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孝義
山溝兩側(cè)的山石上一個個荷槍實(shí)彈的鬼子兵和偽軍虎視眈眈地盯著溝里的村民。一支支松油子火把突突突地冒著黑煙子舔舐著黑漆漆的夜空。狼狗吐著長長的舌頭,沖著溝底的人群汪汪地狂吠著,掙得脖子上的鐵鏈嘩啦啦直響。刺刀的寒光不時在火把的映襯下閃耀著,兩輛軍用摩托車把住了兩個溝口,車上架著兩挺機(jī)關(guān)槍,黑洞洞的槍口直對著溝底的人群。
溝底的人群,人頭挨著人頭,黑壓壓的鴉雀無聲,仿佛呼吸一時都凝固了。一雙雙驚恐的眼神和山巖上雪亮的刺刀不斷地發(fā)生著碰撞,然后是驚顫地閃避,可那膽怯的目光躲開了刺刀寒光卻又偏偏撞上了狼狗那更為兇惡的目光,于是婦女們嚇得低垂了頭,孩子們則一頭扎進(jìn)了娘的懷里。黑暗里山崗上一雙雙貪婪而兇殘的目光像蛇一樣游了過來,女人們怕得索性將臉與孩子的頭緊緊地挨在一起。
遠(yuǎn)遠(yuǎn)的,村子方向一陣騷亂,黑暗里一小群偽軍朝這里快步走來!山坡上的狼狗叫得更兇了,這伙人還沒到近前呢,就已經(jīng)吵吵嚷嚷地傳來了好幾聲叫,“抓到了!”,“抓到了!”“這個狗東西,躥上墻頭想跑,讓我一槍就給撂下來了!”火把的光亮里,七八個端著長槍的偽軍,押著一個五花大綁,衣衫襤褸,五十多歲的漢子走到了山坡前。山坡上的鬼子,一個個陰森著臉,泥塑般地站在那里。在他們前面站著的是偽軍,一個個身穿土黃色的軍裝在火把的光照下像渾身掛滿泥漿的鬣狗。一個矮坡上一個瘦高個的偽保安隊(duì)隊(duì)長,這會兒正瞇著眼瞅著坡下那個剛剛被抓來的漢子。他左手拎著馬鞭,右手是一支駁殼槍。一張瘦削的瓜條子臉,兩只烏黑的小圓眼睛,在黑夜里仿佛能放出光來。
漢子被推搡到人群的前面,人群一陣騷亂,漢子側(cè)頭斜瞅了人群一眼,但那眼神只是在人群里輕輕一掠便迅速轉(zhuǎn)回了過來,可碰巧與山坡上瞪著他的偽軍隊(duì)長江海碰到了一起。那是一道帶著寒意的目光,漢子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憤怒的目光里像是要噴出火來,兩雙目光相對,江海的目光一顫。但隨即他又鼓足了勁兒迎了上去。漢子的目光像是釘在了眼眶上,一動不動。江海終于松動了,他用手槍指著漢子說:“孫虎,你今天落老子手里了還有什么話說?”孫虎梗了下脖子沒有吱聲,江海便又用手槍指了一下離孫虎不遠(yuǎn)處的一處剛挖好的土坑說:“三年來,你手上沾了老子自衛(wèi)隊(duì)弟兄的多少血,今天我就要為這些死去的弟兄們報仇!”人群里一陣騷亂,借著火把的光亮,孫虎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幾個往前掙的都是孫虎的子侄。孫虎側(cè)了一下頭,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幾個孩子不動了,周邊的幾個上了年紀(jì)的婦女慢慢地湊上去,擠到了年輕后生的前面,將他們隱在了黑壓壓的人堆里。人群像一潭黑水波動了一下,迅速地又安靜了下去。
這一舉動怎么逃得過江海的眼睛。他瞇起了一雙眼死死地盯向了剛剛騷動的地方,他的眼睛落處,里面一雙雙眼睛也在死死地盯著他,很快一個個人頭立即向著他眼睛的落處又靠了一下。江海的眼睛里露出一絲兇光,他的手揚(yáng)了起來,剛剛要示意周圍的偽軍過去,人群里竟像煮沸的水一般,又涌起了七八處暗波,每一處都在蠢蠢欲動,每一處都像即將達(dá)到沸點(diǎn),江海是這鄰村的人,他知道這個村里的人幾乎全姓孫,完全就是一個大家族,剩下的幾戶別姓也是與孫家不是姻親就是姑表親??吹竭@情形,江海的目光收斂了起來,重新落到孫虎身上。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么話好說的!”
孫虎怒目圓瞪:“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給爺來個痛快的!”
江海嘿嘿地冷笑著:“來個痛快的?孫虎你想的可到美,你問問皇軍答應(yīng)嗎?死去的弟兄答應(yīng)嗎?”
