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

2013年3月，江蘇籍在京白領路國強與北京居民李民生之間打了一場看似普通的借貸糾紛官司，然而就是這起訴訟標的金額僅為50多萬元、且經人民法院調解結案的民間借貸糾紛案卻越鬧越大，最終牽出了一起法院副院長、法庭庭長與北京房產中介人員沆瀣一氣，為規(guī)避住房限購政策，制造以房抵債的虛假訴訟案件42起，偷逃國家稅收4700余萬元的震驚全國、受到最高人民法院通報的腐敗大案！

路國強和妻子李穎都是江蘇無錫人，這對恩愛的小白領在北京闖蕩多年，并買了一套60多平米的小兩居。2012年春，路國強想把八旬父母接到北京居住照顧，小兩居顯得太過狹窄，他決定換個大點的房子。北京市中心的房價已經高不可攀，他只好在郊區(qū)找房。北京一家房產中介公司的員工楊平、王曉紅將他領到了昌平區(qū)龍錦苑的北京市民李民生家中看房。李的三居室是其2010年購買的經濟適用房，依照北京市有關規(guī)定，到2015年方可上市買賣。但李民生急用錢，想賣房。中介信誓旦旦向他們保證，經適房也可以過戶，而且可以幫他們逃脫買賣房子應付的高額稅收。雙方談妥意向后，路國強按照中介的要求在很多文書上簽了字，其中包括他向新鄉(xiāng)縣人民法院的起訴書。妻子李穎感到心里忐忑，勸丈夫別貪這個便宜。中介楊平讓夫妻倆放心，說他們已搞了很多單，劃算又安全。

2012年7月初，中介拿來了一張河南省新鄉(xiāng)縣法院2012年6月20日作出的（2012）新民初字第644號民事調解書，調解書寫道，被告李民生欠原告路國強本息共53萬元，因無錢償還，愿意協(xié)商用自有房產抵債。故雙方達成調解協(xié)議，約定被告李民生用位于北京市昌平區(qū)龍錦苑一套124.39平方米的房產抵債。隨后兩人持該虛假的民事調解書到北京市昌平區(qū)建委以及有關房產管理部門完成了該三居室的過戶手續(xù)。

而事實上，路國強是給了李189萬元才買下了該房。但在中介的操縱下，他們不僅繞過北京市經濟適用房不得買賣的規(guī)定而成功買賣了房產，而且，根據北京市房產管理部門的有關規(guī)定，人民法院的裁判文書（包括民事調解書），是經過法院審理后依法做出的，具有法律效力，當事人可以憑借法律文書所認可的、雙方達成協(xié)議的價格即53萬元的房產價格繳納稅收而過戶房產，而不是其實際交易價格——189萬。這樣，他們就成功逃避了國家稅收近10萬元。（按國家規(guī)定，二手房交易買賣雙方共需交1.5%的契稅，5.5%的營業(yè)稅和1%個人所得稅等等）。雖然路國強給房產中介交付了幾萬元的服務費，但他還是覺得劃算。

在三居室到手后，路國強賣掉了其原來的二居室房屋，湊錢給了李尾款。誰料，因為不到一年房價就暴漲了幾十萬，李民生反悔了。2013年3月14日，他向新鄉(xiāng)縣法院提出再審申請，以原審違反法定程序、隱瞞事實真相為由，要求撤銷原調解書。李民生表示，自己在提起再審申請前，并沒在新鄉(xiāng)住過，沒與新鄉(xiāng)縣法院打過交道，甚至連路的起訴書都沒有收到過。而在2012年6月18日房產中介領路國強進他家看房子之前，兩人并不認識，更談不上向他借款53萬元。

新鄉(xiāng)縣法院啟動再審后查明，路國強與李民生的借款合同，只是為了配合出售和房屋過戶使用，實際雙方并不存在此債務。鑒于此，新鄉(xiāng)縣法院作出再審裁定書，撤銷了原調解書。依據此裁定書，路國強將會失去他剛剛買到的房子，即使以后李民生退回他們當初實際交易價格的189萬元，而根據2014年的價格，他再也買不起100平米以上的房子了！

