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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記號

2015-05-12 10:16王哲珠
延安文學 2015年3期
關鍵詞:陳果歐陽妻子

王哲珠,女,80后。廣東揭陽人。廣東省作協(xié)理事。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作品》《廣州文藝》等。有小說被《中華文學選刊》和《小說月報》轉載。有小說入選《2012中國中篇小說年選》。出版長篇小說《老寨》。

那天,陳果收到死神的約定。他走出那間充滿曖昧灰色的深闊屋子時,腳步踉蹌著,面前深窄的樓道幾乎長不見頭。不知什么時候起風了,風極猛,在樓道間扭擺,陳果眼前的世界被扭得搖晃起來,把日光的明亮篩掉了,剩下灰沉的底色。

陳果扶住墻,希望能緩解一下頭重腳輕的懸浮感。他突然想起一部叫《時間規(guī)劃局》的電影,電影里每個人手上都有一塊表,記錄著每個人的壽命,并且在倒計時。也就是說,每個人對自己人生盡頭的時刻一清二楚,并且每時每刻看得見生命在流逝。但是——陳果感覺一陣劇烈的疼痛在身體某處竄過——電影里那些人的生命時間是可以變化的,可以通過工作掙得,可以向時間銀行貸款,甚至可以偷可以搶,也就是說,時間如金錢,有可能通過人力把握爭取的??涩F(xiàn)實中……陳果眼前的一切晃動得更加厲害,他不得不整個人趴靠在墻邊。再直起身時,他已經決定也要一個生命之表,為死亡做個記號。他似乎暫時有了目標,搖晃得不那么厲害了,開始尋找紋繡店。

走進紋繡店時,陳果看到女店主臉上一閃而過的訝異,平日來刺青紋繡的大多不是年輕男女,就是裝束與眾不同者。像他這樣一個打扮中規(guī)中矩接近四十五歲的男子,走進這樣的店,不單是店主,連他自己也莫名地怪異。但今天,他沒有心思不自在,徑直走到店主面前,說,我要刺青。他推掉店主遞過來的幾大本紋繡圖案,念出一串數(shù)字。在那一瞬,他意識到,這串數(shù)字早就刻進皮肉,骨頭,直至意識里,紋身純粹多此一舉。但他揚高聲說,紋這個日期。好像自己跟自己賭氣。

女店主在陳果小臂內側擦拭過酒精消毒后,他便感覺到微刺的痛一針一針地爬動。他突然錯覺,生命正被什么東西一點一點啃咬,一點一點消化掉,最初的恍惚過去了,厚實的恐慌襲擊了他,洪水樣猛烈,無法阻擋。女店主開始說話,他盡量用心地聽,這個時候他希望她說,不停地說,說什么都行。

女店主很有經驗地說,在身上刻日期的,不是極高興就是極傷心,不是要記住別人就是要記住自己。

記住別人和記住自己怎么說?陳果朝女店主側過臉,盡量讓自己感興趣。

女店主笑了笑,一個重要的人離開的日子,刻下來是為記住這個人,也可能一個重要的人離開了,傷心透頂,刻下這個日子是想忘掉這個人,做回自己,這就是為了記住自己了。

陳果笑了笑,鼻頭卻酸痛起來。

女店主說,來這里把一個日子刻在身上的人不少,大多是這樣的。她用心地盯住陳果。陳果想,她是在給自己歸類,會把自己歸入哪一類呢?他垂下目光,讓表情變得平靜些,好像要增加女店主歸類的難度。

其實失敗不一定就是壞事。女店主突然說,說不準是個新的開始。

陳果扯扯嘴角,做了個自己也無法歸類的表情,他極想狂吼,失??!這詞語現(xiàn)在對我來說太淺薄,甚至太奢侈,我希望是失敗。女店主把他歸在哪種失敗里?感情的還是事業(yè)的?若不是拼命咬住牙齒,他也許會哭,張大嘴,直著嗓子號啕。但女店主說也許是個新的開始,這點可能是對的,新的,完全不一樣的開始。

自他在那位大師面前沉默那刻起,他就看見自己的生命像根棍子一折兩段,前一段和后一段毫無關聯(lián)了,猛然間覺得后一段無法像前一段那樣過了,至于怎么過,他毫無頭緒。

陳果是和朋友閑談時聽到大師的名字的。那時,朋友慶幸地說,若不是大師,他可能無法再這么坐著閑談了。說去年請一個大師算了命,讓他去醫(yī)院檢查,將會大病得治,若不然,性命難保。他不信,但還是去了一趟。

你們知道結果怎樣?那朋友自己先滿臉驚訝,設問,接著說,查出膽汁外泄,若再晚一段日子,就難說了。住了十多天醫(yī)院,好好地出來了。之前一直以為是腸胃不好,到外面小診所打點滴,也便混過了。

懸,太懸了。朋友搖晃著頭,表情斑駁,晚一點命便沒了。那朋友接著講了很多關于大師的事,都是如何神準,言之鑿鑿,有人物有事例。周圍聽著的人一面驚奇,一面搖頭說定是騙人的把戲,一面又動心地要試試。理由充足:耳聽為虛,自己親身試過才知是真的。

陳果想,他和那幫朋友肯定是閑極無聊,或者對生命下意識地迷惘,才會無聊地約好一個日子,去見那個傳說中的大師,幻想看清各自的生命走向。他們相互笑問著,有必要么?沒必要。但他們還是去了,由那位大病得治的朋友領著,帶了類似探險的好奇和激情,向大師的住處尋去。要走長長的樓道,拐很多的彎,大師藏在城市的深處,愈近神秘感愈濃。走進那間深闊的充滿灰色光線的屋子時,陳果感到一層涼意。

看過陳果遞上去的生辰八字,大師抬眼盯住了他,眼睛在灰色的背景中莫名地灼亮。陳果試著笑,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笑發(fā)涼,胸口莫名地急促了。

一年。大師說出這個時間時,屋里笑聲一片,朋友們的,還有陳果自己的。

剩下一年。大師重復,不動聲色。

笑著笑著,陳果沉默了。這時,他發(fā)現(xiàn)朋友們也都沉默了。這沉默和屋子一樣,呈灰色,發(fā)涼。

陳果突然努力地想為什么來這里,是因為朋友講的那些人和事例么?因為他的現(xiàn)身說法?因為說不清的好奇和迷茫?都攪成一團了。他只是莫名地記起其中一個事例,是朋友的朋友,大師交代他七月不可出門,那人熬到七月三十一號。那天黃昏,認為時刻該過了,想出門買點菜慶祝的。結果過公路的時候……朋友省略了帶血的部分,只說看到那人的骨灰盒,他反復強調,好好一個人,變成那把骨灰。現(xiàn)在,陳果極清晰地記起關于骨灰的這一節(jié),他看到骨灰揚起來,輕飄飄地灰白著,蒙住了光線,就像這屋子。

陳果沉默在大師面前,滿臉陰沉地看著大師,好像帶了仇恨地要忘掉他的話。

大師抬臉對著他,目光無漣無漪無瀾,似乎那些話一經出嘴,便與他毫不相關,完成了他的使命,也許大師是過多地面對這樣的臉與目光了。他們就那么對視著,一個目光灼熱,一個安然如水。大師沒有說他好好的生命——按他自己看來,一切好好的——會因什么而突然斷掉。他也沒有問,似乎問了便是默認,是相信。

后來,有個聲音問,該如何化解。又無力又輕飄,像呵出的一縷氣。

大師搖頭,很緩慢卻很清晰。

大師……是陳果一個朋友在說,幫個忙。

這是命。難或許可以化,命沒有化得了的。

陳果往后退,給后面想了解命運甚至想把握命運的朋友退出地方。直至此時,他好像才對大師的話有了反應。這不是真的。這是反應后第一個念頭,接著,他告訴自己,把戲,騙人的把戲。但假如是真的呢?他的思緒在假如之后卡殼了,繞著假如兜兜轉轉,再無法往前走。一萬個騙人也抵不上一個假如,那一瞬間,他看到生命無法假如的殘酷。也就在那一瞬間,他其實已經相信了假如,或者說這個假如已經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明白,其實大師告訴他的這個盡頭原本就是他的盡頭,是所有人必將到達的盡頭,只是距離往前挪了,挪在一年之后,他的魂魄便像游離了身體,遠遠看著這個叫陳果的殼,陌生又恐懼。

陳果走出了大師灰色深闊的屋子,不讓任何一個朋友跟著。他走向紋繡店,把一年后的那個日子紋在身上,變成一種痛疼,每時每刻帶著。

走出紋繡店時,陽光紅烈若火,陳果感覺從頭頂?shù)侥_底都在發(fā)燙,尤其是左小臂內側,像落了一片日光,燒烤著那片皮肉。陳果喜歡這片銳利的痛,給他一種莫名的踏實感。他在無遮無攔的路邊站住了,希望發(fā)燙感和痛疼感再濃重一些。

