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曉波
去年秋天,我的朋友要離開南京,走之前她買了五只陽澄湖大閘蟹,讓我過去吃。下班之后,我提著兩盒壽司,坐地鐵到云錦路。我站在電梯上,看見她在地鐵口沖我招手,身材單薄小巧,穿著連衣短裙,披一件牛仔衣。我從下往上看,她的腿就顯得修長苗條,也或許是穿著高跟鞋的原因。電梯把我緩緩送到她面前,她的笑容越來越燦爛,我忍不住想給她一個擁抱。
她帶著我在居民區(qū)小巷子里穿插,腳步輕快,像一頭小鹿。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我緊緊跟著,生怕一不注意就把她丟失。走到福園街上,馬路兩旁是各種小飯館和商店,燈光也亮了起來,充滿了人間煙火色的氣息。她說:“我們買半只烤鴨吧?!蔽艺f:“好?!备M了茶南菜市場。她又說:“買瓶紅酒吧?!蔽艺f:“好?!比斡伤袅艘黄?,或許以后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左手提著壽司,右手是烤鴨,她抱著紅酒在前面,帶我到了福園小區(qū)。她住在四樓,和另一個女孩合租。進去后,合租女孩跟我打了個招呼,就把房門關(guān)上了。我們把手上的東西放下,進入廚房,準備蒸大閘蟹。大閘蟹是捆好的,裝在袋子里,吐著泡沫,奄奄一息。我把它們拿出來,放進洗菜池子里,按下水龍頭沖洗,它們就像久旱逢甘霖的莊稼一樣扭動起來。
我撥弄著大閘蟹,她在一旁看著,一言不發(fā),我們的沉默,像秋天一樣暗自神傷。突然她輕叫一聲,一只螃蟹掙扎開繩子,橫行亂爬。我小時候抓過螃蟹,只需握住殼子就不會被夾到,所以很順利地抓起了它??晌覐膩頉]綁過大閘蟹,折騰十幾分鐘,笨拙地綁住了幾只螃蟹腳和一只鉗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一股腦兒塞進電飯煲的蒸格里,下面加了水。
插上電,開始還能聽見螃蟹的抓刮聲,慢慢就停了。我看見她禁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我們在房間里等著,我攤開壽司和烤鴨,她倒出了紅酒。先碰了一下,抿一口。她夾起了一塊烤鴨肉,我往嘴里塞進一塊壽司,相視一笑。她早就告訴我了,已經(jīng)接到兩個面試通知,明天早上就要坐飛機去北京。該祝福的我也講了,離別的話我不想再多講。笑著說:“以后再也吃不到南京烤鴨了。”她聽懂了,也笑著說:“是呀,還有咸水鴨?!蔽覀冇峙隽艘幌卤?。
時間差不多到了。我們一起走進廚房,揭開鍋蓋,香氣撲鼻而來。我一個個拿出來,放在盤子里。她敲了敲同屋姑娘的門,問她要不要一起吃,“不用了,你們倆好好吃吧。”
她脫了鞋盤著腿坐在床上,像個調(diào)皮的小姑娘,把螃蟹的爪子和鉗子都掐斷,放在一邊。她讓我等會吃爪鉗,說涼了容易吃,又教我把螃蟹肚子上的蓋子去掉(我說“這個蓋子三角形是公的,圓的是母螃蟹,里面會有蟹卵和小螃蟹”),揭開蟹背,就可以看見蟹黃。吃掉蟹黃,開始吃蟹肉,她告訴我螃蟹身體內(nèi)哪些可以吃,哪些不能吃。我看著她,學(xué)著吃,不時碰一下酒杯,頭腦暈暈乎乎的。
吃完一只,我將第二只的爪子和鉗子掐斷放在一邊,照她教我的方法又吃完了第二只。她比我先吃完,看著我吃,問我:“你會去北京看我嗎?”我低著頭,說:“不知道?!睕]有更多的話語。她將最后一只大閘蟹的背蓋打開,遞給我,說:“你吃吧,我吃飽了?!蔽艺f:“我也飽了。”她看著我,沒有放下手,停頓了一、二、三秒,我避開了她的眼神,拿了過來。