路國強指責李民生“不講誠信”，看房價升高，為了牟取暴利就出爾反爾。他說退還房產，自己一家人將無家可歸，因此拒絕將房子還給李民生。李民生隨后向北京市昌平區(qū)法院起訴，要求路國強退還房產。而路國強則向新鄉(xiāng)市中級法院提起上訴，并四處上訪，終于引起了各方高度關注，從而使一起驚動全國和最高人民法院的“造假窩案”露出了冰山一角。

原來，這一切竟是河南省新鄉(xiāng)縣法院黨組成員、年輕的法院副院長魏軍一手制造的“杰作”！

時年43歲的魏軍在新鄉(xiāng)縣法院歷任書記員、助理審判員、副庭長、庭長，因工作踏實能干，后升任法院黨組成員、副院長，主管民事審判工作。

2010年春節(jié)，在一次校友會上，魏軍偶遇了楊新宏。他自稱是北京一家房產中介公司的法律顧問，開著奔馳，非常張揚。這場聚會也是他買的單。他對魏軍十分恭敬，魏軍對他卻是羨慕嫉妒恨。

隨后，楊新宏專門請魏軍去一家高檔餐廳吃飯。席間，楊新宏神秘地告訴魏軍，2000年前后，隨著國家對房地產市場宏觀調控的加強，北京、深圳等很多大中城市對于房產過戶、二套房買賣等手續(xù)不僅更加嚴格和繁雜，而且還大幅提高了房產稅以及二套房的銀行貸款利率等，一時間弄得很多買賣房產的客戶不知所措，房產中介公司的收入也隨之大減。楊新宏詭秘地說：“但是，人民法院生效的法律文書，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現(xiàn)在北京市房產管理部門就認這個。只要有了法律文書，不僅可以讓國家嚴禁的、在購買后不滿五年的經濟適用房進入交易市場，而且可以逃避大量國家稅收。所以魏院長啊，你手中握著聚寶盆啊，只要你幫忙給弄幾個法院文書出來，幫助我們客戶買房過了戶，就可輕松獲得巨額利益，不出一年我保證你買輛寶馬汽車。”

魏軍一愣：原來楊新宏是想讓自己利用審判權力制造假的判決書或者調解書，以幫助其客戶房產過戶并逃稅！作為一名老法官，魏軍當然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如果出事，那可是要坐牢呀！但是楊新宏的一席話，也確實戳到了魏軍的痛處：自己這個法院副院長，每個月的工資才3000多塊錢，而想讓家人過好點，什么事不需要錢?。　艾F(xiàn)在這樣的假調解書多了去了，你不賺這個錢有的是人賺。而且于己于人都有利，何樂而不為？”楊新宏許諾，每幫忙過戶一套房產，都會給魏軍一定比例提成。魏軍終于心動了。

兩人密謀策劃，前期的準備資料以及后期的房產過戶主要由楊新宏負責，而制造假案的工作則由魏軍負責。魏軍制造假案的流程主要分三個步驟：先由魏軍利用法院副院長的權力給北京需要賣房的房客偽造一個在新鄉(xiāng)縣當?shù)氐臅鹤∽C，因為根據法律規(guī)定，只有在當?shù)鼐幼“肽暌陨系?，依據“被告居住地法院管轄”的原則，新鄉(xiāng)縣法院才有管轄權。但是后來，因為是造假的緣故，雖經魏軍使出渾身解數(shù)，但他當?shù)氐墓彩烊嗽诹私庥嘘P情況后，大都不想蹚這渾水，并沒有按照魏軍的要求開具有關人員的暫住證明。所以嚴格來講，沒有了被告的“暫住證明”，這些假案就不能被立案，進入人民法院的審判程序。

但是，作為法院副院長，魏軍自有他的辦法。他找到在當?shù)貜氖路煞展ぷ鞯馁F傳國，以小恩小惠拉攏他，讓其為“原告”代理立案手續(xù)。接下來，他利用自己院領導的權力，親自在有關起訴書上進行批示，并先后給該院立案庭庭長馮新元、副庭長如新建等人打電話，責令其給有關案件進行立案。馮新元、如新建等人當然深知人民法院立案的條件，但是他們怎好違拗副院長的意思呢？就這樣，在魏軍的直接干預下，一批沒有“暫住證明”、居所地不明確、且沒有為貴傳國出具“委托代理”手續(xù)的原告的民間借貸糾紛案件，被立案受理，進入了法院的審判流程。其間，魏軍還親自出面請馮新元、如新建等人吃飯，并贈送香煙等禮物，表達謝意。

