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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選中的史詩:《貝奧武甫》手稿經典化歷程考略

2015-04-30 13:25史敬軒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15年4期
關鍵詞:手稿

摘 要:從科頓·維特留斯 A XV ff 132r–201v首次被發(fā)現(xiàn)到長篇史詩《貝奧武甫》寫入英國文學史是一個充滿了民族意識焦慮而導致的一連串錯誤的過程。這些錯誤因為對古英語文本的藐視造成的無知通過現(xiàn)代翻譯而被覆蓋。基于語言和目錄學的研究或可使薩克森文學批評重歸本體。

關鍵詞:貝奧武甫 目錄 古英語 手稿 盎格魯-薩克森

按吉爾達(Gildas)《不列顛征服衰亡錄》所載,約公元450年沃提根(Vortigern)邀請亨吉斯特(Hengest)來不列顛算起到公元1066年西薩克森亡國,將近600年的時間足可以容納相當于從莎士比亞對開本到今天的整個文學史,這么長時間,如果盎格魯-薩克森人就只創(chuàng)作了《貝奧武甫》一部史詩,這是說不過去的。據(jù)多倫多大學的《古英語大全詞典》(Dictionary of Old English Corpus)統(tǒng)計,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在公元600年到1150年間,盎格魯-薩克森人就擁有了30,000多行文學詩歌,以及3百萬字的散文文獻,總共3,037份文本手稿——而這個數(shù)字也不過是在歷史進程中由于口頭失傳、兵燹、保管不善、人為忽視等原因而散佚的更多作品的冰山一角。甚至,即使排除其中的布道詞、經卷注釋、律法,《貝奧武甫》也不過是眾多詩歌和散文中的一篇。

這部看起來似乎足可以代表英國文學起源的作品其實疑竇重重。產生于同時期的古英語文本的一些共同特征,《貝奧武甫》大多不具備。在此時期的古英語文本從形態(tài)來看大致可分為三類:第一,從拉丁語所翻譯的古英語文獻,如阿爾弗雷德大帝自譯的《圣奧古斯丁獨白》《格里高利教牧關懷》,比德的《英國人教會史》等等。

如果譯作也可以算作英國文學,比如,諾頓收錄的西繆斯·希尼所譯《貝奧武甫》,那么希尼的作品就該算現(xiàn)代文學作品。希尼的翻譯具有文人氣息,和古英語原作的簡練鏗鏘形成鮮明的對照。他在譯序中說:“…即便用詞雕章琢句、手法偶或委婉曲折,但詩人的表述也還是直截了當,引人入勝的?!盵1]很難說,希尼的理解有誤——托爾金最終放棄翻譯《貝奧武甫》原因也是因其語言“有語文學上的意義,卻無語文學上的意圖”[2],這恰恰是托克林(Grímur Jónsson Thorkelin)認為《貝奧武甫》是譯作的理由。他在1815年首次出版《貝奧武甫》原文的序中就認為《貝奧武甫》乃是由丹麥異教詩人所做,然后通過阿爾弗雷德大帝譯成了古英語。[3]這種論斷除了帶有明顯的民族主義情緒(托克林任意修改抄稿,將原文中凡是出現(xiàn)古丹麥國王赫魯賽迦名字之處全改為大寫),顯然不可信,因為,目前沒有任何已知的北歐古代文本與《貝奧武甫》在風格、韻律乃或思想情感上類似。當然,沒有證據(jù)不等于是沒有的證據(jù)。但至少后來類似克萊伯爾、錢伯斯①、托爾金等的英倫學者還是足可以提出相關證據(jù)反駁認為原作者應該是盎格魯詩人的觀點。那么,如果選擇其它已有定論的作品至少要更無闕疑一些。

