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惜春因為性格孤介，歷來不為讀者所喜愛，甚至遭受批評。但她在封建家庭中所遭受的摧殘可悲可嘆。她仍是薄命司中的一縷芳魂。本文試圖從出身、判詞、性格等多個方面印證惜春的復(fù)雜人格，以期還原《紅樓夢》中的惜春形象。

關(guān)鍵詞：惜春 孤介 黑海

紅樓十二釵角色中惜春給讀者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她的名字在前八十回沒有上過回目。她多以陪襯方式出場，能夠獨立成傳的事件只有一兩件。她的判詞既不用字謎法預(yù)示，也不用花草動物隱喻，可謂毫無懸念。惜春在八十回后的遭遇幾乎沒有爭議。曹公仿佛對其吝嗇筆墨，無論是眾釵云集的盛筵，還是瑣碎繁雜的日常，我們只能看到她留下的只字片語和一個模糊的身影。而前八十回關(guān)于惜春的故事中，她的形象也并不那么可愛。甚至于她冷心冷面的性格令她遭受了后世的一些非議。因此，關(guān)于惜春的研究并不如其他角色那樣眾多。曹公一貫以塑造人物著稱，他筆下的青春女性每個人物既有可敬可愛的一面，又有可嘆可憐之處。所以在對待惜春的人物分析上，必須要在研究中深入探尋《紅樓夢》的“解味”之法，方不辜負曹公十年心血。

一

惜春的孤冷個性歷來不被廣大讀者喜愛，認為她與周圍人劃清界線，獨來獨往，一旦遇上是非便撇清干系，連服侍自己多年的丫鬟也一概不護；正是她的狠心，入畫被趕出了大觀園，前途如晴雯、芳官、司棋般飄零；判詞中預(yù)示她最后出家，“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第五回庚辰本夾批），認為這是自作自受的結(jié)果云云。然而曹公從未意圖貶斥筆下的青春女性，作惡如鳳姐尚且滿心憐愛，何況清凈女兒國中的居民惜春。用個人喜惡來為人物定論必然有失公允。

從四春名字來看，元春、迎春、探春皆透露著喜慶和祝福，唯有惜春這個名字包含的是對美好春天逝去的嘆惜，仿佛一首挽歌的尾聲。惜春的名字已然有了悲音，她的身世也從一開始就彌漫著凄涼。惜春之父賈敬一味好道，早已將子女拋卻不理。惜春的長兄賈珍更是爬灰聚麀無所不為，對惜春毫不理會。雖是寧府小姐，卻身在榮府無人理睬。這樣的境遇讓惜春度過了凄慘的成長歲月，慢慢“呈現(xiàn)出性格的抑郁、內(nèi)向、冷酷、無情和早熟”[1]。

從判詞中看，曹公對惜春有憐有嘆。她的判詞云（第五回）：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用“獨臥青燈古佛旁”，后文又用“一美人在古廟內(nèi)看經(jīng)獨坐”（第五回），“獨”字兩次出現(xiàn)。這一個字就將惜春孤僻到終的個性刻畫得入木三分。然而曹公對惜春不盡是性格悲劇上的嘆息，憐愛同情之心也頗深。判詞用“可憐繡戶侯門女”一句形容她的悲慘晚景，正是對她命運的惋惜。這樣一位侯門千金頓改昔年華麗的妝容，換上簡陋的緇衣，每日獨自在佛前看經(jīng)，這樣前后身份和境況的反差是令人憐惜的。

在惜春剛剛登場時，她的性格非?；顫?。在送宮花一回，她與智能兒玩耍，天真爛漫，笑語盈盈，俏皮可愛，不見半點孤僻。對于宮花這樣的飾品，她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里呢？”（第七回）可見她調(diào)皮活潑，如普通女兒家一般喜愛紅妝。惜春在漫長的敘事中若有若無地出現(xiàn)，她經(jīng)歷了什么，被作者隱在了文字中，并不能觀全貌。我們再發(fā)覺這個天真可愛的女孩兒時，她已經(jīng)從外向活潑變?yōu)榱藘?nèi)向消極。無論是節(jié)慶宴席，或是結(jié)社作詩，惜春都是一個陪客，很少說話，很少表現(xiàn)。