她先拿起螃蟹的爪子,蘸了蘸醋,掰斷,然后一擠,就把里面的肉出來了。她邊吃邊說:“五只螃蟹四十條腿,十條鉗子?!毙枫Q的肉也很多,她一絲不茍地吃著,不想浪費一爪一鉗,仿佛是赴死前的最后一頓。我吃完最后一只螃蟹,也跟著她吃起來,仿佛明天不會存在,仿佛人類就此滅亡。四十條腿、十條鉗子是我們最后的聯(lián)系,從此天各一方。
紅酒分完了,倒進了杯子??绝喆蟛糠直凰粤耍液艹泽@一個身材這么嬌小的女子居然能吃這么多食物,美酒也大部分流進了她的肚子,她的兩眼已經(jīng)有些迷離,莫測地看著我。我真希望最后一丁點兒酒永遠也喝不完,我們就這樣對視著,時間永遠停止下來。
最后,我接到了女朋友的電話,她問我在哪?我說在朋友家,一會就回去。我對她說:“我該走了,明天不能送你……”她從床上跳下來,說:“我送你去地鐵站?!蔽乙芙^,但她已經(jīng)披上外套,穿好鞋,是無法拒絕的。
一路無言,秋風(fēng)吹著有些涼,幾片樹葉晃晃悠悠地飄落在地上。她抱了抱身子,我不知是該摟著她,還是應(yīng)該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一直走到地鐵口,站住了,我說:“回去吧,小心著涼了?!彼ゎ^往一邊看去,我知道她哭了,語調(diào)哽咽地說:“那邊就是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我還沒去過?!?/p>
我家的狗被汽車撞死了。它躺在馬路邊上,真的成了一條死狗。以前它睡覺就是這個樣子,每次放學(xué)回家,我都會用腳踢踢它,它只是睜開眼睛,抬起頭看看我,又躺下。今天,我踢了踢它,它再也沒有睜開眼睛,抬起頭看看我。然而我似乎看見它睜開眼睛,抬起頭看著我,然后它站起來,背著我一聲不吭地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晚上,媽媽托了一盤狗肉面回來,擺在我和哥哥面前。是爸爸吃剩的,他請同事在酒店大搓了一頓,現(xiàn)在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我看著這盤紅油油的狗肉面,內(nèi)心感覺異常奇怪,喉嚨里咽了一下口水。我有很久沒吃到肉了,每個月只有等到哥哥高中放月假回來,媽媽才會買半斤肉給我們打打牙祭。而狗肉簡直是“山珍海味”,狗肉面就是美食中的美食。每年夏天,鎮(zhèn)上狗肉面館就會做出飄香四溢的狗肉面招攬顧客,我一生只吃過兩回,那麻辣勁道的面條和狗肉至今令我回味無窮。
我看著媽媽給哥哥盛了一大碗,她還特地多夾了幾塊狗肉放在他的碗里,只留下幾塊給我。說實話,我有點妒忌哥哥,心里怪媽媽不公平。我的碗里都是面,面雖然也好吃,肉太少了總不過癮。哥哥碗里還有一塊狗腿,他慢悠悠地啃著,吃完把骨頭放在桌子上。我看著那塊狗骨頭,上面還殘留著一點肉絲,可我也看到了一絲血絲。難道沒有煮熟?我聽說過狗肉沒有煮熟,寄生蟲進入人體會感染生病。
我放下碗,說不吃了。狗肉面雖然好吃,感染了狂犬病就不是鬧著玩的。我見過被瘋狗咬過的人,眼神渙散,嘴角流涎,全身痙攣抽搐,像狗一樣狺狺低鳴,有人靠近,他會作勢要抓你咬你?;蛟S意識里他認為自己是一條狗。
哥哥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把我碗里的面全都倒進他自己碗里,大快朵頤地吃起來。在農(nóng)村,吃自家狗的行為是很正常的,不吃倒顯得很做作。我至今對城里人把狗當寵物像兒子一樣養(yǎng)著,很不適應(yīng),還有那些傾家蕩產(chǎn),群情激昂的愛狗人士,表示不理解。
媽媽可能以為我睹肉思狗,說過一陣子再弄一條小狗回來。
