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聽北京電影制片廠的人說,凌子風和很多人都講過:劉燕瑾是他的第一個情人。劉燕瑾就是我的母親。我聽到后,也不好向母親打聽,只是記在心里。
以后我和凌子風接觸過幾次,1993年初我還到他家里采訪過他。我們也談到我的母親,他說她當時是冀中最漂亮的女演員。但始終沒提到所謂“情人”的事,只是在我告別時,他說:“問你媽媽好!”
后來再沒見他,只是間或從默默那里聽到他的一些情況。默默是著名作家海默的女兒,凌子風一直關照著她。她告訴我,凌子風好幾次在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對她提到我母親。
1999年凌子風去世后,我把這消息和媽媽說了,開始她沒吭聲,但看得出,她很激動。沉默了一陣兒,我試探性地說凌子風在病危時曾多次和默默提到你。這時媽媽再也忍不住了,開始談起她和凌子風之間曾經發(fā)生過的事……
1937年7月,我姥爺作為二十九軍的軍醫(yī)參加了盧溝橋事變,從此就杳無音信。當時我母親正在上中學,父親“失蹤”后,因交不起學費,就停學在家。第二年她叔叔來北平,他當時在八路軍冀中軍區(qū)衛(wèi)生部工作,見母親在家無學可上,就把母親帶到冀中,參加到火線劇社。那時母親才15歲。
1941年初,火線劇社準備排曹禺的《日出》。冀中還從來沒有排過這么大型的話劇,到哪里去找合適的導演呢?有人提到了凌子風,但凌子風在西戰(zhàn)團,于是冀中軍區(qū)領導通過組織關系將他請來。
我母親在《日出》中演顧八奶奶,這樣他們就自然認識了。就在《日出》的演出中,他們彼此產生了好感。那時我母親才18歲,凌子風比她大6歲。
演完《日出》后,凌子風返回西戰(zhàn)團。以后西戰(zhàn)團要去延安,他要求我母親和他一起去延安。我母親同意,于是向組織提出結婚和去延安的要求。但組織沒批準,理由很簡單,當時談戀愛是要經組織批準的,他們事先沒有報告,是違反組織原則的。另外凌子風是從“國統(tǒng)區(qū)”來的,還不是黨員,而我母親已經是黨員了。
他們只能服從組織。臨走時凌子風讓我母親等著他,他也等著我母親。后來冀中的形勢越來越殘酷,信件也就斷了,但我母親一直等著他。再后來就聽說凌子風和一個老紅軍的遺孀石聯(lián)星結婚了。
解放后,在第一屆文代會上他們又見面了,凌子風對我母親說:我真對不起你!我母親罵他:你混蛋!他說沒辦法。他覺得對不起我母親,很內疚。
關于凌子風的事,我母親就談了這些,我再問,她都說記不清了。我不知道她是真記不清了,還是不想說了。
2012年1月14日媽媽突發(fā)腦梗去世。在媽媽的遺物中有兩樣東西特別引起我的注意,一個是四本從1943年到1947年的日記,一個是凌子風給我母親的八封情書以及照片。
其中1943年3月3日凌子風給我母親寫的一封信,表達了自己的愛情:我是愛著你的?!矣X得我自己已經愛著你,自然我也因之想到很多問題。我認為我們相愛是很適合的,我不但對你產生了愛,而且產生了美麗的前途和理想。
此時我母親還在猶豫之中,她在3月20日的日記寫道:“關于凌風(即凌子風)的事,我無法答復,我完全處在一種心靈矛盾的斗爭里。”
二
當時在火線劇社內,追求過我母親的人很多,其中就有黃楓。黃楓在1942年的“五一大掃蕩”中被俘,都以為他犧牲了,4月20日他突然回來了,自然引起一些騷動。雖然我母親已經和他“斷絕”了“戀愛”關系??墒侵笇T仍找她“談話”,對她進行了批評。
5月份開始反掃蕩,環(huán)境是殘酷的,其他自然都放下了。
可是到了6月,又開始整風,我母親的戀愛問題又成了重點,上升為“不良傾向”,并和“黨性”聯(lián)系上。她不斷地交代、反省、檢討、接受批判,不僅是黃楓問題,還涉及到了凌子風問題。結果是那么爭強好勝的母親被打“蔫”了,自己給自己戴了不少“帽子”。
她在6月26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我下了最后決心,這次不僅解決黃楓問題,而同時也解決了凌風問題,我再不愿被這問題所煩擾了……這也即是說讓我愛情的火焰暫時的熄滅。”
可就在這時,我母親收到了一個月前凌子風從雁北發(fā)來的信:“瑾,從你的信上,我更清楚了解了你,我更愛你,你提出的問題是正確的。在這方面能看出你的精神,那是一個共產黨人的精神。你是一個好同志,黨性堅強的布爾什維克,讓我們緊緊的握手?!边@封遲到的信來的可真不是時候,就像是嘲諷。我母親在6月30日的日記中罵道:“早晨接到凌風從雁北來的信……他說我黨性很健康。呸,混蛋,簡直是不了解我!我的黨性最不純,意識最壞了,所讓他感到好的只是表面的東西,實際上滿不是那么回事!我愛情的火焰是再也燃不起來了!”