手機響了,他仰起臉承接日光,不想被人打擾的樣子。但手機不依不饒地響著,他煩燥地掏出手機,煩躁地瞄一眼,有氣無力地招呼,小喬。他和歐陽喬認識后開的第一個玩笑就是喊她小喬,說有幸呀,認識傾國傾城的美女。歐陽喬當即回敬了一句,那你是周瑜?說完咬住一角嘴唇笑,不知是失口之誤,還是有意這么說的,弄得他倒垂了眼光,就聽見她很圓又脆的笑。約她出來的那天起,他就喊她小喬,她便喊他周瑜,又自然又曖昧。

周瑜。她的聲音由手機中出來,又歡快又期待。她沒聽出來,他雖仍喊她小喬,但已不是平日的語調。她說,我有空。

陳果應該說,我也有空。然后她會說我等你,或者說你等我。通常,除非要特別出去吃飯喝茶,才會另約地點。不另約的話他們都知道在哪里等?,F(xiàn)在,陳果沉默著,半天不發(fā)一語。

周瑜,在嗎?她在那邊問,重復一次,我有空。

若真的走不開,他應該說我有點事。當然,他很少有事,他在一個通常有空的單位。但現(xiàn)在,他對她說,我今天不過去了。

那邊靜默了,對她來說,靜默是極少見的,她是一定愣住了,一時無法把握他的意思。

陳果記不起怎么摁斷通話的,是他摁斷的還是她。只記得她最后一句話說,我等你。他下意識地邁著步子,下意識地往前走,也不知往哪個方向去。他不想見任何人,見了又怎樣,他簡直想不通以前怎么那樣有興致。但走著走著他立住了,我是不對的。這個念頭令他目瞪口呆,他記不起自己什么時候想過對不對的問題,到了這個年歲,他對太多東西已經太習慣,對不對的問題已經極少進入他的意識。

現(xiàn)在,他想,我是不對的。當初,是他先打電話給她,先約她出來的。也就是說,他們之間,是他邁出的第一步,那時,他想過該與不該么?他忘了,只知道邁出去,要揪住一點什么。

陳果的腳步急促了,朝她的方向去,手臂內側火辣辣的,像催促著什么。

陳果在樓下望見窗半開著,像一只等待的眼睛,她還在。

這個小套間已經租了五年,陳果突然很驚訝,現(xiàn)在看來,這是多么長的一段時光,他竟從未有概念,感覺他們商量租房的場景仍新鮮得像在昨天。

陳果和歐陽喬認識幾個月后,租房的想法幾乎是兩人同時產生的。陳果的意思很明顯,這樣方便些。方便什么?當時歐陽喬帶了曖昧的笑,扭住他的腮問。他便也帶了曖昧的笑說,你覺得方便什么就方便什么。歐陽喬哼了一聲放開他。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她眼神里是有一絲失望的,不知為什么在五年后的今天他才清晰地意識到。

歐陽喬的想法豐富得多,她不喜歡總那樣匆匆忙忙地見,不喜歡找一個陌生的落腳處,呆幾個小時便走,又倉促又膽怯。她說要一個落腳處,完全屬于他們的,有一份從容,有共同的記憶,有專屬于兩個人的感覺。他們找到個小套間,一室一廳帶一個極小的廚房,又干凈又精致。只要兩人都“有空”,就呆在那里。說到底,和當下很多人一樣,弄個密不告人的地方,藏一段密不告人的生活,這種密不告人又成了社會上一種公開的秘密??伤麄冇X得自己不一樣,是特別的。

有空的時候,他們呆在小套間里,歐陽喬會準備一些菜,一點葡萄酒。他們坐在小方桌邊,吃著歐陽喬做的幾樣小菜,品著萄萄酒,吃得極慢。歐陽喬還會放一些鋼琴曲,聲音極輕,若有若無的。開始,陳果覺得女人花樣就是多,總搞一些電視劇的場面,但慢慢地,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享受這樣的時光,這樣的時光里,他放松,他喜歡對歐陽喬說,真是醉生夢死,讓我們醉生夢死吧。歐陽喬把小套間稱作我們的家。開始,家這個字讓陳果不舒服,歐陽喬說這家不是那家,這是有感覺有靈氣的。他開始只是笑,后來發(fā)現(xiàn)歐陽喬說的有道理,在這個“家”里,他們不講油鹽醬醋,就是講也與浪漫相關,不講責任,不講應該,也不講不應該。小套間的房租一次付一年,有時陳果付,有時歐陽喬付。開始,陳果是決定由他付的,歐陽喬不肯,說隨機,誰碰上了誰付,不要刻意,這才是平等自由,感覺才好。他便隨她去,反正他們不管是誰,都付得起這點房租。

這樣的日子,他們持續(xù)了五年。陳果覺得一切挺好,他能公之于眾的家是穩(wěn)定完整的,除了兒子有點叛逆,但這不也是正常的一部分么。他還有密不告人的家,也是穩(wěn)定美好的。他和妻子都有清閑而待遇不賴的單位,歐陽喬也有,他們都獨立又保持了恰當?shù)木嚯x。作為一個近四十五歲的男人,他有滿足的理由。除了那個一直隨著他的惡夢,不過,在此之前,他覺得那夢也沒關系,反正只是偶爾做做,說到底,還算不得真正的惡夢,只算是令人不太愉快的怪夢吧。他看過醫(yī)生,醫(yī)生說了,生活規(guī)律點,注意飲食便好。他偶爾會熬夜,東西會吃得多一點,雜一點,但不是大部分人都這樣么?總之,一切是令人滿意的,甚至是令人羨慕的。

但是現(xiàn)在……爬著樓梯的他停下來,輕捋起衣袖,看那個刺青,他感覺到那行數(shù)字立體了,離了手臂,在面前一圈圈地放大,比他的身體還大的時候,就向他壓下來。像巨大的廣告牌,把他的生命死死壓住。

走上四樓時,他覺得已經筋疲力盡,掏鑰匙時手微微顫著。她坐在廳里,猛地轉過臉,但又很快偏開臉。

小喬。他喚了一聲,聲調也是筋疲力盡的。他突然累極了,半癱坐在沙發(fā)上,幾乎想合上眼睡過去,長長地眠一次。長長地眠這念頭刺激了他,他極快地坐直身體,好像慢一點就會被睡眠拉進黑暗。

小喬,我想喝水。良久,陳果啞著聲音說。

她身體保持著扭結的姿勢,不答話也不動,她在等他解釋。他不想解釋,有很多東西整個換了面目,可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到底換了怎樣的面目。他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凌亂著很多東西,沙發(fā)的靠枕、塑料擺件、拖鞋、茶葉罐、碎裂的茶杯……他知道,這時應該給她一個擁抱,然后蹲下身用心收拾一地的凌亂,邊耐心地給她一個解釋,給她一個臺階。但他沒有,實在累極了。

不知什么時候,陳果發(fā)現(xiàn)自己坐到她身邊去。他身體微微縮起,像逃避不知名的危險,半依著歐陽喬,頭幾乎要靠到她的肩膀上。但他沒有擁抱她,他雙手抱緊胳膊肘,咬著牙,無法伸展開雙手。那一刻,他懷疑自己失去了擁抱的能力。他希望她能轉過身,展開雙手,把他擁在懷里。但她仍那樣扭結著,背對著他,姿勢僵成一種固定。他感到一股莫名的絕望和孤獨,他任絕望以煙霧的狀籠罩全身。

小臂內側的疼痛又燃燒起來,他聽見秒針行走的聲音,如雷鳴般響亮。他跳起來,又頹喪地坐下。轉過臉,看見她潔白的耳垂和脖頸,微微動著,像怒氣在四處爬竄。

我對不起她。他突然想,可沒有出口。

我也對不起我自己。他又莫名其妙地想。

他站起身,往門外走去。

站住。她發(fā)出他進門以來第一個聲音。

陳果站了站,轉身走回她身邊,彎腰撫了撫她的臉,手勢充滿憂傷。他的目光始終垂著,不讓她的目光找到。他說,是我的問題。說完,他沖門而出。身后傳來銳響,是什么東西碎裂了。

陳果沒有回頭,他奔跑下樓梯,像追趕希望那么急切,像逃離絕望那么徒勞。手臂內側的疼痛燃成一團火,緊咬不放。

陳果到家的時候,剛好是午飯時間。他進門后,在客廳驚訝地立住了,對著飯廳擺了很多菜的飯桌。從大師對他展示那個時間到現(xiàn)在,居然才過去一個上午,他感到不可思議,雖然為了排上大師的號,他和朋友是天剛亮就出門的,這半天也許會比平日長些??伤嘈抛约涸诨疑那榫w里已經熬了極長的時間。