這一類作品如《維斯帕西安圣詩歌集》《林迪思法恩福音書》以及《東方奇跡》,等等。即便把宗教作品排除在文學之外,正如圣奧古斯丁基督徒不把繪畫看作藝術②。編目在Cotton MS Nero D.IV下裝飾奢華精美的《林迪思法恩福音書》所表現(xiàn)的薩克森風格的龍紋字母,如f5v、f131v頁的P或者f29r頁的X等等,也足可以讓“寒酸”的《貝奧武甫》相形見絀。《林》使用大量當時流行的紅黃藍色的異教花紋和人物圖片。這顯然會引起擔任查理曼大帝宮廷教師的阿爾昆的不滿[4]?!敦悐W武甫》甚至沒有一幅插圖,和它裝訂在一起講述波斯印度埃及等地各種妖魔鬼怪的《東方奇跡》圖文并茂,堪稱英倫式的“山海經”——比《貝奧武甫》更具有神話色彩。《貝奧武甫》也沒有類似《林》那樣的逐行注疏——《貝奧武甫》的注疏只有區(qū)區(qū)幾行,古英語注拉丁文是為了幫助土著薩克森教士學習拉丁文。而拉丁文注古英語則是在17世紀學者已對古英語茫無頭緒,不得不借拉丁文來認知才加上去的——《貝奧武甫》上的幾個拉丁注釋證明是出自諾維爾之手[5]。和他更認真逐行注釋的??松豈S 3501 fol.9r《基督I》相比,至少說明《貝奧武甫》并沒有引起他的重視。其它薩克森學者如約翰·喬斯林(John Jocelyn)在MS Cotton Tiberius B iv《盎格魯薩克森編年史》(以下簡稱《編年史》)中添加了大量注釋。威廉·萊歐(William LIsle)為Laud MISC 636也就是熟知的彼得伯勒版《編年史》做的注疏數(shù)量超過原文文字。

另一個可以斷定《貝奧武甫》在當時遠沒有像今天這么受人重視的原因就是《貝奧武甫》文字錯訛擦除、旁注和修改的地方約有幾十處——出于宗教和牛羊皮成本昂貴的考慮,中世紀修道院抄寫僧出現(xiàn)抄寫錯誤往往要遭受體罰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6]。這恰恰是《貝奧武甫》的第二個問題——在什么情況下抄寫僧的工作會出現(xiàn)幾十處錯誤呢?《貝奧武甫》是用羊皮(parchment)還是牛皮(vellum)抄成,我們無法得知,不過《貝奧武甫》手稿第2、第3、第4還有第6折冊都是按照早期薩克森抄稿毛對毛、皮對皮的方式折疊成冊;而其余,特別是9、10、11、12、14,則是按照歐洲通行的毛對皮,皮對毛的方式折頁,這種混雜隨意的裝訂方式是不會出現(xiàn)在更加嚴肅的手稿中的。基爾南就認為:“現(xiàn)存的手稿不過是詩人(詩人們)的練習抄本”[7]。這種說法雖有待旁證,但創(chuàng)作于十世紀的《博比歐古書編目》(Bobbio Catalogue)是當時最為完善的圖書目錄,其中卻并沒有任何《貝奧武甫》的蹤影。如果說是因為宗教原因才將其排斥在外,維吉爾的作品卻多達十七份,《博比歐》并對其《艾涅伊德》詳加評注。顯然,宗教沖突似乎并不如想象的那么激烈,而倒是這本純粹用拉丁語寫的目錄值得我們思考。因為,990年前遺留下來的確實有據(jù)可查的古英語手稿僅僅18份,其中多數(shù)為古英語注疏的拉丁文本。[8]這相對于操著古英語的西薩克森語王朝龐大的拉丁文獻來說,實在少得可憐。

