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將軍派人下山去找糧。

多少天了，我們斷了五谷，只能吃皮帶，吃草根?？傊?，能吃的東西我們都吃了，除了石頭和樹木外。將軍撓著后腦勺說，不行，得弄點兒糧食，不然的話，咋打仗？

王老蔫一聽，扶著樹干站起來，自告奮勇道，我去。

將軍打量了他一下，問道，你去？

王老蔫點點頭，告訴我們他熟悉路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指。

我跟將軍眨了下眼，背過王老蔫，悄悄告訴將軍，這小子又膽小又怕吃苦，什么時候這么勇敢過？不可信。將軍瞪大眼睛問，啥意思？

我嘆口氣說，打敗之后，本來就有些人心不穩(wěn)。

我絕不是危言聳聽，最近一段時間，在敵人的窮追不舍和大雪封山的情況下，有一些軟骨頭的戰(zhàn)士，受不了苦，帶著槍悄悄下山，投靠敵人，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危害。因此，我不得不小心，不得不提醒將軍，尤其對于王老蔫這樣的人，不可不防。

可是，將軍最終沒有接受我這個參謀長的建議，還是派出了王老蔫?，F(xiàn)在，跟在將軍身邊的人也就剩十幾個了，他們都是外地人，對于當?shù)厍闆r很生疏。也只有王老蔫是這兒的人，路熟。

王老蔫接受任務，敬了個禮，走了。

按照約定，第二天早晨王老蔫得趕回這兒?？墒牵炝亮?，太陽照亮了雪野，仍不見王老蔫回來。我很是擔心，告訴將軍，得趕快轉移，我懷疑王老蔫這家伙出了問題。

我分析，王老蔫這小子路熟。不會出事，如果出事，一定是投敵了。

將軍搖著頭說，再等一下。

將軍自言自語，這個王老蔫，是不是讓什么事耽擱了？

這一等，我們就等來了日軍，一隊黃乎乎的小鬼子，拿著槍向這邊走來。當頭一人，正是王老蔫。將軍罵一聲，軟蛋，果然帶著小鬼子來了。說完，暗令十幾個人趕快趴下，藏身雪里，做好戰(zhàn)斗準備。

我們趴在那兒，一動不動。

王老蔫漸走漸近，能看清他臉上的笑容了。這小子，很得意。

后邊，跟著日軍的小隊長。

走到這兒，他站住了，一笑，告訴日軍小隊長，這兒是我們的一個窩點，不過，昨天將軍和自己商定了，讓自己運糧，不必來到這兒，直接送到虎頭嶺，天一亮他們就去取。說到這兒，他一笑道，自己不想干了，因此，跑到門頭溝，遇見太君，就投奔過來了。

因此，他斷定，將軍現(xiàn)在在虎頭嶺。

日軍小隊長聽了，一揚指揮刀，前進！

一隊日軍跟著王老蔫，吭哧吭哧踏著深雪，繼續(xù)向前走去，一步步上了虎頭嶺。

不久，虎頭嶺上，傳來王老蔫的喊聲，小鬼子，去死吧！隨著是手榴彈轟隆隆的爆炸聲，然后一切都沒有了，四野靜悄悄的。我們爬起來，望著虎頭嶺，一個個眼中涌出了淚水。

將軍用手攘一把淚說，走，去門頭溝。

在門頭溝，我們在一處山洞里最終找到了一袋糧，渡過了難關。

多年后，我已兩鬢斑白，再次回到這兒，打問起王老蔫當年被捕的經(jīng)過。當?shù)厝烁嬖V我，說有人親眼見到，王老蔫當時不是被捕的，確實是自己走出來自愿給日軍帶路的。當時，他扛著糧剛走到門頭溝，發(fā)現(xiàn)一隊日軍悄悄地向我們的駐地方向摸去。他一驚，忙藏好糧，拍打著衣服走出來告訴日軍，自己是抗聯(lián)，剛剛從將軍那兒逃出來的。

他說，他知道將軍在哪兒，愿意帶路立功。

于是，他帶著日軍徑直走向虎頭嶺，走向自己生命的終點。

他和我同年，如果他活到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九十多了。

選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