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守知,河北淶源人,公務(wù)員,業(yè)余創(chuàng)作小說,河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等選載。
我懶得反抗。
我一向如此。當然,我內(nèi)心偶爾也會閃一下反抗的念頭,但半空中往往會有兜頭一喝:抗議無效。我也便作罷。時間一長,順從成為我的常態(tài)。我一度懷疑自己失去了反抗的功能。這倒好,吉建英、嚴金濤、張寶力都愿意給我發(fā)號施令。對誰,我都俯首帖耳,溫順得像只兔子。我屬兔。
我察覺到吉建英悄悄接近的氣息。我懶得戳穿她,自顧坐著。因為坐得久,兩瓣屁股已經(jīng)麻木。屁股底下盡管墊著兩本書,鋁合金窗框還是硌得我不舒服——也就是屁股,其他任何一個部位都將難以承受。窗外近處是府河,遠方是曠野,或是不用顧及有人窺視,這間衛(wèi)生間窗戶開扇并不小。吉建英不在時,我喜歡打開半扇窗戶,臨窗瞭望。因為是五樓,視野很開闊。覓星望月,聽風賞雨,或者看曠野被麥苗、被玉米、被白雪交替覆蓋。有一次洗完澡,我突發(fā)奇想,決定裸身爬上窗臺去看看。那是暮春還是初秋,我忘掉了,當微風在我的皮膚上彈奏,每根汗毛都開始跳舞,連我那軟塌塌的生殖器都蠢蠢欲翹起來。那種感覺堪稱奇異。那次之后,我一發(fā)而不可收,拜吉建英常常晚歸所賜,我得以經(jīng)常有機會體驗?zāi)欠N奇異。因為我每次都會在樓道里響起吉建英那帶點跳躍的腳步聲之前從窗臺上跳下,鉆進被窩,吉建英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這一怪習。
這次,我決定不再理會她。直到她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前,鑰匙插進鎖孔,咔的一聲,防盜門打開,我依然毫無所動。只是感到一股風從我兩肋涌過。隨著她把門帶上,風又消失了。我聽到她在換鞋,把挎包掛在木餐椅靠背上,倒了一杯我給她晾在涼杯里的白開水喝掉——這是她夜間歸來的習慣。她向衛(wèi)生間走來,腳步很快。她每次回來都這樣,先進衛(wèi)生間洗漱,然后進臥室睡覺。她打開衛(wèi)生間的頂燈。
我知道,她一定被我那一片白花花赤裸的背脊嚇住了。她很低沉地“啊”了一聲,然后,我的名字跌跌撞撞地從她的喉嚨里咯出來。我料得到她花容失色的樣子。她知道這幾天我正被悲觀失意籠罩。她懷疑我會往下跳。
她慢慢接近我。她的呼吸已經(jīng)可聞。她從身后一下子把我抱住。秋夜涼過水。我已經(jīng)泡透的脊背貼住了吉建英的胸脯,感到綿軟、溫暖。身為三十四歲的女人,吉建英的乳房結(jié)實、有彈性,基本不下垂。為此我內(nèi)心藏有隱秘的優(yōu)越感,因為張寶力說他老婆剛生下第一個孩子,奶子就耷拉了。吉建英的心跳很快,彈擊著我的脊背。她呼出的氣息熱乎乎的,是三種以上酒水混合的氣味。吉建英擅長白酒、紅酒、啤酒混在一起喝,這成就了她酒桌上“巾幗豪杰”的美名,一般男人難以抵擋。
但是,我打了一個寒噤。手里的塑料袋隨之脫落,連同里面幾粒沒有來得及丟棄的蓮子,一起被夜色和霧霾吞噬。這袋蓮子,是白天鄉(xiāng)里組織干部游白洋淀時嚴金濤給我買的。他見其他干部都買這買那,而我卻不動聲色,便拿起一袋蓮子丟給我:“你也給弟妹帶點啊?!彪m然我知道蓮子具有去火強心的功效,吉建英經(jīng)常心慌,正好對癥,我卻不想給她帶。我把那袋蓮子扔回去,說:“不用。”嚴金濤像給我派活那樣硬把蓮子塞給我,說:“錢都給了?!蔽抑坏媚昧?。我爬上窗臺,坐在那兩本裝幀精致、足有一磚頭厚的書上,打開蓮子袋,將硬得像小石子的蓮子一粒一粒捏出來,在三個指頭肚之間旋轉(zhuǎn),再瞄準腳底下的府河投出去。樓下的府河堤只有四五米寬。吉建英買這套房子時,被開發(fā)商承諾的陽光水岸所迷惑——時至今日,府河底流淌的依然是墨汁色的污水,陰悶之日,腥濁的氣息沿河彌漫,靠河一側(cè)的窗子因之很少打開。蓮子飛出去,有的掉在河堤上,有的鉆進了河水里。它們到哪里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是,投著投著,胸中那股積攢多日的怨毒似乎也就投射出去了。我有這么一個習慣,每當不順心或憋著氣的時候,就喜歡投東西。比如撿一把石子一顆顆投出去,比如抓一把黃豆一粒粒丟出去。還有一次沒有東西可投,我就找出一本日記,一頁頁撕下來,揉成球,一個個扔出窗外。那次我產(chǎn)生了幻覺,好像記錄在上面的那些過往日子也被揉成球扔掉了,我成為一個可以重新開始的新人。這太自欺了!
吉建英搬慣了藥箱的雙臂緊緊箍住我,怕我反抗,然后用力把我從窗臺上往下拖。其實我的身體很軟,很潮,也很輕,感覺像在充塞著霧霾的夜色里懸浮著。以她的高大,拖我根本用不著費那么大力氣,但她不敢松勁,怕我滑脫。我的屁股和大腿被鋁合金的窗框剮蹭到了,有點疼。我說:“我沒想往下跳?!?/p>
吉建英毫不理會。這倒也如常,我們兩個之間從來都是她說了算,對于我的意見,她總是視若無物。如果不是把我弄疼了,這句話我都懶得說。直到把我拖離窗臺,吉建英才松開手,“咚”的一聲把我丟在衛(wèi)生間的地磚上,好像我就是一包藥棉。地磚很涼,但我假裝它們一點也不涼,或許是我的屁股已經(jīng)麻木的原因,對涼感和疼感全都遲鈍了。我屁股底下墊著的那兩本書一同掉下來。吉建英一轉(zhuǎn)身,“哐”的一聲,帶上窗扇,啪地一下,插死插銷。一如她平常的動作那么干凈利索。趁機擠進來的濃稠的霧霾,連同黎明前的夜色,一下子被兜頭關(guān)在窗外。我仿佛聽見霧霾“嗞”的一聲,像被夾疼了。她把兩只手腕反拄在腰間,飽滿的胸脯劇烈起伏,呼吸粗重,左手腕上那條我不知她何時戴上去的金鏈隨著呼吸微微晃動,閃爍金光,眼神冰錐一樣錐在我光溜溜的身子上,恨恨地說:“你想死,想得倒美!”吉建英是個思維混亂的女人,我想死怎么反倒是想得美?
我的脖子像斷了似的耷拉下來,尖尖的、布滿胡楂的下巴幾乎抵住了嶙峋的鎖骨。我低聲咕噥了一句:“我沒尋死!”
吉建英瞪著眼,眼神燙得簡直要在我身上燒兩個洞,眉毛也幾乎要把我挑起來,紅潤的嘴唇翕動,砸出一連串語氣嚴厲的問句:“沒尋死?沒尋死你坐在窗臺上干嗎?還光著個屁股,你不嫌丟人哪?”
我抬眼瞄了一眼吉建英,衛(wèi)生間頂上的燈光昏黃,這讓她看上去有幾分陳舊。我說:“嘁,我又沒跟別人光屁股,丟啥人!”我加重了“別人”兩個字的語氣,面上很無辜,內(nèi)心卻產(chǎn)生一股惡毒的快感。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
吉建英的眼神充滿鄙夷和不屑:“你光著屁股坐在窗臺上晾騷,你精神病啊你!是不是要瘋了!”
我一字一板,但語氣依舊很平緩:“死,我可能會死到你前邊,但瘋,一定會瘋在你后邊?!蔽抑兰ㄓ⒆钣憛捨疫@種不陰不陽的腔調(diào)了。這是刺激她生氣的最好辦法。
吉建英容忍不了我那樣的眼神和那樣的語氣,這比我慣常的沉默和極少的針鋒相對都更容易激怒她。她抬起趿著棉拖的腳迅速照著我的屁股踢了一下,說:“真氣死我了你!”忽又發(fā)現(xiàn)了躺在地上的兩本書,彎腰去撿,襯衣領(lǐng)子分開,兩只乳房露出大半。盡管我對它們很熟悉,眼睛依舊被灼傷了,胸內(nèi)被什么東西漲滿,開始起伏。吉建英撿起書一看,是上下冊《成功學(xué)》。她用另一只手啪啪拍了拍書的封面,急道:“你還叫我怎么看,啊,還怎么看,這么好的書,你把它墊在屁股底下!”這兩本書是吉建英的手頭書,更多的時候,它們被吉建英放在衛(wèi)生間馬桶旁邊的藍色塑料三角置物架上,蹲廁的時候便拿起看幾眼。這兩本書,我在屁股底下墊過多次,有一次,我坐的時間長了,因為著涼,肚子不好,還曾經(jīng)弄臟過它們。
我并沒有撒謊,我被吉建英抱住往下拖的時候,的確已經(jīng)不想死了。但是,我承認,我剛踏上窗臺的一霎,腦瓜里要死的念頭擠得像發(fā)好的豆芽。這次干部調(diào)整對我打擊很大,我對自己感到絕望。我沒當上鄉(xiāng)人大副主席,王采蓮說是嚴金濤在戲弄我,小米說是孫曉靜靠色相頂了我,張寶力說是我錢沒使到位。他們的說法,我都不認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是個窩囊廢。這是吉建英一貫貶損我的話。之前,我對她給我的這一評價心懷不服,但現(xiàn)在則心悅誠服。這點一旦確認,我想到了死,逃離這個世界。我的一生中,死這個念頭曾經(jīng)一次次冒出,但從沒在哪一次念頭出現(xiàn)之后付諸實施。小時候由于我忍受不了父母吵架,在堆滿雜物、光線昏暗的東配房里,我曾經(jīng)把鋒利的鐮刀架在自己的頸動脈上,想象著父母會如何因為我的死而追悔莫及,但終究還是沒敢下手。后來我才知道,死,是需要勇氣的,沒死,恰恰是因為自己太過怯懦。所以,盡管死的念頭不斷閃現(xiàn),我卻一次也沒有喝過藥,割過腕,抹過頸,跳過樓。那些念頭總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煙消云散。這次也一樣。
這個晚上,天朗星明,當我剛剛踏上窗臺的時候,不僅看到樓下府河的死水閃爍出的暗淡波光,甚至聞到了府河隔岸巨大玉米田里待收玉米成熟的香甜氣息,猶如母親的奶水味道盈滿肺腑。我在這氣息中懸浮著。當頭頂隱約飄來蜜蜂一般的嗡嗡聲,我覓到了星空里夜航飛機那螢火蟲般閃爍的光斑,由北向南。這讓我想到了磚廠那廢棄的水塔,和那些曾經(jīng)在水塔下盤旋,被我套在想象的馬車上展翅翱翔的鴿子。還有王采蓮。這太過奇怪,面對即將做出的死亡一跳,浮現(xiàn)在我腦海的不是我的母親(她已去世),不是吉建英(她還活著),這兩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卻是王采蓮。只見她撥黑披暗,浮現(xiàn)于夜空,沖我搖頭。我問:“你的意思是不叫我往下跳?”她點點頭?!翱晌覍嵲诓幌牖盍耍瑳]意思!”我不想聽她的。她逼視著我,眼神銳利,仿佛在說:“你個懦夫!”她曾經(jīng)這么罵過我。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這樣一個女人,要不是我,早進了精神病院,倒來勸我不要自殺。我說:“你有什么資格!”她說:“我沒資格,但我需要你呀。”說完微微一笑,消失了。 我嘆一聲,坐下來,開始一粒一粒丟蓮子。蓮子還沒丟完,霧霾就升騰起來了,速度快得嚇人,一瞬間,就把頭頂?shù)男枪?、腳下府河的波光和眼前玉米地巨大朦朧的身影一起吞沒了。大團大團的霧霾就像一頭黑糊糊、毛茸茸的怪獸,伸出巨大的舌頭一下一下舔著我的身體,咝咝的聲音像一個驚懼的人在倒吸涼氣,不一會兒我的軀體就變得冰涼、潮濕、黏糊糊了,像涂滿了魚身上的黏液那么腥氣。一個人的生與死是多么的偶然哪,如果我剛剛踏上窗臺的一瞬,面對的是如此深重的霧霾,或許,吉建英就再也沒有機會抱住我?guī)в畜w溫和呼吸的軀體了,雖然她對這樣一具軀體不是那么有興趣。
我被電話叫醒的時候,吉建英已經(jīng)不在了。我翻過身,強撩開澀滯的眼皮掃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差八分九點,心里不由“咯噔”一聲,暗叫“壞了”。我的工作狀態(tài)就是這樣,既不遲到,也不早退(這我說了算),當然也反感節(jié)假日加班(這我說了不算)。鄉(xiāng)里加班又是常事,叫什么“五加二,白加黑”。越是節(jié)假日,越要維穩(wěn)。今天是國慶節(jié),照樣不讓休息。我心里雖然別扭,但從來沒有違抗過,加班的又不是我一個人。頂多就是怠怠工,連牢騷話都極少說,你不知道誰會把這些牢騷話遞到汪懷耳朵里去。前一陣,鄉(xiāng)里傳說汪懷和鞏固堡村的女主任馬淑芬有一腿,嚴金濤愣問是不是我說的。我說:“不是。”嚴金濤說:“某某說是你?!薄疤炷??!蔽耶敃r就喊起來。告訴我這件事的恰恰就是某某。但某某說是我,我說是某某,打不完的嘴官司。這種爛事少糾纏倒省心。于是我說:“某某說是我就是我吧?!眹澜饾齾s一下子沒了著落,說:“看態(tài)度倒不像?!蔽毅躲犊目牡胤藝澜饾谎?,他到底想說什么,我的腦瓜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我翻身坐起,一手抓摸褲子,一手接通電話。電話是嚴金濤打來的。
“怎么,昨夜叫弟妹搞趴了?”嚴金濤總是這樣,說話隨意得很,不論年齡大小,職位高低,玩笑亂開一氣。
我醒得懵懂,隔夜的事情尚未清晰,便答:“搞啥趴,去白洋淀走的路多了?!?/p>
嚴金濤說:“又瞎扯,你個小毛孩,兩步路會走趴?一定是弟妹不饒你?!眹澜饾任也淮髱讱q,說話卻喜歡倚老賣老。他提起“弟妹”,我復(fù)又跌入現(xiàn)實的塵埃,心里別扭,不想多說,起床的動作也懶了些,想請假,不想去上班了。但是他把電話打進來,一定有事。我便問:“嚴書記有事啊?”嚴金濤是鄉(xiāng)里的副書記,大家喚他都不加那個“副”字。
嚴金濤打住玩笑,說:“集合時沒見你,想你是昨天游白洋淀累了,睡會兒懶覺,不打算找你了??梢簧习喙【痛騺黼娫挘f王采蓮又進京了,得去接呀?!?/p>
提到王采蓮,我就不好意思再請假了。王采蓮是個老訪戶,我包著的。我不信,問:“真的假的?她進京總要招呼我一聲的。”
嚴金濤說:“一個精神病有啥準頭啊,這種事,郭俊總不至于撒謊。不見人,他一分錢也摸不著?!?/p>
我還有疑問:“那我給王采蓮打個電話。”
嚴金濤說:“打啥電話,人就在郭俊手里。你收拾收拾,我派車過去接你。你就不用到鄉(xiāng)里來了?!庇謫?,“還帶不帶村里人?”
我頓了一下,說:“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p>
嚴金濤露出本來面目,嘎嘎笑起來:“那你可小心!”
我明白,這句話有雙關(guān):表面是小心王采蓮再跑掉,內(nèi)里是小心被王采蓮拉下水。從鄉(xiāng)里到北京,都稱王采蓮“上訪西施”。我哪里有心思玩笑,模棱兩可答道:“你放心吧?!闭Z氣里還有幾分無精打采。
我“嘩”的一聲拉開窗簾,霧霾已經(jīng)散了,陽光有些晃眼。我推開窗子,呼吸了兩口新鮮空氣,既然活著,生活就還得繼續(xù)。忽又想到王采蓮,心里怨恨起來。她應(yīng)得好好的,只要去北京,一定給我打招呼??墒侨艘驯还】圩×?,我卻毫不知情,怎么回事?慣上訪的人真是不可信。這樣想著,就要給王采蓮撥電話,拿起手機,發(fā)現(xiàn)五個未接來電的提示,點開一看,兩個是嚴金濤的,再早的三個是王采蓮。是自己睡得死,沒接到,心里不由釋然了些,但依舊埋怨她不該去。
我摁通電話,振鈴剛響了一下,王采蓮的湖北口音就傳了進來:“我料著你就會給我打電話的。”
我問:“這么說你真在北京了?”