曹公當(dāng)然不贊成一個女孩消極厭世的生活態(tài)度。他寫惜春的更大目的在于，賈府環(huán)境對于這樣一個天真可愛女性的壓迫和摧殘，并直接導(dǎo)致其性格畸變最終悲劇收場的事實?！都t樓夢》之所以流芳百世不僅在于對封建制度殘害人性的無情揭露，更是因為它引人對整個時代悲劇做出深刻反思。

二

惜春最大的性格缺憾，也是導(dǎo)致其出家為尼的最大原因就是“孤介太過”。前八十回從未見她主動探望過大觀園中的姊妹，她與人交往總未顯現(xiàn)深情厚誼。更大成分上，她是在或應(yīng)酬或躲避著旁人。

在惜春不多的出場中，她的出現(xiàn)總帶著被驅(qū)使的色彩?！都t樓夢》中宴會多，參加人物也多，但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惜春沒有一場缺席。雖然她總是在場，但總是如同隱形。賈母喜愛兒孫圍繞在身邊，尤其喜愛人多熱鬧的吃飯場面。但晚輩們有時不一定到場，會借口推辭前來。第三十八回，王夫人令“請姑娘們?nèi)ァ迸阗Z母用膳。林黛玉、迎春皆推辭不來，最后只有探春惜春兩人必到。推之其他場面，無不如此。第四十回劉姥姥游大觀園，賈母稱贊惜春能作畫，定要她畫一幅大觀園圖景。惜春因為不好駁回，只有勉為其難答應(yīng)。這副畫一直未能完工。直到第五十回，賈母來看畫，又提出將“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惜春雖然為難，卻只有答應(yīng)。她在這些事件中都表現(xiàn)出不想為卻又不得不為的情緒。

迎春與惜春一樣不愛說話，也不愛與人交際。迎春天性中帶著怯懦，后來漸漸演變?yōu)閷κ篱g百事的毫不在乎，“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第七十三回）。但惜春卻有很大的不同。她的性格中有著一種孤傲，帶著不容他人侵犯的強硬。探春說她：“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過，我們再傲不過他的?！保ǖ谄呤幕兀┮蚨瓩z大觀園出了入畫事件后，惜春覺得是奇恥大辱，一定要攆走入畫以示自己清白，并且立場強硬，態(tài)度狠絕。

很多讀者認為惜春的“孤介太過”讓她顯得過于自私狹隘，更認為她只知道自保，不理他人死活。但是，在賈府這種“一個個不象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的大環(huán)境下，這是惜春唯一能夠保護自身的方式。在身份上，惜春是寧府賈珍的胞妹，卻應(yīng)賈母要求一直住在榮府。而身負種種丑事的賈珍從未搭理過自己的妹妹。一旦她的房中出事，沒有家長會站出來維護她的權(quán)利。黛玉尚有寶塔尖上的賈母百般寵愛，卻仍感嘆自己“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第二十七回），何況惜春這個無人問津的寧府小姐。惜春的孤介換來了她的一方平靜。惜春一房除卻入畫曾經(jīng)私自傳遞物品，并沒有發(fā)生如怡紅院里的墜兒盜蝦須鐲，迎春房中奶媽聚賭偷首飾等惡性事件。也因為入畫禍事，惜春辛苦建立起的獨立王國毀于一旦。于是，她毅然決然地拋棄了入畫，甚至與尤氏翻臉。從此，惜春更加被孤立于賈府，再無人問津。她雖是公府小姐，卻仍是薄命司中一釵，命運可悲可嘆。

