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羞
1987年,陽光明媚到讓人沒有精神,植物茂盛至泛濫,無論從哪方面看,看著都不像在舊社會。一個上好的正午,我四仰八叉躺在淺淺的小溪里。溪水溫涼,緩緩從我后背和指間流過,舒服極了。我聽著溪水流淌的聲音,一班剛從魚卵破殼不久的花線石斑魚,時不時地攻擊我的腳底,我動動腳趾頭,它們也不游走。這時我至少是一座巨大的座頭鯨,對它們來說足夠的巨大。水聲是干凈的。在水下聽到的流水聲,干凈并且絕對通透,我感覺像是有什么東西貫穿了身體,梳洗我那還沒長熟的靈魂(大概已有一個紅薯那么大),安撫它,讓它一點點安穩(wěn)下來。我仰躺著,天空全藍。
它還那么的空。天空,空空蕩蕩的,上面沒有一點事物,也就看不出它的好與壞。但它一定是嶄新的。我伸手去抓,手掌遮住半個天空,抓緊了收回來,又像是什么都沒抓住。我不懂。也許是還沒到懂的年紀,不知道怎么去描述:這是一塊全藍、空蕩的天空,我這樣想,它和我沒什么鳥關(guān)系。我望著它,它很輕。不去看,它也在那里,相互誰也不欠誰,誰說不是呢,我預(yù)感有什么東西正朝我飛來。
一塊石頭從眼皮底下飛過,砸在我腦袋邊上,差些把我的魂給嚇走。是村里的單身農(nóng)民肥汀,他站在岸邊。
“肥汀,你媽大卵泡心?!蔽覍χR,從水里摸起石頭砸去。他用那個破斗笠隨便一擋,動作相當瀟灑?!吧窠?jīng)病,”我說,“你又捉蛇去啦?!?/p>
他站在那里傻樂,叼著個煙頭?!澳悴虏驴矗彼喔吣侵簧咂ご訉ξ异乓?,里面八成是有貨。我屁顛屁顛涉水上岸,控制不住好奇和興奮。我濕漉漉的只穿著短褲,他指指我背后,用那根夾著煙頭的手指,“你看那兒怎么回事,好像著火了。”我知道他想詐我,只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說真的,你看,九腳塘那兒,很大煙。我轉(zhuǎn)頭過去,這神經(jīng)病就一把褪下我的短褲。
“神經(jīng)病啊,肥汀,你媽卵泡,你媽批?!?/p>
我整個人朝他撞去,他一動不動,打了個太極,輕飄飄地一把把我推到水里。他笑得更加得意了。我沒法兒跟他計較,40歲了還沒有過女人,不變態(tài)都不可能,我說,“你是不是想批想瘋了,你媽卵泡心,變態(tài)狂?!?/p>
他沒說話,把捕蛇棍丟在蛇皮袋上壓著,找塊石頭坐下,兩條褲管浸在溪水里,重新點上一支。“你這個小麻頭鬼,”他嘆了口氣,“你在干嘛,我看你卵毛還沒長嘛?!?/p>
“要你管,有種你脫光了給我看,你一定也沒毛?!蔽遗菰谒铮谒?,噴了他一臉。
“跟你開個玩笑,小短棺材,玩笑都開不起。來,捉一條出來,讓它在水里游游。”說著,單手伸進袋子,摸出一條2米長的蛇來。那是一條蛇皮黑乎乎,黑到發(fā)亮的烏山魈,即使在正午的陽光下,還是能感到在它周圍散發(fā)著的寒意。我連忙起身,往后退了退,完全被嚇住了。他的手指鉗著蛇的七寸,甘蔗那么粗的蛇身在慢慢纏緊他的手臂,分叉的蛇芯子窸窸窣窣地對著我。這讓我非常不安,一動都不敢動?!霸谀睦锔愕降?”我假裝若無其事。
“白虎山,你家那塊茶葉地里?!彼咽致胨?,放開手指,讓蛇自由在水里游蕩?!安粫愕?,放心?!彼f,“蛇也需要涼快涼快?!?/p>
我太不相信這個變態(tài),雖說他是全村最厲害的釣魚高手,我相當佩服,但他也絕對不著調(diào)。
肥汀這人相當?shù)墓殴?,他非常精瘦,一個不種田以捕蛇為業(yè)的農(nóng)民,沒有女人,也不知道他姓什么。他喜歡吃火鍋,喜歡在沸騰的銅鍋里燙一些魚蝦蛇之類的東西。在1987年,他絕對算得上當?shù)氐囊粋€另類人物,只可惜沒人賞識。我找了塊露出水面的大石頭上蹲著,雖然怕,但這東西應(yīng)該味道不錯,不會比《少林寺》中李連杰吃的瓦片烤蛇肉差。我說,“肥汀,這條能賣多少?!?/p>
“不值幾個錢,二三十塊,當夜晚菜不錯,要不要到我家來吃。”他用棍子來回撥弄,免得它游開。蛇也乖,慢慢停著不再動,仿佛寵物一般。“真的?”我說,“火鍋嗎?”