王采蓮說:“是的,我就在北京。你聽我解釋啊,我這次來可不是上訪的……”
我揶揄她:“你不是上訪的,是上星光大道的?”
王采蓮語調(diào)卻很輕松:“你不要急,不是吹,我上星光大道,也會多給我?guī)讉€鏡頭的,那里面人多了,我看也沒幾個比我長得好看的?!?/p>
我不耐煩:“你說到底是干啥去了?”
王采蓮說:“我來看升國旗了?!?/p>
我一聽,險些笑出聲:“你去看啥升國旗嘛?”
王采蓮還是一貫地輕聲細語:“今天不是十一嘛,國慶節(jié)嘛,升國旗的大日子,人好多呀,擠不過來擠不過去的。我還碰到兩個恩施老鄉(xiāng),是一對小夫妻……”
我截斷她:“你看到升旗儀式了?”
王采蓮說:“我看個啥子呀,排隊還沒排過夜,就被你們那個郭俊逮住了。廣場上的警察見我?guī)е矸葑C都沒管我,哪曉得又叫郭俊碰上了,真是瞎子遇到個沒眼的,咋會這么巧!”
我苦笑一下:“巧啥巧,你那叫自投羅網(wǎng)。國慶節(jié)哪是你去的日子啊,這幾天正緊張!郭俊早盯著呢!”
王采蓮卻說:“他盯著才好呢?!?/p>
這話是啥意思?我沒聽懂。我說:“你這不是故意給我添亂嗎?”
“嘻嘻,”她還有心思笑,“我就是要給你添亂?!?/p>
沒辦法,她總是這樣。反正我不能跟她急。她要不痛快了,就難把她接回來了。
我說:“那你非趕國慶日去呀?”
“平時也沒這么大儀式啊?!彼€蠻有道理。
我說:“再大的儀式也不是給……咱準備的?!蔽蚁胝f“你”的時候,出嘴改成了“咱”。
王采蓮問:“咋?咱們是壞人?”
我搖搖頭:“壞人倒不是,你是重點穩(wěn)控對象,你不能去;你是我包的信訪戶,我要穩(wěn)控你,所以,我不能去?!?/p>
王采蓮嘻嘻笑:“是不是鄉(xiāng)里又派你來接我呀?”
我沒好氣:“這還用問!”
王采蓮似乎更開心了:“你不能來,我不能來,結(jié)果咋樣?”
我沒反應(yīng)過來。王采蓮接道:“這不是咱倆都來了嗎?”
我說:“這是啥好事啊!你愿意去,我可不愿意跑。”
王采蓮正經(jīng)起來:“又麻煩你了,你要放心的話,我自己回去,你就別再跑了?!?/p>
我無奈道:“你以為你想回就能回來呀?好不容易逮住一個,不見錢,郭俊能放你?好了,你等著吧,車快到了,我去接你?!?/p>
臨出門,我去了趟衛(wèi)生間,解完手,發(fā)現(xiàn)窗戶的把手上竟然擰了兩圈鐵絲。我伸手試了試,挺牢固。這一定是吉建英干的了。女人的腦瓜,簡單起來,簡直叫人吃驚!我忽然生出個歪念頭,走進廚房,彎腰拉開櫥柜最下層的抽屜,找到鉗子,回到衛(wèi)生間三下兩下就把鐵絲擰斷了。然后把窗戶展展地打開,府河的腥氣隨之涌進來。這是有史以來,我第一次完成這樣的惡作劇。聽到樓下汽車鳴笛,我快步走出門去??赡苁峭L的緣故,我還沒使勁,防盜門就“咣”一聲巨響,關(guān)死了。我一摸腰間的鑰匙扣,壞了,鑰匙沒帶出來。
司機小曹在樓下等我,神色有些焦急。小曹說:“再新哥,我跟你去不了北京了?!?/p>
我問:“咋?”
小曹說:“我媳婦快生了,正在醫(yī)院里,只好麻煩你自己開車去了?!闭f完,把車鑰匙遞給我。
我接過鑰匙說:“我不認路啊?!?/p>
小曹說:“很好找的,過了六里橋,直接往前走,路南有個維多利亞大廈,過去有個胡同,進去就到了。車上有導(dǎo)航,我給你定好了,你按著提示走就行?!?/p>
我說:“那我就看在弟妹面子上了。”
小曹感激地說:“謝謝啊,再新哥?!?/p>
我剛鉆進車,趕緊把轉(zhuǎn)身要走的小曹喊住,問:“介紹信呢?”
小曹不好意思地笑笑:“哎呀,險些忘了?!边呎f邊從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張紙來,遞給我。
我接過來看了一眼,說:“這個可是寶貝。”這封介紹信是鄉(xiāng)里開給北京交警部門的。進了北京,有個輕微違章,或是單雙號限行,交警截下來,“只要你掏出介紹信,說一聲接訪的,北京交警‘啪敬個禮就放行了,可文明了!”(小曹語,這個家伙說話總喜歡添油加醋。)
這是我第一次自己駕車進京。京港澳高速還好,一個小時就到了杜家坎,可一過杜家坎我就緊張了,別的不怕,就怕北京的路、北京的橋,不一會,手心里就汗津津了。顧手顧不了眼,可能是導(dǎo)航該升級了,等著它指路時一言不發(fā),稍踩一腳剎車,后面的汽車就催命似的摁喇叭,到底是錯了一個路口,問了一次警察,又給郭俊打電話明確了兩次才趕到目的地。
我先見到了郭俊。郭俊領(lǐng)著我在房間里見到了王采蓮。王采蓮收拾得干凈利索,不像以前接訪時見她那樣風塵仆仆。王采蓮見到我做了一個鬼臉,給我擺了擺手算是招呼。我陰著臉未加理睬。我看看手機的時間,對郭俊說:“中午了,俊哥,咱們一起吃個飯吧?!?/p>
郭俊的單位是縣信訪局,長期派在北京接訪,我跟他很熟的。我看他的穿戴,知道是今非昔比了。郭俊說:“別吃飯了,你就抓緊往回趕吧。路上車多,你路又不熟,要是晚了再遇上個大事小情的,不方便?!?/p>
我看郭俊態(tài)度誠懇,有點過意不去,說:“那不好吧,你費了半天心,咋也吃頓飯?!?/p>
郭俊說:“要不這樣吧,飯就不吃了,我這里有千八百的飯費,你拿回去給處理處理算了。這也是在北京找這個托那個花的。不過,你要為難就算了?!闭f著,郭俊從隨手夾著的一個黑色皮包里翻出一疊票子來。
我趕緊接過,忙不迭說:“不為難不為難,臨來領(lǐng)導(dǎo)早有交代?!眹澜饾拇_給我交代,去了該花就花,這次舍不得下次會花更多,要是多了就電話請示一下,要是千八百的就自己做主。我把票子點了一遍,面額整一千元,隨即掏出現(xiàn)金交到郭俊手里。
郭俊把錢塞進皮包,指著王采蓮對我說:“人我算交給你了,吃飯我就不管你們了。你們自己安排?!闭f完轉(zhuǎn)身離開。
我說:“好好好?!?/p>
王采蓮等郭俊走開,對我說:“好不容易來北京了,我在首都請請你好了?!?/p>
這一趟,又搭工夫又賠錢,出了后果,鄉(xiāng)里還可以問我一個重點人員漏控之失,我沒好臉色給她,氣鼓鼓道:“我哪有你那么好心情!”
王采蓮是鄉(xiāng)里掛了名的老訪戶。每次開維穩(wěn)會,鄉(xiāng)里縣里都要分析她。王采蓮老家是湖北恩施,在北京賣水果時,認識了鞏固堡村的劉金鐘。劉金鐘也在北京新發(fā)地賣水果。不同的是劉金鐘搞批發(fā),王采蓮搞零售。王采蓮進水果都是找劉金鐘的攤點,一來二去,漸生情愫,在劉金鐘拉水果的大貨車的駕駛室里,兩人以身相許。結(jié)婚一年生子,起名小鬧鐘。這個名字名副其實,每天早晨,都是小鬧鐘把他們喚醒。自此,王采蓮就留在鞏固堡的家里帶孩子。劉金鐘很能干,一人在外掙錢養(yǎng)家。不出意外,或許,王采蓮的日子就可如她的名字蓮花般灼灼盛開了?!鞍?,”王采蓮在給我講述隨后的日子里發(fā)生的那些不測事件時,總是以這樣一聲無奈的嘆氣開始,“誰知道呢,厄運來時,比風后雨、屁后屎都快?!辈痪?,劉金鐘卷進一場強奸殺人案。盡管王采蓮不相信自己的老公會強奸,會殺人,但是劉金鐘的招認口供把自己送上了斷頭臺。“這也只能自認活該!”那是我包了王采蓮之后,她第一次對我敞開心扉。前兩次,王采蓮對我不冷不熱,面無表情,問什么幾乎都一言不發(fā)。后來,王采蓮曾經(jīng)給我解釋:“你來了能管啥子呢?你除了盯住我什么也管不了,給你說那些又有啥用處?”那次,王采蓮第一次給我沏茶。她介紹:“這是我們老家的新茶,叫恩施雨露茶,剛寄來,你嘗嘗?!边@個茶我沒聽說過,喝了一口說:“好喝?!彼o我續(xù)了一杯,轉(zhuǎn)身又替小鬧鐘擦去嘴角淌出的涎水。其實呢,我在包王采蓮之前,嚴金濤把她的情況已經(jīng)介紹個八九不離十。劉金鐘伏法兩年后,一個慣犯落網(wǎng),主動供述了涉及他的那樁強奸殺人案?!八赖臅r候,我都沒覺得天要塌下來,我一聽到這個信,覺得天一下子就塌了?!弊源?,王采蓮開始申訴,從縣里到北京,各級公安局、各級檢察院、各級法院、各級信訪局都收到了她的申訴材料,這些部門的大門口也時常出現(xiàn)她盤桓的身影。各級批轉(zhuǎn)的信訪件雪片般上下傳遞,又像雪片一般融化:申訴無果?!皠⒅魅??!蓖醪缮弻ξ艺f。穩(wěn)定辦副主任,是嚴金濤在把我介紹給王采蓮的時候臨時起意封給我的一個虛職,大概叫王采蓮感受到對她的重視,一直到現(xiàn)在,全鄉(xiāng)只有王采蓮這么稱呼我。對這個稱呼還不習慣,我說:“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蓖醪缮弳枺骸皠⒅魅危惆l(fā)現(xiàn)了沒有?一個家庭好的時候,時時處處都是好事,一個家庭不好的時候,老天也喜歡跟它作對?!辈淮一卮?,王采蓮又自言自語道:“也是呢,一個家庭不好了,就像只病鴨子,那黃鼠狼就專愛咬它了?!蹦悄晗奶?,王采蓮又去北京上訪。十天之后回到鞏固堡,活蹦亂跳的小鬧鐘變成了呆傻的小聾子?!澳悴碌絾??劉主任,小鬧鐘發(fā)燒,他奶奶竟然把他泡進洗衣盆的冷水里降溫。”然后她的語氣里增添了無限悔意,“唉,那也怨我,我要是帶上他去北京就好了?!毙◆[鐘被糊涂奶奶耽誤了一宿,第二天送進村衛(wèi)生室,村醫(yī)又當普通感冒給小鬧鐘輸液,沒見效果,才急忙送到市里的醫(yī)院,市醫(yī)院的醫(yī)生遺憾地對他們搖頭,告訴他們“太晚了”。說到這里,王采蓮的眼眶浸滿淚花,語氣卻還平靜。這些事情,我已經(jīng)從嚴金濤嘴里得到了,面對王采蓮的訴說,我的心臟還是一下一下縮得有點疼。如果在以前,我會勸她,如果你不上訪,小鬧鐘就不會出事。但此時,這句話斷不能出口,那無異于傷口撒鹽。我確也找不出其他話語,冒了一句:“你們湖北女人真堅強!”王采蓮苦笑一下:“啥子堅強,都是生活逼出來的?!币驗榭嘈?,嘴角的肌肉牽動,擠壓眼眶,一滴大顆的淚珠直滾下來,落進嘴角。王采蓮抬手在臉上抹了一下,舌尖在嘴角舔舔,說:“劉主任,你沒去過北京,那些上訪的姐妹,比我苦的,多多了?!?/p>
王采蓮的棘手,在于縣鄉(xiāng)都不能解決她的問題,但是還要看住。王采蓮年輕,又頗有見識,頗有頭腦,甚至還頗有一點心計,嚴金濤沒少跟她斗法,穩(wěn)控起來格外吃力。分析案情的時候,大家認為王采蓮上訪事出有因,都很同情?!巴橛衅ㄓ?!”鄉(xiāng)里的“一把手”汪懷說,“一文不值!你同情她,沒人同情你!”這幾天,汪懷正氣不順,因為一起抬尸堵市府的群體事件,剛背了一個處分。這個處分來得不是時候,正是他要提副縣的節(jié)骨眼上。這個心臟的血管里支了四個支架還敢大杯喝酒的魁梧男人在酒桌上竟然委屈地潸然落淚。如果再生個事端,背個處分,雪上加霜,估計夠他一嗆。那時,孫曉靜因為包鞏固堡村,連帶負有王采蓮的穩(wěn)控責任,因為孫曉靜是鄉(xiāng)辦公室副主任,主要給汪懷服務(wù),沒時間下鄉(xiāng),其實主要的穩(wěn)控責任還在嚴金濤手里,他的壓力最大。嚴金濤說:“不行就去給她治治?!蓖魬驯響B(tài):“萬不得已,那也不是不可以?!?
王采蓮到底沒看住,乘凌晨的快客大巴進了北京。當時,北京正開一個重要會議,縣里已在敏感地區(qū)嚴密布防,重點人員的身份證號,照片復(fù)印件都裝在相關(guān)人員口袋里,對疑似人員均實行一扣二問三比對。對這一新變化,王采蓮沒有料到,她剛剛踏出大巴,就被埋伏在木樨園汽車站附近的郭俊等人摁住了。郭俊把電話打回鄉(xiāng)里,我被嚴金濤臨時抓了一起進京去接。
我在接訪處見到王采蓮,感嘆“上訪西施”名不虛傳。嚴金濤給在北京上大學(xué)的女兒捎帶了幾件換季衣服要送去,囑咐我把人盯好。我心里沒底,問:“嚴書記,我一個人看她,她要跑咋辦?”嚴金濤笑了,像個偉人似的伸展手臂一劃,說:“樓上樓下都是咱們的人,你有一嗓子就都出來了,她能往哪兒跑?”我點點頭說:“那嚴書記速去速回呀。”
房間里剩下我和王采蓮。王采蓮坐在床上。我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我遇到陌生女人就不知道怎樣打交道,何況這個陌生女人又漂亮。我彎腰拎起暖壺倒了一杯水,水卻是涼的,又不敢去打熱水,怕她跑掉,只能端給王采蓮,不好意思地說:“喝點水吧,就是涼點?!?/p>
王采蓮的口氣比水還涼:“你不用巴結(jié)我!”
我說:“你不喝呀?你不喝我喝了?!闭f完我就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隨即又吐出來,“你不喝也好,這水時間忒長了?!蔽矣檬帜ㄗ旖?,在對面的床上坐下來,眼睛望向窗外,窗外有一棵銀杏樹,葉子金黃金黃的,不停地閃爍,仿佛在竊竊私語,正在冬天到來之前話別。
沉默了一會兒,我聽見王采蓮問:“沒見過你呀?”
我回過頭來,眼光在王采蓮臉上停留了一下,迅即躲開,說:“嚴書記臨時抓的我?!?/p>
王采蓮說:“抓夫啊。你們可真下功夫!”
我說:“其實我們也不愿意來。你有你的難處,我們有我們的難處。”發(fā)覺王采蓮要立眼,趕緊說,“我知道,你更難!”
王采蓮緩和道:“誰沒事?lián)蔚模舷肷显L呢?”
我說:“我聽說,上訪的人時間一長,都會變成精神病?!?/p>
王采蓮急道:“放屁!”
我不想就此放下這個話題,就算是“屁”也打算放完:“上訪的人,都愛鉆死牛角尖,都固執(zhí),過分了,就是偏執(zhí),一偏執(zhí),離精神病就不遠了?!?/p>
王采蓮怒道:“那也是叫你們逼的!”
我夸張地擺手道:“我可是第一次來,別說我逼你?!?/p>
王采蓮不屑道:“反正你們是一伙的?!?/p>
我無奈地搖搖頭,浮出一絲笑說:“就算是吧?!蔽铱刹幌氪藭r激怒王采蓮,便小心地說,“你這么……漂亮,要是送進精神病院……”
“我又沒得精神病,為啥把我送精神病院?”王采蓮口氣雖然強硬,卻藏著隱隱的擔心。
我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說:“我是怕……”
王采蓮淡淡一笑:“你不要嚇我!誰要把我送精神病院,我就潑上一條命!”
我說:“你要這么說,就像是個精神病了,正常人誰老是潑命潑命的呢?”
