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有些作者來說,在小說里寫故事不難,難的是對于故事的取舍和把握。澤亮寫的這篇小說,故事性強,人物性格顯得很突出,關(guān)鍵是對展示人物性格的事件把握得比較好,讓人在看過小說之后,感覺背后里還有許多東西可品味。俄羅斯著名作家契克夫有句名言:寫小說就是在雕刻人物的大理石上,將那些可有可無的東西剔除出去(大意)。我們理解,這些多余的東西剔除得越干凈,人物也就越逼真形象。從這個角度來講,曲小毛的形象突現(xiàn)出來了。也許這一點對我們寫作者能有所借鑒。
一
曲小毛又?jǐn)偸铝耍@回攤上大事了。
星期天一大早,他要去大青嶺鄉(xiāng)的老家為奶奶過八十大壽。曲里拐彎的山路不好走,長途汽車得花費近四個小時才能到達(dá)。臨走時,妻子畢珊珊念叨說:“出門少管閑事。”,曲小毛點點頭。畢珊珊又說:“早點回來,晚上宋主任為兒子辦升學(xué)宴呢?!鼻∶贮c點頭。宋主任叫宋錦榮,是曲小毛的頂頭上司——縣信訪辦公室主任,他的小兒子考上了一個不起眼兒的“二本”,宋主任就樂得找不著北了,非要在縣城最有名的一家叫天地心合的大酒店辦一個大規(guī)模的喜宴,聽說把晚上六點檔的一百多桌位全包下來了。這么大的事情,作為在信訪辦后勤科坐了三年椅子的科員曲小毛來說怎會忘了呢。他對畢珊珊說:“放心吧,我忘了老婆也不會忘了宋主任家這件事。”畢珊珊說:“別耍貧嘴了,快走吧。”曲小毛拎著一大包為奶奶祝壽的禮物走出家門,騎上電動車,直奔長途汽車站。長途汽車站附近沒有存車處,曲小毛只好將車子推進(jìn)不遠(yuǎn)處的居民樓里,找了個比較隱蔽又比較安全的地方,將電動車鎖上兩道鏈鎖和一道落地鎖,然后急忙奔向長客站的售票大廳,離發(fā)車還有十多分鐘,他踏上了車。
曲小毛的父親哥兒三個,伯父不到二十歲就病故了,說來也怪,他的爺爺和他的伯父去世在同一年里,那時還沒有曲小毛。父親當(dāng)了三年兵,退伍分配到縣城,在縣農(nóng)機廠當(dāng)木匠,并在縣城結(jié)了婚,于是才有了曲小毛。山區(qū)的老家只有三叔三嬸和他們的三個女兒,留在那里同奶奶一起過著緊巴巴的日子。八十歲的奶奶身子骨還算硬實,俗話說: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她見了曲小毛就樂得合不上嘴,一會看看臉一會摸摸手地稀罕沒夠。曲小毛從小就感受到奶奶的疼愛,所以對奶奶的感情也特別深。席間,他給奶奶一箸一箸地往碗里夾菜,奶奶給他一杯一杯地斟酒。奶奶還說:“這酒是好酒不上頭,這是上個月大孫女相對象時人家給送的禮。”奶奶一勸酒,三叔和三嬸也跟勸,老曲家這個輩份的后人有四個,只有曲小毛是個傳宗接代的男孩,何況他又當(dāng)上了縣里的干部,雖不經(jīng)?;乩霞?,但奶奶和三叔一家對他特別疼愛。奶奶斟的酒他喝了,三叔和三嬸斟的酒也喝了,三個堂妹斟的酒他不得不喝,接下來,他干脆來者不拒了。飯桌上的氣氛特別好,這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斓较挛缫稽c鐘的時候,曲小毛要回去了,因為他從城里來時乘坐的那趟班車下午一點半往回返,除此以外再也沒有別的車了,曲小毛必須坐這趟車回去。奶奶和三叔一家聽說他回去還要有大事要辦,全家人就不再勸留他,把他送上了車。曲小毛一路上濃睡不消殘酒,班車回到縣城時,他還有些暈乎乎的。下了車,曲小毛在那所居民樓里打開自己的電動車,徑直朝天地心合大酒店駛?cè)?。他看了一下表,六點鐘前趕到酒店綽綽有余。
事情偏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
曲小毛騎著電動車向北邊的三陽街方向走,在第二個交叉路口往西一拐,就是民生路,天地心合酒店就在民生路的十字街口處,剛把車子拐到三陽街,突然,他看見馬路旁邊地上,一男一女緊緊地抱成一團,確切地說,是一個胖大的男人壓在一個瘦小的女人身上,兩個人都在地上滾動著,那女人衣不遮體,褲子已退到小腿以下,她的雙腳直蹬,嘴里“??!?。 钡刂苯?。
現(xiàn)在這人都怎么啦?不管什么場合,也不論什么地點,還不看看什么時候,就在馬路上扯這個,這他媽叫什么事???聽人說,看見這事犯倒霉運。曲小毛車把一扭想繞彎騎過去,不想那女人見有人來了就扯著嗓子大喊:“救命啊——搶劫強奸啦——”曲小毛猛地一驚,問道:“怎么回事?”那女人大聲說:“大兄弟快救我,他是壞蛋?!鼻∶屑?xì)一看,那胖男人的雙手緊緊卡住女人的脖子,女人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拼命掙扎,她的嘴角上流著血。曲小毛跳下車子,一個箭步?jīng)_到胖男人的身旁,猛地拽著他的衣領(lǐng),一個通天炮把他打了個四仰八叉,那胖男人從地上爬起來,向曲小毛撲過來。曲小毛身子向旁一閃,胖男人撲了個空,沒容他轉(zhuǎn)過身來,曲小毛借著尚沒消失的酒勁兒飛起一腳踹在他的背上,胖男人著著實實地來了個狗吃屎。曲小毛雙腿一跨騎在他的后背上又打了兩拳喝道:“我讓你搶劫,我讓你強奸,看我今天打扁你……”
