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聲
【壹】
我至今都沒明白,自己好端端一介小村姑怎么就成了大衛(wèi)國的皇后。
我住的地方臨近邊關格外偏僻,就兩個村落方圓十里不見人煙,當年打仗時戰(zhàn)爭的煙火星子都沒見著。
六年前我十五歲,奉父母之命嫁給了衛(wèi)麟。
衛(wèi)麟是住在村尾的怪人,長得就跟山坳坳里頭的男孩不同,但成天一張別人欠他幾貫錢的嘴臉,看起來兇巴巴的,小孩見著就得哭,他身邊還有個年長的男人一塊兒住,這男人對衛(wèi)麟畢恭畢敬,我也搞不懂他們在演哪出戲。
我壓根就沒想明白為何爹娘把我送到這個男人手上。當我披上嫁衣,爹也穿得喜慶,手里拿著紅花說:“阿媚,那小子打心眼兒里喜歡你,爹放心?!?/p>
我說:“才怪,嘴上說打心眼兒里喜歡我的男孩子多了去了。姐妹們都笑我嫁了這個兇巴巴的家伙,以后準會受氣?!?/p>
爹說:“衛(wèi)麟哪里兇了?”
我說:“兇啊,兇得能鎮(zhèn)宅能辟邪,居家旅行必備良品?!?/p>
正說著,后面一道目光跟風雪冰天似的,我一回頭就見著衛(wèi)麟,他穿著紅衣盯著我,眼神直勾勾的。我吐吐舌頭趕緊把紅蓋頭拉下來,衛(wèi)麟就繼續(xù)盯著我。
完了,還沒成親就結(jié)下梁子了,我趕緊討好他說:“夫君早安,今日夫君真是器宇軒昂,貌美如花啊!”
爹爹臉都綠了,拽著我上轎。
鑼鼓喧天,拜堂成親,這個人手很暖和,他帶著我一直走,走到村尾的屋子里,走進他的家。
那晚就只有衛(wèi)麟,衛(wèi)麟還是冷冰冰的樣子,我坐在床頭,他掀開我的蓋頭,將我看了一番,他眉眼里有凌厲的東西,我心里有點惶,他忽而輕聲說:“餓不餓?”
簡直一針見血,我連忙點頭。
衛(wèi)麟喜服也沒脫,直接去了廚房,緊接著我聽見野雞凄涼的慘叫聲,再過一會兒衛(wèi)麟端著碗雞絲蛋面給我,熱騰騰香噴噴,我看著眼饞,他拿出一雙筷子:“吃。”
面很好吃,我吃完就睡了,衛(wèi)麟睡在旁邊,很暖和,我心想,原來所謂的“行房”就是吃面啊,太簡單,哪里有村里那些姐姐說得那般面紅耳赤。
翌日我早早醒來開始摘菜洗衣服,娘親說,成了別人的妻子就要好好干活了。衣服洗到一半衛(wèi)麟把盤子拿走,他黑著臉說:“誰叫你洗的?”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就曉得他兇我,雙手背在后面說:“我沒洗壞你的衣服?!?/p>
“誰說你洗壞了,”衛(wèi)麟的臉又黑了一層,“以后不許做這個?!?/p>
我不洗衣服就去洗菜,再次被衛(wèi)麟黑著臉抱走菜籃子,“這個也不許做。”
看到衛(wèi)麟眼睛都要放刀子了,我縮縮腦袋,凄凄慘慘地說:“夫君,你說我要干什么嘛?!?/p>
衛(wèi)麟說:“你回屋歇息,莫讓我找不著你就好。”
白日里姐姐們嘻嘻笑著來問我:“昨夜可是好的?”