很快,暑假了,媽媽從別人家抱回一只小狗,哥哥給它取個名字,叫破罐。媽媽說,破罐破摔,這個名字真難聽,可是我叫起來卻很順口,而且還帶著兒化音。哥哥下半年就要讀高三,馬上要去上大學(xué),離開這個家,性格怪異,青春期叛逆。他才不管媽媽說什么,“破罐,破罐”地叫著,后來所有人也這么叫。
有一次,哥哥帶著我和破罐出去玩。在一根電線桿下,破罐抬起后腿,沖電線桿下撒尿。哥哥也解開褲子,一只腳踏在水泥墩上,撒尿。我看著他那個姿勢,感覺又別扭又丟臉,因為像一條狗。
更奇怪的是,我看見了哥哥偷偷地在吃破罐的狗食。狗窩在樓梯下面的角落里,哥哥跪在地上,趴下身子,前額快要碰到破罐的鼻子。他用手掬了一把狗食,往嘴里送,津津有味地嚼著,看起來很享受。破罐也把他當作同類,從食盆里,在哥哥的手上搶骨頭搶肉吃,氣氛安靜融洽。
我坐在樓梯上,在想哪里出了問題,哥哥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難道是放假前吃的那頓狗肉面?因為狗肉沒有洗干凈,沒有煮熟,導(dǎo)致哥哥感染了細菌或者病毒?我的哥哥要變成狗了嗎?
等我發(fā)現(xiàn)另外一件事情時,這個疑問就更加加深了。一天黃昏,要開晚飯了,媽媽讓我喊哥哥下樓吃飯。我上樓去他的房間,看見哥哥站在床沿,俯下身子,大褲衩褪了下來,堆在地上,露出小麥色結(jié)實的屁股。他壓著一個玩具狗熊,抬起臀部,又向前頂住——我想起家里死去的那條狗在馬路上和另外一條母狗交配的樣子。
哥哥扭頭看見我站在門口,突然表情扭曲,好像很痛苦,隨即,他的下身射出了一股又一股白色的濃濃的液體,噴在狗熊的身上,床單上。那是我小時候最心愛的玩具。
我想起一個中午,哥哥和我在地上鋪了一張涼席,睡午覺。我趴在涼席上,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覺有人壓在我的背上,但不是全身重量,兩腿之間似乎有一根粗粗的“手指”在抽動著。我一翻身,哥哥很快轉(zhuǎn)過身子,側(cè)臥在旁邊,假裝睡著了。我摸了摸屁股后面的褲子,黏黏的濕了一塊。
那時,我才十二歲,身體還沒有發(fā)育,根本不懂發(fā)生了什么。后來,我長大了,成熟了,也能理解哥哥的行為。更重要的是,我已經(jīng)原諒他了,可他再也不會聽到這些話。
一天晚上,我被破罐的一聲吠叫驚醒,我看見哥哥從床上坐了起來。破罐又叫了一聲,哥哥忽然仰起頭,眼睛閃著光,“嗚”地跟著破罐叫了一聲,像電影里的狼叫,悠長而深遠。哥哥站了起來,穿過房門,走下樓梯,背影好像一條狗。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弟弟結(jié)婚以后,在重慶買了一套房子。有一次出差,我住在他們家里。晚上,我們坐在沙發(fā)上聊天,不知不覺快到十一點了。弟妹在臥室里喊他早點睡覺,弟弟突然神秘地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對我說:“我給你變一個戲法?!闭f完,他雙手比畫,掌心朝上,提升,吸一口氣,像武俠片里“氣運丹田”那樣。緊接著,讓人措手不及,他張開嘴,吐出一個粉紅鮮嫩的物體,托在手掌上,把我嚇一大跳。
我湊近一看,那物體的質(zhì)地像一塊豬肉,有紅色也有白色,形狀是一個大桃子,上面還有黏糊糊的液體,冒著熱氣,而且還在微微地鼓動著,看著有些惡心。我問弟弟:“你把剛才吃的肉吐出來了?”
弟弟搖搖頭說:“你仔細看看,這是我的心臟?!?/p>
我一下子被震驚得瞠目結(jié)舌,尤其是他那平靜的語氣,不容人置疑。于是我左右前后仔細地看了看他手中的物體,確實是我曾經(jīng)在哪見過的“心臟”的模樣。那微微的鼓動不正是心臟在跳動嗎?