《貝奧武甫》顯然算不上純正的宗教作品。但同樣算不得宗教作品的古英語文學依然不乏其類,1705年希克斯(George Hickes)首次記載了位于坎特伯雷主教府邸Lambeth Library MS 487編目下的《芬堡殘編》(Finnsburg Fragment)[9],這也是《貝奧武甫》中擊敗格蘭德爾的慶功宴上,王宮詩人(scop)所唱故事(1068行-1159行)的一節(jié),這至少說明兩首詩的口頭作者應該曾屬于同一時代,或者至少《貝奧武甫》的產生要晚于,而不會早于《芬堡殘編》的唱詩時代。因為,歌手開唱即稱這場仇殺為“法利賽之屠戮”(Fres-w?le)——顯然他知道聽眾對此故事已經耳熟能詳。遺憾的是,這首僅有50行的最為古老的詩歌不久便遺失不存——在同年目錄派學者哈弗里·文利(Humphrey Wanley)編目中就已經沒有提及該詩——假如,僅僅是因為其長度不足以承擔起一首民族史詩應有的責任。那么描寫更有史實依據(jù)的《馬爾登戰(zhàn)役》或許更可以擔當英國人的文學起源。

《馬爾登戰(zhàn)役》記敘的是991年英格蘭英雄伯特諾斯(Byrhtnoth)率領扈從們(thegns)在英國本土抗擊丹麥海盜并犧牲疆場的故事——文利目錄編于Otho A.XII-3之下,并對伯特諾斯的英勇事跡有詳細描述。但到了科爾(Neil Ripley Ker)的目錄中,馬爾登的條目就已經消失,變成了Rawlinson B.203,fols 7r-12v Elphinston transcript。因為在1731年大火中,它遭到比《貝奧武甫》更不幸的厄運——完全燒毀。不過,1724年的時候,某保管員(David Casely)曾將其抄錄,現(xiàn)藏于牛津飽蠹樓。因此文本萬幸得以流傳下來。但無疑,《馬爾登》成詩的時候,顯然要比現(xiàn)有手稿要長,因為在文利目錄中提到其已經“頭尾損毀不全”(fragmentum capite et calce mutilatum)[10]。但比文利更早的1600年某個叫托馬斯·詹姆士的博士為藍利爵士圖書館所做的編目中就已提及了《馬爾登戰(zhàn)役》所屬裝訂的手稿——不過據(jù)曼徹斯特大學榮譽教授斯克萊格(D.G.Scragg)的判斷,詹姆士提到的“Saxon fragment”未必確定就是《馬爾登戰(zhàn)役》,因為當手稿落入羅伯特·科頓之手,他向來喜好按自己的意圖將手稿拆散重新分類裝訂[11]。不過,在史密斯編目中已經提到在Otho A. xii有一份“有關艾德里克(Eadric)與薩克森人的故事殘篇”[12],艾德里克是墨西亞人,出現(xiàn)于馬爾頓詩歌的第十一行。

根據(jù)托爾金的學生及摯友埃里克·瓦倫丁·戈登的看法,《馬》或許和《貝奧武甫》一樣,“最初完整的歌謠或許是口頭傳播,然后在東薩克森方言的某一手稿中散佚,并幸存于現(xiàn)今西薩克森的殘篇中——或許出自11世紀晚期活躍于伍斯特修道院的僧侶之手”。[13]假如,戈登所說屬實,那么,唯一可以解釋是貝奧武甫而不是馬爾登擔當了英國民族文學始祖的角色,僅僅是因為非常偶然,《貝奧武甫》萬幸沒有毀于火災。