“很好啊!”我莫名瞧著她們揶揄的神情,“挺喜歡的啊,還想多行幾次房呢?!?/p>
姐姐們一個個瞪圓了眼羞紅了臉:“阿媚,看不出你還……”
“晚上容易餓不是很正常嗎?夫君餓的話就阿媚自己主動咯?!毙l(wèi)麟餓的話,我就給他下面吃,我是這么打算的。
姐姐們臉紅到不行,看我的目光變得無比欽佩。
如今想來,我嫁給衛(wèi)麟相處不過三個月,平日衛(wèi)麟話少,除了干活就是在房里頭不知看些什么書,入冬之后大雪飄揚,衛(wèi)麟睡得晚,我就捧著油燈抱著茶壺靠在一邊打瞌睡,時不時倒點茶添點油,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聽說邊關戰(zhàn)事混亂,那個叫文公的中年男人時不時送來一些信件,衛(wèi)麟就回信,越來越晚。
夜深我昏昏欲睡,衛(wèi)麟說:“你杵著干嗎,回床上睡?!?/p>
我說:“床上冷,等你一起。”我嘿嘿笑了兩聲,“和夫君一起,暖和。”
衛(wèi)麟沒有再說話。
那天雪特別大,衛(wèi)麟將近子時才回來,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潔白的雪花在空中旋轉(zhuǎn),看不清遠遠近近的人家。我披著襖子守著火爐坐在門口等衛(wèi)麟回來,忽地聽到聲音。
“咩——”
我蹦起來打開門,風雪吹進來,刮得我睜不開眼,衛(wèi)麟一身黑衣向我走來,后面跟著好幾個年輕男人,陌生的面孔,斗篷下露出華貴的衣裳。
衛(wèi)麟進屋后,那幾個人卻只在門口立著,任風吹雪落。
“是客人嗎,怎么不進來?”我去抓衛(wèi)麟的手,嚇了一跳,“怎么這么冷,你走了多遠的路?”
衛(wèi)麟還是不說話,掀開斗篷:“咩——”
我睜大眼睛,他懷里竟然有一只瑟瑟發(fā)抖小羊羔,樣子特別可憐無辜。
“它母親死了。”衛(wèi)麟低聲說。
“我可以養(yǎng)它嗎?”我轉(zhuǎn)身趕緊給小羊羔找吃的,又湊回來仰起臉,“你把它帶回來肯定是送給我的吧?夫君你真好?!?/p>
小羊吃了點兒東西就臥在火爐前咩咩地叫,我去抱它,它就不叫了,濕潤的小舌頭舔舔我的臉。
我被萌到不行正笑著,衛(wèi)麟走到我面前蹲下:“阿媚。”他叫我,頓了一頓,說,“我要走了?!?/p>
我怔了怔,不禁望向門外那些靜靜等候的人們,衛(wèi)麟神情很平靜,他說:“可能不會再回來了,阿媚,若有人喜歡你,你就改嫁吧。”
“你要參軍嗎?”我聽說山外面在打仗,好多人都去參軍了。
衛(wèi)麟不置可否,我低頭認真想了想,然后用力點頭:“你走吧,是阿媚——不要夫君的?!?/p>
他伸手摸摸我的頭發(fā),忽而俯下頭,我感覺額間一抹柔軟的冰涼,轉(zhuǎn)瞬即逝。
衛(wèi)麟果然沒有再回來,我給小羊取名阿咩。春天來的時候我開始賣字,練練字讀讀書,照顧阿咩,看看爹娘,倒也清閑自在,村里面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同情我,我也不曉得他們在可憐什么。
還沒晃過神就過去五年,院子里桃花開得正好,樹下拴著一頭羊,我靠在羊身上,揪著阿咩重新長好的羊毛碎碎念:“阿咩啊,你說這次把你的毛拔了是做毯子還是做襖子呢?”
阿咩抖了抖,苦痛地咩一聲。
此時門扉敲響,我見一名衣著不凡的男子上前,身后跟著兩名衣裙華美宛若仙子的姑娘。
我瞇眼瞧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是當年衛(wèi)麟身邊的那個男人,以前我叫他文公。
這次文公大不一樣,戴著高帽穿著錦衣,將院子一掃瞧到了我,便叫那兩位仙子將我一架,拖到屋里頭梳洗打扮一番,又拖進轎子,抬遠了。
“我的阿咩——”我在轎子里伸出手朝村落的方向,苦痛地哀號。
山高水遠,一路輾轉(zhuǎn)到了京城,當我站在衛(wèi)國大紫旭宮前,望著巍峨的宮殿與朱紅高聳的宮墻時,意識到不對勁兒。
這這這……這是什么節(jié)奏。巫師把我抓來要祭天嗎?