王采蓮語氣忽又沉緩下來,眼神里流露出無助:“都說事怕臨頭,要是你攤上這樣的事咋辦呢?”
我留意到王采蓮剛才面部表情的一系列變化,意識到不能再刺激她了,便說:“其實你的事,我們也都了解,都同情你,可是……嚴書記、汪書記他們也都挺為難的。”
王采蓮說:“我又不是告他們?!?/p>
“反正你來北京,著急的是他們。我怕,結(jié)果對大家都不好?!眮淼穆飞希魰浺呀?jīng)指示,王采蓮接回來直接送五院“給她治治”,治到北京會議結(jié)束再說。我知道,市五院是精神病院的另一個名字。當王采蓮的眼神軟下來的一瞬,我險些把這些話說走嘴。雖說我也認為王采蓮不該在敏感日到重點地區(qū)上訪,但是就此把她弄進精神病院,我還是有不小的看法。那種地方,我雖然沒有進去過,但耳聞還是有一些的,從那里出來的人再也不想回去。梨園屯的老魏,自從被送進去治療一陣,出來后再也不提上訪的事。他說里面光給你打針吃藥,整天睡覺,如果誰喊自己不是精神病,就一定給誰用的藥劑量最大。任何一個正常人,只要接受了精神病院的治療一定會變成一個真正的精神病。我見到王采蓮,再加上這樣一番交談,覺得無論如何,她不符合精神病的癥狀。我不由對她生了幾分擔心。
從北京回返時,夜色已深。我們的車時而超過其他車輛,時而又被其他車輛超越;車廂內(nèi)時而幽暗,時而明亮;我們幾個人的身影時而顯現(xiàn),時而隱藏。在我眼里,一切都籠罩了波詭云譎的迷幻色彩,感覺有幾分失真。我偶爾去掃一眼身邊坐著的那個傻女人,她當然不知道回去后會把她送進精神病院。她無所謂:這次接回去,下次再來好了。甚至對我的暗示也無動于衷。我搖搖頭,自己更無所謂??墒牵傆袀€念頭,像一只嗜血的蚊子,嗡嗡地圍著我的腦袋轉(zhuǎn),怎么甩都甩不掉。傻女人,你為什么不找機會跑掉呢?
我跟王采蓮就像一對螞蟻,北京城就像一件巨大的馬褂,哪條褶皺都夠我倆好爬一陣子的。因為接訪,我到北京來過兩趟,此外也參加過“一日游”,故宮啊、頤和園啊、長城啊、毛主席紀念堂啊倒是都去過,但也僅此而已。王采蓮在北京混的日子比我長,但她說,“賣水果的時候沒時間逛,上訪的時候沒心情逛”,對北京也熟不到哪里。所以當王采蓮告訴我今天是她生日,我執(zhí)意要給她買個蛋糕時,那個蛋糕店就像刻意藏起來了,讓我倆找得十分辛苦。王采蓮一出接訪處就做出個大膽又出格的舉動,她抬手挎上了我的胳膊。哎呀,天哪,我劉再新哪經(jīng)受得了這個。這個女人,這是要干什么呀!我想把胳膊往出抻,她卻把我的胳膊抱得緊緊的,還把我的左手放在她另一只手心里攥著。她的手心潮濕。她的懷抱烈火熊熊,我那條胳膊好像熔化了。沒辦法,我只能回頭看看視野里還有沒有熟人,這要是叫熟人看見傳回去可是好說不好聽。何況這幾天,我跟王采蓮的“作風”問題正在發(fā)酵。我的心臟跳得極快,感覺呼吸困難,連思維仿佛也停止了,頭腦一片空白。除此之外,還有僵硬。我的上半身硬挺挺的,脖子好像被澆鑄了,失去了轉(zhuǎn)動的功能,眼睛既不敢去看王采蓮,也不敢和對面行人的眼光接觸。我就這樣傻磕磕的,聽憑王采蓮的拽扯。我的步伐完全取決于她走路的節(jié)奏。她走路又不規(guī)矩,左搖一下,右晃一下,這不僅使我倆走得很慢,而且還要吃行人的白眼。我覺得很難堪,她卻無所謂,見把我拽得倚里歪斜就吃吃地笑。她做的一切就是再出格我都得忍受,因為我得把她弄回去。為了完成我的任務(wù),我只能處處討好她,順著她。盡管如此,她還是時不時威脅我:“我不跟你回去了?!边@是在北京,如果她變了主意真不回去,我相信就是嚴金濤親自來了也只能干瞪眼。
我的頭腦稍微平靜些的時候,我想到了吉建英。吉建英從來沒有挎過我的胳膊,因為她比我高。我一米六六,她一米六八。這兩厘米使她看起來比我高出許多。在街上,她不僅從來沒有挎過我的胳膊,而且也沒有跟我并肩走過。她總是走在我前面三四步遠的地方。這倒也沒什么,難為她既考慮了她自己的尊嚴,也照顧到了我的臉面。為了避免在街上見到熟人不斷打招呼,我?guī)缀鯊膩聿缓退黄鹕辖帧E紶栆黄穑揖屯虾髱撞健1本┑慕诸^,行人的腳步都很匆忙,大家從不互相關(guān)注。僅從這點來說,我倒是挺適合在北京生活。但是我也清楚,誰的生活也不是只和老婆在街上溜達。我問她:“今天真是你生日?”她說:“那還有假?”我想起她的身份證號,我自己的身份證號沒記住,她的身份證號碼卻早裝在我的腦子里了,我復(fù)述了一遍:“哎呀,還真是10月1號,你的生日可大呀,全國人民都跟你慶祝?!蓖醪缮徍艿靡猓骸澳鞘?!”她的眼睛直冒光,嗐,這個女人倒是挺好滿足。
我們走了兩條街,還沒有見到賣蛋糕的。我不得不說,王采蓮的親熱舉動在瞬間使我的智商繳械投降,我竟然沒有想到去打問一下哪里有蛋糕賣。我們隨性地走在北京的街頭,沒有人知道她是上訪的,我是接訪的。逐漸地我開始適應(yīng)她挎著我的感覺,眼睛、脖子、雙腿都恢復(fù)了它們應(yīng)有的靈活。她甚至會把腦袋往我的肩上靠一下,發(fā)梢會掃到我的耳垂。她比我低一個頭頂。在北京的大街上,我們像一對情侶,一對男人略高女人略矮的情侶。我們從南往北走,陽光在我們身后,影子也證明了這一點。我喜歡北京的陽光,我喜歡在北京的陽光底下走。盡管這陽光對我來說是那么短暫。那種溫暖舒適的感覺令我終生難忘??赡苁悄欠N感覺太過陌生,又太過強烈,它淹沒了我倆的談話內(nèi)容,這使我后來幾乎想不起我跟王采蓮到底談了些什么。
我餓了。我早晨就沒有吃飯,此時我已經(jīng)饑腸轆轆。我發(fā)現(xiàn)一個面館。我說:“找不到蛋糕,咱們吃面吧,長壽面,給你過生日?!?/p>
王采蓮附和:“好,我愛吃老北京炸醬面?!?/p>
我沒想到吃碗面還要排隊,還是這樣一家小面館。我跟王采蓮面對面坐在一張四人臺的簡易小餐桌兩側(cè)。因為王采蓮生日,我覺得只點兩碗老北京炸醬面有些寒酸,便又加了四個小菜,一盤炸花生米、一盤糖醋蘿卜皮、一盤肉炒蒜薹、一盤紅燒帶魚,兩涼兩熱。我只能量力而行,嚴金濤是不會把我宴請王采蓮的飯費報銷的。
我征求王采蓮意見:“還要點啥?”
王采蓮?fù)崎_菜譜,說:“來兩瓶北京小二,紅星的?!?/p>
我忙說:“一瓶,一瓶就夠了。我不喝。”
服務(wù)員用征詢的眼光看著王采蓮,王采蓮說:“聽我的。你不喝我喝?!?/p>
菜上來,王采蓮把兩瓶小二都打開,一人面前蹾了一瓶,說:“陪我喝點?!蔽艺f:“我不會喝酒?!蓖醪缮徴f:“男人哪有不會喝酒的。”我說:“我就不會喝,所以我不是男人?!蓖醪缮徴f:“你喝點,喝點會死?。俊蔽艺f:“死倒不會,我得開車。這是北京?!蓖醪缮徴f:“反正你不喝不行,你要不喝我就不跟你回去。”我說:“喝個酒,比你上訪還固執(zhí)呢!”王采蓮說:“今天咱倆不提上訪,影響心情。今天日子特殊?!闭f完,她用眼睛定定地看著我:“不值得我陪著你喝點嗎?”這句話王采蓮說得很順溜,我卻聽出里面主賓顛倒的端倪,我糾正她:“不是你陪我,是我陪你。今天是你生日,不是我生日?!?/p>
王采蓮說:“我的生日是陰歷十月初一,鬼日子,還早呢。今天陰歷是多少?九月初五,是你的生日,忘了吧?!?/p>
我愣住。我說:“我得看看?!蔽也榱耸謾C上的日歷,胸中涌出一股暖流,今天正是農(nóng)歷九月初五,我的生日。我盯了王采蓮一眼,她笑得有幾分調(diào)皮,好像是計謀得逞。我的眼窩一酸,有些潮澀。
我說:“那我就少喝一點吧?!?/p>
王采蓮高興起來:“你喝一半,剩下的給我?!?/p>
我端起酒杯。王采蓮跟我碰了一下,說:“祝你生日快樂!”
我一時語噎。王采蓮,這個我包著的上訪女人,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記著我這年生日的人。如果昨晚我從五樓跳下去,我的生命該是整整三十六歲,一天不多一天不少。我印象中,在和王采蓮論大小的時候,我只告訴過她一次我的生日,她就記住了。
我把嘴唇使勁抿了一下,說:“謝謝?!?/p>
我喝了一口酒。我很少喝酒,也不能喝酒。吉建英為此很看不起我,說我不像個男人。我也做過嘗試,但是二兩酒落肚就天旋地轉(zhuǎn),幾經(jīng)努力,便放棄了自己做一個喝酒偉男人的資格。吉建英每次喝酒回來,都是我給她泡一杯茶。她有時會喝高,會吐,我就給她拍背,投毛巾擦臉,清除嘔吐物。我第一次喝北京小二,它的烈度超出我的預(yù)期。這個酒好像會奔跑,剛一沾上我的舌尖,撒丫子就跑,滾過我的舌面,滑過我的喉嚨,咕咚一下砸進我的胃里。我的胃空了二十多個小時,頓時像吞進一個火球似的燃燒起來。
王采蓮也喝了一口,下杯很深,足有一拇。她沒有任何反應(yīng),酒水穿喉,順滑像絲綢。她夾了一塊紅燒帶魚,放到我面前的碟子里,說:“你吃?!?/p>
北京小二在我的胃里翻了一會兒跟頭,逐漸安靜下來。我吃著王采蓮夾給我的帶魚段。我愛吃帶魚。小的時候,我只吃過兩種海產(chǎn)品,一個是海帶,另一個就是帶魚。面館做的帶魚顯然沒有我做的好吃,我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我餓了。還因為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說:“今天真是碰巧。”
王采蓮狡黠地一笑:“巧啥?”
“如果不是你進京上訪,哦,不,你看升國旗,也不會趕上你給我過生日。”
王采蓮眨眨眼睛,她的顴骨已經(jīng)彌起一抹紅色:“哈哈,你中計了?!?/p>
我把筷子懸在半空。
王采蓮喝了一口酒,臉上浮出得意:“上什么訪,看什么升國旗呀?不這樣你能到北京來過生日?”
可能是我的面部表情太過驚詫了,王采蓮把筷子在我眼前搖了搖。我放肆地盯住眼前這個面容姣好的女人,天啦,這個女人簡直太扯了!但是這個扯法,我希望她再扯一千次,再扯一萬次。
當我下定決心要救王采蓮的時候,身體開始發(fā)緊發(fā)冷,牙齒嘚嘚嘚細碎地敲擊,怕嚴金濤聽見,我只能緊閉牙關(guān)。其實呢,嚴金濤這個腦袋一沾枕頭就著的矬胖子在副駕駛位上睡得很安逸,時不時還有兩聲鼾起。司機開車很專注。王采蓮把眼睛瞪得溜圓,沒有一點困意。當然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精神病院,如果她知道了,我想她一定會拉開車門跳出去,摔成什么樣,大概她不會顧及。認真想起來,我也挺替汪懷發(fā)愁,鄉(xiāng)里工作真?zhèn)€叫作一團亂麻。真為王采蓮上訪,把汪懷處理了,汪懷也挺無辜。但就此把王采蓮送進精神病院,我總感覺有些不擇手段。我鄉(xiāng)里一個小卒,想這些純屬多余。王采蓮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嗎?在這次跟嚴金濤進京接她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我又何必為此充當一個泄密者,或者叫“叛徒”的角色,而去……救她呢?