即便如此,沒有遭到厄運的英雄史詩依然存在,記錄于《編年史》中的《布魯南堡之戰(zhàn)》,無論從主題上還是人物身份上都比《貝奧武甫》更值得推崇?!恫肌肥指瀣F(xiàn)存四份,分別位于編目CCC 173下的Winchester Chronicle、編目Cotton Tiberius A vi、B i、B iv下的Abingdon Chronicle I,II,和Worcester Chronicle。假如定義只有足夠長度的古代詩歌才算得上是民族文學的起源,那么《布魯南堡之戰(zhàn)》只有73行,但它卻是一首地道的民族詩歌。布魯南堡之戰(zhàn)記述的是英王艾瑟斯坦(?thelstan)和弟弟埃德蒙擊敗蘇格蘭、維京和皮格特聯(lián)軍的戰(zhàn)役——雖然,后來的學者布魯斯·米歇爾(Bruce Mitchell)認為:“當時的英格蘭尚未統(tǒng)一,因此或許不能錯誤的認為這其中有些許愛國主義情懷”,[14]但無疑這首史詩所記錄的937年的戰(zhàn)役是最終鞏固英倫民族主體身份的重要戰(zhàn)役。因為880年前后,墨西亞國王接受西薩克森的宗主地位,阿爾弗雷德改號盎格魯-薩克森國王。927年,其孫艾瑟斯坦攻占被丹麥所據(jù)原諾桑比亞王國都城約克,由此上號“英吉利國王”(King of English)。到布魯南堡戰(zhàn)役時,艾瑟斯坦的軍隊既包括墨西亞、薩克森,也包括肯特和諾桑比亞——實際上就是整個英格蘭。

即便從人物和主題來看,馬爾登戰(zhàn)役出征的是一位侯爵并以英格蘭敗績終,而布魯南堡的主題格調就是贊頌英格蘭國王的偉大勝利(Engle and Seaxe upp becomon // ofer brade brimu Brytene sohton)。因此幾乎可以肯定的是,《貝奧武甫》無論從任何角度都不具備成為民族史詩的資格。不過,沒有資格并不意味著不為人知?!敦悐W武甫》首次被提到在1700年,文利批評時人托馬斯·史密斯的《科頓圖書館目錄》(1696)并未提到位于Cotton MS. Vitellius A.XV編目下的那首長詩。??怂乖诮o文利的信中說:“我確實沒發(fā)現(xiàn)有關什么貝奧沃弗(Beowulph)的東西”[15]誠然,史密斯的維特留斯A XV目錄下有六份文獻,包括圣奧古斯丁的獨白、所羅門與魔鬼的對話、亞歷山大致亞里士多德的書信,甚至還有古詩《朱迪絲》,偏偏沒有提到與《朱迪絲》前后相鄰的《貝奧武甫》(《貝奧武甫》抄寫在從132右手面到201頁左手面,《朱》從202右手面抄起)。這或許可以解釋比如史密斯根本沒有注意到“什么貝奧沃弗的東西”,但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在整個維特留斯抄本下,《貝奧武甫》在14個折冊中占了將近8個,篇幅并不算小,不可能不被注意到。要么就是史密斯并未見過原稿,他同樣是依賴他人的目錄照抄過來,這種可能性更不存在:史密斯本人就是羅伯特·科頓爵士的孫子約翰·科頓的門客,也是科頓圖書館1710年前十二年幾乎唯一的掌管人。因此,剩下的解釋只有兩種,要么1696年之前,《貝奧武甫》手稿根本不存在,不過羅伯特·科頓的好友,也就是蘭巴德(William Lambarde)從勞倫斯諾維爾手中繼承了的所有手稿后可能隨即將《貝奧武甫》送與了羅伯特,所以,如果不曾外借的話,至少《貝奧武甫》到約翰手里的時候直到1731年大火前并沒有離開過科頓圖書館——約翰·科頓遠沒有他的祖父對學者們那么慷慨好客——當時能接觸到科頓藏書的人少而又少。因此,唯一可信的解釋就是史密斯覺得《貝奧武甫》不值一提。

實際直到文利1705年的《北方古典文學文獻及其他語言珍藏》目錄出版,才對科頓·維特留斯 A XV ff 132r–201v有了非常詳盡的描述。文利的目錄統(tǒng)治了古英語文學接下來的整整兩百五十年。任何薩克森學者繞開該書幾乎無異于自殺,因為多虧了文利,許多殘損或者徹底散佚的古英語作品得以留下記錄或者找到副本,其中既包括足可以和《貝奧武甫》媲美的《馬爾登之戰(zhàn)》,也有比《貝奧武甫》更古老的古英語如尼文詩歌。即便是今天,如果沒有文利目錄,《貝奧武甫》中很多消失的字跡和錯亂的裝訂順序都無從考證校對。這一權威地位直到1957年內爾·雷普利·科爾(Neil Ripley Ker)的《包括盎格魯薩克森文獻的手稿目錄》出版才被打破。