曲小毛最恨的就是搶劫強奸一類的壞蛋。去年眼看要過年的時候,老婆畢珊珊去商場給三歲的兒子買件衣服,剛從商場走出不遠(yuǎn),就從身后躥出來一個騎摩托車的飛車賊,那飛賊“嗖”一下把畢珊珊挎在肩上的小皮包搶走了,畢珊珊的身體雖然倒在地上,可她卻死死地抓住皮包帶子不放,那皮包帶子非常結(jié)實,她竟被飛騎賊拖了二十多米遠(yuǎn),她的頭部和后背被刮蹭的鮮血直流,這時,那飛車賊掏出一把尖刀一下割斷了皮包帶子,飛車而去。皮包里有一千多塊錢,雖然錢不多,但里面有她的身份證、住房公基金卡,煤氣、水電、電視、寬帶交費卡等,還有一部剛買來不久的手機。手機里有她親戚朋友和同事們的電話號碼及通信地址等。畢珊珊在醫(yī)院里治療了一個月,雖然皮外傷好恢復(fù),可這件事給她的打擊和驚嚇可是一時半會兒恢復(fù)不了的,好長時間她不敢獨自出門,夜里常常被惡夢驚醒。這也許是曲小毛憎恨搶劫犯的一個緣由,何況胖男人竟要強奸那個瘦小的女人,曲小毛心里想,說不定這家伙就是搶他老婆皮包的那個壞蛋,他揮手又打了幾下,摁住胖男人喊道:“大姐,快打110報警?!笨墒?,那女人卻沒回應(yīng),他正納悶,馬路邊上一個男人說話了:“這里哪有大姐?人都快讓你打死了?!鼻∶鹕硪磺疲瑒偛藕熬让呐瞬灰娏?,馬路上圍著十多個人在看熱鬧,有的還笑嘻嘻地說:“嘿,哥們,少林寺練過吧?”曲小毛正愣神兒,趴在地上的胖男人坐了起來,從兜里掏出手機報了警。工夫不大,一輛警車急馳而至,三名警官下了車,年齡稍大一些的警官出示警官證說:“我是三陽街派出所所長魏明,這位是小于,那位是小可,是誰報的警?”胖男人說:“是我報的。”魏明問:“怎么回事?”胖男人說:“我正和我老婆在馬路旁說話,這個人沖過來就把我一頓暴揍。”警察們看他眼睛也青了,臉也腫了,問他因為什么事。胖男人說:“我也不知為什么?!鼻∶f:“不是的……”魏明嗅了嗅曲小毛說:“你是不是喝酒了?”曲小毛說:“是中午喝了點兒。”魏明說:“往后站,沒問你不許說話?!彼又鴨柲桥帜腥苏f:“你們認(rèn)識嗎?”胖男人說:“不認(rèn)識?!蔽好髡f:“這就怪了,素不相識怎么會見面就打人呢?”胖男人說:“沒準(zhǔn)是我老婆相好的?!敝車魂嚭逍?,魏明說:“有證據(jù)嗎?”胖男人說:“暫時還沒有。”魏明說:“你老婆呢?”胖男人說:“被他打跑了。”曲小毛一聽急了,喊道:“不對!”警察小于和小可指著曲小毛說:“警告你,沒問你不許說話?!蔽好鲉枃^的人,你們看見誰打了誰?好幾個人指著曲小毛說:“這個瘦子打了那個胖子?!蔽好髡f:“剛才有個女人是不是也被打了?”有個老頭說:“看樣子那個女人被打的還不輕呢,滿臉都是血,上衣被撕破了,褲子也被扯掉了,讓一個老太太攙扶著往西邊跑了?!蔽好鲉柷∶€有什么話說,曲小毛指著胖男人說:“他是搶劫強奸犯,那個女人不是他老婆,他把那女人壓在身子底下,雙手掐著女人的脖子,那女人喊救命,我才放下車子沖上去的?!蔽好髡f:“那你為什么不報警?”曲小毛說:“眼見那女人翻白眼兒了,報警的工夫那女人不就讓他掐死了嗎?”魏明說:“你既然救了那個女人,她為什么不感謝你還跑了?再說,她喊救命,這么多人誰聽到了?”周圍的人都搖頭說沒聽到。曲小毛說:“那我就說不清楚了?!蔽好髡f:“到派出所你會說清楚的。”曲小毛一聽急了。他說:“我不去派出所,今晚我還有大事要辦?!蔽好髡f:“你還有什么大事?”曲小毛指著天地心合大酒店說:“還要去大酒店……”魏明說:“還要去喝酒對嗎?”曲小毛點點頭,魏明笑著說:“中午沒少喝,晚上接著喝,你的大事就喝酒?”曲小毛說:“不光是喝酒……是有大事。”魏明說:“再大的事也得先去派出所。”曲小毛說:“怎么,我還沒地方說理了?”魏明說:“派出所是最好的說理地方。”他又對幾個圍觀的人說:“勞駕各位也到派出所去一趟,為這個事件作了證實?!闭f著,警察們將曲小毛、胖男人和幾個見證人一同請上了警車。
二
義憤填膺的曲小毛進(jìn)了派出所有些傻眼。胖男人和幾個見證人被請進(jìn)一個房間里作筆錄或?qū)懽C實材料,而曲小毛在交出了自己的身份證和工作證后,卻被送到另一個房間接受詢問和調(diào)查。警官小于拿出一個測酒器讓他吹了幾口氣走了出去,回來后將一個寫有“接受調(diào)查表”的單子遞給他,對他交待政策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按表上要求如實填寫,爭取寬大處理?!本驮谇∶舆^那張表格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他覺得肚子里一陣劇烈疼痛,疼得他撕心裂肺、倒海翻江,好像整個的胃腸被什么東西拽下來似的,大汗淋漓的曲小毛呻吟地說:“快,我要上廁所?!毙∮谮s緊把他扶到衛(wèi)生間里。曲小毛知道,自己這個毛病在遇到猝不及防的事情時都會犯的,這個毛病是什么時候得的他記不清了,反正病根是作下了。