妻子劉閨儀端著一盤魚從廚房出來,沖他淺淡地笑笑,回來了?吃飯吧。

陳果再次驚訝了,疑惑地看著妻子,他記不起早上給過她電話。一般情況下,周末,他早上出門后極少回家吃午飯,不是和那幫朋友湊就是和歐陽喬一起,除非專門給妻子電話,交代回家吃。他突然回家,妻子一點也不奇怪,似乎心里早有底。更怪的是,飯桌上四菜一湯,極整齊,顯然不是為她一個人做的,而上高中在學校住宿的兒子這個周末也沒回家。

她知道他要回來?陳果在飯桌邊坐下,疑惑地看著妻子。劉閨儀的表情無波無瀾,只在嘴角帶了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也許,她不知道我回來,我剛好碰上了。這個念頭震動了陳果,他握著筷子,愣愣地發(fā)呆。他抬頭看妻子,發(fā)現(xiàn)自己很久沒有看過這個天天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了。直視她讓他莫名地升起一股羞恥感,他晃晃頭,伸手去拉碗,為自己變得這樣多愁瑣碎而煩躁不安。

劉閨儀說,等等。她轉身進廚房,再出來時端了一個大蓋碗,放在疑疑惑惑的陳果面前,打開,一碗長壽面,臥了兩個焦黃的荷包蛋。陳果一下子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妻子總在這個日子為他準備這樣一碗面,結婚近二十年,從未變過,幾乎形成一種條件反射。

很諷刺,今天是他的生日,這樣的日子里他得到紋于手臂上那串數(shù)字,真是一份大禮。或許該和妻子說說這事。他極快地掐斷這個念頭,在某一個瞬間,他意識到,這完全是自己的事,無法分享,無法分擔,無法傾訴,無法抱怨,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無奈與深入骨髓的灰暗。他低下頭,大口地吃面,吃雞蛋,幾乎把頭埋進碗里。

吃著面,他猛地意識到不對頭,自從有小套間開始,五年來這一天的中午他都是和歐陽喬一起過的。歐陽喬跟他約好,除非有天大的事,這個約定不能變。當時陳果聽的時候只是笑,對她點頭,像對一個孩子承諾一件玩具。不過,五年來,他們的約定確實沒斷過,因為他很少有走不開的時候。今天,他忘掉了這個約定,他碰到天大的事了。

往年這個日子的中午,他和歐陽喬會坐在小方桌邊,桌上放著高窄的花瓶,花瓶里會有一支玫瑰,歐陽喬買給他的。當然,在歐陽喬生日那天,他們也約在這里,他也得為她買一支玫瑰,插在這花瓶里。陳果說,不必這樣吧,有點肉麻。歐陽喬揚起下巴,伸手擰住他的腮,你嫌肉麻?肉麻一下有什么不好,這個年歲的人了,往后的生日只會一個比一個沒光彩。在陳果生日的這天,歐陽喬還會為他親手蒸一個蛋糕。她同意在她生日那天,陳果可以從外面買蛋糕交差。

陳果突然理解剛剛那一地的凌亂了,歐陽喬那支玫瑰一定已經插在花瓶,等在某個角落里,還有那個親手蒸的蛋糕,定也等在廚房的烤箱里,只差他坐到小方桌前,彼此舉起葡萄酒。

晚飯和她一起過,至少吃了她蒸的那個蛋糕,只要她有空。陳果決定。

現(xiàn)在,先好好吃了這碗長壽面,吃得愈干凈愈好,好像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吃出這碗面的味道。吃著吃著他又停了,嘴里塞滿面和雞蛋,抬臉看住妻子劉閨儀。劉閨儀一雙筷子愣在半空,莫名其妙地。

五年來,每年的這天中午他是和歐陽喬一塊過的,也就是說,他在這天的晚餐才回來吃這碗長壽面,這一天的午餐劉閨儀總是自己吃的,有時兒子也在。這也幾乎成為一個習慣。劉閨儀總在晚餐時準備好這碗長壽面。今天,他毫無征兆地回來,可她準備了長壽面。陳果停住筷,目光多余地往劉閨儀面前探探,沒錯,她在吃飯。往年,晚餐他吃長壽面時,她也會吃著一碗的,和他那碗一模一樣,也是白的面,臥了焦黃的兩個蛋。

也就是說,劉閨儀其實每年這一天的中午都為他準備了面,只是他總沒有回家。等他晚餐回來,她又重做了一碗,自己則吃中午準備的那碗。那時,她總是笑笑解釋,我也慶祝慶祝,沾點口福,多做了一碗。他從未懷疑。做這一碗長壽面劉閨儀很講究,她從不買現(xiàn)成的面,必定要自己揉面發(fā)面,再拉成面條。順便多揉一點面,多做一碗,才不枉費了那么多精力。

陳果突然模模糊糊意識到他可能錯過了很多東西,手臂內側又劇痛起來,一種莫名的急迫和羞愧讓他胸口發(fā)堵。他側了下身體,正正面對妻子,問,閨儀,今年你沒吃面……

手機響了,歐陽喬的電話。陳果習慣性地站起,習慣性地要轉身離開。離開的一瞬,他立住腳,接通了手機,在妻子面前。按照慣例,歐陽喬來的電話,他會邊敷衍著假裝是同事,邊極自然地走到陽臺去,在陽臺門關上的同時細心地壓低了聲音?,F(xiàn)在,他立在飯桌邊,說,是我。后來周瑜兩個字還是省略掉了,聲調也不太自然。

你在哪里?她在手機里問,聽得出聲音失去了往日的水潤感。

在家里。他說,不由自主地看看妻子。劉閨儀在他的目光里疑惑起來,疑惑敏感地漫延到手機來電上。但她很快地垂下目光,用心地夾魚肉。

在哪一個家?手機里,歐陽喬的聲音揚高了。

陳果不答。沉默良久,他又看看妻子,對歐陽喬說,下次見面說。然后摁斷了通話。他不是不想回答,不是對歐陽喬的問話有任何不耐煩,他是真的不知如何回答,她這么一問,他腦里嗡的一聲,所有的意識亂成一團,好像他是第一次聽見家這個字眼。

陳果坐下重新吃面,他希望妻子能問問剛才的電話,他表現(xiàn)得夠奇怪了,再者,他突然意識到,五年了,妻子不可能沒有一點感覺。他知道她定有疑惑的,她該把疑惑問出來。不知怎么的,從今天早上開始,他失去了很多力氣,比如心安理得地撒謊,自然而然地演戲,游刃有余地敷衍,但同時,他又增添了莫名的勇氣,比如在妻子面前接歐陽喬的手機,說讓她疑惑的話,不再想躲閃妻子的質問。

妻子沒問,安安靜靜吃著菜。她總是這樣,把日子過得四平八穩(wěn)的,穩(wěn)妥得他不再怎么費心掩飾,穩(wěn)妥得他狂妄了,幾乎把自己的越界當作理所應當。

像今天這樣的日子,劉閨儀也有一個的,可陳果幾乎從不記得,忘得又干凈又習慣。倒是一年年長大的兒子,偶爾會記起媽媽的生日,提議得弄點好吃的,給媽媽慶祝。劉閨儀立即同意這個建議,陳果當然也沒意見。于是,劉閨儀開始擬菜式、買菜、準備、熬湯炒菜。飯菜上桌,陳果和兒子圍上去,大吃一頓。然后父子一個看報紙一個看電視,劉閨儀開始收拾、洗碗。等她整理好一切坐下來,她的生日便算完滿地慶祝過了。

陳果很奇怪自己突然想起這些瑣碎,又奇怪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想起。他極想問問妻子,這么多年的日子,這樣過著足夠么?表面上看起來,似乎于她是足夠的。

對他的疑惑其實早就開始了,但劉閨儀不說。當然,疑惑還只是停留在疑惑的層面,她不知道若真的掀過來,底子會是什么。她不掀,他盡著丈夫最基本的責任,盡著父親最基本的責任,看起來是沒有差錯的。但她感覺得到,還缺點什么,缺的這一點讓他們的日子失去汁液。她不追究。凡事不可能完滿。她不停拿這句話勸她失意傷心的朋友,也拿這句話勸自己。她所有行動都在說,足夠了。

今晚我不回來吃飯。陳果說,緊緊盯住妻子。

劉閨儀點點頭,口里嚼著菜。

陳果突然覺得妻子不是他認識的那樣單薄。

小可的演唱會三天后開。劉閨儀說,邊夾著菜。

陳果猛地揚起臉,嘴角吊著面條,嗯?

