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鴻

你知道，從我出生以后，在很多事情還沒有弄明白的時候，就被時間一下子拉到了四十。等我四十的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慢慢記不清我從黃沙鎮(zhèn)里走出來時的具體年代。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很想回去看一看我生活過的龍鳳村，看看日光之下那一座座低矮的土坯房是否仍在？再仔細地去查一查王寡婦那年到底是怎么死的？查一查是誰把趙四家那頭最中用的耕牛給毒死了？可是龍鳳村還在，我卻再找不見原來的路，那條唯一能夠通向黃沙鎮(zhèn)中心的路。

劉亮程說路是不可靠的東西，會丟掉人的腳印，會分叉，會把人引向歧途。而樹就不一樣，樹從來不說話，但它比任何東西都忠于自己生活的土地。過去的很長一段歲月里，人們以為樹只會朝著天長，其實樹在向著天空生長的同時，也在使勁地向著地里生長。如果給一棵蒼老的大樹拍一張遠景透視片，可以看到長在空氣中的樹枝一年年向著高遠的天空無限伸展，而地底下密密匝匝的根須也在一年年向著看不見的深處探去。像無數(shù)只柔軟而有力的手牢牢抓住泥土，不讓自己挪動一寸。

龍鳳村有很多個春天風(fēng)沙肆虐。揚沙、龍卷風(fēng)從西邊跋涉而來，一座一座城市地經(jīng)過。房頂黃了，街道黃了，人們的衣服、臉全都黃了。風(fēng)塵仆仆的路途中，沙暴從不會忘記把一些站得不穩(wěn)的路燈吹倒在地，把霓紅燈牌匾卷飛上天。有時脾氣暴躁時，幾乎想把城市連根撥起。但是它從來無法把樹連根撥起，最多刮折些樹枝，刮飛些樹葉。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不惱火，也不說話。但它會把這所有的一切記在心里，像過去記住看到、聽到、感覺到的每一件事情一樣。其實這在它眼里也根本算不上什么，最多只是一些破事兒而已。因為它的心里盛著很多事情。它能夠準確地記清年代，記得哪一顆流星是在哪一年哪一天隕落，記得哪一片云是從哪兒飄來，要向哪兒飄去。

我有的時候很想回去找找早些年那棵歪長在村東頭一口枯井旁邊的銀中楊。如果把它從中間劈開，一定能夠準確地計算出我原來在龍鳳村生活了多少年，算得出我是什么時候離開的那里。像“王寡婦是怎么死的？趙四家的牛是誰毒死的”這樣別人不知道的事情，我想，它也完全有可能曾經(jīng)清清楚楚地一幕一幕看在眼里。但是它不能說。樹葉嘩嘩，是它的語言，可是沒有人能夠聽得懂。風(fēng)聽懂了，也只會四處發(fā)瘋一樣地亂跑亂撞，嗚嗚地咆哮。

但是，我沒有去找那棵歪長的銀中楊。我的心是我最靈異的第三只眼。通透敏銳的目光越過林立的建筑群，越過平坦的馬路，越過廣袤的田野……在龍鳳村上方的天空停駐，向下俯視，搜遍全村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找見那口枯井和那棵歪長的銀中楊。在它們曾經(jīng)貯守過的地方，我只有穿過時光阻隔的蒼涼歲月，才能依稀可見它們枯槁荒蕪的身影。

現(xiàn)在，我遠離了龍鳳村。那樹、那井成了一個久遠的年代，一個我永遠也無法再回去的年代。某一天，在我生活的城市的小區(qū)花園里，我發(fā)現(xiàn)一株兀自生長的小樹。樹干筆挺地扎進土里，樹身仿佛被什么東西吸引使勁向著西北風(fēng)的方向長去。和其它所有的樹一樣，它所有的枝椏向著浩渺的天空寂寞地伸展。秋天來了，落葉沙沙，沒有人能夠聽得懂它的話。它把所有的事情裝進肚里。記得哪一顆流星在哪一年哪一天隕落，記得哪一片云從哪兒飄來，要向哪兒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