他在廁所里上吐下瀉地好一通折騰,小于怕他出意外,站在外面不住地問:“沒事吧你?”吐也吐了,瀉也瀉了,曲小毛喘息片刻不得不回到那個房間里,按“接受調(diào)查表”上的格式要求,寫下自己的姓名,性別,年齡,工作單位及家庭住址,在“嫌疑人違法犯罪事實與經(jīng)過”一欄中,他鄭重地寫了三條:一,我不是嫌疑人;二、我沒有違法犯罪;三、我所做的見義勇為事情經(jīng)過。寫完后,曲小毛把表交給警官小于,小于拿走了,時間不長所長魏明手里拿著那份表走了進(jìn)來,魏明說:“你成了見義勇為英雄了,我們還得號召全縣人民學(xué)習(xí)你的先進(jìn)事跡唄?”曲小毛說:“英雄不英雄先進(jìn)不先進(jìn)的我倒沒想,我說的都是實話?!蔽好髡f:“證據(jù)呢?”曲小毛說:“當(dāng)時我只想救人,沒想要什么證據(jù)?!蔽好髡f:“你說那個女人喊救命,可是沒有人給你證實;你說郝家寶實施犯罪,也沒有人證實。”曲小毛說:“誰是郝家寶?”魏明說:“就是你打的那個人,他不但不是搶劫強奸犯,他和那個女人還真是夫妻關(guān)系,是實實在在的兩口子。”曲小毛搖著頭說:“說死了我也不信,哪有兩口子光天化日之下那么整的?”魏明說:“人家兩口子愿意怎么整就怎么整,管得著嗎你?”魏明覺得自己的話說的有些欠妥,又急忙說:“當(dāng)然啦,要注意場合地點嘛,那也不許你那么打人?!鼻∶f:“那架式絕不是兩口子做的事?!蔽好髡f:“你這個年輕人吶,不見棺材不掉淚,你來,讓你徹底明白明白?!蔽好鲗⑶∶I(lǐng)進(jìn)戶籍管理科,對一個女警察說:“小唐,把郝家寶妻子的身份證件打印一份?!蹦莻€叫小唐的在電腦上操作后把打印出來的一張證件交給魏明,魏明對曲小毛說:“你看,身份證上的照片是不是你救的那個女人?”曲小毛一看,果然是那個女人,只是模樣比現(xiàn)在年輕些,上面寫著:金琳琳,女,28歲,已婚,配偶姓名:郝家寶。曲小毛這回徹底傻眼了,他喃喃地說:“那……那也不該那么打老婆嘛……”魏明說:“人家怎么打怎么鬧,終歸是夫妻之間的事,你能勸就勸,不能勸就走你的路,管那么多干嗎?再說,你那么打人不是個人攻擊又是什么?人家懷疑你是插足的。”曲小毛說:“笑話,我連那女人都不認(rèn)識怎么插足?”魏明說:“你打跑了女的又打男的,典型的第三者心態(tài),你還狡辯什么?”曲小毛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魏明說:“雖然沒測出你酒精含量超標(biāo),但你也算酒后駕駛電動車,又無端打人致傷,不但不配合執(zhí)法人員工作,還胡攪蠻纏,嚴(yán)重擾亂公共秩序,尋釁滋事,毆打他人,根據(jù)治安處罰條例,處以十日拘留,予以罰款五百元,并負(fù)責(zé)被打傷人郝家寶的全部醫(yī)療費用?!鼻∶f:“我現(xiàn)在打個電話行嗎?”魏明說:“電話打給誰?”曲小毛說:“打給我的妻子和單位領(lǐng)導(dǎo)?!蔽好髡f:“我們會通知他們的。”說后,魏明讓曲小毛在拘留證上簽字。曲小毛說:“這是冤假錯案,我拒絕簽字?!蔽好髡f:“以后你可以申訴,也可以走行政復(fù)議。”曲小毛說:“我拒不接受這個處罰?!蔽好髡f:“那我們要強制執(zhí)行?!?/p>
正當(dāng)曲小毛將被強制執(zhí)行時,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腹內(nèi)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大叫一聲“嘭”地一下,仰面朝天地摔在冰涼的水泥地上。魏明、小可和小于等人火速將暈厥的曲小毛抬上車送往醫(yī)院。
三
病出有因。曲小毛得的這個病,緣于兩年前的一個“偶發(fā)事件”。那時曲小毛剛參加工作不久,在縣信訪的后勤科當(dāng)一名科員,他工作上積極進(jìn)取,勤快能干,性格開朗,為人正直,待人特別熱情,誰有困難他都樂于幫助,他還有個特點就是聽領(lǐng)導(dǎo)的話,領(lǐng)導(dǎo)要他干什么,他連個喯兒都不打。信訪辦主任宋錦榮在會上會下常常強調(diào)說人心齊泰山移,要干好工作就必須加強團隊精神,只要大家擰成一股繩,就沒有干不成的事。他還比喻說,咱們單位就像人的身體一樣,我們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就是人的腦袋,下設(shè)科室至具體到每個人就是五臟六腑,只要大腦一聲令下,各個器官立即行動,如果哪個器官不聽大腦指揮,那就是一個有病的器官或者是個廢器官,必須動手術(shù)將其割掉……
曲小毛覺得宋主任這個比喻有些道理,對這句話記得也非常深刻。此后,人們都稱呼宋錦榮為“腦袋”,當(dāng)然,他也愿意接受這個“尊稱”??墒?,曲小毛萬萬沒有料到,在這次“偶發(fā)事件”中自己差點成了一個被割掉的器官。
