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晗
我在數(shù)廣場上有幾個孩子的時候,七個男孩聚集到了一塊,他們快速地向一直呆在西北角落的一個小男孩靠近。七個中打赤腳的那個,摟住他的肩膀,他們之間進行了一次不為我所知的交談??磥硭麄兊慕徽剾]有達成共識,孤獨的那個掙脫了打赤腳的摟抱,他低了一下頭,試圖從對方雙臂的包圍中離開。但是那雙手臂抱住了他。以后發(fā)生的事情是:打赤腳的另外六個同伴,在打赤腳的號召下,圍住了那個落單的,對他進行了長達近十分鐘的毆打。落單的勢單力薄,他的頭部、背部、后腳彎等處遭到了雨點般的連續(xù)打擊。他的胸部受到的打擊相對少一點,他竭盡所能地進行著自我保護。由于力量懸殊,在長時間里,他未能做出任何反擊。這個可憐的孩子,他只有挨打的份。
發(fā)動襲擊的那個打赤腳的孩子不是七個中個兒最大的,顯然,因為某種特殊的原因他成了同伴中的領(lǐng)袖:攻擊是他發(fā)動的,但等到其他人下手以后,他退出了混亂的現(xiàn)場。穿上了同伴為他拎來的涼鞋,他站在一旁觀戰(zhàn),并不斷對著那群孩子高呼著什么。
下手最猛的是一個穿藍色校服的高個和一個戴眼鏡的小胖子。其他人下手相對輕一些,他們更多的行動是用雙臂包圍住那個可憐的小孩。
攻擊的結(jié)束不是因為我的介入,估計是他們自己覺得打累了。在那個可憐的小孩快速逃離之前,穿上涼鞋的領(lǐng)袖再次沖了上去,朝著他屁股狠狠踹了一腳。在可憐的被打者發(fā)出哀叫的同時,七個小孩齊聲發(fā)出了歡呼。
原諒我對這個殘暴的場面做了如此冷漠的描述,原諒我當(dāng)時未對這個可憐無助的孩子實施任何的救護。我當(dāng)時走神了。我在回憶,在我過于模糊的童年經(jīng)歷中,我究竟充當(dāng)了八個孩子中的哪一個角色。我想起來,更多時候,我是那個被打的,我遭受過比他更慘重的打擊……看著他那樣孤立無援地挨打,我傷心透了。
可是,當(dāng)那個可憐的孩子被毆打時,我為什么沒有出面干預(yù)呢?我是一個大人,我完全有能力來制止他們,來呵斥那些強者,來安慰那個弱者。我為什么沒能在言行上有所表示呢?如果那八個孩子中有一個是我的孩子,或者是我相識的鄰居、朋友的孩子,我一定會及時沖過去的。可我一直在看臺上遠遠眺望著,我的心在動,可我的腳一動不動。我的大嗓門完全可以高聲喊道:“嗨,停下!”“嗨,你們不能那樣打人!”可我始終一聲不吭。是因為我冷漠嗎?不,不是的,如果是這樣,事后我就不會如此的忐忑不安。
是我的潛意識里有一個錯誤的認識,這場攻擊畢竟只是小孩間的小沖突,同齡人打來打去,不至于打出什么毛病。我還想當(dāng)然地認為,哪怕我當(dāng)時做出制止了,也不能終止那七個孩子內(nèi)心深處攻擊他人的欲望。我甚至想到,那天以及以后的被打?qū)δ莻€可憐的孩子也許不無裨益,無數(shù)成功人士都從童年的苦難中獲得了成長的力量。——是這些可怕的想法最終阻止了我從看臺上走下來,那個初秋的正午其實我并未走神,我冷漠不是因為我對那場攻擊無動于衷。是一種來自成人世界的可怕的“道理”,讓我為“冷酷”這種深藏的惡找到了道貌岸然的解釋。
新娘的味道
我又一次被邀請參加一對新人的婚宴。我記不清參加過多少次這種千篇一律的集會:排場、氛圍、酒杯、流行音樂、公眾的樂趣、人群中浮動的頭顱。在我們這里,人們自覺地把領(lǐng)取結(jié)婚證和置辦婚宴這兩件事區(qū)分開來,普遍的看法認為,前者是新郎和新娘的私事,后者應(yīng)該涂抹上濃重的風(fēng)俗和家族色彩。在這個延續(xù)的儀式中,一些席位被賦予神圣,“舅舅”這個外族長輩莫名其妙地得到抬舉,坐到了最顯眼的位置,人們說這是新郎母親一生最受尊重的時刻。另外一些承擔(dān)公共事務(wù)的人,比如新郎的老師或領(lǐng)導(dǎo),這個面孔模糊的老家伙被邀請到一個話筒前說話,他的聲音中有一種匪夷所思的興奮。新郎的死黨,一些酒中好手得到了一逞威風(fēng)的良機。隨著音箱中模擬鞭炮的響起 ,人們用“吃”這個本能,共同見證了一對新人的幸福高潮。