最后一道程序，也是更離奇的是，在魏軍的指使下，在當事人均沒有到場的情況下，楊新宏竟然冒充人民法院的審判人員，為當事人雙方制作了一個調解筆錄，筆錄上均無一例外地約定：由被告人用在北京市的房產抵償給原告人。當然，在調解協(xié)議中，在未經有關物價部門評估的情況下，當事人雙方也毫無例外地幾倍甚至是十數(shù)倍地降低了他們的交易價格，目的就是為了以后房產過戶時逃稅。然后再由魏軍根據該調解筆錄，冒用法院其他審判人員的名義制作民事調解書，由作為副院長的魏軍親自簽發(fā)并加蓋新鄉(xiāng)縣法院的鮮紅印章。如前所述的路國強與李民生一案，楊新宏和魏軍就是冒用該院民庭庭長王某以及書記員唐某的名義，制作了調解筆錄以及人民法院的調解書。

就這樣，為規(guī)避住房限購政策和逃避國家稅收，從2012年4月—2013年6月間，魏軍、楊新宏、貴傳國等人互相勾結，先后制造虛假的“以房抵債”民事調解書42件，使“原被告雙方”持該虛假的民事調解書到北京市昌平區(qū)建委等有關房產管理部門過戶，造成國家稅收損失4781.37萬元。其間，魏軍先后接受楊新宏賄賂20余萬元。

路國強與李民生的官司打起來后，面對雙方當事人不斷的上訴上訪，魏軍驚慌失措，數(shù)次派人到北京調解此事，他甚至答應想辦法補償路國強一些錢，并幫他們家找一套條件相近的房子。路妻李穎告訴記者，新鄉(xiāng)縣法院曾為他們找來一套頂樓的差不多面積的房子，她和丈夫也去看了，但因房子沒有電梯，而家里有兩個80多歲的老人行動不便，就拒絕了。“到最后，新鄉(xiāng)縣法院說不管了，直接就撤銷了原調解書?！苯辜钡穆穱鴱姺驄D認為，當初如果沒有這份虛假調解書造成的“海市蜃樓”，他們一家人就不會陷入絕境。他們不停上訴上訪，終于使這起大案曝光。

2014年初，河南省高級法院根據舉報，組織專人對新鄉(xiāng)縣法院進行全面清查，將魏軍、楊新宏、貴傳國等人造假調解書的情況全部查明，并依據有關規(guī)定將案件移交給河南省人民檢察院辦理。河南省人民檢察院又指定鄭州市人民檢察院辦理此案。在偵查過程中，辦案人員又發(fā)現(xiàn)了新鄉(xiāng)縣法院立案庭庭長馮新元等人涉嫌玩忽職守的犯罪行為。隨后，魏軍、楊新宏、貴傳國、馮新元等人被抓捕歸案。

此案驚動了最高人民法院，下令依法嚴懲，并在全國法院組織開展了“對為規(guī)避國家住房限購政策，偷逃國家稅收，以房抵債類虛假訴訟案件的自查清理活動”。2014年7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專門下發(fā)了“關于法院干警參與制造以房抵債類虛假訴訟典型案件查處情況的內部通報”，將魏軍等人涉嫌受賄、濫用職權一案通報全國引以為戒。

在采訪中，記者得知，魏軍涉嫌受賄、濫用職權罪，可能會被判處10年以上至無期徒刑，他本是個年輕有為的基層法院院長，最后卻為了蠅頭小利執(zhí)法而弄法，結果毀了自己人生，令人遺憾?，F(xiàn)在，賣房買房是個熱點問題，本案也給老百姓以教益：凡事要遵從法律，不要為了貪小便宜，而肆意規(guī)避和玩弄神圣的法律，那只會雞飛蛋打，遺禍人生。

（除嫌犯外，其余為化名。）

編輯/陳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