這一階段劇社開始排練、演出、下煤窯、體驗生活、整編……我母親在緊張的工作中也漸漸恢復過來,她和凌子風又見面了,愛情的火焰也“死灰復燃”,而且在1944年3月8日這天晚上,他正式向我母親求婚,并要帶她去延安。但是事情不像他們想的那樣簡單,我母親在3月8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晚上凌風告訴了我突如其來的事情,太突然了,真是我所意想不到的?!⑶宜麪幦∥业剿麄儓F體去工作。我猶豫,我畏縮,我還需要好好考慮……最后我卻答應了他……但是,這只不過是自己的愿意而已,我是一個黨員,我還應該絕對服從組織。他已經反映上級了,他請求組織能夠允許我和他一起走?!?/p>
第二天晚上:“凌風來了,是那樣的冒失與唐突,他向社部說了,但是所引起的效果是那樣壞。因為他沒有經過一定的組織手續(xù),劇社的組織完全不知道這回事,更沒接到過指示。自然事情辦的非常不好,我也沒辦法,只好叫他回去,經過一定的組織關系來解決問題。他很堅決,他說回去一定經過組織把我調走??墒菃栴}會這樣簡單嗎?”
到了3月13日,我母親得到組織的答復:“組織上正式的做了最后決定:我不能走。我沒有任何話可以講了,我是一個黨員,難道我不懂組織紀律?一切的幻想完全破滅了?!粋€黨員和一個群眾,這是組織原則問題,我們又是一個黨軍的劇社,而不同一個群眾團體,這樣的事情是絕對的不可分辯的。組織紀律呀,打破了那迷人的噩夢!”
三
他們的戀愛沒有得到組織的批準。
隨著整風的深入,對我母親的批判也“升溫”到小資產階級意識和不正當?shù)哪信P系。我母親不斷地接受揭發(fā)、批判,還不斷地反省、檢查,但是愛情的火焰始終沒有熄滅,我母親決定等下去。
凌子風也在最后一封信中說:“現(xiàn)在我們都在整風……我先應該鄭重的告訴你,我對于你,我的愛情沒有變,我今天仍舊和去年一樣,而且我不但說,并且負責任?!?/p>
以后凌子風隨著西戰(zhàn)團去了延安,他們無法聯(lián)系,我母親也就陷于長期的思念與等待之中。將近兩年過去了,這是一個少女苦戀的兩年,可漫長等待的結果卻是:凌風結婚了……
“我……我……呆著了,我不相信這會是事實。我聽著,我點著頭,我久久的沉默著,我能說什么呢?真像空中的一個暴雷,把我嚇得目瞪口呆了。同志們大概看出了我的臉色就盡量的拉扯閑話。可是同志們的安慰越多,我的心就越亂了。我真的抑制不著自己,我想哭,當眼淚涌到眼圈里的時候,我轉了一個身把它咽下去了。我怎能哭呢?在這樣許多親近同志包圍之中,我是不會表現(xiàn)那樣脆弱的。因為我還虛榮,并且我還應該盡力表示無事。”
“心里頭是憤慨,是埋怨,是嫉妒?!?/p>
“凌風,你害得我好苦??!”
(11月10日日記)
又過了幾天,我母親才了解到真實的情況:凌子風已在延安和石聯(lián)星結婚,石是老紅軍的遺孀,帶來一個女兒。她在11月19日的日記中記錄下當時的情景:
“仲衛(wèi)告訴我關于凌風的情形,真使我太難過了。她說凌風并沒有忘記我,隨時隨地在向別人談起我的問題,他并公開向組織談出要調我過去,同時中央局也向冀中打過幾次電報,可是他一直沒有得到我一點消息,別人曾幾次給他介紹愛人,他全拒絕了。因為他在等著我呀!可是后來一直沒有消息,他生氣了,覺著我已經變了心,于是在大家與組織的幫助下,他便愛上了一個他過去的同學。他當時是非常勉強的,因為她比他大,她又已經有過一個孩子,現(xiàn)在已經七八歲了??墒撬钟惺裁崔k法呢?得不到我的消息啊!哎呀,這樣的消息能叫我不傷心嗎!我后悔,我后悔我當時太怯懦了,我為什么那樣一點勇氣全沒有呢!凌風,你等著我,可是你可知道還有比你更望穿秋水的人嗎?你等著我,還是你先結的婚??!你等著我,你卻先肯定你的愛人了……凌風,你對不起我,我太冤枉了!”
日記真實地記錄了我母親和凌子風那段經歷,令人嘆息!
五十年后,當我母親聽到凌子風去世的消息,她流了淚,這眼淚也為他們的關系畫上了一個句號。
(摘自山東畫報出版社《老照片(第九十五輯)》 "主編:馮克利)(圖片 "70.jpg 圖注:右一為凌子風,前蹲者左一為劉燕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