我無數(shù)次神情茫然地坐在眾聲喧嘩中。我記不清誰與誰是一對,記不清在哪個喜宴上撞見了一個多年前討厭的家伙,也記不清與哪位故交在哪一個酒桌旁相遇。這是一段段走神的時光,那個時候的我看起來一定像個傻瓜。
以前,我是說當(dāng)我還是一個敏感、怯懦的少年,混跡在一張張漂移不定的面孔中,我的目光莫名興奮,總在偷偷地、火辣辣地追尋新娘的背影。我喜歡每個那一夜的女子,她們新鮮,美麗,緊張,還有掩飾不住的羞澀。我從來不把“她”當(dāng)作那個上躥下跳的新郎的什么人,那一夜的新娘不屬于任何人,她只屬于她自己。我偷偷地看她,遠遠地;她的一顰一笑,都在我小小的心靈中蕩起波瀾??墒堑鹊剿托吕山Y(jié)伴來到我們跟前分發(fā)喜糖時,我卻一溜煙地跑了。我怕看到“她”臉上羞澀的神情,我怕我的羞澀比“她”更明顯,我更怕我和“她”的羞澀被別人看出是一種同謀。
這是多年以來隱藏在我內(nèi)心深處的一段秘密情感。現(xiàn)在我坐在一張張氣氛更為熱烈的酒桌旁,我已經(jīng)看不到新娘臉上掩飾的羞澀和陌生的新鮮,我感受不到喜宴中“新娘的味道”,每一位新娘都似曾相識,她們看起來像我的鄰居和同事。我坐在沒有新娘的喜宴中,頻頻舉杯,有時喝得酩酊大醉,有時卻顯得落落寡歡。
涵二中門口有澡堂
街邊的矮墻上貼滿了各種紙廣告,有一天我在那上面看到了一張招貼畫,碩大的噴頭下,一個胖子在搓洗渾身肥肉,從他身上流下來的水是黑色的。畫的空白處寫著一行字:涵二中門口有澡堂。
這個廣告不是寫給我看的,也不是寫給這座小城的任何一個常住市民的。我們已經(jīng)忘記了還有澡堂這樣的公共場所,盡管那里曾經(jīng)給過我們那么多的歡樂和暢快。這個廣告一定是寫給那些“異鄉(xiāng)人”的,寫給那些在這座城市沒有一個噴頭的人們。但是畫這張招貼的人為什么要把顧客畫成一個胖子呢?
這張畫貼在矮墻上,和眾多變色的,雜色的,褪色的,有圖案的,堆滿字的紙張一道,在城市管理者眼里,被稱為“野廣告”。這座城市刻薄的人們不喜歡這樣的“臟、亂、差”,但我想,只要我不能把自己家里的衛(wèi)生間對外開放,我就應(yīng)該支持他們這樣做廣告。同時作為一個能夠發(fā)表自己文字的寫作者,我也愿意通過報紙、刊物這樣的公共資源為那家澡堂做一回宣傳:嗨,我說兄弟們,涵二中門口那邊有個公共澡堂!涵二中是個老地名,在工業(yè)路。去吧,兄弟姐妹們,到涵二中門口去找那個澡堂!這么冷的冬天里,沖個熱水澡多舒服!你看那個胖子,他洗得多么開心!
這是我在這座小城見到的最棒的“野廣告”,這個廣告我后來在另外一些墻上也見到了,有趣的是上面的主角不斷地得到了更新?!八笔且粋€胖子,是一個老人,是一個瘦嘎嘎的小孩,是一個只有一條眉毛的家伙,是個長著三角眼、臉上有顆痣的中年人。我能猜得出他們的身份,他是一個摩的車夫,一個看工地的老頭,一個清理下水道的游街工人,一個流著鼻涕在街頭賣花的孩子?!切┱匈N畫簡單卻準確地畫出了他們的特征。我感到驚訝的是,這些畫上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是男的。為什么不畫個女的呢?看來是作者自覺回避了這座城市的禁忌。
我真想認識那個招貼畫的作者,我愿意推舉他當(dāng)我們這座城市的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