那年冬天,大雪連著小雪一場接著一場地下,大北風(fēng)吹著口哨沒白天沒黑天地刮,天氣嘎巴嘎巴地冷。這些天,甭說來信訪辦上訪的人像被凍在家里出不來了,連馬路上的行人也特別少??墒牵驮谀翘焐衔缡c多鐘,不大不小的雪剛停?!把┩>褪敲睢?,這是縣政府紅頭文件除雪令上說的。信訪辦的十多名工作人員扛著除雪工具到斜對面馬路上的分擔(dān)區(qū)掃雪去了。信訪辦只有三個人有留在辦公室里,這天是領(lǐng)導(dǎo)接訪日,宋錦榮主任留下來接訪,曲小毛清理庫房查對賬目等著往上報,傳達(dá)室的老張看門守院走不開。這時,一個瘦高個子、花白頭發(fā)的女人騎著一輛破舊自行車進(jìn)了縣信訪辦的院子,她把車子停放在院子里,從車把上拎下一個柳條筐,跺著腳,拍打著落在頭上身上的雪,走到信訪一科門口,正在屋子里宋錦榮瞧了她一眼說:“曹秀蘭,這么冷的天,那么遠(yuǎn)的路你怎么又來了?”那個叫曹秀蘭的人說:“今天是領(lǐng)導(dǎo)親自接訪日,我還以為是哪個領(lǐng)導(dǎo)呢,原來是你呀。”宋錦榮說:“我怎么了,我不是領(lǐng)導(dǎo)嗎?”曹秀蘭訕笑著說:“我以為換了領(lǐng)導(dǎo)了呢”。宋錦榮說:“換?再等幾年吧,你還有新問題嗎?”曲小毛的后勤科就在隔壁,從他們的對話中,知道了那個老太太叫曹秀蘭。曹秀蘭說:“我家的那件冤案拖了這么多年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解決,我不找你找誰呀?”宋錦榮說:“你找我倒也行,我不早就告訴你了嗎?你的那些上訪材料,早就報到上邊去了,還沒批回來?!辈苄闾m說:“你說的究竟是哪個上邊?”宋錦榮說:“上邊就是上級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嘛。”曹秀蘭說:“六七年工夫光市縣領(lǐng)導(dǎo)換了好幾茬,具體是哪個領(lǐng)導(dǎo)?哪個當(dāng)官的說了算?”宋錦榮說:“縣里說了算的是縣委書記和縣長,市里說了算的是市委書記和市長?!辈苄闾m說:“你給我開個介紹信唄?”宋錦榮說:“給你開什么介紹信?”曹秀蘭說:“沒有介紹信甭說見當(dāng)官的,連大門都不讓我進(jìn)?!彼五\榮說:“要開也得到你們村委會去開?!辈苄闾m說:“村委會說,現(xiàn)在是控訪時期,攔還攔不住呢,還能開介紹信?”宋錦榮說:“拿著你的身份證到那兒登個記不就行了嗎?”曹秀蘭說:“這招我都用過了,不登記還好,一寫‘上訪兩字,繞了一大圈又被送回你們這縣信訪辦來了。這不,聽說縣里要召開‘兩會,怕我上訪鬧事,村委會把我的身份證都收上去了?!彼五\榮說:“你就別來回折騰了,快回去吧,上邊有了信兒,我馬上就告訴你。”曹秀蘭說:“你這話我都聽了一百多遍了,你的話沒有一回是真的?!彼五\榮說:“那你還來找我干什么?”曹秀蘭說:“不來找你還要你這個部門干什么?”宋錦榮翻著白眼兒不說話了。
突然,曹秀蘭嚎啕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數(shù)叨著:“哎呀,可憐我那兩個閨女呀,就白白地被糟蹋后害死了……”這個老太太也實在有點那個,上次來上訪,因為宋錦榮往外攆她,她跟他撞過頭,拼過命,還大罵宋錦榮,說他是冷血動物,弄得他很狼狽。宋錦榮對她又厭惡又無奈。這時,傳達(dá)室的老張在門口喊道:“宋主任,有人找你?!彼五\榮邊答應(yīng)邊往外走。走到院子里他把曲小毛叫出來說:“你在這里照看一下?!彼中÷暩嬖V曲小毛說:“老太太是個難纏戶,想辦法讓她走,能把她糊弄走,就是好接訪員?!鼻∶饝?yīng)一聲,走進(jìn)信訪一科,倒了一杯熱水送到曹秀蘭面前說:“阿姨別著急,大冷的天喝口熱水暖和暖和身子吧?!辈苄闾m不哭了,她瞪著又紅又腫的眼睛說:“還是年輕的干部好,小伙子新來的吧?”曲小毛說:“來了好幾個月了?!辈苄闾m哽咽著說:“我那兩閨女如果活著的話,也差不多有你這么大了?!鼻∶行┖闷娴卣f:“阿姨,你那倆閨女是怎么死的?”說到這個話題,曹秀蘭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喝了口熱水,講述起來。
四
51歲的曹秀蘭,住在離縣城三十余里的柳樹村,全家五口人:婆婆、丈夫和兩個女兒。這個五口之家雖不富裕,但也吃喝不愁地過著日子。十年前,一場惡運悄悄降臨他們家庭,年富力強的丈夫不知得的什么病,晚上睡覺時還好好的,三更半夜地喊著難受,就在炕上翻了幾下身,當(dāng)時誰也沒太在意,可是,第二天早晨卻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沒氣兒了。家人將尸體拉到鄉(xiāng)醫(yī)院查驗,診斷為急性心梗,全家人哭得昏天黑地將其發(fā)送了。從此全家四口人的生活擔(dān)子就落在曹秀蘭身上。她除了忙地里的莊稼,還要忙家里的日子,一邊伺候睜眼瞎婆婆的吃喝拉撒,一邊照料兩個女兒的生活起居和上學(xué)念書。那場致命打擊發(fā)生在十三歲的大女兒甜甜和十二歲的二女兒蜜蜜的身上。