“騙你干什么,不過有個條件。”
“那算了,”我說。我就知道,再說我也有點不敢吃這種肉。我說,“說來聽聽,什么條件。”
“把你褲襠里的橡皮筋拉長,看看是不是比它還長?!?/p>
“長你媽批,肥汀?!?/p>
他光著上身,那件烏臭的汗衫搭在肩上,一只腳在長凳上擱著,另一只踩著涼鞋,腳上還有沒洗凈的田泥。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著碗口,從玻璃柜上提起湯碗,呷一口,嘆了口舒服的氣,把碗穩(wěn)穩(wěn)放回原處。他不說話,用筷子夾起一點腐乳,那點分量至多能用舌頭舔,但很享受。他把筷子擱在碗邊,摸出一支青松點上。他的目光癡呆,應(yīng)該有點多了,目光停留在地上某個地方,那里有一張?zhí)羌堈吃诘厣?。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在村口馬路邊小賣部,這個看似古人的農(nóng)酷,他的頭發(fā)比我短褲還濕,他的背脊上已風干出了明顯的鹽漬,他看上去很有歷史的樣子,但是他很可能想不起來了。
我和肥汀從小溪走上馬路,來到村口小賣部。因為一個賭。我贏了,賭注是一支橘子水,冰鎮(zhèn)的。肥汀這人雖然有些無賴,但對這種事關(guān)榮譽,涉及做人原則的事,還是比較有骨氣,要不他在村里就沒法混了。至于是什么賭,考慮到事實上確有肥?。ㄟ@里是化名)其人,加之他輸?shù)靡膊还獠剩ň鸵运@樣的成年人和小孩相比,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在此我就不提及了,畢竟他是我那會兒不折不扣的偶像,多少要留點面子給他。作為一個秘密,它將永遠,當然也必須,留在那個1987年的中午,那棵溪灘上的倒拖楊柳下,嚴格說來,是在柳樹的那個洞里,到此為止??傊?,我們來到小賣部就遇見了這位一度沉默,但很快就會嘮叨個沒完的神。
“田佬,你這樣也喝得下去?”肥汀拉了條竹椅坐下,脫下上衣,把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攤開,鋪在肩上。那人沒理他的挑釁,沒說話,大概是隔壁村的,我不認識?!拔艺f田佬,別人家喝啤酒,這么熱的天,你喝什么老酒,田佬。”接過1毛錢的找頭和橘子水(我一支,他一支,總共4毛),肥汀望著我,“怎么,”他望著我說,“漲價了?”
“怎么會,4毛五,2支,找1毛?!蔽艺f,“你不想要,給我也好。”“要不要?”我說。
“團裹,”肥汀喊,“你這店還想不想開了,東西賣這么貴。”
小店老板是我五哥,他躺在里屋的蚊帳床上扇扇子,沒理他。也不想理他。前兩天,他們剛在田埂上鋤頭鐵軋地打了一架,就為了搶田水這點兒破事?!斑@次就算了,我遲早把你這爿店砸光。團裹,你聽著,我肥汀說話算話。”說著話,把雙節(jié)的橘子水掰成2段,給我一段拿著,說,“給田佬吃?!?/p>
“田佬,”他對著田佬說,“吃個橘子水,長生不老?!?/p>
田佬照舊沒理會這個無賴,嚼著嘴,看著地上那張?zhí)羌?,伸手抓起那只酒碗,不緊不慢喝上一小口,喝完,穩(wěn)穩(wěn)放回原處,就好像這個動作他演練了幾十年,比他看上去的年紀還要長久。他看著也不是太老,有些模糊,看不出年紀。他用筷子夾起一點腐乳,在嘴角吮了一下。
冰涼的橘子水結(jié)成了冰,我滋潤地舔著甜蜜蜜的汁水,不急于把它幾口咬完。我站在肥汀邊上,用捕蛇棍支著上身。我想找塊石頭坐下,不過這會兒實在太熱了,路邊的石頭燙得都快要冒出青煙。事實上,我也喜歡望著他,我預(yù)感這人有些來頭,比起來村里做活的鐵匠、篾匠、泥水工之類的更讓人著迷。他擺出來的造型自不必多說,超吊,就是他喝酒的動作和感覺也都非同常人。我甚至覺得像肥汀這樣的人物,在他這種氣場下都不占上風。我懷疑這也是肥汀一坐下來就挑釁他的原因。
“喂,田佬。你是不是喝多了,傻乎乎的,小心夜里射不出來。”
我聽不懂什么意思?!笆裁瓷洳怀鰜??”我說。
“你不懂?!?/p>
我當然不懂。
我說,“他是誰?”
