逢賣菜人?！痹瓉硎琴u菜人利用糞土的保暖作用，培育出了鮮嫩的韭黃、蓼甲——“乃知糞土暖，能發(fā)萌芽春。”

南宋人也種出了一種叫做“黃芽”的蔬菜。“冬至取巨菜，覆以草，即久而去腐葉，以黃白纖瑩者，故名之?！睂⒕薏寺裆w到草堆底下，借干草的熱力既防腐、又培育新苗，日子到了再挖出來，就會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長出了黃白色的瑩潤小芽，鮮嫩無比。

舊歷的十月，尚未到冰天雪地的地步，偶爾還會有融和的天氣，甚至?xí)行r花怒放，仿佛初春，民間因而稱之為“小春”。月中那天如果遇著下雨，這雨便叫做“液雨”，蟲獸喝了這雨水就好進入冬眠了，等到來年的“驚蟄”日，春雷滾滾時，方醒來“出蟄”。

十月一，是著寒衣的日子。宋朝自宰相以下，官員們都有御賜的錦襖，錦色花樣按照做官品級來依次制作分配，是謂“授衣”。從那日起，大臣們無論上朝還是家居，都要連穿三日錦襖，于是滿朝文武花團錦簇，為單調(diào)的冬日增添了幾分顯耀振奮的氣象。

老百姓也會千里寄寒衣。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在清冷的月光下，千家萬戶借著月色連夜趕制寒衣，好給出征遠方的親人寄去一片家的溫暖和牽掛。整座長安城蕩漾在如水一般的月光里，也回蕩著搗衣的聲音，那樣的畫面美則美矣，卻仍然透露出戰(zhàn)時黎民百姓的無奈與辛酸。

三

十月初，《詩經(jīng)》里寫：“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舊歷十月，封窗閉戶以取暖。到后來懂得生爐子了，那才是巧宗兒，且也有趣味。

圍著爐子，除了烤火取暖，也不妨談天說地，甚至連帶上吃喝玩笑，于暖和氤氳里不慌不忙地、細細去體味人間煙火的豐足和做人的快活，這日子才真正有滋有味。皇室太廟里會供奉一批新鮮祭品，以御冬朔寒氣。各大古剎會專門圍爐開設(shè)新鮮齋飯，以供給平日里做善事的大戶人家。酒樓茶社更不必說，自然是繡幕低垂，團住屋子里滿滿的熱氣；客人們烤著爐火，淺斟低唱取樂。

不過最舒服的，還是自家生起爐子燒暖，和家人好友一起圍爐，說話也罷，飲酒也好，都自自在在，愜意之極。

清朝的王永彬便留有一部《圍爐夜話》。“歲晚務(wù)閑，家人聚處，相與燒煨山芋，心有所得，輒述諸口，命兒輩繕寫存之，題曰圍爐夜話?！鞭r(nóng)閑時分，寒夜圍爐，爐子里燒煨著的山芋的香甜縈在鼻尖，忙碌了一年收成之后，得以安安心心享受這閑余時光，一家子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處，慢慢將故事新聞講出來大家解悶——值此一刻，真可抵得十年塵夢。

東晉謝安，聚集了家中子弟圍坐爐前，講的是風(fēng)雅。他們談詩作文，忽然只見窗外下雪了，白雪片紛紛飄落，遇風(fēng)卷舞如漩，半晌驟急如飛。謝公笑問孩子們，如何形容這雪花？男孩子大大咧咧，答：“撒鹽空中差可擬”，謝公不置可否，只聽一把清泠泠的嗓音道：“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敝淮艘痪?，不僅驚艷了謝家，更是流芳百世，成為千百年來人們口耳相傳的著名才女典范——這，便是謝安兄長的女兒，后來作了王凝之妻子的謝道韞。

李白有一首《立冬》詩，寫道：“凍筆新詩懶寫，寒爐美酒時溫。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滿前村?！笨諝鈱嵲诤疂瓌C冽，手指都快要凍僵了，索性懶洋洋地擱筆不提，倚在暖爐旁邊守著溫一壺酒。這酒真是美哪，不知不覺，酒至酣處，無意間回首，醉眼朦朧，但見窗上一幅水墨妙品圖：白月光打的素底，墨梅花點的韻味——虬枝蒼勁入云，一撇一捺說不出的意態(tài)瀟灑；花朵斑斑點點，斜綻橫綴總是風(fēng)韻逸飛；而大片月光留下的飛白，為那花枝交錯紛披營造出無限想象空間，直叫觀者俱懷逸興壯思飛。酒入豪腸，三分化作詩興，七分釀成了月光，繡口一吐，便是江山如畫。