地點定在舊影院。劉閨儀補充著。

嘴角幾根面條掉下去,陳果看住妻子,好像想確定她話里的意思。其實,他回過神了,兒子陳可真的要辦演唱會了。他知道兒子迷音樂,但不知道已經到了能開個人演唱會的程度,聽起來像個玩笑。但確實安排了,妻子和兒子一起安排的,完全把他隔離在這件事的外圍。

演唱會?陳果多余地問,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

劉閨儀點點頭,小可準備大半年了,邀請函已經發(fā)出去,學校的同學也都知道了。她的意思很明顯了,一切是水到渠成的,他是不能反對,也無法反對的。

兒子陳可從小愛音樂,玩音樂,無休無止。他是極反對的,玩什么不好,偏偏玩音樂,完全是不靠譜沒用處的東西。當然,陳果是懂得教育理念的,孩子的天性不能抹殺,要培養(yǎng)孩子的興趣愛好,注重素質教育等等之類,他可以不打草稿,張口念出一篇有關教育的演講稿,保證不停頓不打結。問題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怎么辦?兒子小的時候,他說現(xiàn)實,兒子就像聽天外來語,睜大了雙眼又迷茫又無辜。他便沖劉閨儀說。劉閨儀當然是知道現(xiàn)實的,但她更愛兒子,怎么舍得拿沉重的現(xiàn)實壓在兒子稚嫩的肩上。因此,她常和兒子聯(lián)合,沉默地對陳果的現(xiàn)實背過身。陳果罵,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說到底還是不懂現(xiàn)實的。

現(xiàn)實是什么,現(xiàn)實就是得有用,順著現(xiàn)實的潮流,至少可以有安穩(wěn)日子,甚至可以玩轉現(xiàn)實,若不然,被現(xiàn)實壓得喘不過氣了,死不掉活不痛快才叫折磨。然而沒人聽他的,兒子還是玩音樂。他主張音樂玩玩可以,至少能陶治點什么情趣,豐富豐富日子的面目。但兒子太入迷,一頭扎在音樂里,拔都拔不出來。他嚇唬,責罵,講道理擺事實,結果他所有的努力都頗具諷刺意味地變成了兒子的動力,把兒子更近地推向音樂。嘴巴長在兒子身上,他不能讓他不在做作業(yè)時哼歌;腳長在兒子身上,他無法不讓他不在上課時偷打節(jié)拍;腦子是兒子自己的,他沒有把音樂符從里面抹去的能力。那些時候,他便會有一種無力感,變成他挺好的生活里的一種缺憾。

初三的時候,兒子仍不顧殘酷的現(xiàn)實,在音符里瘋狂,在別人的題山題海面前哼著音調。結果可想而知,本來成績不錯的他和重點高中還相差十萬八千里。陳果發(fā)脾氣了,沖兒子,也沖妻子,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兒子竟昂著剛剛顯出棱角的頭,聲音朗朗地說他不后悔當初。若不是妻子,當時他的巴掌就甩到兒子臉上去了。后來,他不止一次想象過,他那高高舉起的一巴掌若真的甩下去,會不會把維系他和兒子間的最后一根線甩斷,從此無接續(xù)接。當時,他的胳膊半抱在妻子懷里,握成拳頭狀,用另一只手指住兒子,你有本事就唱進第一高中去。當然,按他所在的單位,再舍下一層臉面,求求人情,交個高價,兒子是能進第一高中的。錢對他來說不是問題,主要是窩氣,走后門進去的,說著便底氣不足。

兒子竟直盯著他的指頭,說,我做什么非得進第一高中,那種沒人性的地方我還不稀罕呢。徹底把他的血全激到頭面上,激得他的頭臉像個燒透的紅球。

氣歸氣,第一高中的門路還是得走,高價還是得陪著笑臉交上去。難不成真放兒子去那些末流高中,成績沒指望不說,那種環(huán)境,那種氛圍,不知會將孩子熏到什么路上去。不是他對其它高中有什么偏見,現(xiàn)實放在那里,每年學生群毆的事件出在什么學校,高考狀元又出在什么學校,他心里有一面明鏡。陳可是他唯一的兒子,路不能偏。這條準則他是不會放棄的。他一切好好的,他不會讓日子和生活出現(xiàn)什么差錯的。

兒子的頑固出乎陳果的意料,進了第一高中,他沒受到那種頭懸梁錐刺股的拼搏氣氛的熏陶,仍在音符和歌聲里流連忘返。用陳果的話說,魂被那些莫名其妙的音符攝走了,在現(xiàn)實里找不著北了。他不僅自己玩,竟還帶了一幫同學跟著他瘋。

那段時間,陳果在書房里看著報紙,經常聽嘈雜的悶響,伴隨著微微的震動和偶爾幾聲低吼。他放下報紙,氣勢洶洶地沖到兒子房間,不看妻子半是懇求半是阻攔的目光,來到兒子房間前。嘈雜聲和震動變得很明顯了,他握住圓形的門鎖,扭不動,反鎖了,估計里面唱得很投入,他扭了好一會都沒發(fā)現(xiàn)。他轉身找鑰匙,打開門,以氣勢洶洶的形象出現(xiàn)在門邊。他感覺到幾個影子飛快而凌亂地竄了一陣,房間里就只剩下兒子陳可了。陳可光著上身,頭上扎著圖案駭人夸張的頭巾,海盜一樣立在房間中央,怒視著他,胸口劇烈的起伏和有著重金屬聲音的音樂把他的怒氣烘托得很高昂。陳果看了一下,那幾個影子有兩個藏在床底,一個躲在床后側,他推開的這扇門后站著一個,都光著上身,扎著海盜巾,身體都在劇烈地起伏,好像有無數(shù)音符和聲音在他們身體突跳著。

陳果想怒喝,什么亂七八糟的,這也叫唱歌跳舞?終究沒出口。他看得出,自己讓兒子在同學面前丟臉了。

父子間默默對視,碟機不知疲倦釋放著激情的音樂。后來,陳果先收了目光,他發(fā)現(xiàn)不穿上衣的兒子看起來比想象中要高要壯,連眼神也堅定許多。他關上門,把空間暫時還給他們的音樂和舞蹈。

陳果決定以后不再那樣開兒子的房門了,無論怎樣,他會忍到兒子的同學離開以后。下次。他想,下次和兒子好好談談。

談什么,他都想得好好的。玩音樂玩音樂,音樂就是一種玩意兒,隨便玩玩,找點樂趣是成的,當不了正經事。當然也有唱出名堂的,但有多少玩出名堂了?還不就是金字塔尖那廖廖幾個?世人只知盯著金字塔尖那發(fā)光的幾個,不知道踩在金字塔底的有多少。他是不敢指望兒子成為金字塔尖那幾個中的一個的。當然,這句話不能直接對兒子說。他只要說希望,希望兒子好好走路,到時過上順利安好的日子。他會盡力,不敢說給兒子多爛燦的前途,至少給他不錯的基礎,他有這點自信。想象中,說到這里,他已經苦口婆心了。兒子也該有所感觸了。兒子已經上高中,他相信該懂事了。

但兒子再沒帶同學到家里唱歌跳舞,或者是趁他不在的時候來,或者是轉移到別的地方了。這樣使他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對兒子苦口婆心。他很想知道兒子轉移到什么時段或什么地點去了,問過妻子,妻子說得含含糊糊。當時,他以為妻子糊涂,現(xiàn)在才意識到妻子和兒子早站成堅固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了。

那些話,陳果始終找不到機會說,以前,他一貶低迷戀唱歌的行為,兒子總和他辯,各自舉著自己的觀點,像舉著刀劍,比劃得火星四濺,誰也無法降服誰。近一兩年,兒子再不和他辯了,陳果說什么,他只是沉默,讓人無法確定他是否在聽。陳果觀察過,他說的時候,兒子大多數(shù)時間連眼皮都不抬,專心繼續(xù)著手頭的事。有時,陳果還未開口,兒子似乎發(fā)現(xiàn)了,事先巧妙地躲開了。這讓陳果更生氣,甚至到了憤怒的地步,卻毫無辦法。

這大半年來,兒子對音樂表現(xiàn)出一種奇怪的平靜,他以為瘋狂已經過去。沒想到,已經籌備出一場演唱會,平靜只是某種掩飾,包括妻子也是這掩飾里的一部分。她心里最深處,應該是不贊同兒子將唱歌作為正業(yè)的,但她還是和兒子站在一起,為他安排,為他隱瞞。

現(xiàn)在,陳果應該很生氣,甚至是震怒的。奇怪,他發(fā)現(xiàn)自己極平靜,平靜得讓自己驚奇。這一刻,他突然覺得“現(xiàn)實”變得輕飄飄。

妻子對他的平靜的驚奇是很明顯的,停了筷。陳果沖她笑笑,表示自己真是平靜的。他破天荒地發(fā)覺,妻子很久未買新衣了,照妻子所在的單位,她完全有能力購置稍高檔次的衣物。他知道她為兒子安排音樂會了。孤獨感朝陳果撲面而來,他的目光浸在面湯里,濕得厲害。

