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波
誰也不敢宣稱自己完全理解了《圣經(jīng)》,而且是以本教創(chuàng)始人加爾文的方式。同樣,誰也不能宣稱自己完全記住了《圣經(jīng)》,在某種層面上,那似乎是對上帝的不敬。
于是,處于謹慎保管中的《圣經(jīng)》的不慎離奇丟失也在某種意義上被視作一種懲罰,預示著上帝對逃亡中的加爾文教徒懲罰的開始。
在經(jīng)過幾個月的長途跋涉之后,這支加爾文派教徒終于在織得密不透風的廣大天主教版圖上找到了一處安身之地。懷著他們對加爾文教派和對《圣經(jīng)》的特殊理解,生活的艱苦根本不算什么,他們將這當作上帝真正在眷顧自己的啟示,這啟示貫穿他們?nèi)粘I畹氖冀K——早上一睜開眼開始,當陽光還在山間的薄暮籠罩中時,就開始勞作,然后會是相當簡樸的早餐,之后異常艱苦的勞作要一直持續(xù)到晚上,在吃過一天里的第二頓飯之后,他們才有時間開始進行自己的靈修生活。
“但是我們要清楚,上帝沒有一刻不是陪伴在我們左右的。我們的上帝是唯一的上帝,是圣加爾文的上帝,是對我們施行懲罰的上帝。但唯有如此,他才真正成其為上帝,因為我們生來就有罪。上帝就是通過對我們施予不間斷的懲罰來向我們顯示他無可置疑的存在的?!睗M頭銀發(fā)的老彼得發(fā)現(xiàn)自己在經(jīng)過了長時間的跋涉之后,在疏遠了如此長時間的《圣經(jīng)》之后,也像耶穌的老彼得一樣開始變得拙于言談了。說過這些之后,他直了直身子,望著他的聽眾們,好像在尋求教友們的幫助。在聽眾中,有些人為了大家的生計,不得不兼顧著忙點其他的雜物,比如有正卷著羊毛的老婦人和幫她忙的小孫女。如果是在未遇到迫害之前,老彼得一定會斥責這名老婦人,但現(xiàn)在——
“不過,老彼得,我不得不插上一句。在家鄉(xiāng)的時候,我經(jīng)常會看到上帝,可是到了這里之后,他光顧的次數(shù)實在非常有限,也許是我眼睛不好使了,我還發(fā)現(xiàn)上帝的形象變得越來越模糊了,圍繞著上帝的光暈也開始變得不清楚了,不那么耀眼了,于是我在看到他時也沒那么驚恐了。你們大家伙都知道,”卷著羊毛的老婦人停下手中的活計,把飽經(jīng)風霜的臉抬了起來,“我一向都可以看到上帝的,雖然我一直無法看清他的容貌,他像一切人,或者說一切人都像他。但同時他又明顯的誰也不是,他只是他!”
“是的,這個我們都知道,蘇珊娜,你是我們的女先知?!北说帽緛硐朐僬f點贊揚的話,比如把蘇珊娜和《圣經(jīng)》上某個女先知作比較,可是他此時卻什么都想不起來,甚至于連“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這樣的話也開始在他腦子里模糊起來。他當然是記得這些話的,但自己好像又不太確定就是這幾個字,并開始覺得自己的教民們可能無法很好地理解這些原本普通平常的話。
“……我也有相同的感覺。”最后老彼得只得這樣說。
是呀,彼得知道一定會有很多人有這樣的感受。當時身處天主教環(huán)境中,雖然面對那樣一個上帝會讓他們感到很不舒服,但至少會有普照一切的圣靈之光讓他們時刻體驗到自己那個唯一上帝的存在。而現(xiàn)在——
“上帝不僅存在于萬物之中,更存在于那些圣器之中,棲身于他的話語之中?!毖鸥鞅雀纱嗾酒饋斫又f,“如今我們遺失了他的話語——”雅各比突然有些失語,也許他接下來想要說的是:或許他真的遺棄了我們。
“不,我們沒有丟失,丟失的只是《圣經(jīng)》而已?!北说民R上接過雅各比未說完的話繼續(xù)說,以免他的話突然從虛無中產(chǎn)生出來,變成實實在在的軀體,一具充滿了邪靈的軀體。但他所能做到的也僅此而已,下面的話他同樣不敢清楚無誤地表述出來,他在想,那樣的表述也許會遭到所有人的反對。
“我們應該再試著做一些圣器出來。比如神圣的七星燭臺,神的光輝在它那里得到了最好的展示。”坐在他身邊的大衛(wèi)向他建議道,眼睛像以往那樣充滿信任地盯著他看。
彼得從大衛(wèi)的眼神中看到了希望:反對自己的人不可能是全部,甚至很有可能連一半的人都不到。
“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拿出點貴重東西來,只要大家真的想這么干?!碧K珊娜大概也猜到了彼得那個有些大膽的想法。
“是的,蘇珊娜說得不錯,我們都是圣加爾文派教徒,是上帝唯一的選民?!瘪R上就有人響應。
些許混亂的場面讓那個大膽設想灼人的光芒減緩了許多,也把它所帶來的痛苦的戰(zhàn)栗減輕了許多。一切好像開始有章可循了。相對于狂想,現(xiàn)實總是更讓人感到舒適,感到安全,平易近人。不過除此之外,彼得的那個狂想也一定會慢慢地被一字一句地實施起來:狂想一旦俘獲了足夠多的頭腦便失去了自己毀滅性的力量,因為有那么多人來共同承擔它可能的、荒謬的大失敗。
那天晚上之后,開始有人專門負責圣器的制造工作,而另一項更為困難的任務也悄悄開始了它的進程:重寫《圣經(jīng)》。像彼得所料想的一樣,只有不到一半的教民知道這個偉大的計劃,偉大的有些悖逆上帝權威的計劃。
