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
20歲的時候,我們的媽媽50歲。我們是怎樣談她們的?
我和家萱在一個足浴館按摩,并排懶坐,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一面落地大窗,外面看不進來,我們卻可以把過路的人看個清楚。
家萱說:“我記得啊,我媽管我管得煩死了,從我上小學開始,她就怕我出門被強暴,到了我20歲還不準我晚上超過12點回家,每次晚回來她都一定要等門,然后也不開口說話,就是要讓你‘良心發(fā)現(xiàn),自覺慚愧。我媽簡直就是個道德警察?!?/p>
我說:“我也記得啊,我媽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放肆。那時在美國電影中看見演母親的說話細聲細氣的,渾身是優(yōu)雅的教養(yǎng)。我想,我媽怎么也是杭州綢緞莊的大小姐,怎么這么‘豪氣?。‘斎?,逃難,還生4個小孩,管小孩吃喝拉撒睡的日子,人怎么細得起來?她說話聲音大,和鄰居們講到高興時,會笑得驚天動地。她不怒則已,一怒而開罵時,正義凜然,轟轟烈烈,被罵的人只能抱頭逃竄?!?/p>
現(xiàn)在,我們自己50多歲了,媽媽們成了80多歲的“老媼”。
“你媽會時空錯亂嗎?”她問。
“會啊,”我說,“譬如有一次帶她到鄉(xiāng)下看風景,她很興奮,一路上說個不停:‘這條路走下去轉(zhuǎn)個彎就是我家的地?;蛘哒f:‘你看你看,我常去那個山頭收租,就是那里。我就對她說:‘媽,這里你沒來過啦。她就開罵了:‘亂講,我就住這里,我家就在那山谷里,那里還有條河,叫新安江?!?/p>
我這才明白,這一片臺灣的美麗山林,仿佛浙江,使她忽然時空轉(zhuǎn)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她的眼睛發(fā)光,孩子似的指著車窗外:“佃農(nóng)在我家地上種了很多楊梅、桃子,我爸爸讓我去收租,佃農(nóng)都對我很好,給我一大堆果子帶走,我還爬很高的樹?!?/p>
“你今年幾歲,媽?”我輕聲問她。
她眼神茫然,想了好一會兒,然后很小聲地說:“我……我媽呢?我要找我媽?!?/p>
家萱的母親住在北京一家養(yǎng)老院里?!伴_始的時候,她老說有人打她,剃她的頭發(fā),聽得我糊涂——這家養(yǎng)老院服務(wù)很好,怎么會有人打她?”家萱的表情有些憂郁,“后來我才明白,原來她回到了‘文革時期。年輕的時候,她是廠里的出納,被拖出去打,還讓她洗廁所?!?/p>
在你最衰弱的時候,卻回到了最暴力、最恐怖的世界——我看著沉默的家萱:“那……你怎么辦?”
她說:“想了好久,后來想出了一個辦法。我自己寫了個證明書,就寫‘某某工作努力,態(tài)度良好,愛國愛黨,是本廠優(yōu)秀職工,已經(jīng)被平反,恢復一切待遇。然后刻了一個好大的章,叫什么什么委員會,蓋在證明書上。我告訴看護,媽媽一說有人打她,就把這證明書拿出來給她看?!?/p>
我不禁失笑,怎么我們這些50歲的女人都在做一樣的事情啊。我媽每天都在數(shù)她錢包里的鈔票,每天都邊數(shù)邊說“我沒錢,錢都到哪里去了”。我跟她解釋說她的錢存在銀行里,她就用那種懷疑的眼光盯著我看,然后還是時時刻刻緊抓著錢包,焦慮萬分,怎么辦?我于是開了一個“銀行證明”:“茲證明某某女士在本行存有五百萬元整”,然后下面蓋個方方正正的章,紅色的,正的反的連蓋好幾個,看起來很威風。我交代傭人:“她一提到錢,你就把這證明拿出來讓她看?!蔽野押脦赘崩匣ㄑ坨R備妥,跟“銀行證明”一起放在她床頭的抽屜里,錢包塞在她枕頭底下。
按摩完了,家萱和我的“媽媽手記”技術(shù)也交換得差不多了。
從哪里來,往哪里去,心中漸漸有一分明白,如月光瀉地。
選自《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