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則林

一

初中畢業(yè)，我去了全市最好的一所中學，那里的學生都是“學習永動機”。在那里的每一天我都很壓抑，但我一直堅持到第二年的期中考試之后，才開始變得無心向學。

那次考試我的語文得了全班最高分，可語文老師并沒有表揚我，而是當眾質疑，說不知道我用什么方法得了第一名。

于是我在期中總結里寫道：“可能大家都退步了，也可能老師沒教好其他同學，才讓我得了第一名?！崩蠋熀苌鷼獾貙懴铝艘淮蠖卧u語，說我小小年紀就牙尖嘴利。

后來，語文老師讓我們寫一篇關于秋天的作文，我自暴自棄地寫道：“秋天就像隔壁大媽的‘大姨媽一樣，來得悄無聲息，連楓葉也染上了一片絢爛的‘姨媽紅?！?/p>

我不知道那時老師看到這樣的開頭是什么心情，但我已經(jīng)恨透了學校。

終于在某一天，我一時興起，把毛巾擰得結結實實地塞進了宿舍樓層大澡堂的排水口。沒過多久，水位開始升高，等大家反應過來時，水已經(jīng)漫延到整層樓。

于是壓抑已久的同學們索性狂歡起來，拿上臉盆提著水桶，美其名曰“排水”，然后到處潑水，還有一些人化身“兩棲滑翔機”，在樓道上沖來滑去，一片歡聲笑語。那天，我從那些同學久違的笑臉上看到了幸福。

而我因此被趕出了宿舍，沒過多久，我就轉學了。

在這所重點中學的最后一天，我坐在教師公寓樓頂?shù)奶炫_邊，遙望遠方夕陽西下，點起了一支煙，充滿憂愁地看著下面這熟悉的校園，想了很多……

二

我回到了一所離家很近的普通中學。

在樓道里，我見到了童年時的摯友老狗。老狗用變聲之后粗壯的嗓音問我：“你怎么回來了？”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么好。

夜里，我給老狗家打了一個電話，是他接的，他“喂”了好幾聲，我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他笑了起來，然后我也笑了起來。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在電話兩頭傻笑著。

我和老狗坐在江邊，我說：“那所學校里都是高才生，我以為我很牛，但是他們更牛，好像一天24小時都不用休息。他們只要有書和習題就夠了，我卻覺得很枯燥，老師也不喜歡我，所以我的挫敗感很強。而且我不知道學習的意義是什么，有很多問題都沒有答案。”

老狗點點頭，我知道他懂。因為從小他就不受老師待見，不管發(fā)生什么壞事，他總是第一個被老師拉去詢問。

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膀，對我說“沒關系”。然后，他舉了許多自己不受老師待見的例子。

我點點頭，他知道我懂。

那天看著長江水，我們都覺得很欣慰。

三

從此，我和老狗每天逃課抽煙，到處插科打諢，影響他人，就像回到了小時候。但表面的肆無忌憚難掩我心里的失落，我時常沉默寡言。老狗經(jīng)常說感覺我整個人都傻了。

不知不覺半學期過去，又到了期中考試，我和老狗被分在同一個考場，那個考場里全是各個班級的倒數(shù)幾名。我之所以在那兒，是因為之前沒成績;老狗在那兒，是因為他真的每次考試的名次都是倒數(shù)，屬于“學渣”中的“豆腐渣”。

我在考場坐下以后，就發(fā)現(xiàn)自己頗受重視，因為大家知道我是從重點中學回來的，看我的眼神里充滿了期盼。

第一場考物理，我看著第一道填空題，就舉手問老師：“老師，您家里的安全用電電壓是多少，和我們家里是一樣的嗎？”

老師看著報紙頭也沒抬，回答道：“都一樣的，220V。別問這些沒用的，好好答題。”

整個考場瞬間齊刷刷地出現(xiàn)了寫字的聲響，大家都把第一道關于家庭安全用電是多少伏的填空題答對了。

然后他們都歡欣鼓舞地期待我接下來的發(fā)揮，但剩下的題目，我和他們一樣，一道也不會。于是整個考場的考生在對我的期盼中，不知不覺就跟我一起靜坐到了交卷。

接下來的每場考試，我們除了抖腿就是睡覺，而到了開考45分鐘按規(guī)定可以交卷時，我們又一起神采奕奕地沖上講臺交卷。我們堅信，分數(shù)比不過別人，咱們還可以比交卷速度。

