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根子抱著小豬娃走在半道上,好端端的天空突然黑了,仿佛倒扣下來一口巨鍋,嚴絲合縫地籠罩著黃泥灣。走著走著,就開始落雨。他趕緊脫下上衣,將小豬娃裹緊,自己光脊梁跑起來。
回到家里,根子煮了一鍋稀飯,自己先喝幾碗,剩下的盛在一個盆里,給小豬娃送去。小豬娃怯生生走過來,嗅嗅飯盆,立即狼吞虎咽起來。小豬娃吃飽了,根子摸摸它軟滑滑的腦袋,它忙不迭地躺下來,伸展四蹄,讓根子搔癢。根子突然在它伸出的右前蹄上看到一處疤痕。他用手輕輕擦擦,肉紅色的疤痕全部顯露出來,再看手指,黑乎乎的一片,顯然,疤痕上涂抹了墨汁。
吳大頭,你個老砍頭的,敢把五爪豬賣給我!根子氣得照小豬娃屁股上猛擊一掌。小豬娃嗷地大叫一聲,翻轉身子,逃到墻角去了。
傳說五爪豬都是妖怪變化而成的,凡殺五爪豬,或吃了五爪豬肉的人,都會暴病身亡。養(yǎng)老母豬的人家,如果老母豬生了五爪豬,都會將五爪豬放生了事。
根子倒提著小豬娃,大步流星地闖進吳大頭的家。吳大頭不等根子說話,就遞一支煙給根子,還幫他點上火。根子壓壓火氣,將小豬娃丟到院子里,對吳大頭說,這個豬娃我不要了。
咋了?吳大頭還在裝糊涂。
你把五爪豬賣給我,想害死我呀?根子嚷嚷。
五爪豬,不會吧?吳大頭還想耍賴。
根子氣不打一處來,他兇狠地瞪著吳大頭,呸地一口吐掉剛剛點上的煙卷,怒氣沖沖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根子躺在床上,聽見豬哼哼,又聽見豬拱門的聲音。根子起床,打開大門,門外站著那只小豬娃。吳大頭再也不敢將這只五爪豬賣給別人,便將它趕出院子。這只被遺棄的小豬娃徑自奔向根子家──它大概餓急了眼,想起了根子的白米飯。小豬娃從根子兩腿空隙擠了進去,嗅嗅空飯盆,轉身向根子跑來,哼哼嘰嘰地蹭根子的腿,拱根子的腳,就像一個撒嬌的孩子。根子的心軟了。
根子常常饑一頓飽一頓的,小豬娃餓得受不了,就自行打野食。好在根子沒圈養(yǎng)它,它被散放在外面,行動很自由。菜園子里有白菜蘿卜,地里有紅薯花生,它盡可以大快朵頤。在外面吃飽了,它就回到根子家。根子不讓進門,它就在根子家院墻外面拱個坑,舒舒服服地躺下去。
吃了百家菜啃了百家莊稼的小豬娃風吹似的長大了。到了年底,小豬長成了大豬,長了一身好膘,走起路來顫顫悠悠的,躺下來像一扇放倒的門板。它伸直的右前腿上,曾經(jīng)的小疤痕也長大了,長出一個黑色的肉瘤,就像木料上的樹節(jié)一樣礙眼。根子見了,忍不住踢它一腳,踢得它直哼哼。
媽的,咋是一頭五爪豬呢?根子長嘆一聲。
村里忽然來了兩個收購香豬的城里人。城里人把農(nóng)家喂養(yǎng)的豬叫香豬,以區(qū)別飼養(yǎng)場的飼料豬。香豬供不應求,價格暴漲。不是迫于無奈,他們是不會到黃泥灣這深山老林里轉悠的。他們一眼相中了躺在根子腳邊曬太陽的五爪豬。
老鄉(xiāng),你家這頭豬好肥呀,賣嗎?城里人急切地問。
根子緩緩搖搖頭說,這頭豬不能賣。
咋不能賣?我們出高價。
根子還想說點兒什么,想一想,啥也不說了。他幫城里人將豬捆起來,稱了重量。城里人掏出錢來,數(shù)出一沓紅彤彤的百元大鈔,遞給根子。根子愣了一下,傻了似的接著。
城里人離開約摸半頓飯的工夫,吳大頭風風火火地跑到根子家。他怒氣沖沖地嚷道:聽說你把我的豬賣了,快把錢拿出來。
根子不說話,直勾勾地盯著吳大頭。
沉默了一會兒,吳大頭換了討好的口氣說,咱們二一添作五,對半分,怎么樣?
根子沒好氣地說,哪兒涼快你哪兒待著去吧。
吳大頭指著根子的鼻子說,你可別后悔,我叫你竹籃打水一場空。
吳大頭抄近路攆上了兩個城里人。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攔在他們面前,喘著粗氣說,這頭豬你們不能買。
它是五爪豬,妖怪變的,不能殺。
人還六指呢,也是妖怪變的?
兩個城里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笑夠了,一個城里人對另一個城里人說,都什么年代了,鄉(xiāng)下人還這么愚昧。
兩個城里人趕著五爪豬走遠了??諘绲拇迓飞?,只剩下吳大頭一個人,他像一截孤零零的樹樁,直挺挺地戳在路當中。
選自《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