身上是被仙子姐姐強行換上的霓裳鳳袍,艷紅滾金,走起路來沉冗累贅,邊拖邊架地劫持到宮殿,大殿之上我看到有一個人坐在最高最漂亮的地方,文武百官恭敬朝拜。
我抬起頭,那個人眉宇凌厲,身著龍袍。
我下巴差點摔碎在地上。
【貳】
宮里所有人都喚我皇后娘娘。
戰(zhàn)亂之中流落邊關的皇子披荊歸來,新皇登基在群臣進諫中卻未立妃,而是將遠在家鄉(xiāng)的原配接來立為皇后,重情如此,在百姓心中形象提升得簡直不是一個等級。
文公公說:“皇上登基不久,尚未在這兒扎穩(wěn)腳跟就把娘娘接來,委屈娘娘了?!?/p>
“這有什么好委屈的?”我很是理解地說道,“衛(wèi)麟把我立為皇后,是想給百姓一個正直重情的好印象吧,據(jù)說上個皇帝就是吃喝嫖賭沉溺美色,軍隊打來的時候還在跟自個兒的寵妃滾床單,百姓不就是想要個好皇上嗎?如今他們心里都是惶的,或多或少安定些總歸好的?!?/p>
文公公微驚,俯首道:“娘娘竟能得出這番言論……”
我聳聳肩坐在茶幾邊,抬頭望一圈這瑰麗華麗的宮殿,笑道:“京城多么好,有這么多美麗聰慧又有才華的姑娘,大臣里出眾的女兒們也不在少數(shù),除了這個,我實在找不到他千里迢迢把我從那小村子接來的理由?!?/p>
我這個年紀擱哪兒都是大歲數(shù),村里的翠翠和我同齡,兒子都四歲了我還一個人跟著一只羊過,我再蠢,也沒有天真地以為衛(wèi)麟是真的喜歡我。
當年他走的時候,茫茫風雪中從頭到尾都沒有回頭。
再則宮里流言不過是做樣子罷了,山里來的村姑如何成為一國之母,最終娶的定是丞相大人之女如此如此之說。
“娘娘這些話您莫放在心上,皇上登基以來一直是心念著娘娘您的。”
侍女雀兒在我耳邊不停重復,我點點頭,大口啃著宮里頭上好的糕點。
吃了一半,皇上來了。
宮女全部拜地行禮,我正打算跪,裙裾太繁復,一個趔趄撲通一聲趴在地上,嘴里叼的半塊桂花糕飛出去,滾啊滾,滾啊滾,滾到一個人腳邊。
我一抬頭,正是衛(wèi)麟。
四周一片死寂,我趕緊爬起來跪好,眼睛還盯著他腳邊那塊桂花糕。
衛(wèi)麟說:“平身?!?/p>
我盯著桂花糕不動,心中哀嘆浪費糧食。
衛(wèi)麟頓了頓,說:“起來。”
我哦了一聲,拎著裙子起身,衛(wèi)麟屏退下人后將我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跟當年我被他揭下蓋頭時一模一樣,他說:“住得習慣?”
我搖搖頭,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衛(wèi)麟瞇眼,忽地上前一步,嘴角挑起來:“怎么哭了,這些年可是想朕?”
他離得特別近,我心想這家伙太壞了,我哭他就笑,明明以前他都不笑的,淚汪汪地說:“我要阿咩?!?/p>
“唔?”
“衛(wèi)麟,我要阿咩。”我一抽一抽,攥著他的衣袖,“我好想阿咩啊,阿咩一只羊在院子里會寂寞的,它會以為我不要它了,衛(wèi)麟我好想我的阿咩嗚嗚嗚嗚。”
“……”
聽文公公說,阿咩會快馬加鞭送過來,我喜笑顏開。衛(wèi)麟的臉卻黑得不行,這些天上朝一直是黑的,下頭太監(jiān)大臣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個,整座皇宮都籠罩著一層烏云。
文公公來找我:“娘娘您對皇上做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衛(wèi)麟哪里生氣了,我去找他講話也不理我,自己在批折子,批好多折子。
侍女口中偶有聽說在我進宮之前皇上雖未立妃卻風流的傳聞,說是跟哪個哪個漂亮宮女瞎搞之類的,哦不是瞎搞,叫臨幸。
我從戲折子里看到過,皇上三千個女人嘛,他愛喜歡誰就喜歡誰,誰也管不著。我每天就錦衣玉食地享受著,心里期盼他哪天民心收齊,“民間皇后”這一噱頭不需要時,能放我離開這里。
文公公說:“進西宮的哪有出去的說法,不受寵的娘娘們啊,都是要進冷宮的??!”