四

由于我們考場每到開考45分鐘后就空無一人，然后一群人在樓道里吵吵嚷嚷，最后教導主任決定，誰也不準提前交卷。

接下來的一場考試，在臨近開考50分鐘的時候，老狗猛然抬頭，嘴角還掛著哈喇子。他定睛看了我良久，我也看著他，對視3秒之后，我的神情開始變得凝重起來。

他掏出打火機，然后緩緩地拿起草稿紙，把草稿紙點燃。在火苗漸漸變大之后，他徑直把燃燒著的草稿紙丟進了考場后面的垃圾桶里，一兩秒過后，那里就冒出了滾滾黑煙。

其他同學聞到味道，轉過頭來，看著我身后的垃圾桶。老狗突然一拍桌子，大喊一聲：“跑啊！著火啦！”站起來拉著我就往門外沖去。

我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就已經(jīng)被老狗拉到了教室門口。監(jiān)考老師詫異的眼神、慌亂的表情，在我眼前一閃而過。

大家也開始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整個考場陸續(xù)響起了桌椅尖銳刺耳的聲音，還有急促的腳步聲及開心的起哄和歡呼聲。

我和老狗一路沒有回頭，跑過一個又一個考場，許多聽聞聲響走出考場門口的監(jiān)考老師驚訝地看著我們兩個和后面的一大撥人。

我們跑過整個校園，沖出了校門。我們穿過馬路和鬧市，路上的行人都奇怪地看著我們。我們一直狂奔到廣場，前面就是長江，我們總算跑到了盡頭。

我們氣喘吁吁地站在廣場的圍欄邊。我傻笑了起來。

老狗也笑著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周圍，突然站上圍欄，對著下面的長江，聲嘶力竭地怒吼了一聲：“Freedom！”喊到頭腦發(fā)暈、青筋暴起、差點兒斷氣才停了下來。我們背靠著圍欄坐了下來，喘著氣，我說：“真浪漫！”

“嗯，真浪漫?！崩瞎伏c點頭。然后得意地大笑了起來。我也跟著傻笑。風“呼啦啦”地從空曠的遠處吹來，我意猶未盡地又說了一句：“像風一樣自由！”

那天，我覺得所有的壓抑都一掃而光，感覺自己就像風一樣自由。

五

夜里，我們坐在長江邊，買了兩瓶啤酒，頂著江邊的晚風，靜靜地坐著。

老狗說：“你知道我最害怕的生活是怎樣的嗎？”

“是怎樣的？”我問。

老狗看了我一眼，說：“年輕的時候在教室里流著汗對著書本發(fā)呆，在最后一排無所事事沒人管，拿一本小說放在抽屜里偷偷看，下課第一個沖到食堂，吃飽飯回宿舍聊天度日，‘睡生夢死;畢業(yè)之后找份體面的工作，等單位分一套房子，從此盯著電視、聽著兒女的抱怨、數(shù)著存款，回到辦公室看著漂亮女同事發(fā)呆，直到退休;然后領著退休金，早上打太極、中午睡覺、傍晚遛狗、半夜起床喝急支糖漿緩解咳嗽，老得不行了還沒人在身邊陪著，一個人拄著拐杖，彎腰駝背表情糾結地上廁所;最后某天開個追悼會，掛一張微笑著的黑白照在墻上，留給子孫們圍觀。”

說完，他安靜了，我也安靜了。然后我們一起狂妄地哈哈大笑起來，內心突然有了一種世界需要我的澎湃感。

過了一會兒，我說：“我們會找到另一種可能的?！?/p>

“嗯?！崩瞎伏c點頭。長江兩岸燈火通明，我們肩并著肩。

六

很多年后，那種青春時期的壓抑早已不見了蹤影。某天夜里我開著車，在燈影下穿過一個個沉默矗立的燈柱，打開車窗，風呼嘯而入。我想起了“像風一樣自由”。

老狗和我曾經(jīng)一起度過了很多荒唐的日子，做了很多荒唐的事情，并把這些當作我們所謂的自由，釋放我們的壓抑。

雖然最終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因為當時我們并不懂，約束是自由之母。我們所痛恨的這些約束，恰恰是使我們能感受到自由和擁有自由的東西。

但錯了就錯了，有什么關系，這就是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