好一會,陳果抬起臉,說,到時我去看小可的音樂會。

陳果看見妻子的嘴巴和眼睛慢慢張開。他理解她的意外,也看得出,她只是將這件事告訴他,盡盡責任而已,從未想過他的參與。

手臂內側的疼痛又一口一口咬著他,咬得他渾身顫抖。

吃過妻子的長壽面,陳果就回到小套間。歐陽喬竟還在,一地的凌亂也紋絲不動,人半躺在沙發(fā)上,臉面朝里,他進門的時候,她沒動。陳果看見小方桌上擺了花瓶,和往年一樣插著玫瑰,還有一個蛋糕。他朝小方桌走過去,玫瑰仍有往年的鮮艷,蛋糕應該仍是往年的味道,只是生命已不再是往年的面目。歐陽喬每年總是把這支玫瑰放在小陽臺風干,夾進厚筆記本里。她送給他的玫瑰夾一本,他送給她的玫瑰也夾一本,說是像樹的年輪,一年年留下來。當時,他覺得滑稽,但任歐陽喬去做,就像縱容她一個小游戲,當作日子里一味調劑?,F(xiàn)在想著風干的玫瑰花,竟無法控制地傷感。他想好好咀嚼一下這感覺,傷感卻又飄浮起來,無形無狀,抓不住根,揪不住源頭。

陳果走回歐陽喬身邊,偏著身在沙發(fā)沿坐下,歐陽喬仍不動。陳果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輕輕按了按,歐陽喬啪地坐起來,臉逼在陳果面前。除了疲憊,她在陳果臉上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表情。歐陽喬愣了愣,說,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告訴我。

陳果偏開臉,搖搖頭。

你告訴我。歐陽喬雙手握住陳果的雙頰,把他的臉扳過去。

陳果掙開了她的手,往后縮著,和她坐開一段距離。他說,我們結束吧。說完,他就垂下頭。

他沒有看她的表情,只聽到粘稠的安靜。不知多久,他聽見她的聲音,你再說一次,清楚一點。

我們結束吧。陳果說。語氣死水樣平淡。

為什么?歐陽喬狂吼起來,好像把從早上到現(xiàn)在的聲音積在一起釋放出來了。

陳果不出聲。為什么?他問自己,然后把這個問題向半空拋去,他不知道為什么,他有更多的為什么,不知該往何處問。

為什么?歐陽喬又吼了一聲,聲音卻沙了,身子朝陳果逼近。

陳果揉了揉太陽穴,他感覺手臂的燃燒感爬蔓到額角去了。他說,沒必要這樣。

沒必要?歐陽喬的聲音里帶了哽咽,你現(xiàn)在說沒必要?我們之間就是個沒必要?

我們真是那樣離不開對方嗎?陳果聲音喃喃的,不知問自己還是問歐陽喬,我們不該這樣的。

別說。歐陽喬雙手拍著沙發(fā),別跟我說什么發(fā)霉的道德,不用你教哪個人什么該,什么不該,惡心。

我不會說。

那到底怎么了。歐陽喬猛地挺直上身,伸出雙手揪住陳果的上衣,難道,你厭倦了?陳果清清楚楚看見她眼底的悲傷。疼痛燃燒到他的胸口了,他急促地晃著頭,這跟你無關,是我的問題。

陳果為歐陽喬感到委屈,自己就這樣含含糊糊扔給她一個“結束吧”,他是對不起她的。但他自己也感到委屈,無法傾訴,無處傾訴的,他也覺得對不起自己。生命像圓形的多層物,這么多年,他一直游走在表層,從未有人揭開看看里層的內容,包括別人和自己。最里的那個生命之核更從未有意識到達過。或許,他生命的圓狀物根本就無核?他被這個想法嚇出一身冷汗。帶著這身冷汗,他離開小套間,機械地往前走,意識迷迷登登地。

陳果離開后,歐陽喬再沒有來電話。但第二天,陳果發(fā)現(xiàn)歐陽喬總出現(xiàn)在他家附近。他下班回家的時候,出門買東西的時候,在家里呆不住出去亂逛的時候,總看見她,看得出是精心打扮過的,精心得有點過份,不遠不近地走著,不看他,面無表情。陳果并不驚訝,按歐陽喬的性格,這種行為不奇怪。她也許想看看他是不是有了別人,也許想為他們的關系爭取一下,甚至可能是為了示威,靠近他的生活與日子,靠近他的家人,看他作何反應。若是以前,他該有反應的,至少會驚慌,會失措,但現(xiàn)在他失去反應的興致,鎮(zhèn)定得令自己吃驚。他只是從未有過的內疚,沒來由地內疚,對歐陽喬,對妻子,也對他自己。這份內疚愈來愈濃重,蓋過了往常很多情緒。

歐陽喬愈走愈近了,有幾次甚至在他和兒子進小區(qū)門口時,很明顯地走近兒子身邊,臉上向他做著曖昧的表情,是要讓他在兒子面前下不了臺,激怒他的意思。他的淡然令她疑惑不解。他不怪她,說到底,是他把她拉進這樣的境地。

第一個電話是陳果先打給她的。

陳果無意中被朋友拉去參加一個同學聯(lián)誼會。對這種聚會,陳果是不熱情的,鬧哄哄擠在一起,沒有什么實質性的東西。但既是朋友極力相邀,他也不便拒絕,反正也是閑著,能混過一些時間。歐陽喬也去了那個聯(lián)誼會,也是被朋友拉去的。聯(lián)誼會上,朋友去招呼自己的朋友,陳果沒什么認識的人,就顯得有些落寞,落寞使他變得特別。歐陽喬的情況和他差不多,握了一杯飲料靜坐在角落,在柔和的燈光里顯出一種風情。反正閑著,陳果朝她走過去。他們談起來,開始有些淡,有一句沒一句的。當無意中談到各自的大學時,交流積極了,他們竟同念一所大學,歐陽喬比陳果小四屆。

那么,我是你學妹了。歐陽喬向陳果伸出手,我叫歐陽喬。

握住歐陽喬的手時,近四十歲的陳果胸口竟涌起微弱的悸動,這于他是極少見的,他呆了呆。

歐陽喬極快地發(fā)現(xiàn)他的發(fā)呆,隨即就是一串笑聲,又圓又脆。

接下去的談話就很順暢甚至是熱烈了。后來,陳果就斗膽開了那個玩笑,小喬,有幸認識,傾國傾城的美女呀。

歐陽喬也回敬了關于周瑜的玩笑。

他們留了彼此的電話。

那天晚上回去后,陳果一直在床上翻身。妻子劉閨儀問,怎么了?陳果沒有轉身,背向她,說,今晚幾個朋友湊,茶喝多了。陳果心里知道是酒喝多了,話也說多了。

聯(lián)誼會回來第三天一個無聊的下午,陳果撥通了歐陽喬的手機,喂,小喬。陳果一這樣開口,歐陽喬就知道是他,咯咯笑了一陣。

有空嗎?陳果問,問得很小心。

有空。歐陽喬簡短地回答,然后等他說話。

我也有空。陳果狡黠地說。

歐陽喬卻不再說話了,只是笑。

陳果只能說,既然有空,出去喝杯茶怎樣,我知道一間安靜的茶館。

歐陽喬笑著說,天熱,喝茶挺好,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他們約了時間,往茶館去。也許是因為沒有了酒和曖昧的燈光,他們談得不如幾天前那樣熱烈,但自在,淺淡,更令人舒服。陳果很用心地避開關于歐陽喬家人的話題,歐陽喬也聰明地不提與家庭沾邊的話。兩人都心知肚明,雙方都是有家庭的。到了這個年齡——陳果近四十,歐陽喬也近三十五了——這樣的年歲懂得睜只眼閉著眼,懂得把完滿看做童話。一句話,他們都已經是失去童年的人了,很多事看開了。

喝過一次茶后,后來陳果就經常給歐陽喬打電話,總是問,小喬,有空么?出去喝杯茶吧。

周瑜,我有空。歐陽喬總是這樣回答。

歐陽喬再給陳果打電話約他時,就直接說,周瑜,我有空。

再后來,陳果給歐陽喬打電話,就不只約她去喝茶了。他們找某個地點一起呆幾個小時,不停地變換地點,不停地小心翼翼,匆匆忙忙。

幾個月之后,歐陽喬說不喜歡這樣,感覺不好,想要有個固定。陳果覺得人真是奇怪,有了固定以后,就對固定麻木了,想變動。變動以后又想著把變動變成一種固定。不過,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感覺和歐陽喬一樣,想要一個固定的落腳處。于是,他們有了小套間。

租小套間的時候,陳果和歐陽喬都認定他們之間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他們是因為感情,因為緣份,因為……總之,是與眾不同的?,F(xiàn)在陳果突然對自己承認,其實都一樣,都找了堂皇的借口,他們和所有人一樣,或是空虛,或是欲望,或是無法把握的激情。陳果進一步意識到,不單是和歐陽喬之間的事,他日子里所有的事其實都和別人是一樣的,他的生活是千萬個生活模子中毫不出采的一個罷了。也就是說,他的生命毫無光彩,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