那年秋收季節(jié),兩個女兒放學(xué)較早,她倆到地里幫媽媽收割莊稼,她倆知道這個時候媽媽是最忙最累的,她倆心疼媽媽。甜甜和蜜蜜來到地里,見媽媽在地里忙活得上氣不接下氣。曹秀蘭見兩個女兒來幫她干活,心里別提多高興啦,她怕孩子小會累著,就讓她倆幫著看捆守堆,自己用手推車把捆好的苞米送到家里的場院上。當(dāng)她送回四車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很黑了,她發(fā)現(xiàn)兩個女兒已不在地里。她想,這倆小鬼兒可能是怕媽媽太累了,也背著一捆一捆的苞米往場院上送,當(dāng)時她沒有太多想,接著用車推送苞米,可是,當(dāng)她把最后一垛苞米裝上車時,還是沒有看到兩個女兒的身影,在來回的路上也沒有女兒。她就喊著女兒的名字:“甜甜——蜜蜜——”曹秀蘭喊完大女兒喊小女兒,還是沒有人應(yīng)聲。是不是兩個女兒抄近道走回去了?她急忙推起車子,邊叫著女兒的名字邊急匆匆地往家趕。家里只有婆婆一個人坐炕上。她問婆婆:“甜甜和蜜蜜呢?”婆婆說:“她倆說是去地里幫你干活就一直沒回來?!辈苄闾m轉(zhuǎn)身又往地里跑,莊稼地里一片漆黑,連個人影都沒有。莫不是孩子累了,在哪里睡著了?她從剛剛收割完的苞米地的的壟溝這頭跑到壟溝那頭,一畝一畝地找,將四畝七分地都找遍了,還是沒找到兩個孩子。這倆丫頭到底去哪了?曹秀蘭猛然想起,地東頭有一片小柳樹林子,她倆會不會去哪兒玩了?于是,曹秀蘭又跑到地東頭的小柳樹林子里一邊喊一邊找。這里哪有她的孩子啊?她覺得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血腥味,她來不及多想,順著散發(fā)血腥味的地方走去。突然,她被一個軟綿綿的東西絆了個趔趄。她彎下腰用手一摸,軟乎乎的像個人倒臥在地上,她又摸索下去,真的是個人,而且是個小女人,長長的頭發(fā)扎著兩個小辮子,曹秀蘭摸到那個人的脖子上有粘乎乎的東西,她一聞是血液。她趴在那人的臉上看。天啊,這個人正是她的大女兒甜甜,她把甜甜抱在懷里大聲呼喊著,可是甜甜竟氣絕身亡了。她又用雙手往前劃拉著,在僅幾步遠(yuǎn)的地方摸到了她已死亡多時的二女兒蜜蜜,兩個女兒都被扒光下身,褲子脫落在腳腕處,她倆人的雙手都被一根白色的塑料繩綁著,脖子被利器割裂。曹秀蘭抱著兩個女兒,坐在地上悲天愴地大哭起來。這哭聲驚動了甜甜和蜜蜜的村東頭表叔一家和村子里的鄉(xiāng)親們,他們點著火把,亮著手電向小柳樹林子跑來,見此情此景,立即向公安部門報了警。
八里路遠(yuǎn)的鄉(xiāng)派出所五名警察開著警車牽著警犬趕到那片小柳樹林子,拉起警戒線,進(jìn)行現(xiàn)場勘查,尋找線索,搜尋證據(jù)和拍照等。警犬是偵破案件的得力助手,它嗅著氣味一路朝著村子方向跑去,在村頭的一條小河旁它不跑了,站在小河一塊石頭旁發(fā)出“汪——汪——”地叫聲,警察搬開那塊石頭,一把大號的鐮刀露了出來。這把大號鐮刀看似用來割苞米用的,刀刃打磨的特別鋒利。警察將鐮刀仔細(xì)地包裹好,連同甜甜和蜜蜜的尸體及一些有價值的證據(jù),連夜送往縣公安刑偵部門進(jìn)行技術(shù)鑒定,警方將這起殺人強奸案定為“10.19案件”。僅幾天時間,各種鑒定比對都出來了,雖然犯罪嫌疑人用水沖掉了鐮刀上的指紋和血跡,但此人實施強奸殺人時留下了精液、綁人用的白色尼龍繩和留下的足跡等線索,為偵破案件提供了有力證據(jù),犯罪嫌疑人鎖定為村民陳玉龍。
陳玉龍,人稱大龍,男,43歲,村主任陳家更的大兒子,村民張大嶺證實,那把大號鐮刀是他上個月初去鄉(xiāng)里趕集時,在一家農(nóng)具商店買的,白色的尼龍繩是他家的院子里房檐下來掛辣椒、晾蘿卜干用的。就在發(fā)案的那天下午,村子里的老曲頭還看見他拿著這把鐮刀在地里干活來著。在人證物證面前,審訊進(jìn)行的很順利,陳玉龍交待了自己犯罪事實,并在警察的帶領(lǐng)下指認(rèn)了犯罪地點及匿藏殺人兇器的地方。陳玉龍很快被提起公訴,就在即將判決時,陳家更四處活動,上下打點,不知受什么人的指點,陳家更還為陳玉龍搞到了一份醫(yī)院出具的診斷鑒定書:陳玉龍患有間歇性精神疾病。縣法院判處陳玉龍有期徒刑七年。
曹秀蘭不服此判決提起上訴,她認(rèn)為,陳玉龍奸殺兩名少女,手段極其殘忍,是經(jīng)過周密考慮的,是有預(yù)謀的犯罪,是任何一個患有精神病的人不可能做出的事情。全村人也都從未聽說也從未從見過他有什么間歇性精神病,不但陳玉龍沒有這種病,老陳家祖宗三代都不曾有過這種病。曹秀蘭還聽說,陳玉龍有個叔伯姐夫是省高級法院副院長。曹秀蘭向市中級法院提起上訴一個月后,上訴書被駁回維持原判。其中主要一個理由是,市里一個相當(dāng)權(quán)威的醫(yī)院也出具一份診斷鑒定書,同樣寫有:陳玉龍患有間歇性精神疾病。兩份診斷鑒定一字不差。曹秀蘭家不但殞失兩命,打了幾年官司也以失敗而告終,雖然陳玉龍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但不到半年便被保外就醫(yī),理由是作為患有間歇性精神疾病的陳玉龍沒有生活自理能力。村委會主任陳家更大擺宴席以示慶賀,全村人幾乎家家送禮,人人赴宴,就在陳家大院里傳來鞭炮炸響和吆五喝六聲中,曹秀蘭的婆婆一口鮮血噴吐而出,離開了人世。為這起案件作過證的曹家表叔一家和張大嶺、老曲頭等,怕受陳家打擊報復(fù)而遷徙他鄉(xiāng)。