國家博物館保存的一幅吳昌碩的《梅石圖》，有幾分李太白筆下的梅花豪態(tài)。這幅畫是1914年吳昌碩年屆七旬時所作，畫中幾方巖石旁，幾株紅梅樹正花開得云蒸霞蔚。那巖石層次棱角分明，厚重?zé)o華；梅枝肆意迸發(fā)，偃仰自如，枝條交錯間朵朵紅梅花如火如荼地綻放，卻是疏密有致。

最有別致意趣的，是畫家將大篆書法中的中鋒用筆入畫，以書法筆意寫巖石、梅枝，顯得筆力蒼勁深遠。而同樣以此筆力勾勒花瓣輪廓，不覺突兀，相反因為用筆濃淡濕枯轉(zhuǎn)換自然、富于變化，所以鐵鉤花瓣，越發(fā)顯得潑辣傲絕、生機無限。

四

白居易也是頂會享受品味的人，他的一首《問劉十九》，真是引人入勝?！熬G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喜滋滋地搬出一壇酒窖里埋藏已久的陳酒，乍一開封，那撲鼻的香氣即時流溢出來，飄在空氣里的一絲一縷都似要滴凝成金。忙命仆人們生起紅泥小火爐，將這難得的好酒溫?zé)帷?/p>

從窗戶望出去，但見傍晚的天空陰云密布、低沉得好像壓著鐵鉛。唔，老朋友呵，看來是要下雪了，你還是快來我家，和我一起享用這暖洋洋的屋子、醇香四溢的美酒吧？

窗外是冰天雪地，屋里則溫暖如春——兩相對照，油然而生一種安全感和舒適感，做人的樂趣莫過于此。

這圍爐的風(fēng)雅延續(xù)到了《紅樓夢》里。也是一年冬天，瀟湘館一屋子的女孩兒們，三三兩兩地圍爐在話，閑閑繡幾筆女紅，周圍縈繞著水仙花的清香和黛玉喝的藥的香味——此情此景，被寶玉由衷譽為“冬閨集艷圖”。

大觀園里閨房的情態(tài)，只可意會；而好一幅保藏在國家博物館的《倦繡圖》軸，則形象地展示出了閨房女紅的情形。

這是幅清朝的畫軸，描繪了一位江南民間的淑女繡花時小憩的畫面。只見畫上，這位女子面目姣好，不言不語，白玉淚珠式的耳墜子靜靜垂著，發(fā)出瑩潤的玉光，倒像有話要說。她梳著盤髻，左側(cè)插了一朵金花；穿著湘色的高領(lǐng)雙扣里衣，月白色長裙，外罩一件雪青色滾邊繡花的小袖對襟長衫。她坐在一只扶手椅上，身子微微前傾，右肘抬起擱在繡花案上、輕輕扶著面孔、纖纖玉指微翹。她姿態(tài)嬌慵，想是繡花乏了，暫作歇息。這閨房情態(tài)，真是栩栩如生，像一個遙遠的夢境，讓人一不小心，就被溫柔俘獲、跌了進去。

五

11月下旬，便該進入“小雪”了。一過了這個節(jié)氣，氣溫就急劇下降了，天干物燥，卻是制作臘味的好時候，是謂：“冬臘風(fēng)腌，蓄以御冬”。

今天的南方家庭，都依舊會講究灌香腸、腌臘肉。只有備齊了臘味，才慢慢有了年味。

腌制食品的種類不一：豬牛肉或者整只雞鴨是入門級，俐子（即豬舌頭）、雞胗、豬耳、豬尾才有點意思。

灌香腸，選肉有講究，過肥則膩，過瘦則柴，非得肥瘦搭配得當(dāng)。剁碎剁細了，拌入花椒、辣椒、鹽等調(diào)料，腌好了，再一點點灌入腸衣。五分靠技巧，五分靠耐心，不然薄薄一層腸衣，極易被撐破，一破，又得重來。

而今市場上隨處可見灌腸機，可家里手工自制的，卻有機器復(fù)制不了的味道。灌香腸無需太多人，兩個人最合適。相坐在盛滿肉、腸衣的盆前，兩人各持條腸衣，添肉進腸，再一手扣緊腸衣上端，一手熟絡(luò)地將肉朝下捋緊。那手揮目送、游刃有余的情景，煞是好看。

臘味腌好灌好，便連成一串串，懸到陽臺上掛成排，需得含了水霧的陽光一遍遍曬干、風(fēng)一日日吹透。白天挑出去曬，晚上再收回屋，大概需要一月左右。

期間最怕陰雨天氣，可南方的冬季不易見太陽，常常一周細雨連綿，那臘味鐵定會長出霉點斑斑。莫奈何，用開水燙掉霉點子，趁著太陽出來時，接著去曬吧。

臘味挑掛起的那一天始，日子里開始有了不一樣的質(zhì)素?？諝饫锔拥南倘馕?，漸漸被陽光曬得干香起來，時時縈繞在旁，日子多出一種厚實感，被妥妥指引著通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