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夜
父親彎下六十歲的皺紋
從柴火垛里
取出咳嗽、風濕和偏頭痛
一塊一塊,喂給乖巧的鐵爐
就像母親當年喂養(yǎng)我們那樣
充滿溫情
炕桌上,有一壺酒
兩盤芹菜肉餡餃子,兩雙筷子
我知道,在母親心中
一定還放有三雙漂泊的筷子
當酒杯剛舉到唇際,窗外傳來
雪敲門的聲音
母親說:讓進來一起吃吧
燈影下,父親躺在
自己三十多年沒有動搖的江山中
和衣而臥,在炕頭
母親又一次在壁櫥里掏出往事
小聲道:這是姑娘的小花鞋
這是大兒的小人書,這是老兒的玩具槍
唉,這大冷的天也不知道他們
有沒有棉衣穿
年輪之外的世界廣闊
陽光坐在樹墩上
看蜘蛛,一針一線編織幸福
蜜蜂歌頌過的花朵流淌勞動的甜蜜
土里打滾的蚯蚓用艷羨的眼光
欣賞蘑菇上唱歌的螞蟻,是怎樣
用觸角撫摸愛情
年輪之外的世界廣闊
廣闊到即使我站在鳥的翅膀上
還是不能夠看清
森林深處,那頭臨盆的母鹿
她如何在陣痛中產(chǎn)下幼崽
像祖輩一樣,快速地
教會孩子站立,奔跑,吃草
在草尖上傾聽風聲
并告誡孩子:好好生活,好好愛
從容應對生死
拍拍身上泥土,我在暮歸的鳥鳴里
彎腰站起
曾給我生命短暫休整的這個樹墩
仿佛擁有了我的體溫,只用一秒時間
便把身上的皺紋蕩漾成漣漪
順水而下的鯽魚閃著晚霞的鱗片
這些,大山心里都明白
在湯旺河畔,我曾無數(shù)次
看到野兔在猞猁嘴中
流出絕望的眼淚
又有多少個饑腸轆轆的夜晚
嗷嗷待哺的幼狼,用嘴去頂去拱
奶水稀少在虛脫中死去的母親
又有多少次草枯草榮,溫柔的綿羊
像收割機一樣把荒蕪留給板結(jié)的土地
而這些,大山心里都明白
又有多少次,我在獵人的槍煙上
看到奔跑的命運
誰攥緊自己的小命還不曾學會放手
在湯旺河畔,我曾無數(shù)次
看見祖父
躬身拉動歪把子鋸與一棵棵樹勢不兩立
沿著當年祖父上山的腳印,父親
提著嶄新的油鋸,像提著
自己锃亮的人生
消失在森林懂得尖叫的早晨
低下頭,我看見
我的下半身已被鋸齒掏空
我愛的、恨的,都被反復地推拉
回轉(zhuǎn)頭來,我年幼的兒子
在岸上提著陽光的手把鋸
面對一棵小樹揮舞自己的臂膀
他不知道那棵小樹,就是他
孱弱的,倔強的人生
那是我生活的地方
拉爬犁的人,從樹影后走出來
新殺的豬,凍雞凍鴨凍魚,凍梨凍柿子
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爬犁上
像棉手悶子里面冒出來的高興氣
嘎巴嘎巴冷的西北風,再狠
也吹不滅胸腔內(nèi)那一團燃燒的火苗
紅松樹編織上好的年景
白樺,翹著小腳給太陽填滿燈油
有太多的幸福,過去的疼也就淺了
在東北以北,一個叫小興安嶺的地方
結(jié)婚的爆竹抱著大紅蓋頭
躲進日子深處,直到有孩子的哭聲
頂破數(shù)九寒天的大年夜
山高水長的鐵鍋,翻滾青草的子孫浩蕩
面對飯碗,一個餃子挨著一個餃子跪下
那是感恩圖報的膝蓋骨
上跪祖先下跪生養(yǎng)自己的爹娘
以及天空、土地,還有人間繁榮的景象
在一朵陽光的嘴唇上,寫下白樺樹
懷揣的光芒;寫下羊群歸圈的輕喚
寫下麻雀翅膀撲扇的爐煙;寫下狗吠聲中
大紅對聯(lián)的招展;寫下大地紅噼啪的年華
寫下婆婆丁,鴨嘴菜翠生生的嫩芽
寫下八百里山頂干凈的雪花
一盞、兩盞、三盞、四盞,五盞……
把燈擎回天上,在高處點亮
人世的愿望,夢里溪水笑出聲來的清香
青 蓮
黃昏在下垂
而螢火蟲悄悄在內(nèi)心
點一盞燈
倏然劃過水面的不是翅膀
一粒天青色的夜露
擰亮人世的眼睛
這婆娑世界
屬于誰的歡愉和釋懷
湖水泛起的微笑是逍遙的悠游
還是美人剎那芳華
我不敢驚憂交頸蜜語的鴛鴦
憧憬幸福是他們的專利
我一個人來,還會
一個人走
那朵開在我心里的花兒
今夜她不會來,塵世有太多的傷口
需要她翠生生的目光
只有她,才能給人清風明月
陽光普照
而我,只能在白紙上流浪
與文字長相廝守
在有形人生和無形世事中
用純正的母語
書寫我心中那朵花兒
橫平豎直的人生,和她
怒放的生命
懷念啄木鳥
我知道,我沒資格
拜訪你
即使我在來之前已經(jīng)洗過澡
一個被銅臭腐蝕的靈魂,無論他
表現(xiàn)得如何高潔,眼睛
也會毫不留情地
把他出賣
面對含鉛的太陽
和日漸腐朽的塵世
我無法判斷,高掛枝頭的果實
哪些是我的理想,哪些是我
被掏空的心臟
只有你知道
時代越冷,良心越需要加溫
該堅持還是絕望?該面對
還是放下?
你用鑿刀似的利嘴,鐵鉤似的腳趾
給了我最好的回答
硬碰硬,決不妥協(xié)
做不成一位好戰(zhàn)士,那就
努力做手到病除的醫(yī)生
與蛀蟲為敵,與善良為友
許多年過去
我依然在渴望幸福中
被幸福丟棄
我愛的那些人,依然
在網(wǎng)絡,KTV,酒吧,游樂場,棋牌室
洗浴中心
消耗自己的青春和年華
而你倔強的身影,犀利的目光
卻一次次在睡夢中把我啄醒
并且,疼到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