陳玉龍不但沒有任何收斂,反而比以前更肆無忌憚了。他天天騎著一臺新買的摩托車,打開車后的高音喇叭放音樂,由村西頭到村東頭,再由村南頭到村北頭繞圈地轉(zhuǎn)悠,當(dāng)走到曹秀蘭家的門口時,那高音喇叭不放音樂了,改放凄愴悲涼的民間哭死人的哀樂:《哭九包》。這樣的欺辱比挖祖宗墳、踹寡婦門還陰損,使得重病在身的曹秀蘭下狠心要把這個冤案官司打到底。她拖著有病的身子,行走于風(fēng)雨中,踏步于寒雪里,奔波在縣、市、省的上訪路上,可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過去了,她家的冤案沒有任何結(jié)果。
五
曲小毛聽完曹秀蘭地訴說,滿腔的激憤和震憾,還有滿腹的疑惑與不解,他問曹秀蘭:“那個陳玉龍現(xiàn)在還那么囂張嗎?”曹秀蘭說:“那年夏天開始,陳玉龍不在村子里了,聽說去南方打工去了。”曲小毛詫異地說:“這樣的人怎么允許他出去打工呢?”曹秀蘭說:“人家不是保外就醫(yī)嗎?說是去了南方治病療養(yǎng),南方氣候好。何況,上個月他的服刑期已滿,就更沒有人管了?!鼻∶f:“刑事犯罪附帶民事賠償,他沒給你家經(jīng)濟賠償嗎?”曹秀蘭說:“陳家倒是給了一萬八千塊錢,都用在為兩個女兒和婆婆料理喪事了。”曲小毛說:“這些事情縣信訪辦宋主任和接訪的那些人都了解嗎?”曹秀蘭說:“你們信訪辦的門檻都讓我磨平了,我家這件事他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你沒看出來宋主任見著我直躲,接訪員見著我就走嗎?這個信訪辦就你一個人不清楚我們家的事情?!鼻∶f:“你還帶著上訪的材料嗎?”曹秀蘭說:“這上訪材料我復(fù)印了上百份,省市縣各個機關(guān)走到哪我遞到哪,可就是不管用?!鼻∶f:“你給我一份行嗎?我好好看看這個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曹秀蘭說:“我先謝謝你了,材料我都隨身帶著呢?!彼龔哪莻€柳條筐里取出來一摞子材料遞給曲小毛,又把其余的放進(jìn)筐里,一不小心“咣啷”一聲,把筐子里的飯盒弄翻了,飯盒里的高梁米飯灑了出來。曲小毛這才想起,已是下午快一點鐘了,曹秀蘭還沒有吃午飯。他見外面的小雪又下起來了,就問曹秀蘭是怎么來的?她說:“路太遠(yuǎn)又不好走,早晨五點鐘就騎著自行車來了,一會就騎車子回去?!鼻∶f:“你先休息一會,吃完飯等雪停了再回去吧?!闭f著,他將曹秀蘭領(lǐng)到自己的后勤科,讓她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說:“曹阿姨一定餓了,我們信訪辦沒有食堂,這里有開水,我給你把帶來的飯熱一下,吃冷飯會生病的。他把她的飯盒打開,用熱水泡著兩遍,又把她帶來的咸菜也從筐里取出來一道放在自己的辦公桌上。
“曹阿姨,你就快吃飯吧。”
“哎呀,小伙子你心眼真好。我每次來這,都是從信訪辦出去后,騎車子繞到火車站,用那里的開水泡飯吃,頭一回遇到你這么好心眼的小伙子。謝謝啊?!?/p>
“不用謝,凡是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會這么做的?!?/p>
“可你也沒吃午飯呢?”
“我沒事,我一會抽空出去隨便吃一口就行了?!?/p>
“我一個人在這行嗎?”
“有什么不行的?”
“不會影響你?”
“沒事,這是我的辦公室,我說了算。”
曲小毛上街里吃了一碗面條回來,這時雪也停了。他送走了曹秀蘭,坐下來仔細(xì)地看她的上訪材料。他覺得這個案子離奇得不可思議。甜甜和蜜蜜兩條鮮活的小生命就這樣被殘忍地殺害了,一個孤寡無依的老太太上訪了六七年,楞是沒有討到一個說法,難道其中還有其他隱情?曲小毛決定弄個清楚。他想起縣法院刑一庭的寇海來,何不打個電話問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芎:颓∶≡谝粋€胡同,彼此很熟,信訪辦沒有食堂,每天中午曲小毛和幾個同事到斜對過的縣法院食堂就餐。每次遇到一起,兩人就把菜飯擺到一個桌上,邊吃邊聊,寇海對曲小毛很熱情,每回見面他總是說:“哥們,有事找我??!“于是,曲小毛撥通了寇海的電話。
“嘿,哥們今天咋這么得閑?”寇海說。
“有個事想打聽一下?!?/p>
“哥們,有事盡管說好了?!?/p>
“有個柳條村的曹秀蘭上訪案子你知道嗎?”
“是不是那個‘10.19陳玉龍殺人案?”
“對,就是那個案子?!?/p>
“哥們,這個案子你可千萬別打聽?!?/p>
“怎么回事?”
“這是一個帶電的案子,別把自己傷了。”
“什么?帶什么電的案子?”