不過,文利對于《貝奧武甫》的注釋卻讓人大跌眼鏡,雖然他認為“貝奧武甫是盎格魯-薩克森詩歌一篇出色的范例”,[16]不過他卻誤以為貝奧武甫是“出自舍爾丁王室(Scylding)的丹麥人,與瑞典小國寡君們決一雌雄”[17]——他顯然沒有注意到貝奧武甫和格蘭德爾、火龍的戰(zhàn)斗。除了文利或許對古英語知之甚少,似乎沒有別的原因可以解釋他的錯誤,但,無論如何,這是有關《貝奧武甫》的最早記錄,相比于后來更加荒唐的描述,這已經是不小的進步了。

但文利的錯誤卻不值得原諒,盡管他的職業(yè)不過是飽蠹樓圖書助理,但自馬修·帕克(Matthew Parker)以來所推動的古英語學習的工具基本都已經完備,從威廉·索姆納的《盎格魯薩克森語字典》(1659)到好友??怂沟摹栋桓耵斔_克森語法條例》(1689)都是17世紀里程碑式的著作。不過,此研究是首先出于宗教上層的需要,而不是文學的企圖才激發(fā)了當時學者研究古英語的興趣。帕克致力推動宗教場合使用世俗英語③。他在1560年3月20日的信中道:“……拒絕羅馬那班傲慢專斷的主教們在吾女王陛下疆域內不合法的要求……不僅是陛下治內,也是在我們不列顛教堂的那些古老前輩們的治內”。[18]

顯然,這種宗教味的民族情緒優(yōu)先考慮的是“那些古老前輩們”的著作。美國的伯克霍特與蓋奇談到:“當時確實對古代經典重生敬意,民族主義精神也高漲起來,文人和學習之后的理論家們開始認為英格蘭有過一種語言,如果尚不足以說是一種文學可以和希臘羅馬[幾乎]相媲美……文學和神學領域彼此支持,共同努力,教化英吉利人……”。[19]