當“救她”這兩個字猛然從頭腦深處彈出的時候,有股熱血突然往我的腦門頂沖了一下子,一束血光在頭頂炸開。我在瞬間做出決定:救她!平生我從未做出過類似的舉動,我被一種未曾有過的奇異感覺控制了,甚至感到了幾分刺激。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睡不著覺,重新回顧這件事,我把自己不可思議而又義無反顧的舉動歸結(jié)為“救”這個字眼,并且理解了那些古今中外所有做出驚天義舉的好漢們。盡管那個晚上我的生殖器依舊軟塌塌的,但我覺得自己是個男人。
怎么救她呢?我想到給她手機發(fā)個短信,我已經(jīng)存了她的手機號。但是我立即否決掉了。她一旦突然獲知這個消息,一激動跳了車,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她小命不保,我也得玩完。我的心情稍許安定下來。如果她自己能夠創(chuàng)造一個機會,使我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知會于她,那將是她的造化。如果沒有這樣的機會,我也只能在心里對王采蓮說聲對不起。
王采蓮雙手一直緊緊抓住前座椅的后背。一路上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悄悄從駕駛座后背的口袋里摸到一支筆、一頁紙。我想給她寫個紙條。我寫了個“找”字,便停住筆,待了一會,把紙揉成個球,攥在手里,打開車窗,拋出窗外。夜色黏稠起來,車好像穿行在黑色的液體里。車就要下高速了。我替她著急,心臟又開始失去穩(wěn)定的節(jié)奏。我再次摸起一張紙,快速在上面寫了六個字:找借口你快跑。我看了看王采蓮。王采蓮依然緊緊抓住前座椅的后背,專注地盯著前方。幾乎是在我要把字條塞給她的同時,我的另一只手摁下車窗,把紙片丟進風里。我?guī)缀醮蛳恕熬人钡哪铑^。
車下了高速,我的心情復(fù)歸平靜。我決定放棄救她的念頭。王采蓮忽然說:“我要解手?!眹澜饾@醒過來,看了看周邊的環(huán)境,嘟囔:“在高速服務(wù)區(qū)你不說,咋現(xiàn)在才言聲?”王采蓮繼續(xù)說:“不行,我憋不住了?!眹澜饾坏谜f:“好好好,找個僻靜地方停車?!闭们懊媛放杂幸黄邝聍竦臈顦淞郑醪缮徏泵Φ溃骸靶行行?,就在這里停?!眹澜饾龑ξ艺f:“你下車盯著點?!蔽疫t疑。嚴金濤說:“怕啥,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見?!蔽蚁铝塑?。我再次聽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聲。我緊走幾步,趕上王采蓮。王采蓮不理我。我扯了一下王采蓮的衣襟。王采蓮?fù)O?,不滿地問:“我撒尿你也跟著?”我把食指豎在嘴唇前面“噓”了一聲。王采蓮疑惑地盯了我一眼。我快速地低聲說道:“你趁著解手趕緊跑,回去要把你送精神病院。”王采蓮的疑惑溢出眼眶,瞬間籠罩滿臉,借著不遠處加油站的燈光隱約可見。縣城夜市的嘈雜市聲似乎也模糊可聞。王采蓮帶著滿臉疑惑轉(zhuǎn)身向樹林深處走去。我當然不能貼身跟著她去解手。過了一會兒,嚴金濤隔窗問:“咋樣,完了嗎?”我對著小樹林喊:“完了嗎?”沒有回聲。嚴金濤打開車門下來,對著樹林喊:“王采蓮,王采蓮?!币廊粵]有回聲。嚴金濤急了:“咦,這娘們,把咱們涮了?!蔽遗苓M樹林里找了一遭,沒見人影。我返回來對嚴金濤說:“這女人,真狡猾!”嚴金濤苦笑一下:“這都是斗爭中訓(xùn)練出來的。”我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眹澜饾龘u搖頭:“再把她弄上車可就難了?!?又無奈地補充一句:“嗐,跑就跑了吧?!蔽艺奶?,聽了這話,心臟落了地,踏實地坐上車去。
救王采蓮這件事,日后我沒有對任何人提過。我倒不是擔心自己,而實在是無人可說。嚴格說來,我不是一個愛沖動的人,但是偶爾血沖頭頂,頭腦發(fā)熱,旁人怎么勸都不靈的事,也干過兩件。救王采蓮是一件。要是有人問我,你為什么救王采蓮?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救就是救了,我沒后悔過。雖然,那年春節(jié)王采蓮竟惹出個驚天的事來。說實在的,救了王采蓮,使她得以逃脫精神病院的厄運,我的內(nèi)心頗有一種滿足。這種滿足就是王采蓮對我的回報。但是我要這么回答問話的人,一定夠矯情。我會說:“因為王采蓮漂亮?!蔽蚁嘈胚@句話一定會堵得對方無話可說。
另一件頭腦發(fā)熱的事,就是我娶吉建英。母親在世時,對我有兩個評價:一個是死犟筋,一個是傻人有傻福。傻人有傻福主要說的是我的工作。我有個雙胞胎哥哥。我們哥倆雖說長得難以分辨,智商卻相差懸殊。哥哥的成績在學(xué)校一直名列前茅。初中畢業(yè)那年,我爹掂著兩張成績單,嘆口氣說:“你倆咋不像一個娘腸子里爬出來的呢?”我說:“我爬出來得晚。”爹對我說:“你們哥倆都上高中考大學(xué),家里也供不起,你說咋辦?”我說:“上高中我也考不上好大學(xué),叫我哥上吧?!钡f:“好小子,你跟爹想到一塊去了。”那年縣職中辦了個中專部,畢業(yè)待遇和正式中專一樣:轉(zhuǎn)戶口、包分配。凡是那些考好大學(xué)無望的學(xué)生都考中專部。我的成績在差生里屬于較好的,就考上了。三年期滿畢業(yè),我分到鄉(xiāng)里當了一名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在職中我學(xué)林果專業(yè),也算學(xué)有所用。工作雖然一般,卻是財政開支,國家正式干部身份。我哥順利考上一所大學(xué)。大學(xué)四年讀罷,他分進一家國企當化驗員,但好景不長,企業(yè)改制,他落寞下崗,成為一介無業(yè)游民,跟我就有了差距。腦瓜好有啥用?腦瓜好不如命好!而我的好運氣似乎才剛剛開始。不久,搞全國經(jīng)濟普查,我被抽到縣經(jīng)濟普查辦公室。普查辦公室主任姓吉,看我踏實肯干,人品不錯,關(guān)鍵是我有個國家正式干部身份,就托人給我介紹他的女兒吉建英。吉建英沒上過幾天學(xué),因為她爸爸的關(guān)系安排在縣醫(yī)院當司藥。媒人說吉建英長得很漂亮,如果不是因為她自己的工人身份不會看上我。我答應(yīng)見見。我一見大吃一驚,吉建英個子不僅比我高,臉蛋也實在漂亮。我頭腦一熱,當下就同意了。第一次帶著吉建英回家見父母,當天晚上母親把我單獨喚到她的炕頭,說:“這個閨女人倒是不錯,只是忒漂亮了?!蔽艺f:“漂亮還不好?”母親說:“漂亮女人得有厲害男人管住,我怕你降不服她。降不住的女人,遲早是男人的累贅。”其時,母親病重在炕,并已知自己不久于人世,蒼灰的頭發(fā)散在枕頭上,眼神卻十分沉靜,閃映著人生智慧的微光。正在害腦熱癥的我貌似恭敬,內(nèi)心卻頗不以為然。母親周年忌日之后,我跟吉建英舉行了婚禮,在眾人艷羨的眼光中,這個高挑白皙的漂亮女人成為我的老婆。
由此看來,平生我頭腦發(fā)熱的兩件事都跟女人有關(guān),一個是我娶吉建英,一個是我救王采蓮。其實這兩件事之間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我被王采蓮扶出面館的時候,兩條腿仿佛被煮過了,變成了兩根老北京面條。北京小二像嗖嗖的火苗子在我身體所有的血管里亂竄,燒灼得我頭暈?zāi)垦!>频亩葦?shù)高,餓的時間長,喝的勁頭猛,使這種眩暈的感覺比以往任何一次醉酒都更加來勢洶洶。我的一只胳膊被王采蓮搭挎在后肩上。我故意要甩開她,她死勁拽住我的手腕,以免我滑落在地。和來時相反,輪到我把她拉扯得東倒西歪。我時而長嘯,時而尖叫,時而大笑,時而哭泣。行人不僅對我側(cè)目,而且驚恐,避之不及。這讓我愈加憤怒,大喊:“我不是精神?。 蓖醪缮従o忙賠笑:“對不起,他喝多了?!蔽液埃骸澳悴藕榷嗔四亍!蓖醪缮忺c頭不迭:“我喝多了,我喝多了。”王采蓮被我累得氣喘吁吁。我停下來,抬頭對著天,空望一會兒,又低頭看著王采蓮,帶著渾濁的酒氣發(fā)問:“我是男人不是?”王采蓮鄭重地點點頭:“你是,你是?!蔽覔u搖頭,深深呼出一口濁氣,用左手的食指點了一下王采蓮的腦門,說:“你錯了,我不是?!?/p>
我和王采蓮走得很費力,但我又覺得很輕松。王采蓮攔了幾次出租車,見我這個樣子,都沒停。我被她好不容易拖到路邊綠化帶里的一張木制長條椅上坐下來。我剛坐下身體就往一邊歪。王采蓮先是用肩膀支撐我,實在撐不住,她往一旁挪挪,扶住我平放下來,讓我的腦袋枕在她的大腿上。我的眼前先是浮現(xiàn)出大片的玉米田,我在玉米田里疾速奔跑。玉米葉子劈啪作響。玉米棵子飛速后退。身后有一頭巨大的怪獸不斷向我迫近,它的投影幾次越過了我的頭頂,我感到極度恐懼。我終于逃進一個巨大的磚窯,里面熱浪滾滾。有一個隊列,全都長著跟我相同的模樣,面無表情地在搬磚,步調(diào)機械一致,他們一直在走,似乎是圍著磚窯轉(zhuǎn)圈,他們的目的好像不是把磚搬走,而就是這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自己空手站在一邊,感覺很不自在,便也想搬磚,卻到處找不到磚在哪里。我想接過任何人搬著的磚,卻沒有任何一個人理我。忽然,我聽到集合的哨子聲,一看吹哨子的是嚴金濤,趕忙向他跑去,嚴金濤卻消失了。窯洞口猛然灑下一道耀眼的金光……
我睜開眼的時候,一縷陽光穿過頭頂?shù)臈顦淙~子正好打在我的眼上。我抬了一下頭,聽到王采蓮的聲音:“醒了?”我的身上蓋著王采蓮的米色外衣。她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碎花襯衣。她的手還在輕輕揉著我的太陽穴。我覺得臉下很涼,側(cè)身一看,是我的口水弄濕了她的褲子,濕濕的一片。我很尷尬。她扶我坐起來,說:“看來你酒量真是不行?!蔽覔u了搖頭,輕快多了。我擠眉弄眼地掙了掙臉上拘謹?shù)钠つw,說:“跟你在一起,我倒不怕喝多?!蓖醪缮徯α?。我也笑了。都沒有聲音。王采蓮問我:“你渴了吧?我去買水?!蔽艺f:“我們一起去?!蓖醪缮弳枺骸澳阍囋囃冗€軟嗎?”我站起來,覺得腿還是有點打晃,腦袋也飄,便說:“那你去吧,我等你?!蔽易貤l椅上,看著王采蓮的背影。她的雙腿一彈一彈的,腿關(guān)節(jié)上像裝了彈簧。
我想起一件事來,今天要給縣維穩(wěn)辦上報穩(wěn)定隱患排查表。我掏出手機打通小米。小米說:“你放心吧再新哥,我怕你回不來,已經(jīng)把表弄好報上去了?!蔽衣犃诵睦镆粺帷P∶资俏以卩l(xiāng)里最要好的朋友,我和她總是互打掩護。不過她有個毛病是嘴碎,藏不住話,經(jīng)常出一些聽風就是雨的洋相。小米看我一天到晚總是郁郁寡歡,沉默不言,說些“人活著沒什么意思”的話,便說東道西地逗我開心,說些不同人的悲催故事,言外之意是誰都有諸般不如意。難為她費盡心思幫我排解。
王采蓮手里拿著兩瓶水走回,遠遠就舉起水瓶沖我搖起來,得意之狀,好像那是她分數(shù)不低的成績單。我看著她微笑著沖我走來,我站起來迎接她,忽感鼻根一酸。
黃昏已近,路燈亮了。吉建英給我打進電話來。我接通了,等著她說話。吉建英的聲音里有難得的小心,她問:“再新,你在哪兒呢?”我想象她回到家的反應(yīng)。家里的衛(wèi)生間正對房門。她進門之后會看見衛(wèi)生間門大開,衛(wèi)生間的窗子大開,而衛(wèi)生間的窗子是被她早晨離家之前擰死的。不管怎樣她都會驚慌,她一定會奔到窗口爬上去往樓下看,尋找我的尸體。沒有我的尸體,她會想我會不會死在了另外一個地方,比如京廣鐵路的鐵軌上、333省道橫跨京港澳高速的橋底下,或許我會爬上剛剛竣工的18層的縣醫(yī)院大樓。我說:“在北京。”聽到我的聲音,她的聲音果然平靜了。她似乎是刻意要把氣氛搞輕松,她說:“嗬,真快,一下子倒跑北京去了?!笨h里到北京百十公里,一天可以跑五六個來回,有什么快不快的?我說:“我來接訪了。”她“哦”了一聲問我:“晚上還能回來嗎?”我遲疑了一下,說:“可能回不去,人挺難纏的?!奔ㄓ⒂藐P(guān)心的語氣對我說:“要是晚了,就別回來了,注意安全。”我說:“行……我的鑰匙丟家里了,回去你想著給我開門?!?/p>
喝了水,我覺得口舌不再那么焦渴了,腿上有了勁兒,眼睛也松泛起來。我打算去開車。王采蓮坐在長條木椅上,對我伸出手,俏皮地看著我,等著我拉她起來。我把她拉起來,她順勢又挽住了我的胳膊。這次我感覺習慣多了。她其實是抱住了我的胳膊,這讓我倆的身體貼得很緊,走起路來很難加快步伐。節(jié)日的氣氛洋溢在北京城。我和王采蓮像一對情侶漫步在北京街頭。行人像游在魚缸里的魚,各游各的,互不相擾。每一條相向游來的魚都會甩一下尾巴自動給我倆讓開路。有誰會知道我倆只是接訪和被接訪的關(guān)系呢?就是這些向來以寬容情懷自居的北京人,如果曉得我倆的關(guān)系,大概也會覺得像貓鼠戀一樣荒誕。王采蓮不像上午那樣鬧騰了,倒像只終于回到家的小狗般安靜。這種感覺對我來說非常陌生,但我很快就適應(yīng)了,并逐漸由適應(yīng)進入享受。
我說:“過個生日,也太用心良苦了吧,我還沒聽說誰過個生日要跑到北京來的,還把嚴書記嚇得夠嗆。”王采蓮回答我:“活該?!蔽艺f:“我呢?要這么說我也活該了?!蓖醪缮徴f:“你來北京散散心不好嗎?我看出來了,你活得也挺累?!碑斔形缭陲堊郎辖o我說起這些的時候,我覺得她既有點好笑又有點扯淡。我跟她這樣兩個人,到北京散心,這不可笑嗎?她一個把生活過成這樣的人竟然笑話我也活得挺累,這不扯淡么?但此時此刻,我確實在享受和她相處的時光,好像近四十年來,我沒有經(jīng)歷過任何不幸、不快和不順。我的心情是如此輕松,她所說的“你也挺累”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另一個不相干的人。她說得不錯,在縣里,即使我能出去跟她過生日,但面對到處可能出現(xiàn)的熟人的眼睛,也絕對不會這么輕松。
我想,每個人都有可愛的地方,即使上訪戶也不例外。
王采蓮跑了,沒有把她弄進精神病院,汪懷并沒有追究我的責任,因為我只是嚴金濤的跟班,主要責任應(yīng)該在嚴金濤,而嚴金濤是個副書記,汪懷不好追究。汪懷只是交代好好找找,嚴加防范,別讓王采蓮再去了北京。嚴金濤不以為然:“從廣西騙個媳婦,拿鏈子鎖上還能跑呢,何況是個上訪的呢!也只能再去了再接。這次王采蓮可能摸到點什么信,再要去接恐怕更難?!眹澜饾@么說,我心里發(fā)慌,怕他看出什么來,趕緊借口走開。
誠如嚴金濤所擔心的,這年臘月二十九,王采蓮真在北京弄出了大動靜。每到春節(jié)期間,考慮接訪單位和上訪人都會忙著過節(jié),穩(wěn)控工作一般都會放松下來。偏偏此時出了事情:王采蓮在寬大的藍色羽絨服下面,攔腰纏了兩掛鞭炮,在廣場的東北角,把鞭炮點燃了。鞭炮一響,羽絨紛飛,衣服很快冒起黑煙。迅速撲上來的警察和消防員采取措施,果斷處置,很快熄滅煙火。當把王采蓮從一堆雪白的滅火泡沫中撥拉出來,她已經(jīng)連熏帶炸,皮肉黢黑,不省人事,被救護車嗚拉嗚拉地送進最近的醫(yī)院。事態(tài)很快反饋回縣里,聞聽此事,舉縣震驚。因為后果嚴重,汪懷當然要親自出馬。但王采蓮住院,需要人陪床伺候。按說去個女人方便陪護,但是春節(jié)將至,誰也不愿意去。嚴金濤想起我來,給汪懷建議說上回接王采蓮是我跟著去的,結(jié)果王采蓮跑了,如果不跑不至于今日。我也不想去,但是別人都不去,總得有人去,何況叫嚴金濤那么一點,我也覺得自己負有該去的責任,就答應(yīng)了?;丶腋ㄓ⑥o行,被她罵了一頓,什么我窩囊啊、軟柿子啦、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啊等等,反正一概是我不中用的話。我覺得吉建英罵得有理,只是悶頭聽著,罵得我?guī)缀跻蛲颂霉牧?。吉建英罵到最后,說:“要不然,我叫我們局長給汪懷打個電話說說,叫鄉(xiāng)里換個人。”我聽到她提岳建超,反倒鐵了心,拎起已經(jīng)裝好了洗漱用具的雙肩背包,推門出來。吉建英那句“你要走了就別回來了”的話被防盜門夾折了,半句折在了門里,半句掉在了門外。
到了北京,汪懷就把我撂在了醫(yī)院,他去忙活“滅火”的大事。護士見我跟王采蓮年齡相當,把我誤當成王采蓮的男人。我也就順水推舟,不去解釋,如果護士再追問一句,“哎呀,你們鄉(xiāng)里沒人了,咋派個大男人來了?”我將無言以對。因為王采蓮的胸部和腰部都受了燒灼的皮肉傷,她幾乎全裸地躺在病床上,床單架空在她的身體上方。我見王采蓮這副模樣,立刻給嚴金濤打電話聲稱如果不雇護工,我立刻扔下王采蓮回去,因為王采蓮光著屁股,我總不能給她接屎接尿。嚴金濤答應(yīng)雇一個護工。王采蓮面部沒有受傷,頭腦清醒,見到是我笑了,問:“又是你來了?”
我自然沒好氣,說:“這回舒服了吧!”
王采蓮的身體動了一下,眉頭也隨之一皺,說:“我還揣著一瓶農(nóng)藥沒顧上喝呢。”
我問:“農(nóng)藥在哪呢?來,我喂你。”
王采蓮說:“叫警察沒收了。”
我說:“啥農(nóng)藥,我再去給你買一瓶,錢我給你出。”
這個女人,竟然有心思開我的玩笑:“你給我出,說起來我一個寡婦占你的便宜。”
我說:“你還有心思說笑。你這么干,對得起誰?上回把你送進精神病院就好了,就不該叫你跑了!”
王采蓮說:“你要把信透給我!”
“這么說是我錯了。我眼瞎了,發(fā)了善心?!?/p>
王采蓮見我急了,軟下來:“不是。我倒是挺對不起鄉(xiāng)里的。這事跟你們又沒關(guān)系,我告公檢法,咋叫你們老出面?”
我說:“這叫屬地管理。哪的人哪負責?!?/p>
王采蓮說:“我是中國人哪?!?/p>
我說:“你又不講理了?!?/p>
王采蓮說:“咋叫不講理?我找誰誰管不了,皮球似的來回踢,不鬧出點動靜,誰管?”
“你是鬧出動靜了,動靜不小,可鬧的只是鄉(xiāng)里,你看見公檢法誰來了?”
“那我就還鬧!”