“田佬。”肥汀嘴里含著冰棍,點燃一支煙。“田佬你都不知道,神仙?!狈释∮檬种噶酥柑栄ā!靶⌒乃??!薄疤锢?,”肥汀說,“你要是一塊紅方霉豆腐,一斤老酒,你喝多少,隨便喝,我給你付錢?!?/p>
“放屁。”田佬淡淡地說,極其冷淡地突然說了一句,“肥汀,你算個老幾?!彼f話時,也沒看著肥汀。
這事就是這么開始的。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流傳過幾個版本,結(jié)局都差不多,過程卻絕無雷同,而我作為當事人之一,自然最清楚不過。我以寫作上的運氣保證,它絕對忠于事件本身,這點請讀者放100個心,我并非那種熱衷于添油加醋的記錄者,特此說明。不過,在我著手講述這段很可能費力不討好,隨處充滿漏洞并很可能大面積失控的往事之前,還請耐心等上一會兒,允許我賣個關(guān)子,插播一個無關(guān)痛癢的小故事。當然,如果實在覺得我離題太遠了的話――我完全理解某些心急的讀者,或者本身就是技術(shù)高超的寫作者對此類雕蟲小技的不屑——您也大可不必遷就與我,直接跳過便是。我在這里煞費苦心,厚顏無恥使這種花招(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無非是想借此機會,表達對已故二流小說家(某些沒寫出什么東西,卻喜歡指手畫腳以為自個多高明的中國年輕文學大師們對他的一貫評論)塞林格老頭無限的敬意,我知道,每當我看到一群勞力上上下下忙碌著搭建屋頂?shù)膱雒妫瑑?nèi)心里總會泛起無法壓制的沖動,想大聲對他們喊:把橫梁再抬高些,再抬高些。
這是一個有些舊的故事:
在遙遠的舊社會,窮人們破舊的屋頂上時不時地總會有龍游過。那天早上的裴家莊,風平浪靜,天空并無異象,只不過佃戶裘3尺家院子的草叢里憑空多出了一個蛋。說它是蛋,又好像不夠準確。除開形狀與普通的雞鴨蛋相仿,它的個頭有一只七石缸那么大。也就是說,它非常大,兩只手根本圍不起來。這只巨蛋全身雪白,它應(yīng)該就在最近的時辰才出現(xiàn)在這里。這個清晨,3尺去地里干早活前,他還去院子的墻角方便,要是那會兒就在,他不可能看不到。從小到大,活了幾十年,雖說沒見過什么世面,但3尺(3尺差不多就是一米了,不是指他的身高,而是他的家伙,據(jù)說可以當褲腰帶使。也不知是莊里哪個嘴巴多的寡婦造的謠,在舊社會,許多事都來的夸張。不管它,就說這3尺)也絕非鼠輩,他見怪不怪,充其量覺得那就是一個稍大點的龍蛋,盡管龍會不會下蛋,還是說是哺乳動物,這個并不清楚。歸置好農(nóng)具,他直接去房里睡覺了,連早飯都懶得吃(其實也沒人給他準備)。這天他不想再出門勞作了,對佃農(nóng)的生活是越來越厭倦,鬧革命呢,又好像沒那份興趣。再說,在那會兒的舊社會,還沒這個詞。我們說,3尺的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進了屋,3尺走去窗前把窗打開。其實開不開都一個鳥樣,紙糊的門窗自打前年起就再沒修過。這樣也好,省得屋里老是換氣。3尺嘆了口氣,站在窗前望著這個蛋。一大早的,3尺感覺自己有些失眠,睡不著。3尺站在窗前點起煙袋,吸一口煙氣,喝一口水。3尺在想什么,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這仿佛就是佃戶的人生吧,3尺想,想想又覺著不是那么回事。莫非這里有什么報應(yīng)?3尺想,他雖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身為一個佃戶,又會惡到哪里去呢。3尺想起前兩天,他正好對裴員外家的二閨女稍稍動過念頭,但那也只是想想,并不犯法。再說,這事兒怎么也沒法跟這個蛋聯(lián)系在一塊。3尺有些懷疑,這恐怕真就是某只龍不小心從天上掉下的蛋,它至少不會是從地里突然冒出,它不太像人間的東西。它看著沒有道理。