我說:“冷宮很冷嗎,冰做的屋子?”
文公公失笑:“娘娘還是不要知道為好?!?/p>
過了段時日,阿咩送來了,是許銘哥送來的。許銘是村里面跟我從小長到大的鄰居,這幾年他經(jīng)常照顧我和阿咩,阿咩很喜歡他。
我高興到不行,站在宮道口兒蹦跶著抱完阿咩就去撲許銘,他哭笑不得屈膝道:“娘娘萬金之軀,在下承受不得福澤?!?/p>
我撇撇嘴,依舊攥著他的衣袖:“可是,許銘哥我好想你?。 ?/p>
此話一出,旁邊寂了寂,我立刻感到一股冷颼颼的強大氣場撲面而來。
侍女在一旁趕緊屈身行禮,我轉(zhuǎn)頭望去,正見衛(wèi)麟立在不遠處,文公公跟在后面。
他的黑眸就跟這皇城的天空一般寂靜,旁邊許銘趕緊跪地叩拜,我也跟著行禮。
衛(wèi)麟眼睛就盯在我之前抓許銘衣袖的手上不動了,一步一步走過來,嘴角扯了扯道:“皇后真是好興致,這又是哪位?”
我沒明白他為何又是一副不爽的模樣,說:“他是許銘,給我送阿咩來的,以前住我隔壁,你還記得嗎?”
衛(wèi)麟瞇了瞇眼,道:“除了羊,皇后心中惦記的還真多啊,想必大衛(wèi)黎宮在皇后眼里頭不知排到哪里去了吧?!?/p>
這話怎說得酸酸的,衛(wèi)麟冷哼一聲,甩袖就走。
傍晚文公公就說,皇上又發(fā)脾氣了,言語之間對我特別不滿:“皇上日理萬機本就身體勞累,娘娘您再給皇上氣受,皇上萬一病倒了,給娘娘撐不了腰,太后那頭就不好說了?!?/p>
我心里明白,當晚跑到御膳房下了雞絲蛋面給皇上端去。
御書房里頭點著燈,昏黃的,衛(wèi)麟還在批折子,我把面端過去,又摸出一雙筷子來,嘿嘿笑道:“皇上,吃面?!?/p>
衛(wèi)麟橫了我一眼,我揮揮手讓宮女都下去,把面往他那兒挪了挪,討好道:“別生我氣了好不好,我知道錯了?!?/p>
衛(wèi)麟說:“你且過來?!?/p>
我乖乖走過去,他手一伸就把我撈進懷里,我坐在他腿上有點呆,沒反應過來,突然就離他很近很近了。
他的清俊眉眼正在眼前,他的臉埋在我脖頸上,有力的手臂箍住我的腰。過了很久,他低聲喚我的名字:“阿媚?!?/p>
“啊?”
“朕曉得你不喜歡這里,”他的聲音沉沉的,好像承擔了許多我不知道的東西,“朕登基不久,國事未定,本該晚些將你接來,可朕等不了了?!?/p>
所以才需要我,我若表現(xiàn)得妥帖有致,在外人眼中與皇上恩愛有加,那必定是好的。
除了這個意思,我找不到他把我接到宮里的理由。
我抱住他的背,感覺他比五年前瘦了些,明明吃得更好為什么會瘦呢?
“好,皇上的意思阿媚懂的。”
“阿媚一定不會給皇上丟臉,或者傳出不好的流言?!蔽冶恍l(wèi)麟抱著,他的臉色果然沒那么黑了,摸摸我的頭發(fā),臉湊下來,我感覺到他的唇瓣在我臉頰上如羽毛般輕掃著,抱我抱得越來越緊,燭光昏黃……
我心中突起念頭一閃,趕緊說:“皇上,許銘在家里頭雙親不在,我把他留在宮中謀份差事好不好?”
