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順民
二月二,龍?zhí)ь^。春氣萌動,嵐山里的風(fēng)卻還冷。風(fēng)非常之細(xì),鋒利如剃刀,仔仔細(xì)細(xì)真心實意在臉上刮過,能起一層皮的。由岢嵐縣到太原,有一條近道,取道嵐縣,直上高速可回太原。風(fēng)冷,且硬,車子行在路上,明顯感到被風(fēng)呼呼搖撼著,不敢開太快。遠(yuǎn)處的山巒頂端,積雪皚皚,哪里有半點春天的意思?
當(dāng)年,也是這個季節(jié),毛澤東和周恩來從中共晉綏分局翻過燒炭山,在這里停居一晚。晚上會見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手書給地方上留下一句話:岢嵐是個好地方!從此,縣里頭總拿這個話說事,宣傳。
這可能跟當(dāng)年毛澤東的心情有關(guān)系,西邊廂才擺脫胡宗南,東邊廂就布開一局大棋要下,心情不好都不行。但要在這個時候說腳下是塊好地方,除了不拂主人盛情,再找不見其他更合適的理由。若不然,就是說瞎話。
這樣,迎著拂拂而動的寒風(fēng),由岢嵐到嵐縣。若不是貪這條近道走,不會知道老蘇的消息。
也是緣分。到嵐縣,正好中午,同學(xué)領(lǐng)著去吃飯,忽然想起老蘇,就打他手機,都關(guān)著。老蘇有兩個號,一為太原,一為嵐縣,打哪個都不通。同學(xué)說:你在叫老蘇?
我說是呀!他知道,在嵐縣這個地方,除了他,就是一個老蘇是朋友了。同學(xué)眉頭一皺:“哎呀,哦知道你就叫老蘇呀,你不早來幾天?”
我說:怎么啦?
他說:早來幾天就可以給他燒張紙哩!剛埋了!
一時錯愕,不知道說什么。太過明白了,老蘇剛剛?cè)ナ?。真是無常,無常得令人無語。沒有原因,沒有過渡,一個結(jié)果就這樣直白地捅在面前。同學(xué)看我錯愕,哈哈笑:人生無常,好好活著,你看這老蘇,就這么丟下幾億身家走了。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老蘇是一個煤老板,是那種在山西各縣都能找得到的煤老板??珊臀覀兇蚪坏?,并不是因為他的這個身份。前些年,為補貼刊物,曾幫人出過書,老蘇就在我們這里出過一本詩集。清樣出來,老蘇前來首校,大家發(fā)現(xiàn),這個人比他的詩更加精彩。
正因為這種精彩,我曾經(jīng)隨他到嵐縣為他做過一個口述。他的經(jīng)歷在很大程度上反映著至少山西許多農(nóng)民企業(yè)家在一九七九年之后三十年走過的人生軌跡,非常有代表性。這個口述讓老蘇非常滿意,看見雜志發(fā)出來,說:好狗日的,沒見過文章還可以這么寫!可給咱鬧了個好,都是咱自家說下的話,都是咱自家想說的話嘛!
沒過多久,他小兒子成婚,老蘇燒包一下子買了幾百冊雜志當(dāng)作婚宴回禮送給參加婚禮的客人。
他的詩倒未必合通常意義上的詩歌體例,本來一個沒有經(jīng)過任何文學(xué)訓(xùn)練的人,你讓他怎么去詩?說他的詩是順口溜也好,是快板書也好,怎么都行。但不能說不是詩。分行,押韻,偶爾會冒出一句讓你怦然心動準(zhǔn)確異常或者趣味十足的句子,還不夠?這些句子,無一例外都在寫他自己的心情,自己的經(jīng)歷,自己的回憶,還不夠?