那邊的寇?!斑青辍币宦暎央娫掁?。
六
世間的事情,總是千變?nèi)f化難以預(yù)料。曲小毛沒有想到平時笑容可掬的宋錦榮會對自己下此狠手,做出讓他難以接受的決定。宋錦榮也沒有想到一貫老實巴交的曲小毛如此膽大妄為,會私自截流上訪人和容留一個難纏戶。信訪辦的員工們也沒有想到,這個被定性為“偶發(fā)事件”的地震波會如此強烈。
其實那天宋錦榮并沒有走遠(yuǎn),也沒有什么人找他,當(dāng)他被曹秀蘭問得難以招架的時候,就悄悄地按了一下設(shè)在辦公桌下方的電鈕,傳達(dá)室的電鈴響了起來。這是一個發(fā)出的求助信號,讓人速來以“有人找”、“有急事”之類的借口幫他脫離困境。宋錦榮在傳達(dá)室稍停了片刻,出去吃完午飯后又悄悄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將門從里面劃上暗鎖,仍能聽到曲小毛和曹秀蘭的說話聲音。宋錦榮越聽越生氣,他告訴曲小毛設(shè)法把曹秀蘭支走,沒想到他倆竟推心置腹地談上了,談點別的也行,可他倆談的正是六七年前的那個“10.19案件”。宋錦榮當(dāng)然再清楚不過了,這是一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案子,也是一件最棘手的案子,一些老接訪員都繞開這個案子走,你曲小毛剛參加工作才幾天?何況你只是個后勤人員。
所謂后勤人員就是搞好服務(wù),說白了就是伺候領(lǐng)導(dǎo)的。領(lǐng)導(dǎo)說話你照辦,領(lǐng)導(dǎo)支嘴你跑腿,領(lǐng)導(dǎo)出門你拎包,領(lǐng)導(dǎo)渴了你倒水。你跟那個不饒人、不懂事、半瘋半魔的老曹太太套的那么近乎干啥?竟然還把她領(lǐng)進(jìn)后勤科又吃飯又喝水的,完事打發(fā)就得了吧,你出去吃飯還把她一個人留下來。后勤科是個管錢管物的地方,屋里啥都有,倘若丟失東西誰負(fù)責(zé)?打官司告狀的這些人,大都心里對政府機關(guān)和信訪部門懷有仇恨情緒,萬一給你投個毒放把火啥的,不光是財產(chǎn)損失的事,那政治影響可就大啦。再說你曲小毛連接訪資質(zhì)都沒有,就敢收曹秀蘭的上訪材料,還打電話給縣法院了解情況,這不就是辦私案嗎?曹秀蘭這個案子已經(jīng)發(fā)生六七年了,省里市里她都跑了無數(shù)次,來縣信訪辦不下百余回,縣信訪辦向市、縣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反映不少次了,連縣委書記、縣長都繞開走的事,你個啥也不是的曲小毛就敢碰?這不純粹是給我捅婁子嗎?今年信訪辦工作目標(biāo)是奔爭先創(chuàng)優(yōu)去的,弄出點政績也好說話,自己在這都干了四十多年了,才是個科級干部,還有兩年就退休,怎么也得弄個副縣啊,最讓宋錦榮不可忍的是曲小毛對曹秀蘭說的那幾句話,什么“凡是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會這么做的”。那信訪辦這么多人都是沒有良心的人?什么“這是我的辦公室我說了算”。哪個辦公室是你曲小毛的?那是信訪辦的后勤科,是我宋某人把你安排在那里的,知道不?毛頭小子竟這樣無法無天沒有規(guī)矩,這還了得!
俗話說:柿子要撿軟的捏。宋錦榮決定要拿曲小毛開刀,來個殺一儆百。他以縣信訪辦主任和黨支部書記的雙重身份召開全體會議,他在會上講述了事情經(jīng)過,指出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危害性和后果不可預(yù)測性。他把這件事定為“偶發(fā)事件”。他要曲小毛在會上作深刻檢查,根據(jù)曲小毛的檢查程度、認(rèn)識深度和表現(xiàn)態(tài)度,決定給予他相應(yīng)的處分。曲小毛說:“我不是私自截流容留上訪人員,那天是宋主任讓我對她‘照看一下的,我理解:‘照看就是對曹秀蘭的‘照料和看護?!彼五\榮說:“你理解錯了,我說的‘照看就是要對她照領(lǐng)導(dǎo)的意思辦,看住她別亂說亂來?!?/p>
對同樣兩個字的理解和解釋卻大相徑庭。難怪莊子在《逍遙游》里說:“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鼻∶欢氖牵簭男「改负寥憧嗟仞B(yǎng)育他,要他老實做人,好好做事,學(xué)校老師嘔心瀝血培養(yǎng)他,要他健康成長,報效國家,社會上在大力弘揚和提倡學(xué)習(xí)雷鋒做好事,助人為樂……可是,到了這疙瘩咋就不好使了呢?
委屈、憤懣、不解,被迫和無奈的曲小毛說著說著,這個二十五六歲的大小伙子竟淚流滿面,相繼失聲大哭?!皯B(tài)度決定一切”,不知是哪位大師說過的一句話在這里得到驗證,人們開始同情曲小毛而議論紛紛了?!把蹨I是打動人心的最好武器。”不知是哪位名人的一句格言,此刻也得到檢驗,有的女同志也跟著哭了起來。曲小毛的檢查不但感動了與會人員,連宋錦榮也動容地說了一句名言:“青年人犯錯誤,上帝也會原諒的。”他立馬宣布,不對曲小毛同志進(jìn)行行政處分,但是,他是共青團員,建議團支部給予他留團察看一年的處分。人們滿以為這個“偶發(fā)事件”可以劃上圓滿句號了,可是不知為什么,曲小毛感到腹部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大叫一聲暈厥了過去……
七
禍不單行,僅僅才過去兩年,咋就那么倒霉讓曲小毛又?jǐn)偵狭恕熬坪蟠蛉耸录?。這個事件不是一個單純的酒后打人,警方稱他是疑似因感情糾葛而導(dǎo)致酒后打人。事發(fā)后,警方分別打電話通知了曲小毛的家人和縣信訪辦領(lǐng)導(dǎo)。畢珊珊接到電話,反響特別強烈,情緒也特別激動,她在電話里再三強調(diào):“曲小毛是個好人,絕不能干出這樣的事來,她一口咬定警方誤判事實,抓錯了人……”而接到電話通知的宋錦榮卻情緒平穩(wěn),語氣柔和,他說:“這個青年人太自以為是了,以前也做過違規(guī)違紀(jì)的事,教訓(xùn)教訓(xùn)他也是應(yīng)該的,我們單位表示支持……”
畢珊珊領(lǐng)著三歲的兒子送來了些生活用品,當(dāng)見到曲小毛時,孩子哭老婆婆叫地鬧好長時間。宋錦榮帶著后勤科長送來不少的日用品和面包西點等一些吃的,領(lǐng)導(dǎo)就是領(lǐng)導(dǎo),他沒哭也沒笑,而是語重心長地拍著曲小毛的肩膀說:“年輕人犯了錯誤并不可怕?!彼至?xí)慣地指著自己腦袋說:“可怕的是你不聽這個的指揮呀?!鼻∶f:“我沒犯錯誤,我那是見義勇為。”宋錦榮說:“人家警察同志還會冤枉好人嗎?”曲小毛說:“就是冤枉好人?!迸沙鏊L魏明說:“怎么冤枉你了?”曲小毛說:“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就關(guān)拘留,不是冤枉好人又是什么?”魏明說:“你把人家郝家寶和金琳琳夫妻都打了,是冤枉你嗎?”曲小毛說:“我為什么打他,你們調(diào)查清楚了嗎?”魏明說:“為什么也不該打人。”曲小毛說:“他騎在那女人的身上掐脖子,扇耳光,連女人的褲子他都給扒下來了。那還不叫打人?”魏明說:“人家是兩口子。”曲小毛說:“兩口子就不是打人?再說是不是兩口子誰證明?”魏明說:“你沒看見嗎,人家一男一女的戶口都在一個本上?”曲小毛說:“眼下一男一女在一個戶口本上的多了,你敢保證都是兩口子?你有那個女人的證實嗎?”魏明說:“那女的不是被你打跑了嗎?人家既然是兩口子還要什么證實?”