衛(wèi)麟不動了,臉重新黑下去,我無辜地望著他,他伸手掐我的臉,狠狠地,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皇后真會看氣氛?。 ?/p>
我點點頭:“那是自然?!?/p>
衛(wèi)麟恨不得掐死我。
【叁】
衛(wèi)麟雖然不情愿,但在我的軟磨硬泡下還是讓許銘當了名侍衛(wèi),一方面任職皇宮守衛(wèi)一方面替我養(yǎng)阿咩,正好我也有個伴。
中秋將近,到時候要出宮與民同樂,皇上皇后一并出席賞月放煙花,我自然得擺出儀態(tài)來莫讓那些大臣笑話。文公公每次都是一副很急很急的樣子,我說:“公公著急什么呢?”
他恨鐵不成鋼地說:“娘娘啊,皇上年紀也不小了,先皇十八歲的時候,都有兩位子嗣了。娘娘啊您就不會留皇上住一宿嗎?”
不過是睡一晚嘛!
“好,明晚中秋回來,我跟他說?!?/p>
文公公甚是欣慰。
中秋那晚京城燈火輝煌,衛(wèi)麟一身錦衣特別好看,我坐在他身邊,夜幕墨蘭,月亮圓圓,萬民叩拜。
衛(wèi)國一直以來有中秋折紙燈籠的習俗,點亮了千家萬戶,宛如金色游龍臥洛川。
衛(wèi)麟象征性地也折了一個,他手指又長又好看,他在上頭又提筆描出一枝桃花,他折好后點亮,一瞬間煙花絢爛,整座皇城被爛漫煙火映照,巨大的牡丹在天空綻放,百姓開始歡呼,歌頌國盛民昌。
我注視他的側(cè)臉,嫣然瀉下的光芒中,恍若隔世。
回宮后我在總管廳找文公公,他正善后忙得不可開交,我猶豫說:“皇上折的那個燈籠……還在嗎?”
我就是記得衛(wèi)麟對中秋本就意興闌珊,點完燈籠后隨手給了文公公便離開了。
“能把那個給我嗎?”
文公公把疊起來的紙燈籠從盒子里拿出來給我,我小心收好揣入懷中,謝過了他。
文公公說:“娘娘,之前陛下賜您一塊血碧璽也沒見您寶貝成這樣。”
我努努嘴,轉(zhuǎn)身就往外頭走,走到一半想起之前答應文公公的話,又去了趟御書房。
我沒叫侍衛(wèi)傳話叩拜,徑直走了進去,還未踏入房內(nèi),里頭便傳出女子嬌軟的笑聲,我見窗戶內(nèi)燭光倒映出一個窈窕的身影,轉(zhuǎn)身問侍衛(wèi):“那是誰?”
“回娘娘,是崔丞相之女崔盈盈?!?/p>
我想起之前隱約聽說衛(wèi)麟要立她為妃的傳言,哦了一聲。
我站了一會兒,崔盈盈的身姿還在蕩漾一點沒有要走的意思,便轉(zhuǎn)身離去,回了寢宮。
阿咩正吃草,見我就咩咩咩地叫喚,我彎下身抱住阿咩,臉埋進它的毛里,心里不知怎么想的。
不知是否為錯覺,耳邊關于崔盈盈的事兒漸漸多了起來,聽說是太后身邊的紅人,又聽說才貌雙全,賢淑純良。
我想,差不多該是時候了,過些時日皇后這個噱頭不需要時,我就能回家了,至于崔盈盈和衛(wèi)麟怎樣,那不是我能管的。
晚上我把那只紙燈籠點起來掛在花園門前,火光映亮那株桃花,我想起村子里我住的屋子,門口也有這樣的桃花,五年前我總喜歡在桃花樹下打盹,衛(wèi)麟就會黑著臉叫我回屋睡。
一次我裝睡不理他,他便把我整個抱起來,抱上床。
那時我心跳得特別厲害,生怕他聽見?,F(xiàn)在想起來,覺得是很遙遠的時光,好像今天這般想起就是最后一次。
