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海爺府上有規(guī)矩,但凡主子的臥房,必須自個兒清掃,下人不得插手。
七十大壽那天,海爺敬謝天地,金盆洗手,從此不談生意、不問世事。男人嘛,拿得起也要放得下,生意上的事放手讓兒子們折騰去吧,放下就要有個放下的樣子。
清晨一早,前街自家的鋪面,生意來往爭吵吆喝,穿過幾道院墻,聲聲入耳,可海爺充耳不聞。打完太極,就到家塾里檢查孫子們的課業(yè),夸夸這個字練得好,夸夸那個書背得牢。
那年月大戶人家都有逃生的暗道,以備突來的不測。人家的暗道都靠著金庫銀庫老爺的臥房,可海爺家的暗道,竟裝在家塾桌底下。
海爺說得好,生意是暫時的,大院也是個擺設,只要好兒好孫在,到哪混不得這樣的家院!
這些日子,小兒子家的那個小子,課業(yè)有些跟不上,衣服也添得不合季節(jié)。海爺有些生氣,出了家塾,海爺直奔小兒子家的院房!
海爺板著臉穿過東西廂房,進了屋,咳了兩聲,左邊書房,沒人,右邊臥房,也沒動靜。海爺用手杖撩起臥房的布簾子,目光掃了一圈便放下了。
隨后,海爺剛要邁出小兒子家的院子,小兒媳婦回來了,步履輕盈,見了海爺,耀著紅光的瓜子臉頓時收住了,低眉頷首地喊了一聲“爹”。
海爺瞄了她一眼,嘴微微張開,剛要說話,又閉上了。嗯了一聲,就走了。
幾天后,這天上午,日升三竿,管家神神秘秘地來到海爺的書房,和海爺低聲耳語了幾句,海爺點點頭,茶杯一放,不慌不忙道,找?guī)讉€身板壯的,走!
于是,主仆幾人,走街串巷,來到一戶人家前,這家人是做草藥生意的,院門不大不小。院門沒鎖,里面卻被插嚴實了,一個身手好的家丁幾步翻過墻頭,輕輕地撥開了里面的門閂。
幾人悄然逼近一間小屋,屋前屋后幾個簸箕,曬著草藥,香氣彌漫。屋內隱約有淫笑浪語傳出,管家剛要帶家丁往屋里沖,卻被海爺一把抓住了。海爺先用手杖一捅,門開了,就聽“咣當”一聲,門上掉下幾塊鍘刀來!
大伙倒吸一口涼氣。
從被筒里拖出來的,男的是這戶人家的公子,年方十八,尚未娶親。女的,正是海爺的小兒媳婦。那爺們兒被抓的時候,噤若寒蟬,縮得像只蔫絲瓜。而海爺的小兒媳婦,衣不遮體,卻不知羞恥地破口大罵,誰上來咬誰,絲毫不見往日知書達理的模樣。
等小兒子回到家,知道這事時,那二人已經被管家悄悄地押送至縣衙了。一身酒氣的小兒子,抄起管家從奸夫家?guī)Щ貋淼腻幍?,紅著眼嚷嚷著要出門,府上的人嚇得不知所措。
倒是海爺,幾步上前,啪啪連扇兩個耳光。面容似鐵,目光如炬,小兒子當即涼了半截,也不咋呼了,刀掉了下來,臉朝一邊,嘴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著。
府上的女眷和仆人見狀,領著孩子紛紛退下。留下海爺幾個兒子,木樁似的杵在院子里。海爺撿起地上的鍘刀,刀刃新開,寒氣逼人。海爺問小兒子,知道他們?yōu)樯对陂T上放著刀?
小兒子被問住了,呆呆地望著海爺。海爺又轉身對著其他人問,為啥門上放著刀?
無人言語。海爺哼笑一聲,刀里有恨!這刀里有恨哪!在你們尚未成家的時候,我就和你們講過,家業(yè)家業(yè),先有家后有業(yè),千萬別為了生意,把家扔了,把妻兒撇了。自個兒在外面花天酒地,也不尋思妻兒咋想。這才成婚幾年哪,你小子窗戶上那個“囍”字還沒掉呢,夫妻間就生出那么大的仇怨!以至于鬼混時還放著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想弄個魚死網破!你小子平時啥做派,也可想而知。
小兒子聽罷,羞得滿面通紅。
海爺一手拈著刀,對著其他兒子說,這刀啊,你頭上有,你,頭上也有,你們頭上都有!
說完,海爺把刀往地上使勁一扔,濺出數點火星……
這邊,管家把奸夫淫婦送到縣衙,三言兩語說了海爺的意思??h令心中有數,幾天后,照實按《大清律例》,每人九十大板。但,這里頭暗藏玄機!打海爺小兒媳時,用的是板子的正面,光響不疼;而打那奸夫時,用的是板子的脊背,只疼不響。
刑責之后,海爺的小兒媳被一輛蒙得嚴嚴實實的馬車運出了城,從此下落不明。而那奸夫,九十大板沒打到一半就吐血而死,他家人本身理虧,得知后,更是無話可說,無理可講。
半年后,海爺的小兒子又娶了一個媳婦,新媳婦進門后,恪守婦道,相夫教子,而海爺的小兒子也變得顧家顧本,夫妻倆相敬如賓。
倒是當初參與捉奸的管家心里一直堵著塊石頭,幾年后,管家瞅準機會問海爺,當初,咋瞧了一眼小少爺的臥房,就斷定里頭有問題呢。
海爺嘆道,當初我定下自理臥房的規(guī)矩,一是因為主仆避忌,讓仆人清理內房,極不得體;二來想讓他們精進早起,不至四體不勤。那天,我見她臥房里凌亂無序,臟亂不堪。而孩子也學業(yè)不精、衣不合體,自個兒倒是步伐輕飄紅光滿面,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塵不染的,這里頭沒問題,才怪!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