我迷惑地看著弟弟,他卻不緊不慢,托著心臟,說:“我先把這個給她,等會再告訴你?!闭f著,他把心臟捧進臥室,弟妹已經(jīng)側(cè)臥在床上,他把心臟放在她的胸前,輕輕說了一句:“睡吧?!彪S后,往外走,順手把燈熄滅了,關(guān)上門,坐在我對面。
我急著問他這是怎么一回事,并且伸手去摸他的心臟位置,身體還是溫?zé)岬?,但胸腔里已?jīng)沒有跳動了。我聽說有的人心臟在右邊,于是我又摸了摸右邊,還是沒有跳動。很顯然,他也不是有兩個心臟的人。
弟弟看著我茫然不解,手忙腳亂的樣子,哈哈大笑。他問我:“你覺得一個人是靠心臟,還是靠腦子活著?”
“活著”是一個非常大的概念,而經(jīng)常我們所謂的“心”其實就是思想,也就是腦子。弟弟明顯不是在問我一個生物問題,這個問題帶著哲學(xué)的味道。
一個人沒有心臟無異于死亡,而腦死亡就變成了植物人,如同行尸走肉。我想起《加勒比海盜》里面的死魂棺,盛放著“飛翔的荷蘭人”號船長戴維?瓊斯的心臟。只要誰掌握了他的心臟,就可以命令他做任何事情?,F(xiàn)在,弟妹掌握著弟弟的心臟。
生物在環(huán)境變化或者生存條件發(fā)生改變的情形下,是會產(chǎn)生進化的。弟弟的情況就是這樣的,他向我講述了結(jié)婚前后的“環(huán)境變化”。
弟妹的性格和行為我早就聽弟弟說起過,有一段時間他經(jīng)常向我訴苦,“指控”弟妹對他的管制和約束。這個女人非常愛我的弟弟,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然而愛是自私的,在弟妹的身上表現(xiàn)更為明顯。
她不容許弟弟和其他女人說話,甚至我姐姐和媽媽,弟弟都不能說她們一句好話,否則就是在含沙射影,指桑罵槐。重慶的美女很多,走在路上,弟弟必須目不斜視,稍不留神,就會被擰耳朵。
弟弟是一個文字工作者,經(jīng)常會寫一些小說,我從來沒有在他的文章中看到過愛情故事,他告訴我,弟妹不允許他寫其他女人,文章中有一個“她”字都會造成“蝴蝶效應(yīng)”,雖然不會跪搓衣板,但一頓折騰是避免不了的,有一次她差點要割腕。弟妹要求弟弟“你的心里只有我沒有她”。
三年前,弟弟練就了“吐出心臟”的進化功能。他發(fā)現(xiàn),把心臟留在老婆身邊,并不影響他日常工作和生活。為了安撫老婆,在情況發(fā)生時,他只需要把心臟吐出來,交給她,陰云密布和暴風(fēng)驟雨就會停歇下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發(fā)展到后來,弟妹只要守著弟弟的心臟,就可以安心地睡覺,舒心地吃飯。有時候興之所至,她會帶著弟弟的心臟去上班。她還精心為這顆心縫制了一個錦囊,訂制了一個精致的盒子。
此刻,弟妹正在臥室里抱著弟弟的心,甜蜜地睡著了。而弟弟的身體卻不知疲倦,他對我說:“我?guī)闳ゾ瓢伞!?/p>
我瞄了一下里面用眼神暗示他,弟妹不會知道嗎?他說:“沒事,她有我的心就夠了。來一趟重慶,一定要去看看重慶的美女?!庇谑俏覀儞Q了衣服,穿上鞋,徑直去了耍壩酒吧街。
酒吧里,燈紅酒綠,穿著暴露的女人點綴其中,紅著眼睛的男人在尋找獵物。我和弟弟坐在一個角落里,兩個女人坐在旁邊。我第一次進酒吧,不懂如何搭訕,端著酒慢慢地呷著。很快,弟弟就和邊上的女人勾搭上了,她直接坐在了弟弟的大腿上,弟弟的手也開始不老實的四處摸索著。