我一直以為自個兒安分就好,哪知崔盈盈會來找我。
那日秋天的落葉落滿花園,阿咩吃落葉吃得很是自在。崔盈盈穿著一身煙粉的羅裙,身后跟了兩個侍女,她見我甜甜一笑,屈膝脆生生喊了一聲“姐姐”。
我酥得外焦里嫩,定睛一看,果然是沉魚落雁那種級別的大美人,而且,還年輕。
“早該來拜會姐姐,妹妹先在這兒賠禮道歉?!?/p>
我招呼侍女給她端來糕點,崔鶯鶯坐著捻了一塊象征性地嘗了點兒,便道:“聽這些下人們說皇上近日看姐姐看得少了,妹妹心想姐姐些許煩悶,便想著來陪姐姐說說話,姐姐若是不嫌棄,妹妹愿意經(jīng)常來陪姐姐解解悶。”
我說:“不悶,挺好的?!?/p>
她望向門口持劍守衛(wèi)的許銘,又露出笑容道:“這便是姐姐從家鄉(xiāng)帶來的男人吧?這西宮里頭鮮少有男子出入,看來姐姐當真是仰仗這位哥哥‘解悶了?!?/p>
我聽得總覺得有點怪怪的,崔盈盈身后兩位侍女眼中也露出輕蔑的神色。
“崔小姐,”許銘低聲道,“您面對的是皇后娘娘,請注意您的措辭?!?/p>
“哎呀,姐姐都還沒說話,兵哥哥就急了……”崔盈盈正說到一半,忽然就僵住了。
我抬起眼,看見她那張漂亮的臉仿佛裂開一般,笑容慢慢撕扯成扭曲的模樣,她猛地站起來拂掉一桌茶水糕點,睜大眼睛,雙手扶住自己的喉嚨倒了下去。
“小姐!”
“來人啊,快叫太醫(yī)!”
崔盈盈帶來的侍女爆發(fā)出尖叫聲,她們哭著跪在地上:“娘娘您怎么能這樣做,小姐她什么都沒有做錯啊——”
混亂之中我看見崔盈盈倒在地上,黑發(fā)散開,臉色慘白,她微微睜開眼,看了看我,嘴角浮起一絲笑容。
【肆】
丞相之女在西宮中毒,經(jīng)檢查毒出自我侍女雀兒呈上來的糕點。
一時間朝內(nèi)議論紛紛,閑言碎語頗多。
聽說太后那邊大發(fā)雷霆,崔丞相也要衛(wèi)麟給崔家一個交代,消息不知哪里走漏傳到民間,添油加醋一番又是另一光景,說是狠心毒辣的皇后差點毒死一心戀慕圣上的崔氏才女,崔家女兒全京城有名,這么一出,流言蜚語更令人難堪。
我身邊的侍女連同御膳房的人都被帶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五日之后文公公來找我。
“娘娘,皇上下令將您接去凌繆宮。”
凌繆宮偏僻,甚至有些荒涼,花圃鮮少打理,雜草叢生,路上連侍女都難得見到幾個,就只有幾個守衛(wèi)。
寢宮很大,只有一個老嬤嬤服侍我。后來我才曉得,凌繆宮就是冷宮。
文公公離開前我問:“皇上呢?”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嘆息道:“娘娘,您先在這兒避避風頭,外頭鬧騰得緊?!?/p>
自崔盈盈毒發(fā)以后我便沒有見到他,踟躕片刻說:“皇上在崔盈盈那里嗎?”我咽了咽口水,“文公公,我沒有下毒。”
“娘娘這話,需得讓外頭的人信?。 蔽墓珦u搖頭,“當時皇上為了接您過來,幾乎和太后娘娘鬧翻,朝中不少崔丞相的人,如今崔盈盈雖是救過來了,太后心疼得不得了,再加上她本就想將崔氏女許給皇上為妃……奴才的意思娘娘可是明白?”