這時,有人大聲說:“我和郝家寶不是兩口子?!?/p>
話音剛落,從門外走進(jìn)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
“這位兄弟沒打我,要不是他救了我,我就沒命了?!蹦悄贻p女人說。
“你是誰?”魏明說。
“我叫金琳琳?!?/p>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和郝家寶離婚一年多了,這是離婚證?!?/p>
“為什么離婚?”
“郝家寶在外面包養(yǎng)了小二和小三,不離婚還等什么?”
“你戶口為什么還不遷走?”
“房子判給了我,他賴著不遷,你去問他?!?/p>
“他為什么在馬路上打你?”
“他總來騷擾我,我不給他開門,昨天他讓他媽媽騙開了我的房門,把我挾持到三陽街路口逼我交出一個什么存折,我說沒有,他就把我打倒,又騎在我身上邊打邊喊著弄死我,我就大喊救命,要不是這位兄弟,我就沒命了……”
魏明說:“那就是你的不對了?!苯鹆樟照f:“我怎么不對了?”魏明說:“既然曲小毛救了你,你應(yīng)該表示感謝后和他一起報警,為啥自己先藏起來?”金琳琳說:“郝家寶打得我遍體麟傷不說,還撕破了我的衣裳,扒下我的褲子,還說要讓我一輩子也不敢上街見人,我不跑難道要赤身裸體地等滿街的人看熱鬧?還是等著一些好事者拍下我的艷照傳到網(wǎng)上供人欣賞嗎?”魏明說:“當(dāng)時你跑到哪去了,有人證實嗎?”金琳琳說:“當(dāng)時我還能跑嗎?我都昏過去了,是我媽媽,不,是郝家寶的媽媽,上來把我攙扶起,脫下自己的衣服圍在我身上,將我背進(jìn)她家里,我發(fā)高燒渾身疼痛沒有動彈的力氣?!边@時,那個年歲大的女人說:“警察同志,琳琳說的一點沒錯,我那個混蛋兒子,不是個好東西,昨天,他打電話讓我去琳琳家去取什么材料。我剛叫開琳琳家的門,一直尾隨在我身后的他一下沖過來。他薅著琳琳要一個什么存折,琳琳掙脫就跑,他追了上去,一轉(zhuǎn)眼兩個人都不知跑到哪去了。等我在三陽街?jǐn)f上他們時,這個小伙子就把琳琳救下來了?!蔽好鲗鹆樟照f:“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來派出所?”金琳琳說:“當(dāng)時我被郝家寶打得昏過去好幾次,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趴在床上。”魏明喊道:“小于小可,立即去把郝家寶帶到派出所來?!蔽好鲉枺骸昂录覍毷鞘裁慈??在什么地方?”金琳琳說:“市建筑材料股份有限公司的總經(jīng)理,住在三陽街東灣別墅一號樓?!毙∮谛】杉泵ε芰顺鋈ラ_車走了。
八
雪終于停了,天空陰霾散了。人們的臉上也露出笑容,郝家寶頂了曲小毛的缺,被送到了拘留所。
曲小毛回到縣信訪辦上班,宋錦榮召集全體人員為曲小毛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大會,會議由宋錦榮親自主持。他向全體人員講述了曲小毛的壯舉,號召大家向曲小毛學(xué)習(xí),并決定向上級有關(guān)部門為曲小毛申報“全縣見義勇為英雄”稱號,并提出以此為契機來宣傳和弘揚縣信訪辦的知名度和公信度,為爭先創(chuàng)優(yōu)奠定良好基礎(chǔ),打出自己的政治品牌。他又強調(diào)說:“政績不但是一種政治上表現(xiàn),更是每個人提職晉級不可缺少的硬件?!彼五\榮宣布:“下面請見義勇為英雄曲小毛同志講話。”
在全體與會人員的熱烈掌聲中,曲小毛以從來沒有過的鎮(zhèn)靜和淡定說了一句話:“我不是見義勇為英雄,也不值得大家學(xué)習(xí),凡是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會這樣做的!”
不知何故,從此以后,曲小毛那個病癥的發(fā)病率越來越頻,越來越重。他不知道這個病源在哪里?這個病根兒是怎么落下的?
曲小毛尋名醫(yī)看病,找專家會診。什么CT、照像、下管、磁共振、彩超都做了,還是沒查出個所以然來。
忽有一天,他在網(wǎng)上搜到一個叫凱·瑟倫的英國醫(yī)學(xué)專家寫的一篇文章,題目叫《腦袋有病肚子疼》。文章里寫到:人在企盼、渴望、急切想得到什么時,會出現(xiàn)大腦神經(jīng)紊亂,這種紊亂叫退行性神經(jīng)疾病,因為神經(jīng)錯亂,會引起胃腸驟然疼痛……。
曲小毛終于明白了,他這個肚子疼的病源和病根兒,就在那個腦袋上。
[作者簡介]李澤亮,男,祖籍山東寧津,生長于沈陽。遼寧作家協(xié)會會員,沈陽體育舞蹈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小說集《死于陰寒》、《琴夢》、《天雨》,長篇小說《漩渦》等及劇本1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