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靜
大年初一,剛過子時,山谷里一片寂靜,沒有人語,沒有鳥叫,沒有蟲鳴,只有漫山遍野的雪,白茫茫的,將夜色一點(diǎn)點(diǎn)推開去,仿佛要把黑暗與污濁推至白的盡頭似的。
圓通大師閉目坐在蒲團(tuán)上,他在等,等一個人。
十年前,正是這個時刻,一架肩輿悄悄停在山門外,那人下轎,來到佛前點(diǎn)燃了頭炷香,虔誠地拜過菩薩,記上一筆香火便匆匆離去。圓通大師清楚記得,隨意一瞥,眼前一亮,那可是五雷寺有史以來數(shù)額最大的一炷香火。在這小寺廟禮佛半輩子,還從未碰見過如此慷慨的施主。小小的歡喜過后,他用那筆錢將庭前院后好好修繕了一番,給菩薩重塑了金身。還有些多余的,打整打整廟里的菜園子,種了些時令鮮蔬,找來幾個名廚給伙房僧人傳授了好幾道素菜的做法,寺里便大變了樣,齋飯也漸漸遠(yuǎn)近聞名。
圓通大師讓寺僧將那人來燒頭炷香的消息悄悄散了出去,沒幾天,寺廟前了無人煙的山路熱鬧起來,都是來燒香拜佛的,香錢因此暴漲,功德簿上多了好些達(dá)官顯貴的名字。此后,慕名前來燒香的人絡(luò)繹不絕,寺里一時香火鼎盛,一個月倒有好幾次施粥吃齋飯講佛經(jīng)的日子,寺外的鄉(xiāng)民也跟著享了些福。
十年過去,五雷寺出了名,圓通大師周身也隱隱透出些佛光,有了得道高僧的莊嚴(yán)寶相。每年初一的子夜,圓通大師都會屏退左右,開始在蒲團(tuán)上打坐靜候,直到那人來了,燒頭炷香,虔誠膜拜在佛前,圓通大師便為他念誦一卷經(jīng)。那人有時焦灼,有時狂躁,有時一臉戾氣,但都會在這祥和的經(jīng)文吟誦間慢慢平和下來,然后就著一盞淡茶,和圓通大師對弈幾局,待曙色從山那邊微微亮起,便翩然離去。他走后,功德簿上照例多個令人咋舌的數(shù)字。往后幾年,據(jù)說數(shù)額越來越驚人,但圓通大師卻不再翻看,任那些數(shù)字漸漸腐朽。
“吱呀”一聲,殿門開了,一股清冷之氣呼嘯而入,那人靜默走進(jìn)來。大師沉眉斂目,道:“阿彌陀佛!施主,你腳步虛浮,可有……”
“大師……”那人開口,聲音中帶著克制不住的顫抖。
“施主,早知今日,何以一再執(zhí)迷?”一聲嘆息在大殿中嗡嗡回響,震得那人心似乎都要迸裂了。
“我是心中有佛的人哪,這么多年的虔誠,佛祖都沒有看見嗎?”那人的臉因為不甘變得有些扭曲。
“施主不知,佛心中亦有佛!”大師合十低首,臉現(xiàn)悲憫之色。
“何為佛心中之佛?”
“我佛慈悲,心懷蒼生,蒼生才是佛心中之佛!施主叩拜佛祖之時,可曾念及蒼生?”
“蒼生?蒼生!蒼生……”燈火忽明忽暗,那人跌坐蒲團(tuán),百念頓生。
五年前,洪災(zāi),他棄百姓不顧,挪用賑災(zāi)款跑官,去京路上,觸目盡是衣衫襤褸、骨瘦如柴、雙目空洞的饑民,他視而不見,滿心焦慮晉職之事。果然,那筆銀子用在了刀刃上。他管轄的地界,餓死的人數(shù)一路飆升,但他成功從縣丞晉升知府。
三年前,國舅強(qiáng)搶民女,將女子夫家滿門五口打死,那女子告狀無門,一頭撞死在府衙門前。民憤滔天,他卻縱容兇手逍遙法外。
一年前,愛妾兄弟于熱鬧街市跑馬,踩死踩傷百姓十多個,他僅花了幾百兩銀子便堵住了死者家眷之口。
實知罪孽深重,便找了這隱匿深山的小寺廟祈求菩薩的庇佑。多年來,只有燒了這頭炷香,他才能獲得片刻的安寧。
如今新皇登基,整頓吏治,頭一個便要拿他開刀,一場腥風(fēng)血雨將由他揭開序幕。風(fēng)聲既現(xiàn),坊間盡皆奔走相告:污吏人頭落地時,乾坤朗朗自清明。
“上報四重恩,下濟(jì)三涂苦,若有見聞?wù)?,悉發(fā)菩提心,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大師緩聲低誦,經(jīng)文如潮水般漫延開來,漫過那些讓他驚懼絕望的往昔。他頹然垂下雙臂,再無力擎起近在咫尺的那一炷香。
選自《常德民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