我想說,“你這次出去可能就鬧不成了。這么個鬧法過頭了,準得收拾你!”但轉(zhuǎn)念一想,覺得說這些沒用,反倒增加我的看護難度,便說:“鬧可以,也等傷好了出院再鬧吧?!?/p>
這樣說著,王采蓮要喝水。我趕緊把剛晾得半溫的水,用小勺喂她。喂了幾口,她又說想解手。護工還沒到位,我四下望了一番,不知從何下手。我跑出病房,找到護理站,見到護士報告道:“護士,51床想解手?!弊o士的大眼睛在口罩上方水靈靈地翻了我一眼,說:“護士不管解手。”我又跑回病房。王采蓮急道:“我要尿了?!睂嵲跊]辦法,我只能從病床底下掏出便盆,但又不知如何給她用。她說:“你給我塞進床單下面,我自己來?!蔽抑荒馨汛矄蜗破鹨粋€縫隙,王采蓮把雙腿拱起,我把便盆小心翼翼地送到她腿下。我說:“我出去,你自己來行不行?”王采蓮點點頭:“你出去吧?!?/p>
我?guī)喜》康拈T,站在走廊里,給護工打了個電話。護工說,快春節(jié)了,上午要置點年貨,下午就過來。我催她快點。要過春節(jié)了,但凡可不住院的病人都出了院,走廊里比較安靜。我這個春節(jié)就要過到北京的醫(yī)院里了。我瀏覽著墻壁上的宣傳展板,都是一些衛(wèi)生保健內(nèi)容。過了片刻,我又轉(zhuǎn)回病房,見王采蓮的腿還拱著。我問:“解完了?”王采蓮點點頭,有點難為情。我說:“給我爹我娘我都沒有接過屎尿?!比缓蟀驯闩鑿拇矄蜗旅娉槌鰜?,里面黃黃的,味很大。我去衛(wèi)生間把王采蓮的尿倒掉?;氐讲》?,我對王采蓮說:“你要大便可憋住,等護工來了再說。”王采蓮面露愧疚,對我說:“難為你了?!?/p>
下午護工到了,近身護理的事,我就交給她。打飯、打水、拿藥等跑腿的事我去辦。沒事的時候,我就跟王采蓮聊天。人都是感情動物,如果能給王采蓮做些工作,使她不再到北京上訪,或者不再以這種鬧的方式上訪,北京醫(yī)院這個充滿來蘇爾味道的春節(jié)也算沒有白過。這兩天,吉建英一直沒理我。除夕夜,我覺得該主動給她打個電話,她也沒接。兒子住校,春節(jié)放了假,給我打了個電話,祝我春節(jié)快樂!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住院部大樓下的臺階上,透過頭頂上銀杏樹的樹杈看星光,空氣冷寂,星光寥落。忽然,遠天處隱約爆竹聲一片,燦爛焰火明滅中高樓的樓角閃現(xiàn)。不知哪里新年的鐘聲隱約傳來。我覺得有點冷,便踅進病房。
大年初一,我特意從醫(yī)院食堂打了六兩餃子,三兩豬肉白菜的,三兩韭菜雞蛋的。吃著吃著,王采蓮的眼里突然滾出淚來。我問:“你怎么了?”
王采蓮不說話。
我又問:“想家了?”
王采蓮搖搖頭。
我再問:“想小鬧鐘了?”
王采蓮說:“也不是?!?/p>
我說:“吃得好好的,哭啥?”
王采蓮嘆口氣:“心酸?!?/p>
她這兩個字一出口,好像把我也擊中了。春節(jié)就是這樣一個節(jié)日,不管有多少人團圓、歡樂,但總會有些人比平日會更顯孤單,更加酸楚。
大年初三,王采蓮的婆婆帶著小鬧鐘到醫(yī)院里探望她。初七,鄉(xiāng)里來車接上王采蓮出院。
不管怎么說,這個生日于我來說都是特殊的一天,雖說有些個別,卻叫我印象深刻。因為干部調(diào)整的事,我不開心,這一切都沒有逃出細心的王采蓮的眼睛。她不知道如何勸我,便想出這么一個法子,叫我開心。我真心地對她說:“謝謝你!”王采蓮調(diào)皮地一笑:“那我得謝你多少次?”我明白她話里的意思,相比于我所做的工作,她所做的不值一提。這個善解人意的小個子女人,多年的上訪經(jīng)歷已給她包裹了一層堅硬盔甲,如今,她只是卸掉了幾片甲葉,那縫隙里便透出了固有的熱情光芒。我承認我是個經(jīng)不起半點光芒溫暖的小男人,哪怕就是那么一點,我也簡直要融化。我把頭別向一邊。我的心頭涌起潮水,不斷拍打我的心房,有一點濺起來弄濕了我的眼角。我想起第一次“救她”的情景,如今,她其實已經(jīng)在反過來“救我”。救和被救發(fā)生了轉(zhuǎn)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雖然心有不甘,但也頓生同病相憐之嘆。
我把王采蓮送回鞏固堡的時候,不算太晚,十點鐘多一點。鞏固堡的夜晚黑乎乎的,街巷雖然曲折,但我還是毫不費力地把車停在她家的門口。自從我包了王采蓮,就經(jīng)常到她家來了。即便是在黑夜里,她家的門樓依然顯出高大。但是自從劉金鐘出事后,這個家庭顯然停止了發(fā)育和成長。白天,會看見狗尾草在門樓的瓦縫里搖曳。
王采蓮沒有即刻下車。我關(guān)了大燈,卻沒有給車熄火。儀表盤的指示燈彌散著幽暗的藍光,王采蓮的面色朦朧卻又輪廓分明,她的氣息充斥整個車廂,并且越來越黏稠,不斷膨脹,我的呼吸因之而變得困難。這一天于我來說既漫長又短暫,漫長到?jīng)]有邊際,短暫到稍縱即逝。但不管長短,我都覺得這一天還沒有結(jié)束,總覺得還有什么事等著我。我的手心汗津津的,握著方向盤有些打滑。除了這樣握著,我不知道這雙手還應(yīng)該放到哪里去。
王采蓮把手伸過來,摸到車鑰匙一擰,給車熄了火。引擎聲一下子消失了,忽然而至的靜使我沒著沒落的,期待和擔心像兩支鼓槌敲打著我,我的心臟先是縮了一下,然后怦怦怦地慌起來。
王采蓮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一握,蜂鳴似的聲音隱隱飄過來:“屋里坐會兒吧。”
我的嗓子和口腔干桑桑的,我把一口空氣硬生生地咽下去,喉結(jié)移動得格外費力。盡管有個聲音弱弱地叫我逃避,但是我的雙腿卻聽從了王采蓮的命令,下了車,隨她走進院去。
她回身把大門插死。門板高大厚實,是實木的,做工講究,兩扇門板一關(guān),嚴絲合縫,密不透風。與之而來的,是門樓下比門板還要厚實的黑暗。黑色的火苗在跳躍,在燃燒。我一下子抱住王采蓮。王采蓮好像一直在等這一刻。她溫順地伏在我的懷里,臉貼住我的胸脯。我勾下頭,我的嘴唇一下子就找到了她的嘴唇。我的嘴唇很干燥,她的很濕潤。我們的嘴唇輕輕一碰,迅即分離。然后,我把嘴唇貼在她的臉上。她的臉很燙。我用舌尖在她的臉上舔了一下。她輕微地呻吟一聲。我又舔了一下她的耳垂。她或許感到了癢,躲了一下。她雙手捧住我的臉頰,把我的頭向下扳,她仰起臉,迎接我的嘴唇。它們深深地吻在一起。她的雙手向后滑,終于牢牢套住我的脖子。我緊緊擁住她的腰,幾乎和她融在一處。我的頭時而左時而右,不斷變換姿勢,她完美地配合著我。我的頭向右,她的頭就向左;我的頭向左,她的頭就向右。這種自上而下的擁吻感覺是如此美妙。由于我的身體前傾,這使她不斷后退,終于我把她擠壓在門樓的墻壁上。我不知道她的雙臂什么時候離開了我的脖頸,她突然大膽襲擊了我。她抓住了它,揉了一下。潮汐回落,沮喪的沙灘裸露。它很軟,沒有反應(yīng)。我把她泛潮的身體推開。她似乎有些束手無策了,不知如何是好。潰敗感傾瀉而下,幾乎將我掩埋。我的尷尬和沮喪也得以在黑暗中掩藏。我說:“我得走了?!蓖醪缮彌]有挽留我。我自己打開院門的暗鎖,拉開門走了出來。
我開著車,腦袋被一只無形的手掏空了,里面的東西被丟得很遠,一時回不來。雖然我的軀殼在把著方向盤,但我并不知道方向所在,只是靠著下意識的指引。路上薄霧彌漫,車很少,每一輛都像挑著燈籠夜行的幽靈,不知所來,亦不明所終。
我把車停在小區(qū)樓下的停車位。這才發(fā)現(xiàn)渾身濕津津的,此時有些發(fā)涼。我隔著擋風玻璃往樓上望了一眼。因為是“黃金周”,許多家庭都舉家外出,亮著燈光的窗口比平日更少。五樓最東面是我家,兩個窗口都黑魆魆的,我不斷定吉建英現(xiàn)在還是不在。我下了車,負疚感使我的腳步變得沉滯。我在心里盤算著見到吉建英可能露出的破綻往樓上走,當我抬手要按門鈴的時候,發(fā)覺門板不像,仔細一看,是六樓。我又往回走,走到家門口,我喘了一口氣,舉起手來摁響了門鈴。里面沒有任何響動。我又摁了一次,依舊沒有反應(yīng)。我不甘心地等了一會兒,甚至把耳朵側(cè)到門板上探尋里面的細微動靜。吉建英又沒在。我心里反倒放松了,不再在乎任何破綻。疲乏感襲來,我靠在門板上。不一會兒聲控燈熄滅了。對這個環(huán)境,我產(chǎn)生了陌生感。吉建英不在家,這我很習慣。但我沒鑰匙,不能進去。吉建英知道我沒帶鑰匙,應(yīng)該在家等我。不過我想起我曾告訴她晚上不一定能回來,那她就沒有必要非得在家等我。這樣我就給吉建英找到了不在家等我的理由,我覺得她做得對。所以我決定不再給她打電話,不再打擾她,任由她做她自己喜歡的事吧。我一步一步挪下樓去,腳步放得很輕,甚至不愿意驚動樓道的聲控燈。但我無論如何沒有做到這一點,它們一層一層地都亮了,竟然沒有一盞壞的,暖黃的燈光透出對我譏諷的微笑。
到樓下,我回到汽車上。由于車頭正面對樓,我得以把整棟樓都收進眼簾。我看到我剛剛走出的樓道里,燈光逐層熄滅了。整棟樓都沉寂下來。我把駕駛座放平,躺在上面,雙手交叉墊在腦后,閉上了眼睛。這一天對我來說,實在太長了,可以說是從昨天晚上開始的。自小到大,我的腦瓜從來沒有在一天里一下子灌進過這么多東西,自然令我無法承受。
這套房子是吉建英2000年買的。買房子的那筆錢,基本上都是吉建英湊起的。我的工資每月只有1600元。我的家庭沒有能力給我任何資助。吉建英的工資雖然略高,也不過2000出頭,但是她有本事湊到錢,有的是她攢的,有的是她借的。當我婉轉(zhuǎn)對這些借款提出擔心的時候,她直言不要我還。既然如此,我也樂得從租了六年的兩間平房里搬上樓房來住?;楹筮@幾年,曾經(jīng)被吉主任分外看中的我那個“正式國家干部”身份沒有給我提供過任何幫助,吉主任雖然沒有明言,但一定跟吉建英一樣對我失望。吉建英本就是縣醫(yī)院一個小小的司藥,消息卻分外靈通,縣里每調(diào)整一次干部,她都會率先知道,簡直匪夷所思。最先幾年,她總會不厭其煩地提醒我,誰跟我一般大卻當上副鄉(xiāng)長了,誰剛提了副鄉(xiāng)長不到一年就轉(zhuǎn)到某某局當副局長了,甚至某某比我還小一歲竟當上了信訪局的一把手。終于有一天,我都知道了干部調(diào)整的消息,她卻只字未提。我明白她對我是完全失望了。我在家里的地位和角色也在一點一滴地變化著。以前她在廚房為主,現(xiàn)在我在廚房為主;以前她等我回家,現(xiàn)在我等她回家;以前她征求我的意見行事,現(xiàn)在我看她的眼色行事。直到有一天,有人打進家里的座機,問吉院長到家了沒有,我才知道吉建英已經(jīng)當上了縣醫(yī)院的副院長。我說:“還沒有?!睂Ψ秸f:“我是岳建超。你照顧她點,晚上給她賀官,因為高興,她喝得有點多了,不要怪她?!蔽叶Y貌地說:“謝謝!”等放下電話,我才反應(yīng)過來,岳建超就是衛(wèi)生局長。這時,吉建英開門進來,臉紅撲撲的。吉建英的皮膚屬于家族遺傳,特別好,白皙光嫩,上點酒色,紅潤奪目。作為她的丈夫,我要說句客觀而無恥的話,這樣的臉蛋,世界上沒有哪一個男人不喜歡。吉建英見到我,興奮勁還沒過去,還烘烤著她。她喊著我的名字:“劉再新,今天晚上你要伺候本院?!蔽冶緛硎且阉鲞M臥室的,她卻說:“你抱著我?!蔽冶鹚?。吉建英比我高大,我抱她比較吃力,但抱起她不成問題。我把她抱進臥室,放在床上。她說:“給我脫衣服?!边€沒說完就把手舉起來。我給她把衣服一件一件脫掉,然后我又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脫掉,爬到她的身體上去。但是,很糟糕,那家伙死蠶樣生氣全無。我做出百般努力,終未成功。我很沮喪,但心有不甘?;楹螅腋ㄓ⒌姆蚱奚钜恢笔侵幸?guī)中矩的。吉建英借口自己的潔癖拒絕我的任何提議。陽痿不論對我還是我們倆來說,都可算作重大事件,她或許會幫我挽救。我試探著把身體湊到她的嘴邊,并小心地暗示她。吉建英厭煩地把我一推,說了句“那么臟,本院才不伺候你”,起身到衛(wèi)生間沖澡去了。嘩嘩的水聲把我的身體徹底澆涼了。自那以后,我跟吉建英基本上就沒有性生活了。我偷偷去看醫(yī),偷偷吃藥,偷偷從網(wǎng)上查找舉陽之術(shù)暗地訓(xùn)練,但是那家伙依舊不識相得很,不用時或許會邦邦硬,上陣時卻總軟塌塌。太過迫切之時,我曾經(jīng)跪求吉建英能給我吻吻它,都被吉建英面帶厭惡之色斷然拒絕,有一次竟然被她甩過來的手指甲劃破了大腿。雖說在夫妻生活中,吉建英早就對我做出應(yīng)付之態(tài),她有時會面無表情地閉著眼睛,有時會無動于衷地把臉扭向一邊,有時雖然會把雙臂環(huán)上我的后背,也只不過是給雙臂變換一個放松的姿勢,我知道那和激情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但不管怎么說,在她身體上我依然保有丈夫的權(quán)利,甚至,對于她的冷淡,我會在她干澀的身體里猛力沖撞,看著她咬著下唇,緊蹙眉頭而又一言不發(fā)地承受,我竟然冒出一股報復(fù)的快感。在我陽痿之后,一切都不同了。那是一個男人,只有在陽痿之后,才能嘗到的滋味。何況她已經(jīng)是縣醫(yī)院的副院長了,而我依舊一文不名。
對于吉建英之外的女人,我不是沒有動過腦筋。張寶力勸我說:“常言說的好,吃藥不如換人,你試試,我給你找一個。”看了我一眼,笑了,“切,這事,你還臉紅啥!”他說得或許對,但是我不敢,我有賊心沒賊膽。張寶力對我不屑:“我就知道你沒這個出息。”在我們拜把子十兄弟中,張寶力是排頭大哥,因為承包黑磚窯打折了兩個四川窯工的胳膊腿,被抓進去蹲了半年。出來后,我開車送我的表弟也就是派出所副所長劉亮去西黑山莊給張寶力接風,趕上他們弟兄九個舉行拜把子儀式,張寶力說:“把劉再新加上吧,湊十個,一個整數(shù)?!蔽蚁騺硎遣粫芙^人的,也便點頭,論歲數(shù)把我排在老二。自此之后,凡有聚會,總是叫上我。剛開始,我還擔心這是個為非作歹的組織,時間長了,發(fā)現(xiàn)大家也不過就是一起吃吃飯,聊聊天,家里有個大事小情的互相幫襯一下,這才放下心來。張寶力這樣說,也是盡大哥的情分。我雖然沒答應(yīng)張寶力,但對他的說法卻抱有幻想。因為我確實在對某個大明星進行性幻想的時候,下面會硬撅撅起來。對王采蓮,我也進行過性幻想,甚至還有小米。有一次,小米發(fā)現(xiàn)我直勾勾地發(fā)呆,還把手在我面前搖了搖,傻傻地問:“再新哥,你怎么了?”
我惡狠狠地出了一口氣。王采蓮的出現(xiàn),打破了我的幻想:換人也不行。這真叫我絕望!