補完覺醒來已是下午,天空飄著毛毛細雨,氣溫也下降了幾度。3尺感覺整個人精力、體力,甚至思維邏輯都得到了一定的恢復。睡覺本身就是對一切的自動恢復,雖說這會兒還沒滿格,但仔細體會,對這世道還是莫名長了點好感,心里是帶著盼望的。3尺來到窗前喝水,那個蛋一動不動,還在原地豎著。不應(yīng)該啊,要是龍落下的東西,過這么久了,它們應(yīng)該會想起來,返回來把它給接走。3尺沒念過書,不過天上一日,世上一年的常識還是略有所聞,3尺想,大概是還沒來得及的緣故。3尺站著再等了大半個時辰,抽了半袋子煙葉,也沒見天上有什么特別的動靜,雨,倒是越下越大。3尺想起地里才遷下的紅薯苗還沒澆水,這下好,更有理由不用出門??磥恚迷偎瘋€回籠覺。問題是,就在這個時候,那個蛋突然動了。
動的不多,就動了一下。可就這一下,還是把3尺嚇了一跳。阿彌陀佛,3尺完全沒想到,它動了一下之后,很快又動了一下。總共就兩下,動完,那蛋就沒再動了,靜靜地豎在雨里。關(guān)二爺保佑,這是什么意思。這一定有它的意思。
泡起一壺茶水,3尺在門口的門檻坐下,這個下午才開始不久,有相當長的時間需要消耗。他喜歡在下雨天坐在門口看雨,要是沒有特別要忙的事,他喜歡看著雨,想想事情。也沒特別要去想的事,想到哪兒就想會兒,他喜歡這樣。這么多年,他也是這么過來的。有時他覺得這樣有點兒空,心里空落落的,但這種情況很快就會過去。佃農(nóng)的生活里有忙碌的成分,勞動能讓人忘掉許多事情,他不愿想的,他也不去想。哪怕院子里突然冒出一個這樣的大蛋,他想起,他一直想成為一個好的佃農(nóng)。
他想他是合格的,在傳統(tǒng)的價值觀里,他至少是一個本分的佃農(nóng)。永遠按時、按量交租,對地主家充滿感激,少有抱怨。他不是一個喜歡抱怨的人,干旱的日子一連數(shù)月沒一滴雨,好不容易等到下雨,天上又刮起了十級臺風,這些都沒什么可抱怨的。農(nóng)民從來都是靠天吃飯,3尺懂得如何擺正自己的位置。他知道自己的使命,這樣就夠了。他種的莊稼在村里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也不賴,他并不熱愛勞作,他有時想,人并不應(yīng)該勞動,但也就想想。他知道,一個好的佃農(nóng),他不會反對勞動。
一個大大的蛋豎在院子中央,傻乎乎的,他想起這些沒用的,輕輕嘆了口氣。
他可能有點喝多了,濃濃的茶水讓他有點兒醉,感到惡心。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至少沒前兩年那樣有力氣。他的下巴上的胡子有一兩根最近已經(jīng)全白,清晨醒來也少見下面有勃起,他可能老了,他想,這種感覺倒還不錯。他感覺人活著要是倒著過,也是能接受的,相當于太陽每天從西邊出來東邊消失。他對方向問題很少關(guān)心。他有一次在路上碰見一個瞎子,瞎子問他裴家莊怎么走,他用手指指了指方向。這可能是他到目前為止,還能想起來的這輩子做過的最滿意的事。他的記性越來越差,有時他想起要喝水,會忘了去點上一個煙。他有時候真的想,是不是找個江湖郎中來把把脈,但想想還是算了,隨它去吧。3尺這樣想著,雨時停時下,停下不到一會兒,一陣風吹過,又把雨給吹來。