這么些年來,他對這種表達(dá)方式的迷戀與依賴到了令人發(fā)指讓人魂飛魄散的地步。編他書的時候,就奇怪他哪來這么大的雅興寫那么多詩,這是需要時間和精力的,當(dāng)然也需要場合。一個鄉(xiāng)村粗鄙不文的煤老板,一個山溝里喧囂的煤礦,無論如何沒有這樣的條件。那一次他讓我到他礦上看一看,從抽屜里捧出一摞子紙,煙盒,過期記賬冊,用廢了的月份牌,還有在街上隨手撿回來的傳單、廣告頁,甚至還有拆開來的包裝盒,洋洋大觀。說洋洋大觀的并不是這些東西的材質(zhì),而是,這些單張紙片上寫的都是詩,有的成篇,有的就是兩句。老蘇說,他不抽煙,不喝酒,別人抽剩了空煙盒,就撿起來熨展寫字。這是年輕時候養(yǎng)下的毛病,改不了。
老蘇在縣里是一個名人了,大家都說他有錢。因為大家說他有錢,所以更加有名。進(jìn)政協(xié),選人大,他很在意一輩子攢下的那些獎狀,從少年時期的畢業(yè)證,到年輕參加工作后的先進(jìn)工作者證書,都保存得那么好,用繩子捆著放在柜子里,若推開,能把一副炕都擺滿。我知道,這些獎狀與證書,大半因為他的煤礦。我到他煤礦的時候,正值全省性地方煤礦整頓,全面停產(chǎn)。但在辦公室看到許多工作人員,不是這個局退下來的局長,就是那個鄉(xiāng)鎮(zhèn)退下來的書記,就連給他開車的師傅,都是若干任前縣委書記的司機。
那一次順腳搭他的車回太原,途中接了一個電話??礃幼颖静幌虢?,但還是接了。村里一個人,得了癌癥,在太原治病時他給拿了八九萬,但是八九萬沒救住人的命,很快就去世了。打電話的是那個人的兒子,說沒錢埋人,請他再出點錢。他說:你看看,八竿子打不著個兄弟,一口一個叔叔伯伯叫,病了咱管,死了還得咱管哩。
其實,他口袋里已經(jīng)裝好兩萬塊準(zhǔn)備順路送回村的。但在電話里他說:有一萬夠了嗎?
那頭說:夠了。
扣了電話,老蘇心花怒放,好像平白無故撿了一萬塊錢那樣高興。他一個勁兒說:省下就是掙下的嘛,省下就是掙下的嘛。
他永遠(yuǎn)會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
這個全縣有名的有錢人,成天纏絞在一堆什么樣的事務(wù)中間,可想而知了。村里人、股東、縣里市里省里的方方面面他都得應(yīng)付??粗矍耙欢巡馁|(zhì)不同的紙片上記述那些靈光一閃寫下的所謂詩句,我想,詩歌對他而言,一定是一種非常有效的緩釋情緒的途徑與方式。他在那里自言自語,在那里自我緩釋,在那里為自己找到理由,在那里完成一種虛擬的身份轉(zhuǎn)換,或者,在那里他找到了一個純精神性的出口。這種方式周圍的人肯定不大理解,有些甚至不大能讀懂,他悄悄告訴我說,哪一句詩其實他是想說個甚來,后來寫出來不這樣說,偏那樣說,不散漫成句子,而寫成整齊的詩行,別人看不出來。別人不理解,不懂,恰恰是他最得意的地方。就像一個小孩子跟小朋友玩捉迷藏,他藏起來,眼看著對手從眼前經(jīng)過,又經(jīng)過,一次次沒有將他找到,那樣的得意。
在老蘇,詩歌絕不是裝飾生活的一個文體,而實實在在是一件十分趁手的工具。
從大前年開始好長一段時間,老蘇等待著煤礦整合,那是一場非常漫長的等待,一直等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果。將近兩年,老蘇很少來太原了,可他經(jīng)常突然冷不防就打過電話來,說他想了兩句什么好句子?;蛘甙l(fā)過短信來,是一首完整的詩。他說,他現(xiàn)在寫的詩,又夠出一本子了。
他說書,是一本子書。
開始我知道,他陷入了無休止的利益紛爭中間。因為煤礦幾經(jīng)技改,前些年不得不引入清徐一家企業(yè),人家一個子拿走一多半股份,這讓村里人很不滿意,尤其是當(dāng)初跟他入股的那些股東們。當(dāng)年,他拉人入股時,最多股份不過二百多塊錢,現(xiàn)在當(dāng)然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shù)字。股東們認(rèn)為,引入清徐的企業(yè)入股,是他當(dāng)漢奸的結(jié)果,所以將他起訴到法院。他當(dāng)這事也寫成詩,其中有一句“豆子炒熟都有份,鍋子炸了沒人問”。我一下子就笑出來。他說:哦寫得有意思哇??捎幸馑寄亍?/p>
我說,當(dāng)初你為什么不自己干?省得這些麻煩。
他說:好哦的你呀,咱是地主成分,平時回村里頭只是個埋頭受得哈哈的,不敢說話,萬一掙了錢,人還不把你頭打爛。朋些股子,越多越好,誰也不能說個甚嘛。咱成分高,嚇怕了嘛。
此前的2006年,煤礦技改見效,村子里就炸起來“鬧他”。大字報都貼出來了。老蘇跟我講,一看大字報就嚇壞了,大字報說:土改時候分過田,文革當(dāng)中游過街,蘇××是地主階級復(fù)辟呢。后來,煤礦出錢為村里修了路,包下所有田地的出產(chǎn),甚至給村里所有的光棍都娶了媳婦才平息下來。
再下來我知道,他準(zhǔn)備回到良種場,在縣城西邊開發(fā)一片土地重操舊業(yè)。但是,整合遲遲沒有結(jié)果,整合之后款項又遲不能到位,這事一直還停留在構(gòu)思之中。
去年冬天,老蘇忽然打電話過來說:來咱嵐縣看戲吧,可鬧好咧。
怎么回事?