王采蓮在北京雖然弄出了天大的動靜,鄉(xiāng)里的干部卻無人受到牽連。汪懷說:“還不錯,人家沒有往下通報。”那么大的事有這么好的結(jié)果,只能感謝佛祖保佑。汪懷在主席臺上點著我的名字說:“我要表揚劉再新?!蓖魬褟膩頉]有提到過我的名字,不論會上,還是會下,表揚就更不用說。我一聽到自己的名字,渾身上下轟地一下燃燒起來?!按筮^年的,啊,誰不愿意跟老婆孩子團聚,啊,人家劉再新二話不說,啊,在北京陪著王采蓮伺候了整整十天?!边@番話猶如一瓢冷水兜頭澆滅我身上的火苗。我去陪王采蓮,只不過是我嘴里吐不出那個“不”字來,并不代表我心甘情愿去陪她。連小米都寒磣我:“窩囊!鄉(xiāng)里七八十口子人,張三不去,李四不去,咋就輪著你了?再說,包她的是曉靜,憑啥曉靜不去,叫你去?誰也是揀著軟柿子捏?!蔽艺f:“曉靜不是……”小米打斷我:“得了得了,她還不是靠著……”我說:“行了行了,人都回來了,還扯這些有啥用?”小米撇撇嘴,用食指頂了一下我的腦門:“真沒出息!”我知道,小米的看法就是鄉(xiāng)里上下的看法,汪懷這樣表揚我無異于向大家昭告我的窩囊,他盡管情真意切,我卻心灰意懶,恨不得抽自己兩耳光。除了精神鼓勵,汪懷還交代財政所給我安排了伍佰元補貼。這確實出乎我的意料,沒想到給我這么多。我從姚所長手里接過錢,就被嚴金濤叫往他的辦公室。我進門就說:“嚴書記,這錢我不能獨得,我請頓客吧?!眹澜饾f:“給你的錢你拿著?!彼疽馕易潞螅终f:“汪書記叫我給你談?wù)?,這幾天,你在北京伺候王采蓮伺候熟了,看你跟她相處還不錯,打算今后叫你包王采蓮?!?
“我,我……”我說不出話來。
嚴金濤給我鼓勁:“你挺合適的,穩(wěn)控王采蓮這樣的女人,沒個好性子不行。”
我承認我性子綿軟,但是有些話還是想解釋一下:“可是,可是……”
嚴金濤并不聽我解釋,只是一味給我減壓:“你也不用怕,你就是多往她家跑兩趟,關(guān)注她的動向,不要人已經(jīng)進京了,咱還不知道?!彼@么說似乎是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的安排了,其實我還沒有。
我鼓了幾鼓,卻實在說不出“不”來。
嚴金濤站起來,拍拍我單薄的肩膀,好像這么一拍,就把那副膽子撂我肩上了,語氣親熱地對我說:“好好干吧,再新。鄉(xiāng)里正式干部身份的人就剩曉靜你們倆了,再提拔說什么也輪到你了?!?/p>
這個話我很在意。我終于說出我的想法:“嚴書記,這是征求我的意見呢,還是組織決定?”
嚴金濤笑笑:“按汪書記的說法,這叫量才用人?!彼闷鹱雷由系乃?,因為他的手指又肥又短,叫人直擔心那杯子要掉下來,“你去吧,我要下鄉(xiāng)?!蔽抑荒軔瀽炿x開嚴金濤的辦公室。
說實話,包王采蓮我并不怵??墒青l(xiāng)里上下得怎么看我呢?果然,小米一聽這個消息,就啪地一拍桌子:“欺人太甚!誰不知道王采蓮是全鄉(xiāng)最難啃的骨頭?王采蓮在北京放炮,曉靜不僅沒受處分,還把包袱卸給了你,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你在北京伺候了半天,反倒好,倒粘上你了。你去找嚴金濤,就說你干不了,看他能把你咋地?!?/p>
小米的話雖然難聽,但我覺得條條在理。我決定去找嚴金濤。嚴金濤一眼就洞穿了我的心思:“再新呀,包王采蓮難度是不小??牲h委考慮來考慮去,覺得你是最合適人選。你要不去,你覺得誰去合適???”
這一下把我問住了。我想了想,說:“還叫曉靜包著得了。”
嚴金濤說:“還叫她包著?她包著已經(jīng)進了兩次京,再包著王采蓮不得跑進聯(lián)合國呀?”
“那……”我搖搖頭,不知如何作答。
嚴金濤說:“是啊,就是你合適哩。你不要聽別人瞎嚼蛆。這是黨委信得過你哩?!?/p>
這樣,王采蓮就由曉靜手里轉(zhuǎn)包到我手里。
剛才說過,包王采蓮我并不怵。我在北京接屎端尿地伺候了王采蓮十來天,盡管我表功時她口頭上說“誰叫你來的?你覺得委屈你回去呀!”但我也體會到,其實在內(nèi)心里,她對我充滿感激。那些日子里,王采蓮把我當成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人,簡直對我無話不談,憶及劉金鐘時,甚至談到了她跟劉金鐘在拉水果的大貨車駕駛室里的第一次,談到了在劉金鐘之前一直追她的那個精瘦精瘦的小老鄉(xiāng)。她傾訴,我傾聽,我倆形成這樣一對默契的組合。為了稀釋她的苦難,我也會談?wù)勎业目鄲?、壓力和煩惱。這些東西,我從來都是鎖在心里的,從不示人,我覺得那些都是些令我蒙羞的東西,是使我日漸一日趨于沉默、沉悶、沉重的往下墜的東西,甚至我向她談及了我多次涌出的自殺的念頭。對此,她非常吃驚,她力勸我打消那些自殺念頭,她說:“你看我,老公冤死了,兒子變傻了,上訪沒有結(jié)果,我都沒想過自殺,難道你比我更難嗎?”
對于王采蓮的問話,我無法回答。她的老公冤死了(她是這么認為的),我的老婆還活著,活得很好,并且比我掙得多,家里的房子、車子都是她出錢買的;她的兒子變傻了,我的兒子卻很聰明,在寄宿中學(xué)成績出色,春節(jié)的時候能夠電話問候我;她常年奔波在上訪的路上,我卻不用上訪,盡管年近四十也沒鬧個一官半職,卻好歹有個穩(wěn)定的職業(yè),盡管收入不高并且多年不漲,但也絕對對得起我的工作能力。我沒有自殺的理由,如果我自殺,一定是我精神有問題。嚴金濤要據(jù)此把我關(guān)進精神病院,也當是名正言順。而他想關(guān)的卻是精神正常、從來沒有對生活失去過信心的王采蓮。但是,這些都不能說服我。我覺得身邊任何一個人都比我能力強,比我掙得多,至少,比我敢于表達?;钤谶@個世界上,我簡直不配。王采蓮可能是看我太過沉郁,勸我說:“你該高興點。天下人,誰沒有壓力,誰沒有難處呢?為點難處,大家都去死,世上可就剩不下幾個人了。再說,有些事,事到臨頭覺得難,過段時間再看,全是自己嚇唬自己?!蓖醪缮弰裎业恼Z氣聽起來倒熟,竟有幾分神似我的母親。忽然,我有個發(fā)現(xiàn),我和王采蓮的角色此時發(fā)生倒置了:王采蓮竟然勸起我來。這讓我愈加悲哀。
不管怎么說,嚴金濤安排我包王采蓮還是有道理的。而我心里更加清楚,就憑我?guī)椭醪缮徧用摿四谴尉癫≡褐疄?zāi),王采蓮不管做什么,總會給我留一點面子的。
這個夜晚,我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我開著車在馬路上游蕩。這是個沒有夜生活的小城,除了在幾家飯店、歌房門前停著幾輛等客的出租車,街上幾乎沒有行人。我把車開得很慢,有的時候會把下巴搭在方向盤上,看著車燈光里的路面出神。我會猛踩一腳油門,車往前一躥,我又收回油門,車繼續(xù)緩慢行駛。
老天并不眷顧笨孩子。從昨天晚上此時到今天晚上此時所發(fā)生的一切,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的腦袋本來容量就有限,可是王采蓮和吉建英這兩個女人,卻一個接一個地給里面揳楔子,執(zhí)意要把它爆開。加上缺少睡眠和過量飲酒,我的腦袋隱隱作痛,因為疼痛而清醒,又因為清醒而混亂,因為混亂又更加疼痛……我真想猛踩一腳油門,一頭撞在某棵電線桿子上……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把車停在公安局門前街頭小廣場的便道上。這個小廣場離我家很近,大概兩千來米。對這個小廣場我很熟,幾乎我的每一天都從這里開始。我每天六點起床,圍著小廣場枝干弱小的銀杏林走步。七點鐘準時回到家里洗漱,準備早餐。八點鐘準時走到聯(lián)華超市門前等鄉(xiāng)里的中巴車。八點半?yún)⒓余l(xiāng)里的集合,聽汪懷或嚴金濤分配任務(wù)。鄉(xiāng)里的工作總是這樣,忙忙活活一年,回頭一總結(jié),仿佛啥也沒干,說起來每個人都有個固定崗位,但大家都是機動隊員,每天干啥全憑嚴金濤臨時撥拉,過大人物護路了,夏秋兩季禁燒秸稈了,逢年過節(jié)排查煙花爆竹了,滅美國大白蛾了……嚴金濤的原話是“凡是上邊沒人干的事我們都干”。汪懷偶爾出面,大凡是北京有重要活動,需要維穩(wěn)。十二點聽到朱師傅叮叮當當敲擊半截舊菜刀便去食堂吃午飯,總是一碗大菜、兩角大餅。下午四點,嚴金濤要聽匯報,檢查大家一天干得怎么樣,要個結(jié)果,主要是防范有人早退。只要不加班,都是五點半發(fā)車下班。回到家里我就進廚房張羅,如果吉建英沒有酒場,就等她回來一起吃飯。但我更加習慣她不在家的晚餐??偟恼f來,這就是我的一天。我從來不對明天做出猜想,因為過了今天,你就知道了明天,明天只不過是今天的復(fù)印件。其中的任何一個節(jié)點,我都沒有看出自己存在的意義。它們只是像磚頭瓦塊堆砌成我的生活城堡,證明我活著,并且是唯一可證明的。對此,我并無怨言,因為我身邊的人都這樣活著。
吉建英當初對我是抱著希望的。但是架不住我自己不爭氣。這次包王采蓮,按照嚴金濤當初所言,再提拔怎么也輪到我了。我把這視作我最后一次機會,再過幾年我就四十了,過了四十,組織上就不會再考慮了,到退休連個副科都鬧不上,我這一輩子就沒法給吉建英交代。所以包了王采蓮之后,我一門心思給她做工作,聯(lián)絡(luò)感情,因為縣里所發(fā)的“維穩(wěn)六法”中,第三條就是“以情感人”。吉建英的案子比較特殊,只有這一條是我能夠做到的。我的想法也簡單,就是盡量勸她不要進京,真想進京提前能知道。這也是嚴金濤給我的基本要求。為此,我有事沒事就去王采蓮家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她有什么情況,問問她有什么困難,聽聽她有什么打算。我?guī)退隽藥准?,她頗受感動。比如說,我給她跑了個低保。其實她是符合低保條件的,但大家把她給忘了。我給小鬧鐘跑來五千塊錢的殘疾救助金。其實小鬧鐘也符合救助條件,但大家也把他給忘了。到公檢法三家去打問消息,每次我都陪著她去,她沒時間的時候,我替她去,然后我再一五一十把了解到的情況轉(zhuǎn)告她。過中秋節(jié),我給她買盒月餅;過春節(jié),我給她帶兩袋“思念”水餃;甚至過端午節(jié),我還想著給她帶粽葉和大棗。此外,雖然我沒提,但是她知道,是我救她沒進精神病院,是我在北京端屎端尿地伺候過她十天。最終她答應(yīng)我,只要她想進京,一定會提前告訴我。所以當嚴金濤叫我去接王采蓮的時候,我的確吃了一驚,因為我不知道她耍了個小花招要給我過生日。
“我怕你想不開?!蓖醪缮徴f。我知道她說什么。這次提拔副科,孫曉靜當上了人大副主席。要說呢,別說人大副主席,就是主席,在鄉(xiāng)里也是個閑職,根本沒人尿你,這個副主席也就是個大使喚丫頭。可是我連個大使喚丫頭的資格也沒有。我不服,去找嚴金濤理論,想問問他當初是怎么承諾我的。嚴金濤說:“有人給組織部門反映你有作風問題。”我頓時急了,我知道鄉(xiāng)里如果有一個石獅子那般干凈的,也是我劉再新。我說:“放屁!”隨后又覺不妥,怕嚴金濤誤會我在罵他。我補充:“嚴書記,我不是罵你?!眹澜饾f:“我知道我知道。”我想問個清楚:“我跟誰有作風問題?”嚴金濤似不好開口。我催他:“你說吧,我不怕?!蔽野燕l(xiāng)里所有熟悉的女人都想了一遍,最后覺得他們頂多說我跟小米,因為我倆關(guān)系的確不錯,但敢保是光明正大的。嚴金濤看了我一眼,有點吞吞吐吐:“說,說你跟王采蓮?!碧炷?,屁沒有這么放的。我有些急:“嚴書記,王采蓮是不是你派我包的?”嚴金濤面露尷尬:“這話我也不信,可是又不好查證,組織上就定了孫曉靜?!蔽依湫σ宦暎骸笆峭魰浂ǖ陌?。”嚴金濤說:“組織上當然要征求一把手的意見?!蔽乙粵_動,說:“我要是跟汪書記有作風問題,就輪到我了?!眹罆泧樆N遥骸斑@話你也敢瞎說!”我憤憤地說:“換人吧,王采蓮,我不包了?!眹澜饾f:“你別賭氣。組織上只是聽到反映,又沒有核實,我就不相信你跟王采蓮有作風問題。當然這事越描越黑,不核實對你倒好。實事求是地說,你包王采蓮這段時間,做的工作不少,我看王采蓮?fù)φJ你的,要是換了人,王采蓮又進京了,別人該說是你指使的了,為了出氣。我了解你的為人,不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但別人一定會懷疑你?!蔽蚁肫饋?,王采蓮的確給我說過只要我不包她就會去上訪的話。我有些泄氣,聲音低下來:“那跟我又有啥關(guān)系!”嚴金濤說:“有大關(guān)系呀,是做人重要啊,還是做官重要???”我都不知道嚴金濤是怎么把話題繞到這么重大的選擇上來的,我只能說:“做人重要?!眹澜饾晳T性地拍拍我的肩膀:“這不得了。去吧,我信得過你?!蔽液孟癖蝗伺牧嘶ㄗ?,瞇瞇瞪瞪地離開了嚴金濤的辦公室。
但是,吉建英怎么會饒過我呢,雖然她早就對我失去了信心。說真的,她對那個什么副主席已經(jīng)看不上眼了。她主要是嫌我窩囊。因為王采蓮在北京住院,我去伺候的時候,我給她提過提拔的話來說服她?,F(xiàn)在她舊話重提,罵嚴金濤這不是耍弄傻小子嗎!特別是當?shù)弥疫€在包著王采蓮不松手的時候,她已經(jīng)找不到合適的詞罵我了。她說:“你雞巴不行了,人咋就慫成這樣了!”對此我無言以對。這些年,盡管我一直陽痿,但是吉建英一直避諱著不跟我當面提及,也是怕傷我自尊。她這樣罵我,一定是恨不擇言。
這些天,對自己的失望化成強烈的失敗感,鏹水一樣腐蝕著我,最后剩下了兩根絕望的骨頭。當昨天晚上爬上衛(wèi)生間的窗臺時,我真的想一頭栽進府河底的臭泥里去。但是,就在我決定那樣干的時候,王采蓮竟然鬼使神差般浮現(xiàn)在我面前,她漂浮在半空,她說:“我需要你呀!”聽了這句話,我的心一軟,一屁股坐在衛(wèi)生間的窗臺上。
因為是皮肉傷,王采蓮恢復(fù)得很快。我剛從曉靜手里把王采蓮接過來的時候,王采蓮對我?guī)Т畈焕淼?,對我充滿提防之心。她眼里,我就是來監(jiān)視她的。她對我除了態(tài)度冷漠,敏感日還給我捉迷藏。開春的時候,國家要開“兩會”。她總是瞅眼就不見了。我正急得橫蹦,她又出現(xiàn)了。有一次,她說要去城里買化肥。我說我愿意代勞。她說:“我不光買化肥,我還要買女人用品的?!边@么敏感的節(jié)骨眼上,我不敢大意,跟嚴金濤要了一輛車,決定拉著她一起進城。嚴金濤很支持,把鄉(xiāng)長的普桑協(xié)調(diào)來了。車到了西市場,王采蓮說要下去轉(zhuǎn)轉(zhuǎn)。我不敢放她下去,可又拗不過她。她說:“你放心吧,我不跑。”我哪里放心,只能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她這個攤點停停,那個鋪當看看,卻什么也不買。我卻提心吊膽,生怕抽冷子不見了她的蹤影。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愈發(fā)隨性起來,我也只能任她戲耍。我索性給她挑明:“你可別跑,跑了可就把我害了。你知道,我也不容易?!彼πΓ骸拔也慌??!彼男s令我更加不安。我問:“你倒是買不買化肥,還有那些個女人用品哪?”王采蓮說:“我又不想買了。”我說:“那咱趕緊回去吧?!蓖醪缮彴巡弊右粩Q:“我不,我還想轉(zhuǎn)轉(zhuǎn)?!蔽艺f:“這有啥好轉(zhuǎn)的?”她說:“誰讓你跟著的?”堵得我沒話說。就這樣跟著,我忽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離開了西市場,走上了一條鄉(xiāng)間小柏油路,通向一個叫張豐的小村。我問:“你這是要去哪兒?。俊蓖醪缮徴f:“我去看看小鬧鐘的姑姑。”我也不辨真假,只是急道:“天哪,你過兩天再去好吧?!蓖醪缮彶焕聿俏遥灶櫷白?。我嘆口氣,只得相跟著。我給司機打了電話,叫他把車開到張豐路口來。我跟著王采蓮走進張豐村里,她卻誰家都沒進,三拐兩拐出了村,繼續(xù)往北走。這條路我倒熟悉,通原地區(qū)農(nóng)場。那里有個磚廠,老家蓋房的時候我還跟著父親拖著一輛雙輪人力車來這里拉過磚。但是前幾年,縣里整治磚廠,這個磚廠就停產(chǎn)了,只剩下空蕩蕩的三排平房,黑糊糊的幾孔磚窯和孤零零的一座高大水塔。我對王采蓮說:“你這是要去哪兒,前面就是老磚廠了。”王采蓮一下子停住,她也沒想到會跑到這里來。她茫然四顧,不知去路。我見有機可乘,便說:“這個磚廠廢棄多年了,老不來人,容易撞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我們村就有一個……”不待我胡謅完,王采蓮便打斷我:“這么說我偏要去轉(zhuǎn)轉(zhuǎn)。”我只得跟她走進這個廢棄的磚廠。場院里一派荒涼。向陽的墻根下的磚縫里已經(jīng)有綠色的小草在探頭。紅磚砌成的水塔矗立在院子的西南角。由于年深日久,有些磚面已經(jīng)風化。水塔的下面開著一個門口,一扇門板只靠下面一只合頁掛著,歪斜著隨時會栽倒,另一扇門板早已不知所蹤。王采蓮好奇地探頭往里看了看,然后就消失在水塔里。我不管她,仰頭看向水塔頂端,一群鴿子在藍天下盤旋。我看王采蓮老不出來,也走近水塔的門口,里面光線黯淡,細看地下有一些已經(jīng)發(fā)干的排泄物。卻沒有王采蓮。驚慌間我抬頭向上,一束光徑直從水塔頂上打下來,在光線里,王采蓮正在順著之字形的三角鐵把手往上攀爬。我喊道:“哎呀,你爬上去干什么,小心掉下來呀!”王采蓮?fù)O聛?,回過頭沖下面說:“我上去看看?!蔽蚁肓讼?,感覺不放心,也登上鐵把手往上爬去。