這雨下得也軟,雨滴不像雨滴,模模糊糊的像是帶著霧氣,稍遠些的地方,比方村后的后門山,基本就看不清了,只能大概見到個灰蒙蒙的輪廓。3尺記得那兒山岡上有株楓樹,在他還小,他想不起那會兒他有沒有10歲,也可能才八九歲,他在那株楓樹下睡過一個午覺。當真夢見一條龍從天空游下來,纏繞在楓樹上。它的火氣特別大,鼻孔冒著熱氣,前爪還踩著一小塊浮云,模樣有些囂張,又酷又爛的,也不說話,東張西望,好像挺閑氣的樣子。小3尺流著口水,腦袋一片空白,傻乎乎的欣賞著眼前這個事物,不知如何表現(xiàn)。它可能是條真龍,3尺想。醒來后,撿了幾只蘑菇,回家燒飯。
想起遠的事,3尺會盡量想得慢一些。往細里想,多想幾遍,有時反復想三四五遍,直至想不出還有哪里可想的,想完了,就不想了。輪到下次突然想起時,再想想。不能說3尺是個孤獨的佃農(nóng),他只是偶爾有些孤單。他有時候覺得,他是不是缺少一些愛情,一個熱愛燒飯的女人。
這么想時,3尺感覺有點傷心,不多,就是一點點,比雨滴大不了多少的傷心。這東西在身體的哪個地方掖著,他也說不上來。他動動腳趾頭,它也沒動,嘆口氣,它還在。
3尺在門檻躺下,望著隨時會塌下、半塌著的門梁。它還沒塌,很可能是那張蜘蛛網(wǎng)的功勞。六月初八,易出行、開墾、接木,忌入土和算命,西向有尼姑出沒?;蕷v上寫什么就是什么,它最大。萬物籠罩,不會有任何意外,只是有沒有什么地主是講義氣的,他們那么辛苦,無非也是混口飯吃。體面些的,逢年過節(jié)還給發(fā)個紅包。這算什么世道,3尺想到這兒,停了停,他想,這算什么世道呢。這么些年,說起來皇帝都換了2茬,他竟然還沒出過遠門。他想起那個挑擔來的小貨郎,撥浪鼓弄得咚咚響,她每年路過一次村子,她應(yīng)該從很遠的地方來,去的也是遠地方。遠地方,那又是什么地方?有多遠?比天邊還遠,還是僅僅遠而已。還是說,遠,也就那么回事,只是看不見。在看不見的地方,她的貨賣得如何,是不是也會碰到蹲在田頭的無賴。他們會不會對話。會不會歇下來玩會兒。那會兒,天會不會過黑。要是太黑了,她會不會突然失落,以至迷失方向。他要知道這些做什么呢,3尺想,他非得知道這些嗎。他非得知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而一切都會過去。一個佃農(nóng),他要知道何時起霧,下雪又是在哪幾天,他最好知道雨什么時候停,不停,最好去知道,雨還會下多久。他需要知道的應(yīng)該不多,太多沒用的,他也不需要去知道。他不應(yīng)該知道,因為不需要。他不應(yīng)該知道人餓了就要吃飯,吃完飯,很快又會餓。不應(yīng)該。他應(yīng)該出一趟遠門,或者出去混混江湖,3尺想,是龍是蛇,他應(yīng)該出去走上那么一趟。這是應(yīng)該的。天下那么大,總有3尺容身之處。3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深得都聽到了嘆氣聲。他想起他曾經(jīng)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木匠,他喜歡擺弄木頭,可是沒有。他不知道這是什么緣故。他也想過當一名篾匠師傅,閑暇時光,還能免費給寡婦們打些簸箕、掃帚什么的,可他現(xiàn)在仍舊是一個情感豐富的佃農(nóng)。這世道究竟怎么了,不下,幾個月沒一顆雨,下起來又沒完沒了。有沒有雨是往天上飛的?