孫虎怒了,他“呸”了一聲罵道:“你他媽個狗漢奸還有臉說皇軍答不答應(yīng),你爹是日本人養(yǎng)的還是你娘是日本人養(yǎng)的,生你這么個雜種。死去的弟兄?誰的弟兄,一只只日本人養(yǎng)的狗,包括你,這么多年來禍害了多少鄉(xiāng)親,殺害了多少無辜?你問問那些同胞們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江海被罵急了,他一甩手啪地一聲槍響,孫虎一側(cè)歪,一條腿噗地跪倒在了地上,腿上的血唰地便流了下來。
然后他沖著兩邊的偽軍一呶嘴,偽軍們便呼地一擁而上,三四個人架起孫虎便向土坑邊拉去。這時,土坡上的江海喊了一聲:“栽大蔥!”偽軍們答應(yīng)了一聲,便將孫虎直接推到了坑里,孫虎坐在坑里怒視著四周的偽軍,幾把刺刀便戳了過來,“起來,站起來!”。孫虎站了起來,豎井似的坑里,孫虎站在那里只露出了一個腦袋。幾個偽軍操起鐵锨便要往坑里填土,江海一擺手:“等等!”他用眼睛掃了一眼人群,一雙瞇起的圓眼睛變得遲疑起來。這個村子有幾百戶,都姓孫,孫虎的近門子侄有幾十個,這樁血債要是做上……而且自己的家就在鄰村,父母兄弟也是一大家子都在那兒了。萬一……現(xiàn)在日本人已經(jīng)是日薄西山了,這個連傻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可自己早已是血債累累了,有一天無論是落共產(chǎn)黨手里還是國民黨手里,都是一個死。這個,自己早已不報任何幻想了,可現(xiàn)在的問題是殺了一個孫虎,這和老孫家一族人結(jié)下了怨不是給自己的家人兒女們找死仇嗎?江海想到這,額上滲出了一層的汗,他甩頭看了眼山坡上的鬼子,那一道惡狠狠的目光盯得他嗖地一下便將頭又轉(zhuǎn)了過來。他沖坑邊的偽軍把手一揮喊道:“你們下去,讓所有人排好隊(duì)一個一個往坑里填土!”他指著黑壓壓的人堆。偽軍們端著刺刀呼啦一聲便圍了上去……
人群像一條瀕死的蛇在黑暗中排成一隊(duì),慢慢地往坑邊蠕動,喝罵聲不斷,孩子的哭叫聲不斷,刺刀的寒光在火把中不斷地閃動著。站在坑邊的人舉著鐵锨痛苦地瞅著坑里的孫虎,“填土!”坡上的江海喊了一聲,坑邊的偽軍的刺刀便端著上去了,“下一個,快點(diǎn)!”一锨一锨的土扔進(jìn)了坑里,一個身影在坑邊站住了,兩支攥著锨把的手嘎吱嘎吱地響著,坑里的孫虎和坑邊的人對視了一眼,猛然孫虎發(fā)出一聲沉悶的低吼:“填——”……很快土填到了孫虎的胸口,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夜空中,他沖著山坡上的江海大吼著:“來,快給爺來個痛快的!”偽軍望著后面還排著的一大排人,上前對江海說道:“隊(duì)長,排不完了,還填嗎?”江海擺了擺手:“不填了,現(xiàn)在剩下的人,排隊(duì)每人在這坑里踩上一腳!”就這樣人群慢慢地在孫虎的身邊一腳腳地踩完后離去,人群里開始出現(xiàn)女人的抽泣聲,坑里孫虎的叫罵也開始越來越微弱起來,漸漸的沒了聲音……
當(dāng)最后一個人從孫虎的頭前踩過后,地面上已經(jīng)只剩下一顆人頭孤零零地怒目挺立著,孫虎圓瞪的雙眼和大張的口鼻中流出的黑血將泥土浸紅了!
站在土坡上的江海,瞇著眼睛靜靜地看著,過了好半晌才揮了一下手說,“埋了吧!”幾锨土噗噗地甩到了孫虎的頭上。江海背轉(zhuǎn)過身去,看了看東邊的天空,已經(jīng)出現(xiàn)魚肚白了,翻過那道山梁就是老家了。這會兒,孩子和老爹也許正在熱坑上溫好了酒等著呢,他側(cè)了身喊了聲收隊(duì),偽軍便呼啦一下從老百姓的四周撤了下來,在那一刻他又看了一眼埋著孫虎的土包和人群里眾多仇狠的目光,喃喃地說:“想報仇,全村人都有份,兄弟子侄一個都沒少……”
火把遠(yuǎn)去了,“爹,叔——”那一聲聲聲嘶立竭的嚎叫擊碎了淡淡的晨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