另外一個女人也慢慢靠近我,她問一句我答一句,氣氛有點拘束。后來她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撥弄著我的頭發(fā)和臉頰。我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不知如何處理,女人雖然漂亮,但我想起了我的女朋友,我愛她,她也愛我。即使我們不在一起,我也能感受到她的愛。
我和“艷遇”的女人談起我的女朋友,談起我們是如何認識的,經(jīng)歷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我們計劃年底結(jié)婚,去一個海邊城市生活一輩子。
中間弟弟和坐在他腿上的女人去了一趟洗手間,出來時有些衣衫不整,再后來兩個女人離開了,我和弟弟打車回到他的家里。
半年后,我再次來到重慶,弟弟已經(jīng)不在原先的房子里。確切地說,是他的身體不住在這套房子里,他的心還留在那里,陪伴著弟妹睡覺,吃飯,做家務(wù)。我問弟妹,弟弟在哪里?她說:“我不知道,他的心在這里就夠了?!?/p>
1
蘭波突然從武漢來到南京,要和我談?wù)勊笥训墓适隆?/p>
我們坐在1912街區(qū)一個酒吧外的遮陽傘下,明媚的陽光照著紅墻上蔥綠的爬山虎,愈顯得青翠,也像我的心情。
我和蘭波從小一起長大,可以說是青梅竹馬。我叫蘭蘭,和蘭波是同一個村子的,蘭家村。蘭波,這個名字本來在鄉(xiāng)下極其普通、不引人注目。然而隨著少年的成長,在高中時我們讀到“生活在別處”這句詩時,知道了一個詩人也叫蘭波。蘭波不再是蘭波。
蘭波寫的第一首詩,是給他的英語老師。他給我看過,里面有一句是這樣的:“許多人真情或假意,愛你的美貌和光彩,但我只愛你朝圣者的靈魂?!焙髞砦抑?,他只不過是抄襲另一個詩人的。
再后來他也給我寫過一首,詩的內(nèi)容早就忘了,只記得題目是《你總有愛上我的一天》。
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離開南京,我留在南京。兩年多來,我們走上了兩條平行的直線,保持著距離。我只知道他去了諾基亞東莞分公司,成為一個通信工程師,待遇很好。
有一天,我接到他電話。他說辭了工作,現(xiàn)在住在武漢一個山里。我問他準備做什么,他說就歇歇,只是不想工作,累了。對此,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蘭波就是這樣的人我曾對他說過,像你這種性格,只適合在山里隱居起來。
他認為自己能夠適應(yīng)社會,即便成為一個平庸的人,也能找到幸福和樂趣。我不能評判他是不是一個平庸的人,但他沒有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幸福和樂趣,這是明顯的。
他告訴我,他要寫小說了。我問他還寫詩歌嗎,他說寫得很少。我記得他以前說過一句話,“餓死我也不寫小說?!碑斎晃覜]有再提,只是祝他寫出好小說。
我還沒有看到他寫的第一篇小說,他就陷入了一場“精彩”的故事中。
2
蘭波要去武漢,又沒有熟人。剛好他的一個詩人朋友的女兒在那邊上班,于是讓蘭波聯(lián)系她。這個女孩子比蘭波小兩歲,行事卻要圓滑熟稔,很快幫蘭波在東湖邊一個小山村里找到了房子,和她自己住的地方隔湖相望。
第一次打電話,他剛好住進去,就對我說起這個女孩子。第二次說起她,是在一條短信里,“她在我家洗澡,不肯走,怎么辦?”