陳果抱住頭,不敢再往下想,他感覺手臂的疼痛已經燃遍全身。

那天,陳果叫住要出門的劉閨儀,說跟她一起去買菜。劉閨儀看著他匆匆換上T恤衫,換了涼鞋,拿了車鑰匙,從她面前閃身出門,立在門外等她。結婚近二十年來第一次,劉閨儀的震驚程度可想而知,但她除了眼角眉梢的笑意之外,沒什么激動的表現(xiàn),只說,市場不遠,不用開車,我總是走著去的。倒是陳果,好像對自己的異常不自然,多余又笨拙地解釋,反正沒事。話剛出口,自己從脖子到臉面就通地透紅了。

他突然想嘗試著走近她,這么多年來,他似乎從未認識她。她每天做什么,他一清二楚的,買菜、做飯、上班、照顧兒子、偶爾和朋友出門、等待他。但他又一點也不清楚她其實在做著什么,那一系列的活動都只是影子,在面前閃來閃去,無形無狀,無內無容。這些影子變成一個個名詞,到了他的思維里,化成一個個生硬的概念。他也從未認識自己,他三餐、上班、接受妻子的照顧,和朋友混,和兒子吵,和歐陽喬在一起,然而,他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這一切輕了,浮成煙狀物,風一來便會散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幾個字:過日子。但這三個字也是干癟的,無顏無色,無呼吸無質量。因此,說他想走近她,不如說他想走近的是自己。

他和妻子往市場走去,并著肩,又和諧又安然的樣子。他想,他們真的是想象中那樣心安理得么?這個問題讓他害怕,他加快了腳步,希望看到點實在的東西,比如青菜,比如豬肉。

接近市場時,劉閨儀偏過臉問,想吃點什么?

陳果一時語塞,平日只要在家,她做什么,他吃什么,她似乎總能弄到合他胃口的東西。現(xiàn)在讓他自己說,他反而一樣也想不起來,胡亂說,看看,進去看看再說。

吃什么還重要么。手臂內側的疼痛感一突一突地,追問他。他極力壓制了這個念頭。

市場可以這樣子,幾乎在陳果想象力的范圍之外。眼光里塞滿東西和人,耳朵里塞滿無法聽清的聲音,鼻孔中塞滿無法分辨的味道,腳下是濕潤粘膩的,空氣是莫可名狀的,有那么多陌生的身體觸碰了他又漠然而過。他立在那里,腳步失去方向,目光失去焦點,混淆了方向,又無措又茫然。他感覺妻子扯住他,步子便下意識地邁出去,不用分辨,不用操心,只管隨著走,他竟有一種被把握的輕松。他和妻子立到一個菜攤前,妻子指住其中一種菜,他含含糊糊地點點頭,妻子便開始挑菜,討價還價。然后是生肉攤,熟肉攤,魚攤,所有的攤前,妻子都要問問他,他同樣一臉茫然,等妻子指住其中一樣,就點頭。他看到攤主舉刀切肉或殺魚,看到妻子還錢接回零錢,看到其它買主擠在身邊指著這個要價,指著那個問話,腦里嗡嗡地響。

這就是生命么?每天,就是這些瑣碎、喧鬧、味道喂養(yǎng)了生命,妻子就是在這些零零碎碎的決定、買賣、安排里,為生命的延續(xù)而花費心思。他感覺離妻子離自己更遠了。走出市場時,他莫名其妙地想,歐陽喬每天也上市場吧,也為她家里人在這樣的零碎里花費心思吧。

走出市場時,陳果雙手提了大袋小袋,這是家里兩頓或者是三頓的菜。妻子得每天這樣走一趟,每天。他哆嗦了一下,這樣每天每天地走下去,將通向何方?他的腳步有些踉蹌了,眼前的陽光暗了一層。

陳果看見了歐陽喬,這兩天她不是在他家附近的么,也到市場來了?或者是跟蹤他和妻子而來?他還在胡亂猜測,歐陽喬已經走過來,直直沖著他,面無表情。他沒來得及反應,已經和她撞上了。陳果手里的袋子掉了一地,他蹲下去,下意識地。歐陽喬也蹲下來,劉閨儀跟著蹲下來。

最初一瞬的空白和習慣性的慌亂后,陳果鎮(zhèn)定下來,開始收拾地上的袋子。他想,若是歐陽喬此刻揭穿彼此間的關系,當著妻子的面,也好。該發(fā)生什么便發(fā)生什么,都是他該受的,承受的決定讓他涌起一種莫名的踏實感。這種踏實感在他臉上以坦然自在的表情表現(xiàn)出來。歐陽喬反而慌亂起來,胡亂收著袋子,嘴里胡亂說,不小心的。劉閨儀倒關切地看著歐陽喬,問,沒撞著吧。也許是因為歐陽喬的臉色太難看了。歐陽喬晃著頭,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起身匆匆走了。

陳果轉頭,看見歐陽喬憂傷的背影急促地離去,他幾乎想追上去,把她扯回來,在她們面前撕下臉面上蓋著的那一層,最好撕得自己血淋淋。猛一錯眼,歐陽喬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人群里。一念間的怯懦使他失去了面對的機會。

提著肉菜進門時,陳果說,今天中午的飯菜我來安排吧。

我?guī)兔?。劉閨儀說。

我自己來。陳果笑笑,讓我獨自試一下。

劉閨儀默了半晌,點點頭,也好,你安排。我正好做些包子,今晚帶去舊電影院,小可演唱會后,給他和他那些同學當夜宵,面我早上就揉好了。

陳果洗菜、切肉、搭配菜式、點爐炒菜,又賣力又笨拙,用心得像進行一項什么儀式。下意識里,他確實是當成儀式在做的,妻子劉閨儀近二十年來幾乎都重復這個程序,她帶著什么樣的心態(tài),是什么樣的耐心讓她這樣安然?至少表面看起來是安然的。他試著想象妻子那種心情,體驗那種感覺,他相信,這對于他來說,肯定是生命里新鮮的感受。但他隨即失望了,他可能永遠體味不到這種感覺,因為不一樣,他和妻子是完全不一樣的。何況,他現(xiàn)在連長時間這個詞都不敢觸碰,何況是永遠。他往廚房外探探脖子,妻子埋頭做著包子,她接近漠然的安寧幾乎讓他嫉妒了。

妻子總是這樣,從他認識她的那天起,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撐她的安然,就算是表面看起來的也好。他知道她明明有疑惑的?;蛟S,她根本不需要什么支撐。這一瞬,陳果莫名地感到妻子的強韌和自己的脆弱。他一向以為她是被動的,似乎錯得離譜,從二十年前錯到現(xiàn)在。

二十年前,陳果還單身的時候,劉閨儀就開始給他做飯做菜,主動的。那時,陳果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一個單位,劉閨儀同時被分配進單位。同時進單位,都住單位的宿舍成為他們最初的共同話題,這個話題沒有拓展的余地,三言兩語便說完了。說完了陳果便走開,他幾乎還無法把劉閨儀的面孔和路上任何一個行人分開。但他的面孔也許已在劉閨儀心中變成一個特殊,因為她給他送飯送菜。

劉閨儀在自己宿舍做了飯,炒了菜,分一份提到陳果的單身宿舍。她提著飯盒走進陳果的宿舍,打開飯盒,里面分成好幾小格,米飯,青菜,排骨,煎蛋,又精致又豐富??粗惞麖埩税胩鞜o法出聲的嘴巴,劉閨儀笑笑說,順便,我做飯,順便多做一點,就提過來了。

飯菜擺在那里,用心又熱情,陳果說不出拒絕的話,一連串的多謝后,開始吃。他吃得很干凈,不是謝人情,是真的美味。他想好了,下次找個機會請回去,算還人情。

陳果沒想到,劉閨儀每天都順便,都提了飯菜來。他為難了,開始委婉地拒絕。劉閨儀還是笑笑說是順便。她的理由很充足,一個人的飯菜太少,難做,做兩個人的反而好安排。陳果竟掏出錢包,要付伙食費。劉閨儀定定看住他,直到他把錢包收起來。

陳果每天吃著劉閨儀送來的飯菜,每天為這人情不自在著。對劉閨儀的順便,他幾乎無處可逃。有一次,他在午飯時間關上門,坐在房間里,裝作不在。劉閨儀把飯盒放在門邊。他也不去拿,讓飯盒呆在門邊。等第二天,他照例關了門。劉閨儀把新做的飯菜放在門邊,把昨天那盒變了味的飯菜拿回去了。一連幾天。幾天后,陳果開門了,劉閨儀提了新做的飯菜進來,仍是笑笑的,對那幾盒變壞的飯菜一字不提。陳果又吃上劉閨儀做的飯菜。那一刻,他想,或許這樣也是不錯的。