5:35分,或者6點多,誰知道呢。在酉時醒來,雨下得更大,而舊社會的天還沒黑,它正在一點點暗下來。我想。
我想故事到這兒也就差不多了(在水缸里躺得太久,身體有些脫水)。再寫下去,以我半吊子的寫作才華免不了落入俗套,定會愧對吊了許久胃口的讀者,這不好。我不是故意的。如果實在要寫,了不起,我也只能憑空捏造一個結(jié)尾。為了多多少少能切上題,7天后的早上,我讓這只大蛋在微風中爆裂,破出一只色彩斑斕的鳥,因為足夠大,也可以稱之為鵬。還沒等3尺點燃煙絲(他正要出門,他終于要出遠門了),這鵬就飛走了,飛去當時無一例外也是空蕩蕩的天空。事實,也是如此。
這也是我說這故事顯舊的原因。一是它的中心思想過于勵志;二是一個浪漫主義者,他如果不夠虛無,那他一定是想起有什么話要說。
田佬說,“肥汀,你這個酵母,我用一個手指頭就能把你滅掉?!碧锢械卣f,呷一小口,伸出舌頭舔了舔筷子叼起的腐乳,“有什么了不起,我一顆酵母就能把你滅了?!?/p>
“你這么厲害,田佬?!?/p>
“有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我把天也滅了,山也滅掉,溪江也滅,統(tǒng)統(tǒng)滅掉,滅干凈,就像你媽卵泡那樣干凈,酵母嘛?!?/p>
“你這就有些厲害了田佬,你有本事一口干,慢吞吞的做什么,我給你買。”“團裹,來1吊老酒。”
田佬沒說話。也不是沒說,嘴上小聲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嘀咕什么。他抓起酒碗,一口干掉大半碗?!拔乙幌掳阉鼫绲簦y(tǒng)統(tǒng)酵母掉。”田佬說,“有什么了不起?!?/p>
五哥懶懶從床上翻起,舀了一吊酒在碗里,剛好平了碗口?!?毛?!蔽甯缯f。他對肥汀說,“5毛。”
“沒有?!狈释】粗甯?。
“5毛,肥汀?!蔽甯鐟械酶释U話,只是看著他。
兩個人像兩只雄雞那樣對了會兒眼。“5毛有什么了不起,我用5毛酵母,輕輕松松把它滅了?!碧锢姓f,他用手指頭沾了點酒,試了試味道。“肥汀,你這個酵母,你沒種?!闭f著,以他那標志性的手勢抓起酒碗,三口兩口喝完?!鞍??!狈世袊@了口氣,點燃一支青松,“媽的,有什么用呢,統(tǒng)統(tǒng)都是酵母,北極也是酵母,南極也是酵母,地球是酵母,都酵母掉?!?/p>
“再來1吊?!狈释〔粍?,把腳板擱在凳子上望著五哥?!奥犚姏],團裹。人家說你是酵母呢,你是不是?”“是不是?”肥汀說。
肥汀從上衣口袋掏出小把毛票,抽一張1塊給我,意思是讓我拿過去,我是他跟班?!澳萌?,”肥汀說,“給那個5毛酵母拿去,他還是發(fā)酵粉呢。”我很老實,拿過去給五哥完成任務(wù)?!?分錢也不會少你,團裹?!狈释≌f。
“1分也不少你,團裹?!碧锢懈艘痪洌坝惺裁戳瞬黄?,我用一個手指頭就把店給滅了。滿上啊,團裹,有什么滅什么,你媽批,你媽批的酵母?!?/p>
“滅你媽批,給我滾,十三點?!?/p>
“滅你媽批,我把你媽也酵母掉,有什么了不起,”田佬淡淡地說,“我用一顆酵母就把你媽滅了,滅到天上去?!蓖耆幌窈攘藘赏氲臉幼樱皇强粗悬c傷神。田佬說,“你們這種酵母,統(tǒng)統(tǒng)應(yīng)該酵母掉,酵母干凈,把你們都酵母到北極去,那里有很多酵母。”
五哥舀上酒,滿上,回去床上躺著。生意歸生意,大熱天的,犯不著跟誰治氣。
肥汀歇下來,重新點燃一支煙。他嘆了口氣,望著空氣。天很熱,密不透風歇斯底里的知了聲,隨隨便便就能把一個人逼頹廢。正午的天空蕩蕩的,它太藍了。大概是感到了無聊,肥汀捉起一條蛇,掛在脖子上把玩,也不說話。我的橘子水就要用完,我最好把肥汀支開,再來上一支。我提醒他,我說肥汀,不回去睡午覺嗎?