但這種熱忱隨著??怂?715年去世,牛津薩克森學派后繼乏人,本就少人問津的《貝奧武甫》幾乎再次湮滅。沙倫·特納(Sharon Turner)說:“不列顛社會對盎格魯薩克森古代風物幾乎忘得一干二凈”。[20]個中原因或許很多,比如,前人優(yōu)先考慮的是宗教意義而不是文學價值,導致了薩克森學者們的“陽春白雪”高不可攀。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托馬斯·珀西(Thomas Percy)在1770年翻譯了瑞士人馬萊(Paul Henri Mallet)法語的《凱爾特神話及詩學遺珍兼古斯堪的納維亞詳述》(1756),并重新冠名《北方古代風物》,但馬萊最要命的錯誤是認為哥特和凱爾特的文化傳統(tǒng)不盡相同。珀西和浪漫主義詩人托馬斯·格雷相識。珀西對自我身份的認同④使得他收集整理的《古英語詩歌遺風》(1765)為格雷的北歐神話詩歌提供了素材。浪漫主義的思潮促成了古代神話系統(tǒng)的復興。美國的佩尼(Richard Payne)說道:“自英國宗教改革而盎格魯-薩克森學伊始,到這一時期(指十九世紀前十年),突出的文學愛好首次代替了民族主義、法律研究和神學辯論成為了學術研究的動力,也激發(fā)了本專業(yè)學生的學習熱情”。[21]——佩尼將這一時段稱之為古英語詩歌的“再發(fā)現(xiàn)”,這一說法實際上道出了一個不堪的事實,那就是即使當1755年牛津首次設立盎格魯薩克森羅林森教授職位的時候,居然整整45年無人任職,甚至第一位羅林森教授查理·麥攸(Charles Mayo)對古英語也幾乎是一無所知。這種情況絕非偶然,理查德·赫爾(Richard Hole)在1789所著的《亞瑟或北方神魔、詩學羅曼司七卷》,十二世紀傳說中的亞瑟王可以和五世紀的亨吉斯特大戰(zhàn)一場,乃至彼此嫁女娶婦,這種“關公戰(zhàn)秦瓊”式的內容讓人哭笑不得——浪漫主義者們所關心的是其神話和異域風情,無論珀西還是格雷都根本看不懂古英語手稿——珀西對盎格魯薩克森時代吟游詩人(minstrel)蒙昧無知的看法秉承著斯威夫特的路線。⑤學者的主要興趣都在歷史和考古領域,盎格魯語言顯然無足道哉。也正是出于歷史需要,特納開始了他的《盎格魯薩克森人史》,不過,他把《貝奧武甫》記入書中倒不是出于其他原因,而是因為,恰逢丹麥政府委派的托克林1786年到大英博物館抄錄Cotton MS. Vitellius A XV ff 132r–201v,這顯然促使英國人注意到了這首古老的歌謠,特納說:“我們文物研究的愛國性質該當受責,用公共開支,錢和人力都花了不少,出版如此之多的古代遺物,其中一些殊無用途,我們真不該把我們祖先的這么一件珍稀遺物讓個外國人在外國出版”。[22]時人馬登(Frederic Madden)爵士說道:“事實是,若不是托克林著手出版《貝奧武甫》,沒人有那個好奇和耐心將全詩讀一遍。”[23]

馬登說話不免尖刻,但也是事實,也正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貝奧武甫》手稿前后筆跡不同,由此斷定全詩是由兩個人抄完的。相比于馬登,特納對于《貝奧武甫》的描述也幾乎可以肯定是參照托克林的翻譯——他自述曾經見過科頓·維特留斯 A XV,不過承認因為語言難以理解,所以不曾細讀[24]。但即使托克林同樣對古英語一知半解,這使得特納幾乎繼承了托克林的所有誤解,比如他認為“從古代史詩及其模仿作品開始,盎格魯-薩克森人和法蘭克人、西班牙哥特人一樣,先學習如何構思,再創(chuàng)作史詩傳說。最初先是那些熟悉并熱愛拉丁文詩歌的人所作的拉丁文模仿,但同時也激發(fā)了這些人以其母語醞釀詩歌……?!盵25]——顯然他以為《貝奧武甫》并非盎格魯-薩克森人的獨創(chuàng),而不過是拉丁文史詩的仿本。特納連綜述帶節(jié)譯記錄了全詩前2200行的內容,但后面的屠龍部分卻語焉不詳,而且他的翻譯也極其不準確,如他說貝奧武甫曾經歷經30多場戰(zhàn)斗,但全詩卻不知從何提及。

考慮到特納不過是個史學家,而不是語文學家,以及牛津到1884年才開始設立獨立的語言文學教授職位。他的工作已經是里程碑意義的了,他認為:“貝奧武甫是歷史賦予我們最為有趣的盎格魯薩克森遺物”[26],而真正將《貝奧武甫》納入文學的視野還要到托爾金的《怪獸與批評家》(1936)發(fā)表才首次使得這首詩歌最終能夠實至名歸。不過特納的錯誤卻得以延續(xù)和繼承,他甚至估計“作為史詩的形式,它(《貝奧武甫》)似乎是現(xiàn)代歐洲以口頭語言形式存在的最為古老的詩歌”。[27]這無疑大大激發(fā)了浪漫主義者們的興趣——特納和騷塞相交甚厚,騷塞曾經致信特納說:“你深知此書將會為我們的語言和風俗帶來何等的光明”。[28]