我看著短信,很長時間,一直停留在回復(fù)框里,沒有寫一個字。后來,把手機關(guān)機,扔在一旁,睡覺了。
過了幾天,他才給我打電話,說和那個女孩子睡覺了,他們正式確立了戀人關(guān)系。女孩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檸檬。檸檬對蘭波是一見鐘情,她之前本來有一個男朋友,兩人住在一起。
開始蘭波還有點別扭,覺得自己破壞了他人的生活。他看到檸檬的男朋友發(fā)的短信,說要把他踩在腳下,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蓹幟蕦λ煌樯睿瑘詻Q地和前男友斷絕關(guān)系,甚至瞞著她爸爸,和蘭波住在一起。
蘭波知道檸檬喜歡他什么,不過是一點浪漫。她的前男友在研究院工作,是一個枯燥的人,腦子里只想著如何炒股掙錢,買房子買汽車,結(jié)婚生孩子。蘭波也想過。
而檸檬熱情,幻想,文藝,年輕。她的爸爸就是一個落魄的詩人,她卻還要愛上一個不寫詩的詩人。
他們在湖邊,在山下渡過了一個愜意的夏天和浪漫的秋天。
有一次,蘭波給我打電話,說他愛上了這個勇敢的姑娘。而他還沒有對她說出那三個字。
3
我也喜歡這樣的姑娘。我更欣賞她跟前男友分手,和蘭波在一起的決定。向來,“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一個女人沉溺在一份穩(wěn)定的感情中,往往更難跳脫出來。
很難說庸常的幸福值不值得守護,但它有時確實蒙蔽了我們追求更多幸福的可能。
檸檬和蘭波在一起,似乎找到了往日失去的激情。我想象他們的生活:在一個破落的農(nóng)家毛坯房屋里,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張椅子。蘭波說還有一張竹席,夏天鋪在床上,他們在床上做愛,晚上月光照在他們的裸體上。
我能看見這幅美好的畫面,卻不能體會山間的月光和清風(fēng)拂過身體。
每天早上,蘭波起床給檸檬做好早餐和中午便當,送她穿過山間的小道,到汽車站臺。他看著她坐下來,微笑著搖搖手臂,直到汽車駛遠,一個人返回小屋。
他只有兩件事可做,就是讀書,寫作。他還存了一些錢,住在山里至少可以維持兩年。他是不是考慮過未來,我不得而知。不過該來的總會來,逼迫你去面對。
那是在寒冷的冬天里,蘭波說下了一場大雪,把小路都蓋住了。屋子里很冷,他們?yōu)橐灰I一床羽絨被吵架了。
檸檬想要暖和柔軟的,蘭波說喜歡厚實一點的棉被。他還給她講解了一些棉被相比羽絨被的好處,結(jié)果檸檬生氣了。這就是生活瑣碎。
他們沉默了一會,蘭波開始哄她,親她,撫摸她,脫下她的衣服,放倒在床上,他們的熱情很快就把屋頂?shù)难┤诨恕?/p>
第二天,蘭波就去買了兩床被子,一張棉被和一張羽絨被。
4
等到春節(jié),他們暫時分開,各自回了家。
愛情是兩個人之間的事,而婚姻是兩個家庭的事。檸檬將她和蘭波談戀愛的事情告訴了爸爸。她爸爸勃然大怒,曾經(jīng)在文學(xué)上交流的朋友頓時變成了仇人。他指出蘭波抽煙喝酒的“惡習(xí)”,甚至編造出在東莞嫖妓的故事來詆毀他,只巴望拆散這一對親密無間的戀人。
見女兒鐵了心要跟蘭波在一起,懷才不遇的父親只有貶低蘭波的才華,認為他至今沒有寫出一首讓他欣賞的詩歌。至于寫小說,蘭波更是沒有一丁點兒駕馭能力。
同樣,蘭波也在家里接受著父母的盤問。既然已經(jīng)辭去了工作,父母就沒有再加指責(zé),他那優(yōu)越的工作曾經(jīng)讓他們多么自豪。
父母希望他回家找個工作,從此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買房結(jié)婚生孩子。聽說他交了一個女朋友,女方家卻在遙遠的山區(qū),而且父母還離婚,臉上又露出不對的顏色。
好不容易過完年,兩人逃離了家庭又聚在一起,談?wù)摰脑掝}卻開始變了。想想對方家里人說的話,心里也不是滋味,分歧越來越大。