“你想買就去買嘛,”肥汀嘆了一口氣,對著空氣說。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非常尷尬。我說,那我去買了,你還要來一支嗎。
“隨你便,”肥汀說,嘆了一口氣?!皩W什么不好,”肥汀說,說得很輕,就像沒在說話。空氣很熱。
我從新飛下層取了兩支冰橘子水,把那5毛錢扔在散鈔盒里,也沒跟五哥講找頭。他在蚊帳里看金庸。我想我得回家去,或者老樣子,到溪水里去躺著?!靶值?,”我沒料到田佬會抓著我的褲頭,說,“也給我田佬一支嘛,反正都是酵母,來,給兄弟一支?!痹挾嫉竭@份頭上了,我只能給這老兄一支。我遞過兩支讓他選,他沒有動,看了我一眼,再看看橘子水,再看著我,看著我選了右手,對他來說是左手邊的那支。那支冰得硬邦邦的。“謝謝你,酵母兄弟?!碧锢姓f,他抓起酒碗,“要不要嘗一口?!?/p>
“肥汀,”我跟肥汀說,“這位老兄是不是有點毛病?!彼疫€不放手,意思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沒事,田佬沒病?!狈释“褵煔獯档娇諝饫?,望著空氣說,“他只是心情不好,人有點反社會?!薄疤锢小!狈释μ锢写蠛耙宦?。“喝你的。”
“好的。酵母?!碧锢蟹砰_手,慢吞吞解開皮帶,他把那支橘子水放進長褲子里,抖了抖上身,扣好皮帶?!岸际墙湍?,”田佬說,“有什么用呢,都是酵母。有什么了不起,統(tǒng)統(tǒng)酵母掉?!辈患敝?,他把手掌撐開壓著酒碗,嘴上嘮嘮叨叨的,“肥汀,你說。你多久沒酵母了?!边@會兒,我有點兒明白了,肥汀說的反社會究竟是什么意思,類似村里那幾個騷吊,一到晚上就光著膀子去馬路游蕩的感覺。我得離他遠一點。我最好離肥汀更遠一點。這個怪物大師嘴里含著大口濃煙,正在一點一點往蛇頭上噴著玩。我爬上店門口的無花果樹,在枝丫上掛著。周圍,空氣很熱。四周都熱暈了。
不管是誰創(chuàng)造的,它怎么來,加起來它有多重,又或者它的大比想象中還要大,沒有邊際,只有沉寂中無盡的能量溫吞吞地翻滾著,世界由什么組成?幾千年前,有人說是原子,一會兒又說金、木、水、火、土,也有人認為是三角形這種形式,哲學家無聊些,認為是語言,而喝了幾瓶,又覺得可能是氣的,那多半是詩人。無所謂。就好比在有些人心里,世界由酵母組成的,是或者不是,至少對他們而言,酵母很重要。他們可能是風雨中的瘋子,也可能是悶熱的危險分子,不管如何,這些人終歸不多見,我也只見過一個。我見過一次。
這才像開頭。
在倒數(shù)上去可回憶的1987年中午,肥汀已在長凳躺下。他蹺著腿,一條手臂搭在胸口,擎著半顆煙頭,一動不動。那截煙灰比起煙頭還長。他大概睡著了。他的另一只手臂纏著一只蛇,往地上垂著。精瘦的身子骨要是肥一點,就趕上四大金剛里其中一位的感覺。迷人的還不是他。
田佬咳嗽兩下,嘆了口氣,不緊不慢又呷了口酒。酒后,用筷子點起一點腐乳(三五碗下去,這腐乳才用了小半個角),這次他只用一根筷子。他喝高了嗎?看不出來。喝興奮?似乎正好相反。他的模樣有點頹,眼神迷糊,一直盯著地上那張?zhí)羌垺]人跟他說話,是他在自言自語。他言語什么,我聽著便是,就當是在特意研究某些習慣性分裂的動物,那他也是貨真價實的。不過,他更像一頭冒著汗虛弱的神。傻乎乎的。聽到后來,我已分辨不清他究竟是在抒情,還是祈禱。他一直說,一直說有什么大不了呢,都是酵母,有什么了不起的。他重復說,“有什么呢,酵母而已。我一根手指頭就把它滅了。一根。一根酵母足矣。一根酵母足矣,有什么東西了不起,一群酵母。北極也是酵母,地球是酵母,你媽批的,肥汀?!碧锢械皖^自說自話?!澳銒屌阋彩墙湍?,你這慫酵母,是哪條酵母把你生出來的,怎么沒被酵母掉,要是我,田佬我早就酵母了。有什么了不起,有酵母了不起嗎,一個都沒有,沒有比酵母了不起的東西,沒有了,唉,一切都酵母掉了,還沒生下就酵母了,還等到現(xiàn)在才來酵母,晚了肥汀,我跟你說,這些,他媽批的,這些都晚了,都酵母掉了,可是又有什么了不起呢,酵母而已,肥汀啊,我跟你講,都是酵母,真的不騙你,騙你是酵母,都是,沒什么不是酵母,天空是酵母吧,它最酵母,天了不起,沒辦法一下酵母掉,嗯,喝一點,喝一點。”