浪漫主義者們最終成就了《貝奧武甫》,佩尼說:“古英語詩歌的重新發(fā)現(xiàn)無論從時間順序上還是學術上都是浪漫主義時期的現(xiàn)象,影響了古英語復興的文本同樣催生了浪漫中世紀主義的創(chuàng)造性層面”。[29]那么,照此來看,《貝奧武甫》顯然應該算作是浪漫主義作品。這種觀點不無道理,騷塞圈中的另一個干將科尼比爾(John Josias Conybeare)和馬登曾經共同校對托克林抄本的錯訛??颇岜葼査篮蟪霭娴摹督庹f盎格魯薩克森詩歌》(Illustrations of Anglo-Saxon Poetry,1826年)中的第二章《現(xiàn)存盎格魯薩克森詩歌編目》就是按照浪漫主義文學理論將《貝奧武甫》手稿歸類在歷史傳統(tǒng)源流的敘事詩類目下[30],并且依然是以托克林為主要依據(jù)。其中在31頁腳注中說:“特納先生表明貝奧武甫是赫魯賽迦的敵人,很明顯貝奧武甫的遠征是幫助那個王朝抗擊強大而神秘的入侵者”。[31]考慮到當時的拿破侖戰(zhàn)爭,其用意再明顯不過。

附在書后面的《貝奧武甫》原文則足以證明又一個“浪漫的錯誤”,科尼比爾把古英語詩歌的頓挫(caesura)錯當成了分行。于是,《貝奧武甫》一下子就變成了六千多行——這頓然使得《貝奧武甫》可以和法國人的武功歌、希臘人的荷馬史詩、德國人的尼伯龍根之歌平起平坐。有意為之抑或無知之過?這也許只有浪漫主義者們心里清楚。但無疑從今天看來,科尼比爾在相對篇幅的文學史書中對《貝奧武甫》的評析依然是分量最重的。整整143頁,占到了全書的四分之一!

到此,《貝奧武甫》終于在文學領域中脫穎而出,它幾乎已經和那份古老手稿徹底脫節(jié),有關貝奧武甫的吉特人身份或者對丹麥人的贊譽全被語言上的艱深晦澀所掩蓋,到1908年劍橋英國文學史出版的時候,就已經名正言順地開篇說道“目前最為重要的民族史詩就是《貝奧武甫》……”[32]

但無知卻不能成為牽強附會的借口。實際上,古英語《貝奧武甫》只不過3,182行,比羅蘭之歌少了近一千行(4,002行),只及尼伯龍根之歌(9,516行)的三分之一長度,是伊利亞德(15,693)的五分之一——僅相當于荷馬史詩的一個序曲而已。

這道出了今天的薩克森文學研究的實情。人物是丹麥的、故事是北歐的、歷史是瑞典的、宗教是羅馬的,還有什么留給了英格蘭?唯一能夠證明《貝奧武甫》是屬于英國人就只有那份殘破焦黃的科頓·維特留斯手稿。至少從手稿的產生到登堂入室的整個傳播歷程都是在英倫發(fā)生的,這或許是唯一克服浪漫主義者訛誤、廓清民族文學批評道路上迷霧的辦法。