他們住到了一起,劉閨儀正式給陳果做飯做菜了,直到現(xiàn)在。

陳果覺得一切大錯特錯,他辜負了她,也辜負了自己。他甩著手上的水,走出廚房,想對妻子說說這個錯誤。

劉閨儀抬起頭,說,我專門做了幾個叉燒包,是你愛吃的。其它肉湯包是小可愛吃的。

陳果什么話也出不了口了。

陳果隨劉閨儀走進舊影院時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到還有這樣的氣氛,在他印象里,舊影院很久沒有上映過什么象樣的影片了,平日零落得可憐,只在某個幼兒園或某個單位要辦晚會時租了作會場,才有一點人氣。今天,是兒子的演唱會,一個孩子唱歌,竟能弄出這種動靜。門外還拉了橫幅,立了海報:陳可的歌唱世界。陳果覺得很夸張,都弄成一個世界了。特別是海報上兒子那張照片,穿了一身藍白鎧甲,滿頭的發(fā)都是一縷樓直豎起來的,背景是放射性的光芒,生生把自己弄成一個宇宙戰(zhàn)士。

快到電影院的時候,劉閨儀對陳果說,到了直接去臺下找位置坐,小可在后臺準備,忙亂得很。

陳果知道妻子的意思,說白了,兒子不想他們去打擾去啰嗦。不用妻子提醒,陳果也不想這時去見兒子,見了彼此都不自然。

稍稍坐定,演唱會即將開始,人也來得差不多了。陳果四周望望,來的大多是學生,大多打扮得很另類,有著夸張的熱情和夸張的聲調,陳果猛得覺得自己老了。他估計了一下,至少有七八百人吧,這個數(shù)目遠遠超出他的意料,他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想聽兒子唱歌。這種演唱會,應該大多是自愿來的,不像他們單位強迫人去看的宣傳片。

來之前,妻子才向他提起,他們的兒子陳可去酒吧唱歌掙錢。幾個同學湊成一個樂隊,陳可是主唱。每個周末到一家酒吧唱歌,按首算錢。妻子說這些的時候,語調平淡,似乎絲毫沒有注意到陳果不可思議的表情。

什么時候的事?陳果不明白自己問這個還有什么意義。

有一段時間了。劉閨儀說,他們?yōu)檠莩獣I了不少錢。

陳果想說,怎么能讓他去酒吧唱歌,那是什么地方?若是碰上什么人?到底還有多少事我不知道的?陳果終于都沒說,妻子早有自己的主意,兒子也許覺得他是沒資格知道的。他再次感到無法言狀的孤獨。難怪,近兩年兒子不再跟他吵,兒子對他們間的爭吵也厭煩了吧。以前,父子間總要時不時爭辯一次的。

每每進門,看到兒子戴了耳機,半瞇了眼睛,搖頭晃腦,陳果腦門便有一叢火騰騰地燃燒起來,他立到兒子面前,摘下他一邊耳機,夠了沒有,整日不干正經事。兒子小的時候,會垂下頭,按他的意愿拿起筆和書,不管多么不情愿,姿勢是做足了。當兒子初三即將進入高中時,還沉迷在音樂里,他和兒子間的矛盾幾乎進入白熱化程度,兒子不再沉默,不再做樣子,而是沖陳果昂起頭。

陳果說聽歌唱歌不是正經事,兒子陳可直沖沖地問,那什么才是正經事?

陳果壓住怒氣,說,什么是正經事你不知道?

那是你的正經事,不是我的正經事。兒子直視著他。

陳果想該借這機會和兒子談談了,他深呼吸,去掉語調里的堅硬和斥責,說,小可,不是不讓你唱歌,但要有個度,不能當——怎么說呢,至少搞音樂不能算一件靠譜的事吧,我知道你懂的。

怎么就不靠譜了?靠譜有標準嗎?陳可問得很急,我不偷不搶,到底差在哪里了。

當然,也有唱歌唱成的。陳果不與兒子糾纏靠譜的問題,開始擺事實,說,那些你們說的大歌星大天王天后什么的,可那是極少數(shù),全國就那么幾個。唱歌的人那么多,其它的沒人知道。不是我打擊你,這條路成功的機率極小,太小了。

成功?兒子重復著這兩個字,像玩味著什么,鼻子哼了一聲,你一下子就想到要成功,這是功利。我唱歌就是喜歡,沒想過什么成功不成功,再說,唱歌的人只有歌星才是成功?成功的標準又是什么?說到底,還是勢利的。

陳果竟一下子無話可說,他幾乎不認識兒子了,猛地長到這么大,腦子里有了這么多怪想法,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他一點預感也沒有。他不正面回答兒子,這都是憤青式的發(fā)問,是幼稚的,不現(xiàn)實的,他認為不必解釋,兒子長大自會明白,目前只要說服他扭到正經道上去。他攤開雙手,說,好,我不扯那么遠,也不提成功,不要你有什么野心,只要你過好日子。這是最基本的,要沒能力過好日子,其它都說不上。先打好基礎,好好學點東西……

我是有野心的。兒子打斷他的話,音樂上的野心,說了你也不明白的。你說的好日子我知道是什么樣的日子,我認為的好日子你才不知道,我怎么就沒有好好過了……

父子間的爭辯就總這樣不了了之。這樣多次循環(huán)之后,陳果一開口,兒子總會說,反正你不明白的,言下之意,懶得和陳果說。陳果竟也生了一層莫名的怯意。不過,他心里還是有點底的,他在等,等兒子長大,總有明白過來的一天,他相信“現(xiàn)實”是無比強大,無處不在的。

現(xiàn)在看來,兒子比他想象里的更強大,更認真。至少,他能讓這么多人專門為他坐到這里,專門聽他唱歌。陳果想起兒子說的野心,這種專門的傾聽該也是野心的一部分吧。

演唱會開始,重金屬的音樂,激烈晃動的燈光,燈光里瘋狂的人影,接著,是兒子瘋狂的聲音。若不是劉閨儀指點,他根本無法在那些搖擺不停的人影里認出兒子,根本聽不出嘶啞的吼叫就是兒子的聲音。他的腦子被攪成一團亂麻,世界似乎只剩下砰砰的聲音和閃爍不定的強光。周圍的人卻隨著臺上瘋狂了,不停地起立,拍手,吹口哨,尖叫,好像臺上瘋狂的聲音就是他們的心聲,他們忍不住要撲上去擁抱。他坐在立起一片的人叢里,無法做出任何反應。他的世界和兒子的世界太遙遠了。

對兒子這樣的音樂,他總說,這算什么音樂,這是唱歌么,一點美感也沒有。

兒子絲毫不受影響,晃著頭回敬他,你們說的美就是美,我們眼里的美就不算美?

那么鬼哭狼號的,我聽不懂。陳果把話說狠了。

你是不懂。兒子竟極淡定,見怪不怪的樣子。

這兩年,兒子喜歡說這句話,你不懂。

現(xiàn)在,陳果坐在這里,想,自己也許是真的不懂。最初的瘋狂過去,音樂極少見地變得輕緩,周圍的觀眾隨著平靜,坐下。他得以看到臺上去,燈光仍是暗的,人影模模糊糊,但看得出歌唱的人是陶醉的,暗影奇妙地加強了歌唱者投入的感覺。

陳果覺得再評價兒子的音樂就是愚蠢了,兒子至少比自己真實,他現(xiàn)在就立在臺上,沉進內心的同時酣暢地釋放了自己。而自己對自己的一切還含含糊糊的,就像那個夢。

這個夢已經隨了陳果二十多年,他總是在夢里看到一團灰黑,朝自己兜頭而來,灰黑里似乎是沒有內容的,他在空蕩蕩的灰黑里迷失了,辨不清方向也找不到出路。繞走到極累的時候,人就醒過來了。這算不上什么惡夢,但重復地做,奇怪又煩人,問醫(yī)生,醫(yī)生不認為有什么大問題,他也沒怎么放在心上。有時甚至想,灰黑就灰黑著,夜里睡著總是黑的,何必一定要找什么,分什么方向。但是近幾天,聽大師說了那串數(shù)字并把數(shù)字刻在手臂后,這個夢幾乎每晚都出現(xiàn)。甚至,他感覺夢里的灰黑愈來愈濃,他在灰黑里愈來愈慌張,急于想撥開灰黑,看清灰黑遮蓋著的東西。

臺上的燈光閃了一下,忽然亮得刺眼,臺上的人影亮在所有人面前,引起一片尖叫。陳果看清了兒子和他那些同學,都是夸張又閃亮的裝束,有抱著吉它的,敲著鼓的,扭著身子跳舞的。兒子立在最前面,抱著吉它,對著話筒唱。節(jié)奏感很好,幾乎全場的人都拍著手和起來,但他還是聽不懂唱些什么。只看到兒子似乎被自己的歌聲陶醉了,身子一彎一彎地,額角的發(fā)一甩一甩的。臺上那些小伙子全留著長長的側劉海,他記得兒子平日發(fā)型完全不是這樣的,怎么弄上這長劉海的……