說著,喝上一口,不再說話。他可能不想再說,也不想繼續(xù)喝,他已經(jīng)喝到頭了。“唉——”他嘆了一口大氣,喝一口,“哦——,這酵母真是厲害?!彼f,仰頭喝完碗里最后剩下的,他把碗倒扣在玻璃柜子上,不再動筷子。他點燃一支新煙,“啊——”,他嘆了一口長長的氣,眨了眨眼。他是不是感冒了,我想。這會兒,他有種百鳥無踏的感覺。他想從凳子上站起來,他沒有站起來,他站不起來,這有些困難。他說,有什么用呢?!鞍Α?,有什么用呢。真他媽舊社會,真他媽酵母。統(tǒng)統(tǒng)都是酵母?!彼麌@了一口氣。他試著從凳子上起身,他站不起,也沒處倚靠。他可能得休息會兒。他喘著氣,“我說兄弟,統(tǒng)統(tǒng)都是酵母?!彼麘?yīng)該在對我說。我沒回應(yīng)他,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這是他自己的事,他沒什么的,他只是有他自己獨特的世界觀,他有些不夠力氣。我從樹上跳下,我得走了。
我得離開這些鳥事,對我沒什么好處?!靶值埽彼拔?,“等會兒?!蔽彝O碌戎?。“我給你看樣東西。”他說。我知道他想讓我看什么。他把手伸入褲襠,取出那根橘子汽水,也不知道這會兒還冰不冰。他的意思是要還給我,我當然不要。這會兒的馬路遠處,正迎來一支送葬的小型隊伍。前面一班五六個人吹嗩吶,敲銅鑼,摧枯拉朽般闖進午后的陽光里。炮仗聲宏偉而獨立,從地上猛地躥起,扎進空蕩蕩的天空,開了花,又是一陣巨響。他們從遠處走來,走近了看,其實也是稀稀疏疏的沒多少人。隊伍十分松散,除了抬棺材的,其他的東倒西歪跟隨隊伍往前移動?!澳憧矗碧锢姓f,“你看看這些酵母。酵母啊,上帝瑪利亞,這些都是酵母啊。阿門?!碧锢薪K于離開了他的凳子,站起來。他走過來,走到我旁邊站著,夾煙的手臂壓著我肩膀。他喝差不多了。“你們?nèi)祟惗际墙湍付?,時候一到,都酵母?!?/p>
(你說它是霧氣,它又不是。)
我們看著隊伍從身前經(jīng)過,肥汀這時也醒了,從凳子滑下,迷迷糊糊地正在費力地點著煙。五哥從屋里出來看熱鬧,我看見他手里拿著的破書不是金庸,是臥龍生的《七絕劍》。沒想到拖在隊伍末尾的年輕人,他手里也捧著一本書,湊近著眼鏡在邊走邊看。他明顯有些落伍了,他的腰間系著白麻布。等隊伍完全從店門口經(jīng)過,他停下看了看天,大概想起了什么,他調(diào)頭來到店里?!斑@時候你還看得進書,”五哥說,“是哪家人?!蹦贻p人不說話。他走去柜臺,說,“來支大腳板?!薄霸賮硪话P凰。”年輕人說。他推了推眼鏡,若有所思望著手里的《高等數(shù)學》什么的,我記不得了,總之不是閑書。五哥進屋招呼生意?!靶笊狈释⊥炜照f,也不知道他在罵誰?!靶笊?。”年輕人買了東西出來,肥汀又說了句。年輕人沒說話,瞟了肥汀一眼。他最好快些趕上隊伍。
“你說的對,肥汀?!碧锢姓f,“都是畜生。這些畜生,這些酵母。遲早都要完蛋,遲早都要完。遲早的,肥汀啊,遲早的。大家都是畜生,舊社會,誰不是個畜生呢,新社會才是酵母?!薄芭f社會啊,肥汀。”田佬拍了拍肥汀的肩膀,他要走了。
“再會,小兄弟?!彼才牧伺奈业募绨?。他不是那種爛泥糊不上墻完全喝多的樣子,僅僅是走路有些交叉?!鞍浲臃?,酵母?!彼煌现恢恍?,他沒用手保持走路的平衡。他的手兩只都叉在皮帶上,走起路來扭著屁股。沒走上兩步,他就走不動了。他歇下來,在悶熱的陽光下點起一支煙,順便在背脊上彈出一對超炫的翅膀,看著比手臂伸開還要長,全新的羽毛冒著冷氣,感覺非常好。我和肥汀都看到了,他的起飛也很平穩(wěn),飛得不快,很穩(wěn),在飛去空蕩蕩的天空之前,甚至還在送葬隊伍的頭頂盤了兩圈。“他怎么這樣?!蔽艺f?!皼]事,”肥汀說,“他是這樣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