但如前所述,1731年火后第4折冊被錯誤裝訂在了第3折冊前面,(每個折冊包括大約3-5個折頁,或許其中有脫落遺失的頁或者折),折3和4分別是貝奧武甫戰(zhàn)格蘭德爾和吟游詩人的唱曲,如果兩部分倒置,與格蘭德爾的戰(zhàn)斗就成了倒敘手法,詩歌則可以理解為命運主題下的英雄抗爭;反之,就是英雄逃不脫命運的順敘手法。這成為后來《貝奧武甫》被批評缺乏連貫性的一個焦點,這兩個折冊間在第781行上的古英語的語句關聯(lián)直到馬登才塵埃落定。⑥這類文本上的問題幾乎都被19世紀后半葉對語言的無知所覆蓋。假如,我們對古英語能略知一二,這種情節(jié)錯誤不至于遷延至今。米歇爾說:“閱讀英語文學,對古英語一知半解或者漠然視之等于把自己和孕育了文學的這一主要傳統(tǒng)完全割裂”。[33]即使特納自己對古英語不甚了了,不過他還是在注釋中提醒:“托克林先生后來《貝奧武甫》翻譯的一些篇章促使我建議學生還是去了解一下原語言”。[34]這也正是西方薩克森學者逐漸形成的共識。如果對古英語語言無所駕馭,那么《貝奧武甫》的再次消亡并非沒有可能。卓特(Michael Drout)將《貝奧武甫》的傳播流程比喻為“眾聲巴別塔”,他在2011年7月美國神話學研究會的演講說:“貝奧武甫是被拉丁研究扼殺于中途的不成熟的民族史詩……作為敘事文學,它十分牽強,難以合格……它是民族史詩,它是丹麥語翻譯,它是法利賽商人的舶來品,它是英語教學的負擔;而它值得研究”。[35]今天,但愿文學的巴別塔不倒。

(本成果由教育部青年基金項目《莎士比亞戲劇早期現(xiàn)代性研究》資助,教育部項目批準文號:13YJC752011。)

注釋:

①錢伯斯在其《貝奧武甫:有關該詩研究的介紹及奧法王和芬蘭人的探討》中比喻:“一個人用不著非得到特洛伊才知道特洛伊雖然靠海卻無港口”來指盎格魯詩人未必非在丹麥才知道丹麥神話如何如之何。見R.W.Chamber,Beowulf: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the Poem with a Discussion of the Stories of Offa and Fin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21,p.101.

②大衛(wèi)·甘茲在對米歇爾布朗所著《彩繪的迷宮:林迪思法恩布道詞的世界》一書的評論中說:“奧古斯丁的肉體、精神和智慧的分類法使得我們回想起幾乎沒有基督徒會把繪畫看做是‘藝術品”。見 David Ganz,“Review”,in Library,5(2004) p.203.

③帕克在1568年10月5日致信威廉·西塞爾勛爵,也就是吉爾南所認為的諾維爾獲取《貝奧武甫》手稿的最早所有人,“要繼續(xù)遵循諸教堂所使用的普通英語[common English]翻譯,除了在與希伯來及希臘原文有差異的地方,不要退縮”。見J.Bruce and T.T. Perowne,ed.,Correspondence of Matthew Parker,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P336.

④珀西的該書就是獻給諾桑比亞公爵夫人珀西·伊麗莎白的,珀西原名Piercy,后攀附公爵改名為Percy。見Edward Walford, ed.,Reliques of Ancient English Poetry,by Thomas Percy, London:Frederick Warne and Co.,1887,P9,P17.

⑤珀西認為從盎格魯人形成書面文字的時代算起,實際上三分之二的不列顛居民都算是“丹麥人”。由此,他順理成章地認為類似宮廷詩人(scald或scop)這種“顯赫又體面”的群體必然是盎格魯薩克森和朱特人傳入不列顛的。珀西認為這些人也是“條頓民族”的遺孽,其語言自然是屬于哥特方言的一種,宮廷詩人用其語言將詩歌藝術傳播于其居住國,由這個鏈條向下發(fā)展出了職業(yè)吟游詩人(minstrel)。見 Thomas Percy,Reliques of Ancient English Poetry,London,New York:Frederick Warne and co.,1887, pp.22-37.

⑥1845年,科頓·維特留斯A XV曾經重新裝訂。見Frederic Madden,“Cottonian MSS.,Repairing and Binding Account”, now in the departmental archives of the Department of Manuscripts,British Library in Kevin Kiernan,Beowulf and Beowulf Manuscripts,p.69,note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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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敬軒 重慶郵電大學外語學院 400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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