劉海!陳果腦里一震,沒錯,是劉海,長長的斜劉海,遮住了一只眼睛。腦里的東西快速又雜亂地攪著,他想起些什么,夢里那團灰黑后面的東西若隱若現(xiàn)。

手臂的刺青又痛了,他低下頭,在黑暗里細看那行數(shù)字。臺上極亮,但臺下極黑,他還是格外清晰地看到那行數(shù)字。他就那么盯著,在黑暗里,好像要盯破暗色。該是面對這行數(shù)字,面對那層暗色的時候了。

陳果和劉閨儀等了很久才得以走到兒子陳可身邊,他那些同學的熱情似乎遠遠未釋放完,圍在他身邊無節(jié)奏地唱,無規(guī)律地跳,無節(jié)制地尖叫,像給演唱會延展出長長的尾巴。后來,影院里已空無一人,留在后臺的人大約也鬧累了,吃了劉閨儀帶來的包子,才慢慢散去。

陳果朝兒子走去,他極想跟兒子握握手,那只手終被羞怯扯住,無法伸出去,生硬地貼在褲子兩側。兒子陳可似乎也莫名地不好意思,沖他笑笑,招呼了一聲。他竟覺得那笑很柔軟。那一刻,一種又欣喜又傷感的情緒攫住了他,他與兒子之間不再單純是父與子的關系,也是一個男人與另一個男人的關系了。意識到這個,某些顧忌沒有了,多了某種勇氣,他含在嘴邊的一些話出得了口了。

小可,我錯了。陳果仍有一絲不自然的手插在褲袋里,說。這樣一來,話和姿勢都顯得很輕松。

兒子陳可愣了愣,隨即笑了,眉眼掛了掩飾不住的欣喜和得意。

陳果說,我說我錯了,不代表你就一定是對的,只代表不會再干涉你。

當然。兒子揚揚頭,那抹斜劉海已經沒了,說,沒有絕對的正確,也沒有絕對的錯誤,什么標準不標準的,是最愚蠢的說法,我只做自己喜歡的。

陳果暗嘆兒子是真的長大了,也許仍幼稚,但確實已獨自站著了。他向兒子湊得再近一些,好像怕話被妻子聽去,說,謝謝你。說得又迅速又含糊。不過兒子很明顯聽清了,訝異地看著他,嘴張了張,有一刻不知說什么,但很快笑了。陳果知道,兒子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理解,就讓他有自己的理解吧。陳果感謝兒子,因為他看清夢里那團灰黑了。

坐在暗色的臺下,看著臺上光亮里那幾抹長長的斜劉海,那團灰黑開始在陳果面前攪起來,旋轉成圓形,愈旋愈快,邊往深處拉,竟拉成一個黑洞,極深極暗,像一只眼睛,直直望住他。陳果身體一顫,冷汗一層一層涌起,順皮膚四流,他極想用手蓋住自己的雙眼,極想逃。但他強迫自己坐定在椅子上,盯住那黑洞,一直盯下去,任顫抖一行一行在身上爬蔓。慢慢地,有東西蓋在黑洞上,是劉海,斜斜的,長長的。黑洞隱在劉海后,又幽深又悲傷。

一切都清晰了。

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舊事,陳果的記憶卻第一次變得完整。那年,陳果剛經過高考,順利地收到大學的錄取通知后,他和幾個同學約好,騎車到縣上好好玩幾天。因此,騎著自行車出寨的時候,陳果的心已經提前出發(fā),飛得很遠了。在寨門口,因為一群亂跑著玩耍的孩子,他不得不停車,躲閃這些半大孩子的橫沖直撞。停車的時候,陳果看清這群半大孩子在玩鞭炮,一種叫二踢腳的散鞭炮。他們蹲在地上,拿一支燃著的香去點鞭炮,然后哄地跑開,聽鞭炮一聲脆響,便興奮得大喊大叫。有個孩子突然想展示自己的膽量,把鞭炮握在手上,直接點燃了扔出去,引起一陣驚呼和贊嘆。那孩子便昂了頭,再一次在手上燃了鞭炮扔出去。陳果是有過阻止他的念頭的,但不知為什么終于沒有開口,急急騎上自行車,急急趕他的約會。騎車走開的時候,陳果想,回來把這事向他父母說說,他知道那孩子是前巷大烏家的大小子。對,回來再說,讓他父母拿竹枝抽一頓,長長記性。這么想著,陳果輕松了,自行車騎得飛快。

從縣上回來已是幾天后,陳果在當晚來家里的喝茶閑聊的阿伯阿嬸嘴里聽到大烏家出事了,他家的大小子被鞭炮炸了。

陳果一激凌,忙問,怎么樣了?

嚴重了。阿嬸搖頭嘆氣,一只眼睛炸爛了,現(xiàn)在醫(yī)院里,聽說眼睛廢了,哎,才九歲的孩子……

陳果聽不到后面的話了,腦里一片空白,慢慢走回房間,撲倒在床上。不知是不是騎了幾天自行車實在太累,他竟很快入睡了。醒來后,他不再打聽這件事。很快,他去大學報到了,很快,這件事被淡忘了。也許,二十歲的生命是拒絕沉重的,有一段時間,他把這件事忘得干干凈凈。畢業(yè)后,他留在城里工作,極少回鄉(xiāng)了。

陳果讓記憶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地剝出來,一層一層地讓胸口發(fā)麻發(fā)辣,好像對自己愈殘酷他愈安心。他向單位請了兩天假,對妻子說要出門,自己開車回老家。

老寨基本沒什么住戶了,陳果直接奔新寨,先回了家,飯桌上便向父親母親問起大烏家,是否也搬到了新寨。

哪里有,早搬走了,有十多年了吧。母親說。

搬哪里去了。陳果停住筷子問。

沒人知道。母親說。

搬走十多年了,他每年回老家竟從未想起,是有意識讓自己遺忘。這是陳果以前不敢承認的,自十多年前再次見到大烏家的大小子后,他就有意識地讓自己遺忘。

三十歲那年春節(jié),陳果回老家進寨門時迎面碰上一個男孩,挺高的身材,頭卻垂著,長長的斜劉海遮了半邊臉,露出的半邊臉很端正,卻帶了說不清的暗色。陳果對他點點頭,他頭猛地垂得更低,匆匆閃身而過。

飯桌上問起,母親說那是大烏家的大小子,當年被鞭炮炸了眼,右眼至今是個眼洞,留了頭發(fā)擋著。平日沒事總呆在家里,不和人交往,不和人說話的。就是有事出門,也低著頭。現(xiàn)在,寨里人是不許孩子玩鞭炮的。

陳果吃不下去了。那個春節(jié),他極少在寨里走動,自己也弄不明白是為什么。春節(jié)過后,他帶了妻子兒子匆匆回城。

現(xiàn)在,陳果明白那個夢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了,就是從他想遺忘時開始的。就是在夢里,他也用灰黑遮住一切,讓遺忘變得徹徹底底。

現(xiàn)在,陳果逼著自己回到二十多年前。他已經停下了自行車,為什么沒阻止那孩子,就是吆喝一句也是好的,就一句話的事。是因為趕著同學的約會,太急了嗎?是自己太懶了,連動動嘴都嫌麻煩?還是完全因為事不關已,冷漠麻木?似乎都說不太過去。陳果繼續(xù)往深處挖,好像要把胸膛掘出個洞來。當時是不是存了惡作劇的心理,甚至覺得該讓這幫野孩子挨點炸,流流血,受點教訓?陳果讓這最后一個想法嚇住了。呆了半晌,然后他死命地甩頭,不會,不會,那點時間哪可能想這么多。他安慰自己,但身體某處有種聲音立即反駁了他,沒有想,這是下意識,他靈魂深處的下意識,隱在他無法明了的地方,發(fā)著暗色的光。

陳果頭昏腦脹,他感覺再深進去腦袋就有炸開的危險了,但他固執(zhí)地讓自己停留在靈魂里那點暗色里,他看到那斜劉海在面前掀開,一個深黑的眼洞露出來,直盯住他的靈魂,盯得他的靈魂發(fā)痛發(fā)抖??伤欢汩W。不,不單不躲閃,他還想直沖它而去。他想,也許是手臂上燃燒著的痛疼給予的勇氣。

陳果到單位請了長假,他沒有編請假的理由,就說有事要出門。對他的長假,單位是還未批的,他不管了,只管要出發(fā),會怎樣就怎樣。他開著車,準備去找搬走的大烏家,找那個男孩。去哪里找,怎么找,他心里一時還沒底,但總要找。能不能找到,這不是他最在意的事了。找到他做什么?陳果對這問題并不清晰,或者會讓自己面對那個眼洞,讓孩子把劉海掀起來?或者和他談談當時自己的過失甚至是丑惡,如果他當時阻止了,事情也許完全不一樣?;蛘邥燮鹦渥?,讓那孩子看看那串數(shù)字。或者……

出發(fā)了再說吧。

和歐陽喬的事怎么辦,和妻子又怎么辦?出發(fā)前,陳果想過。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不管怎樣,面對吧。陳果用力踩下油門,讓車帶著自己前進。

責任編輯:張?zhí)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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