性愛成了他們唯一的調(diào)節(jié)劑,黑暗中,山林里,隨著喘息和呻吟,有節(jié)奏的搖晃歸于平靜,矛盾也得到緩解。兩具汗涔涔的肉體挨在一起,仿佛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多么希望就這樣直到天荒地老。
蘭波再次給我打電話,說他女朋友例假推遲好多天沒有來,擔(dān)心她懷孕了,問我一些生理反應(yīng)和應(yīng)該注意的事項。
他還不想要孩子,希望檸檬去醫(yī)院看看,做人流。為此,他們又吵了幾架。
幸好最后例假來了,兩個人才松了一口氣。日子卻過得越來越緊張。
5
終于,他們不可避免地走向分手。
蘭波發(fā)現(xiàn)檸檬的前男友還在繼續(xù)騷擾著她,那個男人勸檸檬不要急著和蘭波結(jié)婚,時而會說一些狠話,時而又關(guān)心她幾句。雖然蘭波沒有把他視作威脅,但心里總存著芥蒂。
而女友開始對他的小說和詩歌指手畫腳,她不斷發(fā)脾氣,責(zé)備蘭波沒有為她寫情詩,還問他小說里的女主人公是誰,是不是想著前女友。
當蘭波無法向她解釋文藝和現(xiàn)實的區(qū)別時,只有反過來拿她的前男友說事,于是他們陷入了相互傷害的境地。直到聽不清對方在說什么,兩人都歇斯底里起來。然后做愛。
做愛終究解決不了心理上的問題。一天,蘭波在家等檸檬回來,他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他給她打電話。關(guān)機,再打,依然關(guān)機。飯菜都涼了,她依舊沒有回家。
那天晚上,蘭波一個人睡在床上,想著他們曾經(jīng)美好的時光。他問自己,如果出去找一份工作,生活會不會有所轉(zhuǎn)變。
到底是什么在改變我們,讓我們身不由己,無法回頭,被推著向前走?即使是如此理想的田園,令人眷羨的情侶,也有不可挽回的結(jié)局。
檸檬拋棄了蘭波,就像她曾經(jīng)甩掉前男友,跟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公司副總談起婚外情。
蘭波告訴我,他去找過檸檬。他沒有希望檸檬重新回到他身旁,但是勸她“庸常的幸福即使不值得守護,也不應(yīng)當陷入更加破落虛華的愛情中?!?/p>
起碼他和她的愛情不是。
他退掉了山里的房子,計劃到各地走一走。他講完這個故事,說不知道為什么要講給我聽。我聳聳肩,對此,我能說什么,誰叫我們分手這么多年。
這是一艘從香港開往達爾文港的奴隸船,船上有大洋國從東亞國掠取的八百奴隸。當船行駛到印度尼西亞巴厘島海域時,海上迷霧重重,不見天日。突然從遠處,不知是天上還是島上傳來一聲大叫:“嗒慕士!”就連關(guān)在底艙的奴隸們也聽得一清二楚。所有的船員和船長大吃一驚,因為嗒慕士正是船長的名字,他有點不知所措。
緊跟著第二聲又叫起來了:“嗒慕士!”船長想起東亞國的神話故事《西游記》,好像自己是被金角大王叫著的孫悟空,一只葫蘆要把他收進去。
隨后是第三聲:“嗒慕士!”船員們都看著船長,他有必要做出點反應(yīng)了。于是他回道:“是誰在叫我?”那聲音接著說:“在你到達達爾文港時,告訴人們老大哥死了?!?/p>
船員和奴隸都躁動起來了,能聽見撞擊聲、拍打聲和驚恐、疑惑的交頭接耳。副船長看著船長,小聲地問:“船長,怎么辦?”
船長故作鎮(zhèn)定,又大聲叫起來:“你說誰死了?”
“Big Brother.”聲音傳來,并無差錯。
船繼續(xù)往達爾文港開去,船長把自己關(guān)在船長室里,久久沒有出來。船員依然聚集在一起小聲討論著,底艙的吆喝聲漸漸平息,似乎有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
抵達的那天,太陽從東邊緩緩升起,海面平靜,能看見南面的陸地了,達爾文港就在前方。
船長已經(jīng)站在船頭上,拿著喇叭擴聲器,面色沉重。當陸地上的高樓隱約出現(xiàn)在眼前時,船長抬起了喇叭,聲音洪亮地喊道:“老大哥死了!”猶如一支穿云箭射過去。
只聽見岸邊傳來嘈雜的回應(yīng),哭泣、歡呼、號角、警報……一個時代就此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