我明白。
在冷宮里,我依舊自己過自己的,看書練字,阿咩似乎和皇宮偏院御膳房豢養(yǎng)的公羊好上了,說是還懷上了寶寶,我也不得天天見上它。
嬤嬤們閑言碎語說,這宮里不知死了多少不受寵的女人,她們進來了再也沒有出去,最終在這座冷清的宮殿里瘋掉了。
許銘幫我拿來了中秋衛(wèi)麟折的紙燈籠,我依舊把紙燈籠點亮掛在門口。
也不知過了多少天后,這日我跟阿咩講話,許銘就守在旁邊,忽然開口:“娘娘。”
“嗯?”我轉(zhuǎn)過頭來對他笑,“沒人時候喊我阿媚啦?!?/p>
“阿媚,”他說,“我?guī)阕甙?,回山岡村。?/p>
風吹過,陣陣花落。我沒回答他,停下?lián)崦⑦愕氖帧?/p>
許銘走近,在我身邊單膝跪下:“你不能在這里過一輩子,我?guī)阕?,皇城地形我熟悉,守衛(wèi)我自會處理,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p>
“那你呢,”我抬起臉,“你好不容易在京城混出了頭,你和那個護衛(wèi)頭目……”
許銘搖搖頭:“你的年華還有幾年,五年,十年?當年村里村外好幾戶人家不在乎你嫁過人上門提親,你全拒了,你一個人過完五年,還想一個人在冷宮過完一輩子?”
我坐在花園里抱著腿有點呆,阿咩舔我的臉。
許銘伸手摸摸羊的頭:“你記不記得有一年村里鬧旱災,每人就分得一點水,根本不夠喝,你還把你那份分一半給這小畜生。”他笑了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愛護這只羊如此,無非是因為這是那個男人走前送你的唯一的禮物?!?/p>
我的手一抖,咬住嘴唇。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找嬤嬤要的。
阿咩已經(jīng)在羊房里睡著了,我一個人在月光下坐了很久,我記得很早很早以前,風雪夜里,衛(wèi)麟說,我要走了,不會再回來了,若有人喜歡你,你就改嫁吧。
他走了之后,我抱著羊在門口睜著眼睛坐了一晚上。
模模糊糊地,竟然看到衛(wèi)麟,月光描摹他的眉眼,他黑著臉走過來,說:“阿媚,你找誰借的膽子,竟敢喝酒?”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使勁地把我拽起來,搶我手上的酒瓶,我喃喃說:“我沒有傷害崔盈盈,是她自導自演的,你信我?!?/p>
“我信你?!彼卮鸬脴O快,快得不像是真的相信我,于是我掙扎起來,“你不信的,你也認為我是狠心的女人,是你把我送進冷宮的,所有人都說冷宮是被皇帝討厭的女人住的地方。”
他眼睛一瞇:“笨蛋,我怎會討厭你?”
他的語氣有點兇,我又委屈了,眼前的景物搖晃著:“這些年里,我有時想,爹爹說的話是騙人的吧,你一開始就沒碰我,是因為你早就想好要走,你根本沒有喜歡過我?!?/p>
他身體一僵,我閉上眼,胸口像是被酸澀的潮水充滿,從眼角溢出來,我甩甩頭:“沒關系,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好了……”
他一手將我抱住:“莫鬧?!?/p>
我像一只脫水的魚在他懷里撲騰,忽地,他摁住我的腦袋,手指掐住我的下巴,我剛張嘴吃痛,他就突然堵住我的嘴,舌頭伸進來。
我如遭雷擊,硬邦邦地定在原地,半晌全身軟趴趴熱乎乎的,像是被烤化的豆腐腦。
他抬頭時我嘴唇腫腫麻麻地痛,摸摸自己嘴唇,自言自語道:“這是什么鬼?”
衛(wèi)麟的臉迅速沉下來,兇神惡煞的,他再次堵住我的嘴,燙燙的,軟軟的。
我想,這一定是酒喝多了,做春夢了,村里姐姐說,夢到自己喜歡的人就是春夢。
第二天醒來頭痛欲裂,嬤嬤端來一碗湯,描金緄邊的花碗,她說:“娘娘趕緊把這個喝下吧,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東西?!?/p>
我見了嚇一跳,血紅血紅的,嬤嬤說:“這是西域玲瓏雪燕的燕窩湯,補身子的,小的娃娃時在宮里做活,見太上皇喝過一回,那量就兩人份兒,皇上昨晚親自來送了一份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