當我爬到水塔頂上的時候,王采蓮已經(jīng)坐在水塔的修檢臺上了。她雙腿伸出臺外,耷拉著,晃來晃去,雙手扶住胸前的鋼筋護欄。這個水塔有五層樓那么高,它除了給磚廠供水,還給農(nóng)場四層的辦公樓供水,如今它們都隨著農(nóng)場的撤建廢棄了。我雙手抓住護欄穩(wěn)了穩(wěn)神。這里視野開闊。院落、磚窯、取土的大坑,都在眼底。返青的麥田一直鋪展到天邊。一群鴿子就在腳底下飛來飛去,它們的深灰色的翅膀馱著初春的陽光。我的胸膛一下子敞亮起來,剛才緊盯王采蓮的那些煩躁和不安都在瞬間煙消云散。我對王采蓮說:“真有你的!”王采蓮用手拍拍臺面,邀請我:“坐下吧?!蔽铱戳送醪缮徱谎?。王采蓮的臉頰泛紅,胸脯一起一伏,幾乎貼到欄桿。我擔心地說:“你往里坐坐,護欄年久失修,小心掉下去。”王采蓮回了我一眼,笑著說:“你是不是就盼著我掉下去呢?那樣,你就解脫了?!蔽已b出不高興的樣子:“你總是把人往壞處想。你不想想,你要掉下去,我會有好果子吃?還不得鬧出一個鄉(xiāng)干部謀害上訪戶的新聞來?”我又勸她,“你還是往里坐坐吧?!边@次,王采蓮倒順從,把屁股往里挪了挪。我遲疑了一下,也坐下去,也把雙腿伸到了臺外耷拉著,雙手扶住胸前的護欄。登高望遠于我來說本是常事,但此時的感覺和在家里衛(wèi)生間臨窗瞭望的感覺完全不同。這里明亮而又暖意融融。我和王采蓮相隔不遠,中間只隔兩個護欄空當。王采蓮面色沉靜,一時無話,兩眼盯著遠方出神。那群鴿子,大概有十來只,飛來飛去,并不遠去。水塔頂大概是它們的休憩地,因為水塔頂上到處布滿灰白色的鴿子糞跡。這里忽然被兩個陌生訪客占領(lǐng),它們可能有些不知所措。王采蓮問:“你說,恩施在哪個方向呢?”哦,她終于想家了,我想。我說:“湖北應(yīng)該在南方,再偏西一點,大概是這個方向?!蔽乙贿呎f一邊比畫,王采蓮的眼光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瞭望。她嘆了口氣:“我老家杜鵑花就要開了?!?/p>
我小心地問:“你有多長時間沒回過湖北……老家了?”我故意把老家兩個字吐得很重。
王采蓮沒有很快回答,似乎陷入回憶。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我媽今年七十六歲了。我有六年沒見到她了。她身體也不好,血壓不穩(wěn),心臟還有毛病?!?/p>
我問:“你爸身體怎么樣?”
“他身體更不行,臥床好幾年了,都得靠我媽照顧。”
“家里沒別的親人嗎?”
“親人……有,可是我嫂子跟我媽……已成死對頭?!?/p>
這是一個好的開始。王采蓮不再嗆著我說話,而是有問必答。我知道,她對我的敵意不是對我個人的敵意,而是對我所肩負使命的敵意。當我把肩上的擔子放下,還原回我自身的時候,比如在北京的醫(yī)院里,我倆還是能夠很好溝通的。但是,我有責任。我小心翼翼地試探:
“你不打算回家看看?”
“想啊。我早想回去了。”
“也是呢,你一個湖北人,現(xiàn)在等于孤身在外……再說,這么下去也不是長法,一個女人,帶個孩子,還是應(yīng)該往前邁一步。如果在這里不好找,回老家去再找一個,憑你的長相,準錯不了。再說,你年紀又不大?!蔽乙贿呎f,一邊觀察她的反應(yīng)。我怕她多心看穿我。如果她回到湖北老家,那她愛上哪里訪就上哪里訪,跟我,跟嚴金濤,跟汪懷可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嚴金濤給我出了那么多主意,都沒有想出這一招。我一直等待機會,把她勸回湖北去,麻煩叫湖北麻煩去。但這種話也不能勸得太露骨,引起她的反感,反倒適得其反。當然,這種甩包袱的想法,也令我很糾結(jié),我內(nèi)心也盼著上邊能給王采蓮一個合適的說法。
王采蓮很平靜。她或許已經(jīng)看穿了我的真實內(nèi)心,只是不愿意戳穿我。她說:“我總得給劉金鐘一個交代。”
我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一旦刺激太過,難免前功盡棄。看見那群鴿子飛過來,我突發(fā)奇想,說:“如果有一駕馬車,套上這些鴿子,現(xiàn)在就飛到你恩施老家去看一看,那該多好??!”
王采蓮一直晃悠的雙腿忽然停下來,過了一會兒,我的耳朵里傳進她輕輕的啜泣。我任憑她啜泣,未加安慰。我站起來,走到水塔的另一面。西天霞光滿天,像五彩火焰在燃燒。盡情哭一會兒吧,王采蓮。
王采蓮那里,我連著好些天沒去。好幾次,我動了見她的念頭,但都在臨去之前打消了。嚴金濤問我:“王采蓮那里情況怎么樣啊?”我只能支支吾吾。嚴金濤囑咐我盯緊了,別大意。我連說好好。小米發(fā)現(xiàn)我有些異樣,用懷疑的眼神盯著我問:“再新哥,你咋老走神發(fā)呆呀?”我說:“走啥神,是你疑神疑鬼。”而那不自然,連我自己都感覺得出來。
我終于忍不住,決定去看王采蓮。我刻意在鄉(xiāng)政府對面的“青青”理發(fā)館修剪了頭發(fā),臉和手都洗干凈,沾濕毛巾擦去吃涮鍋掉在衣襟上的麻醬污漬,從小米那里借來鞋刷給皮鞋打了一遍鞋油。這一切都收拾妥當,我悄悄溜出了鄉(xiāng)政府。我先到“友誼”飯館買了六個驢肉火燒裝在塑料袋里拎著。去看王采蓮,我的心情和以前大不一樣。以前去得也很頻繁,卻覺得光明磊落。這次卻懷了忐忑,似乎藏了鬼胎,邊走邊模擬見到王采蓮之后怎么說,怎么笑,怎么做??傊枪砉硭钏畹臉幼?。鞏固堡村街上偶遇溜達的閑人,眼神充滿審視,裝著驢肉火燒的塑料袋燙手似的在我的兩只手上倒來倒去。因為是熟門熟路,我很快來到王采蓮家門口。門樓似乎比平日顯得高大,顯得威嚴。我登上臺階,砰砰砰敲響了門板,敲得我的心臟也咚咚咚的。里面沒有反應(yīng)。我用手一推,門板不動。難道王采蓮沒在?我掏出手機撥了她的號碼,里面說關(guān)機。盡管如此,我并不驚慌,現(xiàn)在不是敏感日,此其一;其二呢,從北京過了生日回來,對她我更加放心,相信她不會不管不顧地亂跑。那她去哪兒了呢?還關(guān)了手機?我滿腹疑惑,決定去問問王采蓮的婆婆,因為我包王采蓮,也和她的婆婆相熟。
“她回恩施了。去看她爹,她媽來電話說她爹病得厲害了?!甭犉牌胚@樣說,我放了心,但也嗒然若失。
我問:“她說啥時回來沒有?”
“沒準,那得看她爹的身子骨?!?/p>
“嚇了我一跳,我以為她又進京了呢?!蔽矣眠@句話洗白了自己的來意。
我又問:“小鬧鐘呢,也跟去了?”
“跟去了。非要鬧著去?!甭犃诉@話,我愈加放心。我想把火燒留給婆婆,轉(zhuǎn)念一想,怕留下幌子,又拎了出來。在返回鄉(xiāng)政府的路上,我只想著一件事:王采蓮回家前為什么不給我打個電話呢?
我自從包王采蓮之后,便一直盼她回恩施老家去,最好是一去不返。為此,我拐彎抹角沒少給她做工作,努力叫王采蓮相信,這一切都是替她著想。我到她家里來,不遺余力地引導(dǎo)她回想家鄉(xiāng),以便勾起她的鄉(xiāng)思,期盼以此把她帶上歸鄉(xiāng)之路,盡管害得她數(shù)次落淚,但我的伎倆卻從未得逞。她的意志是如此堅定,一定要給劉金鐘討個說法。我?guī)捉?jīng)努力,雖毫無收獲,卻從未甘心。自從在磚廠的水塔上坐過之后,我倆的距離一下子縮短了,這讓我相信人跟人之間的感情是可以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變化的,偶然的機緣就會令人親近或者疏遠。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愿意往王采蓮家里跑,當然,我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愚蠢的汪懷竟然還在鄉(xiāng)里的大會上表揚過我?guī)状?,夸我工作認真。在王采蓮家里,我還吃到恩施有名的菜品:小米年肉和恩施豆皮。說真心話,對于王采蓮所做的湖北菜我真是不敢恭維,顏色黑糊糊、味道辣乎乎、品相亂乎乎,但我表現(xiàn)得卻津津有味。只有她燒的莼菜湯,溫滑酸爽,堪稱上品,喝了幾次都沒夠。當然,我也并不完全白白享用王采蓮燒制的恩施菜,每次去我也會帶一些生活的必需品,或者給小鬧鐘買件小玩具,開始我還相信自己是腐蝕拉攏的手段,但慢慢地,就變成了一種互通有無的常態(tài)。與此相關(guān),我們的話題也逐漸向彼此生活和感情的深處推進,她的過去和我的過去以及我的現(xiàn)在,包括我跟吉建英之間的關(guān)系,除了我隱藏了自己的性無能,都幾無保留地袒露在對方面前。其實,我內(nèi)心的暗處,十幾年來從未示人,面對王采蓮,我只是尋求傾訴,我說了,她聽了,這就夠了。另一點叫我感到踏實的是,她不會把這些話說給第二個人聽,這倒不是我單單相信她沉靜少言的本性,還知道她實在沒有第二個人可說。但是,王采蓮顯然在某種程度上誤會了我的本意,她看我的眼神充滿同情,臉上的神態(tài)也很凝重,用安慰的語氣勸我想開些。我知道,這是她的好意,好意是不允許被拒絕的。就這樣,我的心情竟然一點一點好起來。在這個過程中,我陪著她往省里跑了兩次,找信訪局和政法委打探情況。省政法委的一位女處長接待了我們,對鄉(xiāng)里派人陪訪的做法表示肯定,說王采蓮點了鞭炮之后,問題已經(jīng)引起省領(lǐng)導(dǎo)重視,叫我們回去再等消息。雖然處長的說法還是模糊,王采蓮卻為此激動不已,我也為此高興。我給嚴金濤和汪懷匯報后,兩個人都有點如釋重負的樣子。汪懷的態(tài)度更為迫切,眼睛直放光,說要給縣委匯報一下,叫縣里再盯上點勁兒,爭取一鼓作氣拿下。
王采蓮對我說:“那樣,你也快解脫了?!?/p>
我說:“我解脫啥?”
“你不老盼著我回恩施去呢。你那點心思我還看不出?”
“我……”我有些尷尬,無言以對。那的確是我的真實想法,我一度自覺掩飾得很好,卻輕易被王采蓮看穿,正是小米教訓(xùn)我的那樣,“你把什么都寫在臉上?!?/p>
王采蓮回恩施去,按說是我處心積慮盼望很久的事。今天,她真的回去了,我竟覺得空落落的,盡管我知道她過些日子還會回來。我試著給王采蓮打過幾次電話,卻一直關(guān)機。這個女人!
再次見到王采蓮,已是二十天之后。她的左臂上佩了個“孝”字牌,她的父親去世了。我說:“你終于回來了!”心里竟涌動起一股失而復(fù)得的別樣滋味。雖知她悲傷未盡,但我仍按捺不住:“采蓮,告訴你一個好消息?!?/p>
王采蓮木然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這個聽慣了壞消息的女人不相信會有任何的好消息跟她有關(guān)。
我說:“我給你打了好多次電話想告訴你,可你總是關(guān)機。”
多日無人的房間到處落滿灰塵,王采蓮拿著抹布和笤帚逐件逐處清理打掃?;覊m在秋日的溫暖陽光里隨心所欲地跳舞。小鬧鐘專心地擺弄著我給他新買的遙控小汽車,它在地下自由地撞來撞去。小鬧鐘的笑聲在房間里回蕩。
我看王采蓮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繼續(xù)說:“汪懷書記說,省政法委牽頭成立了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要對你反映的事進行調(diào)查了?!?/p>
王采蓮的手一下子停下來。人好像靜止了。她沒有像我料想的那樣高興。她很平靜。她停了片刻,似乎是對這個消息進行確認。然后繼續(xù)拿抹布擦拭衣柜上的灰塵。直到把衣柜擦拭完畢,她揚手把抹布往水盆里一丟,才說:“為什么叫我反映六年呢?”
為了安慰她,我胡謅:“這還不算長的,一輩子石沉大海的事也多了。”
總而言之這是個好消息,王采蓮面上露出難掩的笑容,手下、腳下都變得輕快起來。我插不上手,反倒顯得多余起來。我說:“我的任務(wù)也快結(jié)束了。”
王采蓮知道我說的是啥意思,她看了看我,說:“你的任務(wù)可能結(jié)束得還要早些?!?/p>
我不解。她說:“只要真調(diào)查起來,我就要回恩施去了,我不能等著結(jié)果出來,結(jié)果咋樣我都認了,也不再訪了。我媽要人照顧,我得回去,回恩施去。鞏固堡是個好地方,劉金鐘沒了,對我就沒意義了。這里變成了我的傷心地。這兩年,你不容易,我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劉再新,你是個好人,但是你太軟弱。你是個男人,應(yīng)該再堅強點。謝謝你這兩年對我的照顧,你是個好人……你別笑,真的,你是個好人?!?/p>
好人!我算得上好人嗎?好人都像我一樣這么不容易嗎?我知道自己很軟弱,但是我還是不想從她嘴里聽到這樣的評價。她為什么不提我把她從嚴金濤手里救出來那件事呢?我想一般的男人大概也沒有那樣的勇氣,盡管那也不是我的常態(tài)。我想說再軟弱的男人也有他勇敢的一面,我只不過是比其他男人更加委曲求全一些罷了,那也多是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而已。我心里這樣想,嘴上卻沒有這樣說。這還是我的軟弱。我有些泄氣。
我說:“大家都是好人。誰也不壞?!?/p>
但是,我不想繼續(xù)討論這些沒有意義的話題。她回恩施的這些天,我時刻牽掛著她,盼她回來,早些見到她。這的確有違我的初衷。我沒想到自己會變得這么快。我從嚴金濤嘴里得到省里成立調(diào)查組的消息,說真的,我不是高興,而是有些失落,我竟然擔心那就是我包王采蓮的結(jié)束。我的內(nèi)心里,覺得一切都是剛剛開始,或者是還沒有開始。這時就結(jié)束,生活簡直太調(diào)皮、太搞笑!叫人一腳踩個空。
她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和在北京給我過生日那天,簡直判若兩人。我覺得她的平靜是裝出來的,但是又不敢確定。我也想裝得平靜些,可是又不甘心。我很糾結(jié),很難受。我終于什么也沒說。
這次汪懷竟然沒說假話,省里真的成立了調(diào)查組,對劉金鐘案件進行重新調(diào)查。時過境遷,調(diào)查不是一件容易事,調(diào)查組的張組長在給王采蓮交換意見時,囑咐王采蓮要有耐心,也要有信心。王采蓮說:“都等六年了,我有的是耐心。再怎么說,你們不會再調(diào)查六年吧?”
