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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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和男友逛街,路過一所小學,正趕上放學,孩子們潮水般從學校里涌出來,一個穿藍裙子的小姑娘在人群中快速穿梭,撲進一個站在校門口小樹下的男人懷里,男人牽著她的手,兩個人邊走邊熱烈地聊著什么。我不自覺地轉換著角度給他們行注目禮,直到他們的背影被人群淹沒。
我讀初三的時候,中考前學校要求上晚自習,爸爸每天晚上9點就會到學校門口來接我,回到家他會給我做點消夜,無外乎煮一碗瘦肉粥、炒個雞蛋。那天他問我想吃什么,我說要吃手搟面,他說“好吧”。我去洗漱的當兒,他就已經(jīng)把一碗面條擺在我面前,然后又去廚房端湯。我接過湯碗的時候,沒想到碗那么燙,手一抖,湯碗掉在了地上,他瞪眼看著我,有點生氣地說:“你這孩子!”我的手正痛得難受,氣惱地喊:“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還有理了!”爸爸一邊擦著地板上的湯,一邊說道。我最受不了爸爸媽媽的責備,他也不看看我的手都燙紅了,我一氣之下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來氣呼呼地說:“我不吃行了吧!”然后轉身回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我聽見爸爸在門外說:“你就知道關門,面條不用你吃了……”然后我一邊掉眼淚,一邊聽見爸爸很大聲地在客廳里吃面條。我想我又要好幾天不跟他說話了。
第二天我下晚自習后,看見他在校門口等著,我趁著夜色,混在同學中走了過去,雖然走進胡同時,黑暗和恐懼使我的心“怦怦”亂跳,可我還是想,就要讓爸爸害怕,就要讓爸爸著急,要讓他知道我多么重要。我知道要是我生氣,他就會難過。果然,我到家沒多久,爸爸急匆匆地跑回來,我隔著房門聽見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媽媽:“孩子回來沒有?”媽媽說:“回來一會兒了。”爸爸如釋重負,但也帶著一點愧疚地說:“孩子太多了,沒看清。”我心想:“明天看你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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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一開房門,順著門縫飄進一張字條:“爸爸今晚在第三棵樹下等你?!边B句道歉的話也沒有,倒像是個約會,我把紙條扔在桌子上。放學后,我躲在人群中,看見爸爸果然站在校門口的第三棵小楊樹旁邊,正死死地盯著校門口看,我一低頭一哈腰,又走了過去??斓铰房诘臅r候,我回頭望望,他還在那兒探著身子,我想他一定是在努力找尋自己的女兒。
人流在減少,他依然一動不動地往前看,我似乎看到了他臉上的焦急,我有些內疚,停下了腳步。終于學生都走完了,只剩幾位老師稀稀落落地走出來,父親跑上前去,跟他們說著什么,然后又迅速地往我這邊跑來。他在昏暗的路燈下看見了我,喘著粗氣,雖然隔著夜色,我也能感覺到他眼中冒出的火焰,他舉起手說:“我真想扇你一巴掌……”
我一轉身,剛才的眼淚又收回去了。他跟在我身后,一邊走一邊說:“你一個女孩子,自己走夜路,出了事兒可咋辦?”我自顧自地走,心想:“愛咋辦咋辦!”大多數(shù)人的成長,都是在與這個世界正反對錯的碰撞中感受蛻變的痛苦,可是我是在與爸爸的不斷摩擦中感受碰撞的痛苦。每一次我都滿腹委屈,每一次他都手足無措、一聲嘆息。而那夜色中的第三棵樹,無數(shù)次見證了我與父親無聲的對抗。再大一點,我的所謂懂事就是學會小心翼翼地與他保持和諧的距離,看人家父女拉著手走在路上,其樂融融,無話不談,我與爸爸卻從沒有這樣過。
這種關系一直維持到我上高中,從文理分科到報考專業(yè),我和爸爸都擰著:我要學文科,爸爸要我學理科;我要報文秘,他要我報財經(jīng)……我們就這樣在一個屋檐下相互關心,小心翼翼,又疙疙瘩瘩。我們仿佛是天生的南北極,從來不能想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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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yè)后,果然如爸爸所言,在人才市場上,我的專業(yè)遇冷。萬分郁悶之時,媽媽打電話讓我回家,說爸爸給我聯(lián)系好了工作?;氐郊?,爸爸不作聲,只是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喝著茶水,我突然很想發(fā)脾氣,可是沖誰發(fā)呢?沖一輩子不肯求人,但為了我的工作坐了兩天兩夜火車,拿了土特產去求老戰(zhàn)友的老爸嗎,還是沖我自己?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抬眼之間,瞥見了爸爸皺著的眉,我的心一痛……
我不想成為一個不斷向父母索取的孩子,不想成為一個“啃老族”,爸爸的愛傷害了我的自尊,可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因此,他挑落我內心的遮羞布時,我不得不面對也許每個人都攜帶的渺小懦弱與自私。我們隔著一堵高高的玻璃墻,我那么自卑地蜷縮在角落里,憂傷地感受他高大的父愛。
好在他有媽媽陪伴,我可以堂而皇之繼續(xù)躲藏??墒怯幸惶?,媽媽給我打電話:“你爸一天都沒回來……”我急忙開車到他常去的地方找,給親戚打電話,從我哆嗦的語音、顫抖的雙腿,我終于明白我多么害怕失去他。
一夜未睡,第二天準備報警時,他回來了,我們問他去了哪里,媽媽更是聲嘶力竭地責備他,他有些蒙,想了想,說自己是要去二舅家,卻迷路了,在公共汽車站待了一晚。我和媽媽面面相覷,帶他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悄悄告訴我們,這是帕金森綜合征的早期反應。
爸爸變得有時明白有時糊涂,有時還朝我身上扔東西,突然明白過來時,他就像犯錯的孩子,不知所措。我跟父親在一起有時依然很難過,但不是那種難過,而是后悔。面對爸爸的病,我覺得自己的倔強和自尊一文不值,我對自己說,其實我和爸爸之間既沒有隔著一堵墻,也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只是一縷風,在彼此的愛中無足輕重的風。我難過但也感到幸運,相對那些失去后痛哭流涕的人,畢竟我還有機會挽回,就像一幅畫,從那第三棵樹我要涂回去,涂上更繽紛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