三

在二十二回的制燈謎活動中，可以說是眾釵對自身命運的又一次預(yù)示。惜春自制的燈謎道（第二十二回）：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jīng).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詩中說的黑海，指的就是像水月庵這樣的“牢坑”（第十五回）。《紅樓夢》中描寫的寺廟是另一個更為骯臟黑暗的世界。馬道婆可以為銀子魘魔寶玉鳳姐，凈虛伙同鳳姐謀利從而害死兩條人命，再如張道士、王一貼之流則極盡溜須拍馬之能事。

盡管如此，惜春對于這樣的黑海卻用了“莫道”二字?？梢姲耸睾笙Т河写髲卮笪蛑e動。相較于其他人的燈謎，如元春的“已化灰”，迎春的“紛紛亂”，探春的“怨別離”，無不充滿了前途茫茫，悲戚無限之感?？梢韵胂?，她們身上發(fā)生的悲劇從根本上說摧殘了她們的身和心，甚至奪取了她們寶貴的生命。唯有惜春是在苦難的境遇中仍保持著一種從容的心態(tài)。她的出家絕非是意氣用事，而是內(nèi)心經(jīng)過了家族浩劫的洗練而升華為“大光明”般的豁達超脫?？梢哉f她是唯一一個自主選擇自身命運，而又心懷從容的薄命司一員。至此看來，作者對于惜春只有憐惜贊美，絕沒有諷刺批評之意。

妙玉與惜春有幾多相似之處。她們同樣性格孤僻，不喜與人交往，都有出家的劇情安排。不同的是妙玉是被迫出家，內(nèi)心仍向往紅塵，因而有“云空未必空”（第五回）之語。她院落中的紅梅花仿佛象征著少女隱秘的心事。劉姥姥用過的茶杯，她擱置棄用，卻用自己曾用過的杯子請寶玉吃茶。這種舉動，黛玉都已看出端倪，因而寶玉被罰去櫳翠庵乞梅，便表示有人跟隨“反不得了”（第五十回）。

那么，同樣是青春年少的惜春是否會有同樣的故事？前八十回沒有絲毫筆墨涉及。惜春甚至對于男女情事表現(xiàn)出了極度的厭惡。她對尤氏斥責(zé)道：“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么教你們帶累壞了我？”（第七十四回）這句話中的“清清白白”是嚴正地強調(diào)自己在作風(fēng)問題，尤其是男女關(guān)系上的一種自潔自珍。于是，“心內(nèi)原有病”的尤氏聽完之后覺得“羞惱激射”（第七十四回）。

我們可以看出，寧府傳出的種種齷蹉丑事早已扼殺了惜春對于青春情事的一切美好幻想。即便她內(nèi)心曾經(jīng)有過絲毫的憧憬，也在惡劣的輿論環(huán)境中摧殘凋零。入畫的所作所為雖說沒有直接涉及風(fēng)月丑事，卻也是挑起了惜春敏感的神經(jīng)。她無法原諒任何人對于內(nèi)心底線的觸碰。所謂“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第七十四回），這不僅是對周遭之人的“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第七十四回），更是對自身的一種自虐性約束。

惜春是在丑惡的環(huán)境中選擇了一條獨善其身的道路。有人認為她最終的歸宿只不過是陷入了另一個黑暗無邊的境地，是自作自受的結(jié)果。但“如果不死、不嫁，除了出家，誰又能指給她們以什么前途？”[2]曹公創(chuàng)作眾多美麗的女性并不是要憤怒地聲討她們，而是帶著憐惜唱一曲女性的挽歌。在讀《紅樓夢》時，我們必須心平氣和地對待每一位在封建社會中遭受折磨的女性。這樣方不負一代名著“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苦心。

注釋：

[1]沈衛(wèi)威：《文化·心態(tài)·人格》，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第15頁。

[2]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66-67頁。

參考文獻：

[1]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

（王密密 浙江安防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32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