日子復(fù)歸平淡無奇的狀態(tài)。王采蓮那里我不像原來那樣去得頻繁了,因為我沒有理由,嚴金濤和汪懷的判斷一致:在調(diào)查期間,王采蓮不會亂跑。家我也回得少了,更多的時候,我寧愿待在鄉(xiāng)里。誰值班想請假,都來找我代班,我一概應(yīng)允。恰逢我有特殊情況不能滿足對方,反而會招致對方的不高興。實在悶的時候,我會去找張寶力。張寶力會叫幾個弟兄來喝點小酒。我的酒量有所增長,好幾次我都喝多了,回到鄉(xiāng)里的宿舍倒頭就睡。兄弟們見我落落寡合,就拍著我的肩膀說:“二哥,誰欺負你了,有事你說話?!碑斎唬麄円膊皇怯鍪乱桓乓V諸拳腳和棍棒,在鄉(xiāng)里提人大副主席之前,張寶力就給我拍出一萬塊錢,叫我去賄賂汪懷。一個鄉(xiāng)人大副主席哪里值一萬?我堅決拒絕了。結(jié)果成為張寶力的口實,把副主席旁落歸因為錢沒使到位。這幫東西,酒桌上也開我跟王采蓮的玩笑,我一般都笑笑回應(yīng)。有一次,張寶力說:“那個小娘們,小×一定俊,你問問她,咱弟兄們一人弄一回多少錢?”這次我的回應(yīng)有點過激,我一拳砸在張寶力的顴骨上,他的眼鏡都飛出去了。當時弟兄十個都在場,大家都愣住了。張寶力把眼鏡拾起來,擦擦戴上,對我說:“他媽的,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又不是你老婆!”
此外,我煩心的時候還一個人跑到老磚廠爬上水塔瞭望過兩回。一次是在下了雪后,我刻意跑了去。我四處瞭望,天地一片大白。我想起王采蓮。想起她坐在我的旁邊找恩施的情景。想起在北京街頭我們牽手而行。想起在她家大門樓下跟我的深情擁抱??墒悄且磺兴坪醵急贿@場大雪掩埋住,不見了蹤影。我覺得無聊,時間不長就下來了。第二次去是在來年初春。天氣回暖,春風和煦。我耷拉著雙腿坐在水塔的檢修臺上,雙手抓著護欄,就像第一次和王采蓮一起坐在這里那樣。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成群的鴿子在腳下盤旋,鴿群好像比去年壯大了。田野寂靜。我看見從張豐村通過來的公路上,駛來一輛黑色轎車。車頂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這是我目之所及在地面上所能看到的唯一移動的物體。我興趣陡漲,盯著它越來越近,直到它停下來,才意識到它竟然停在了磚廠的院子里。我居高臨下,這輛車正好收進眼底。他們也是來尋幽靜的吧,那我就不應(yīng)該打擾他們。我把雙腿收起,把屁股往里挪挪,這樣幾乎不會被下面的人發(fā)現(xiàn)。駕駛座的車門打開,鉆出一個男人。他把車門關(guān)上,我沒有聽到關(guān)門聲,可能是關(guān)得謹慎,聲音很小。他四處看看,每間平房、取土的大坑、磚窯里外,像在尋找什么。但是他沒有抬頭向上看。他或許是忘了,或許不會想到天上有雙眼睛會看著他。我偷偷瞄著他,因為是自上而下,盡管不能看到他的正面,但是我覺得他的身影很眼熟。然后,我?guī)缀醮_定,那人是岳建超……
小時候,家里要殺年豬,父親總要燒紅烙鐵燙豬頭上的毛,嗞嗞冒著煙,帶著焦煳的肉味,聞到這個氣味,我就會惡心嘔吐。如今,那把烙鐵烙在了我的心口上。自此之后,每當我想起當時的場景就會惡心嘔吐:岳建超兩手向后反拄撐住后備廂蓋,吉建英那樣主動地給他解開腰帶,褪下他的褲子,跪在他的襠前,埋頭吞吐……直到岳建超發(fā)出狼嚎般的吼聲。岳建超的吼聲在磚廠上空回蕩的時候,我的腦子已經(jīng)一片空白,好像射了的是我自己。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才清醒過來。嘴唇傳來微微的痛感,我抹了一下,手背被血擦紅了一片。我用舌尖舔舔下嘴唇,舌尖咸津津的,傷口火辣辣地疼。我無力地躺在檢修臺上,每一條筋都抽去,每一根骨頭都碎掉,化作了爛糊糊的一攤。直到星光滿天,涼氣侵襲,皮膚都返了潮,我才軟塌塌地爬下水塔。
王采蓮見到我的時候,神情大駭:“哎呀,再新,幾天不見,你咋這模樣了?霜打了?”她一邊說一邊把我手里拎的酒瓶子接過去。她聞到了我身上強烈的酒味,說:“你不喝酒,今天咋變成酒鬼了?!彼丫破孔臃旁诠褡由希读艘话训首咏形易?,又沏了一杯茶端給我,問:“遇到啥不順心的了?”
茶葉在水中翻騰,我盯著葉片一言不發(fā)。王采蓮為了緩解氣氛,故作輕松道:“你說話呀,這個樣子怪嚇人的。有啥大不了的,腦袋掉了碗大的疤?!?/p>
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眶里何時已經(jīng)蓄滿淚水。我趴在桌子上,號啕大哭。我知道我很軟弱,卻從來沒有這樣哭過。小鬧鐘被嚇壞了,也哭起來。王采蓮連指帶劃勸他說:“鬧鐘,乖,你去找奶奶玩?!?/p>
王采蓮沒有用語言勸慰我,只是輕輕地靠在我的身邊,雙手搭住我的雙肩。我忽然抱住她,哭泣道:“采蓮,我不想活了?!蓖醪缮徣螒{我的鼻涕和眼淚弄濕她的衣服,她用手輕輕拍打我的后背,像安撫一個嬰兒。等我哭了一會兒,她才一邊拍打我一邊說:“會好的,會好的,會好的。”
我停止了哭泣。王采蓮拿來一條熱毛巾要給我擦去臉上的淚水,我接過毛巾,自己擦掉了。我的胸腔通暢了一些,不好意思地對王采蓮說:“謝謝你!”
王采蓮把茶杯端起來,遞到我手里,說:“你愿意說給我聽聽嗎?”
我堅決地搖搖頭:“沒事,我只是想找你哭一嗓?!?/p>
王采蓮沒再追問。她轉(zhuǎn)身要去給我做飯,我制止了她。我說:“我還有事,我要走了?!?/p>
王采蓮沒有挽留我。我臨出屋門,她忽然想起什么,對我說:“你不要著急,我們恩施老家深山里有一種藥,專能治你那種毛病,等我回去給你找找?!蔽彝嶂X袋愣了一下,意識到王采蓮可能是誤會了我的哭聲。我強擠出一個笑給她,緊抿嘴唇使勁點點頭,說:“謝謝!”
在家里,我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發(fā)生,如常地和吉建英一起生活。我還是堅持給吉建英晾一涼杯白開水放在餐桌上。略有不同的是,我會講一兩個從張寶力那里和單位聽來的小笑話逗她開開心。但效果似乎不好,因為她笑得都很勉強。
在單位上,嚴金濤對我說:“哎,劉再新,近來你可是有些浪蕩啊,怎么老不見你呀?你看你臉色那么差,是不是添啥毛病了?!?/p>
我說:“沒有啊,嚴書記,我身體挺好的。而且我對生活更有信心了呢。曉靜提拔了,鄉(xiāng)里再沒有符合身份的人了,下一個怎么也輪到我了吧?!?/p>
嚴金濤的表情從對我的擔心里扭轉(zhuǎn)過來:“就是,生活總會越來越好的。”
說完,我就從鄉(xiāng)里溜出來。今天六各莊村是逢六大集,我要到集上去。我密集地到集上去,我已經(jīng)趕了廣門集、龐村集、戶木集,這是第六個集了。如果再找不到我想要的東西,我決定到鄉(xiāng)外、縣外的集市上去找。直到找到為止。
當我如愿從六各莊大集上趕回鄉(xiāng)政府的時候,聽到消息,劉金鐘案的調(diào)查結(jié)果終于出籠:沒有證據(jù)證明劉金鐘案是一樁錯案。
對于這樣的結(jié)論,汪懷大失所望,對我說:“再新,本想這次調(diào)查能給你解套,看來這個套還得勒著了?!?/p>
嚴金濤也極為不滿:“胡鬧!王采蓮準不會善罷甘休,還得訪!”
看著兩個人著急,我的心態(tài)卻極為平靜。我說:“汪書記、嚴書記,你們放心,有我劉再新盯著,王采蓮一定不會再瞎鬧的,出了事,你們盡管拿我是問?!?/p>
汪懷對我的表態(tài)極為滿意,對嚴金濤說:“下個提拔機會一定要留給劉再新?!蔽亿s緊點頭:“謝謝組織,謝謝組織!”
嚴金濤對我吩咐:“你抓緊到王采蓮家去一趟,了解了解她有什么反應(yīng),有什么新動向。”
還沒等我去王采蓮家,王采蓮倒把電話打來了:“再新,你有空來一趟吧?!?/p>
王采蓮做了一桌子菜等著我,里面既有湖北菜,也有河北菜,菜盤中間還蹾著一瓶酒。我一見這么豐盛,有種不愿看到的預(yù)感。我說:“你是不是要回恩施去了,打算要給我辭行啊?”
王采蓮悶悶地把酒瓶打開,倒了兩杯,說:“你說得對,劉金鐘這事不管好歹,總算有了結(jié)果。我要回恩施去了?!?/p>
我說:“你就……這么回去?不再訪了?”
王采蓮搖搖頭:“不訪了,我也訪不起了。我想了,人這一輩子,經(jīng)不起這么折騰。不管怎么著,人已經(jīng)沒了,訪出個結(jié)果來,劉金鐘也回轉(zhuǎn)不來。我?guī)е◆[鐘回去,回恩施去。我要過新的生活去。感謝你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來,我敬你一杯吧?!?/p>
我端起酒杯,看著王采蓮說:“你,真的要回去了?”
王采蓮并不管我,自己把酒干掉了。她說:“是啊,我真的要回去?!?/p>
我聽她語氣決絕,就把酒也干掉了。我說:“你回去,打算怎么辦呢?”
王采蓮說:“照顧我老娘,等她走了,再找個人家,嫁了?!闭f完,她垂下頭,劉海遮住了眼睛。
我說:“你可以在這邊找一家呀,把老娘接過來?!?/p>
“找誰呢?你嗎?”王采蓮抬起頭,把劉海往耳根方向捋了一把,慘淡一笑。
我無言以對。王采蓮又說:“你不要膽小。你想要我我也不會跟你。我只是想離開這塊傷心地了——我給你說過的?!?/p>
我嚅囁道:“那,也好。”
王采蓮回恩施去了。
確切的消息還是嚴金濤告訴我的。王采蓮到派出所遷戶口,派出所所長感覺事關(guān)重大,就給嚴金濤請示。嚴金濤說:“那還不趕緊!把這瘟神送出去,咱就安定了?!钡葒澜饾堰@個消息告訴我的時候,王采蓮離開鞏固堡已經(jīng)一周了。嚴金濤看我還不知情,說:“咦,你們兩個處的關(guān)系不是不錯嘛,咋這么大事她都不告訴你?”
我惜字如金:“不錯啥!”
王采蓮回恩施去了,恩施是她的老家。對她,我可以放心了,不用再防范她,也不用再牽掛她。關(guān)于她的一切,今后都不會再跟我有任何關(guān)系了,盡管我隨時會想起她。
我躺在床上。吉建英徹夜未歸。我瞪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那樣地瞪著。那里除了黑的顏色、黑的空氣,什么也沒有。我驟起的咳嗽偶爾會把這黑撕裂。上次在磚廠的水塔上,我可能是著了涼,咳嗽一直未停。窗外忽然傳來巨大的轟鳴,有點像載重汽車駛過,又像施工機械在作業(yè)。我又咳了兩聲,混雜著酒氣,胃里泛酸,燒灼得胸口成為硬邦邦的一塊。這兩天,我見了大哥張寶力幾次。張寶力答應(yīng)替我收拾岳建超。嗓子愈加癢起來,我放開咳了一陣,震得胸腔作痛??瘸鲆豢谔?,我起身進衛(wèi)生間吐進馬桶。黑暗中,我發(fā)覺那痰顏色深暗,懷疑地打開燈仔細一看,那暗紅的東西是昨夜未沖下去的金蓮花茶。我放了心,摁開水沖掉。窗外的轟鳴聲愈發(fā)大了。我索性推開門走上陽臺認真查看,沒有汽車,也沒有施工機械。是一列火車因為某種原因停在了軌道上,巨大的轟鳴聲從霧氣深處傳過來。我回到床上,剛剛放過水的馬桶還在傳出輕微的咝咝的上水聲。樓上的孩子又哭起來。客廳魚缸的水流聲、冰箱工作的電流聲也異常刺耳。我從來未曾注意到,夜聲竟如此嘈雜。
天光漸明,我不知道自己是睡過,還是沒睡。起床后,我新做了一壺開水,給吉建英灌進涼杯。我坐在餐凳上,十指交叉放在餐桌上。我靜靜地端詳著剛灌滿水的玻璃涼杯。這是我跟吉建英結(jié)婚時買的,是少有的幾件還沒有打碎的物件之一。它見證了我倆之間的感情,盡管上面的玫瑰印花早已剝落。我看看表,快九點了,陽光已經(jīng)翻進屋子。我起身從床頭柜里拿出我的手包,拉鏈掉了齒,拉開很澀。里面有駕駛本、身份證、醫(yī)???、幾張鈔票。在夾層里,我摸出一個白紙包。這是我在六各莊集市上好不容易尋到的。賣藥人很神秘,對我說:“這個藥早就禁止生產(chǎn)銷售了,因為它是劇毒。這是我早年存下的,拿耗子管保叫準。你可別給別人說?!蔽乙矅诟浪骸澳阋膊灰o人說。你賣禁藥也是違法的?!蔽野鸭埌稽c一點打開,對著里面的白色粉末盯了一會兒,然后把紙包折成一個v形,把粉末抖進了涼杯。粉末比鹽和糖似乎溶化得都更快,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我上網(wǎng)查過了,這點藥量足夠毒死十頭牛的。
安排好這一切,我來到老磚廠。我把水塔選做自己的生命終結(jié)之地。那個地方很安靜,少人打擾。那個地方足有五層樓高,可以望遠。那個地方有我和王采蓮駐足的印記,我們曾一起尋找恩施的方向。那個地方也給我刻下最深的恥辱,令我下定離開這個世界的決心。我走進老磚廠,失望地發(fā)現(xiàn),這里所有的建筑都已經(jīng)拆掉了,正在興建一座新的工廠。我瞪著“施工重地,閑人免進”的牌子發(fā)呆,字跡紅得刺眼,帶著嘲諷與我對視。
我重新回到家里。我打開衛(wèi)生間的窗戶。我很長時間沒有在這里登高眺望了。從這里跳下去也不失為一個理想的選擇。我從容地爬上窗臺,微躬身軀站在上面。七月的陽光普照,視野里是正在生長的玉米。府河沒有變化,河底還是黑金樣閃光的污水,死著,并不流淌……就在我要縱身一跳的剎那,忽然府河里一枝蓮花跳入我的眼簾,我看得很清楚,烏黑的水面上,撐起兩片碧綠的荷葉,一株粉嘟嘟的蓮苞正在臨風搖曳,即將綻放……
似有靈光閃過,我的眼睛瞬間濕潤。我毫不猶豫地從窗臺上跳回室內(nèi)。在去車站的路上,我給張寶力打了電話,說不要收拾岳建超了,不值得。然后,我撥通嚴金濤的電話,告訴他我要請假,時間不定,并且未等他張嘴問緣由,就掛掉手機。在南下的火車上,關(guān)閉手機之前,我編了一條短信發(fā)給吉建英,提醒她回家后把涼杯里的水倒掉,不要喝,里面有毒。這趟火車通恩施,買車票的時候,我已經(jīng)給王采蓮打了電話,一字一板告訴她:
“我要去恩施?!?/p>
責任編輯 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