原來,老蘇出資買了鑼镲鼓板樂器,在社區(qū)組織了一個自樂班,天天在縣城里自娛自樂唱戲。
再后來,消息就稀了。今年秋天,給他去過一個電話,說他仍然在紅火得唱戲,仍然嘻嘻哈哈,沒甚怪異。沒甚怪異,今天想起來,恰恰是怪異。
在煤礦不景氣的那些年,舉債、躲債是老蘇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內(nèi)容,少則一月,多則半年躲在外頭,在外頭的小旅館里吃方便面,就著開水啃饅頭是家常便飯。好幾個春節(jié),等債主走了他才敢悄悄回家。他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永遠(yuǎn)是順?biāo)斓哪切┤兆?,坐小車,?dāng)代表,出詩集,那些灰暗的日子是我在他的詩集中讀到的。說起那些日子,會勾起他妻子心里的苦楚,他和他的妻子咽下多少苦楚,外人哪里知道。我剛剛問怎么回事,他妻子眼里就擠出好些濕來。
這些時否的日子,他永遠(yuǎn)不說。今天我才知道,在去年的秋末,他就查出了癌病。這一個不抽煙不喝酒的樂觀的人,得病了。我想,他可能以為這又是一次躲債經(jīng)歷的重演,他仍然不說。他以為命運又一次跟他玩否盡泰來的把戲。他不說,但這些心情留在詩里了嗎?
沒有躲過去。
這樣的個胖墩墩的,樂觀的人,突然走了,身邊閃過一段空白似的。回來給年輕許多的同事說老蘇的死訊,都啊了一聲,說那個老蘇,怎么會去世?不會吧?
可走掉的,恰恰是這個不可能走掉的人。在過去那些年,他經(jīng)常來編輯部,給大家?guī)矶嗌傩β暋?/p>
老蘇用他的詩潤飾過許多苦澀的人生片段。他出身不好,他家的成分是地主,祖上是遠(yuǎn)近聞名的大糧商。他說:我估計,祖上還過販大煙,不道德!初中畢業(yè),剛滿十五歲。那一年,家里過年連買一斤豬肉的錢都拿不出來。這個剛出校門的孩子和他表哥在窯上賣了一冬天炭,早晨天不亮起床上窯,碴起一平車大炭,兩個孩子走二十多里地拉到縣城里去賣,一車可以賺到兩塊錢。一個冬天,兩個少年為家里拿回七十多塊錢。正在屈辱與窮困中度日的老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他:嗯,能拿起個事了。
這是他成長的開始。從嵐縣回太原的路上,兩個少年拉著大炭走在山溝里的情景讓我猜想了很多,當(dāng)年他是哪一條山溝里走出來的?當(dāng)年的路可如今天這樣平坦嗎?
我印象里,他應(yīng)該才五十多歲。但同學(xué)告訴我說:老蘇?老蘇今年六十三歲。六十一花甲,也夠一輩子的數(shù)了。
可不,毛澤東走過嵐山的第三年,正是他出生的年份。他說,哦的許多詩,不敢說學(xué)咱毛主席,但受咱毛主席影響不小哩,小時候就能讀他的個詩嘛。
彈指一揮,皆成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