沒有人能說清楚最初是誰想到這個主意的。很顯然,參與編寫的人當中一定早就有人在最為隱秘的情況下早早地開始了自己重寫《圣經(jīng)》的工作。第一天的秘密會議(所有這樣的會議都是在太陽未露面之前結(jié)束的)上,大家對編寫工作做了最初的劃分,有一半以上的內(nèi)容被主動認領下來。這樣分配完過后,第二天,在第二次的會議上,伴著微弱的松油燈燈光,幾乎每個人都拿出了自己的成果。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有的幾乎已經(jīng)寫出了全文。
“但我始終在想,這樣做是不是在冒犯我們的神。”彼得的臉在微光照耀下顯得異常的蒼老,每一道皺紋都在他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恰恰相反,你看了我們所寫的就會明白,其中的每一句都直接來自上帝,我們只不過是他意志驅(qū)動下的木偶,我看到光從這些書頁上散發(fā)出來。看吧,他會讓你的眼睛再次明亮起來?!碧K珊娜馬上反駁他,但這更像是安慰。
行動繼續(xù)按原計劃進行。第一步,大家分散著寫完自己所認領的那一部分,然后是集中修改、補充,敲定有疑惑的個別詞句,最后是匯總、裝訂。
上帝并未丟棄他們,他們是上帝的唯一選民。
“上帝并未丟棄我們,我們是上帝的唯一選民。”彼得死時這樣對身邊的人說,好堅定他們的信心,完成《圣經(jīng)》的重寫工作。但在他的思想深處始終有一個反對的聲音在努力地要喊出來。彼得咽了一口氣,讓它和自己一起沉睡下去。
“那是當然的,彼得。你安心地去吧,愿天堂的光溫暖你的靈魂!”
“阿門!”
“阿門!”
一直到第一批參與重寫《圣經(jīng)》的人全都逝去,在他們身邊祈禱的人也只能這樣簡單地禱告,禱告他們的上帝能夠原諒他們所行的罪。當然,重寫工作并未停止,但它似乎已經(jīng)處于永遠無法完成的狀態(tài),它對真正《圣經(jīng)》永無止境的接近狀態(tài)讓所有的參與者都猶豫不定:上帝是否真的同意了他們的“偉大”想法?還是,他只是在借此對那些參與者施行著特別的懲罰——永遠不讓他們看到彼岸的完整風景,因為他們的船不可能到達彼岸?
當?shù)谝淮帉懻呷侩x去后,重寫《圣經(jīng)》的工作遇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在眾多的教徒中,很少有人看過真正的《圣經(jīng)》了,而一直恪守教規(guī)和紀律的教徒又拒絕與外界在《圣經(jīng)》問題上發(fā)生任何接觸。實際上,重寫《圣經(jīng)》的計劃確定之后,教徒聚居區(qū)就形成了一個以《圣經(jīng)》知識為標準的智力金字塔,擁有最好解經(jīng)能力的人住在聚居區(qū)的最中心,一方面方便他們進行重寫工作,另一方面也避免了他們可能受到的外來影響。然而,滲透是無法完全禁止的,特別是當重寫《圣經(jīng)》的人對自己所重寫出來的不夠完整的《圣經(jīng)》懷著疑惑從而懼怕將它公之于眾的情況下。另外,很多教徒對此次大規(guī)?!肮俜健毙再|(zhì)的重寫《圣經(jīng)》完全不知情,他們只是悲劇性地銘記著自己的被迫害,以及那次為了堅守自己的信仰而進行的遷徙途中《圣經(jīng)》的離奇丟失。
不管怎么說,這個金字塔的核心依然拒絕自我展示。直到有一天,教皇的注意力再次投注到他們身上來。
事實上,教皇一刻也未停止對加爾文教的思索(此處之所以用思索,而不是用迫害、審判以及其后更為野蠻的實行火刑,乃是出于此篇小說中可能的上帝的意志)。在遍布天主教徒的歐洲,異教徒要想真正藏身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們的任何細小行動都會牽動整個天主教世界。只要教皇愿意,他可以在任何一天的早晨站在加爾文教徒剛開完會的秘密會所前駁斥他們。要知道,除了可以最有效地調(diào)動世俗的力量之外,教皇還有那神秘的、常人無法想象的圣靈力量。
而在教皇使用那神秘力量之時,加爾文教徒的先知埃薩烏——重寫《圣經(jīng)》的第三代領袖——也在同一時間宣布了未來幾個月內(nèi),自己教內(nèi)兄弟姊妹的具體遭遇。
“親愛的弟兄姊妹們,那一時刻馬上就要來到了。”面對聚集起來的眾教友,埃薩烏的語氣中沒有一絲的驚慌,“可以這么說,我們始終都在期待這一時刻的到來。在這一時刻以及之后的交鋒中,我們要向他們傳我們的福音,真正的,來自上帝的福音。”
說完埃薩烏停了下來,眼神復雜地看著大家。
每個人都體會到他在發(fā)言的后半部分中所投入的突然的激情,激情中混合了欣喜與痛苦,畏懼與堅定,希望與彷徨。接著大家開始注意起講臺上放著的一本大書。
“埃薩烏,我們的先知,請你不要太過激動。”
人群中有人用關切的語氣說,但很多人立刻從這句話中聽出了它更深層次的含義:它似乎更是在勸阻埃薩烏不要做出什么唐突的事。
“是的,這位弟兄,現(xiàn)在我確實有些激動,因為我實實在在地看到了我們幾個月后將會有的命運,而這命運就來自于你們看到的這本《圣經(jīng)》?!?/p>
埃薩烏用自己的雙手捧起了放在講臺上的那本《圣經(jīng)》。人們可以明顯地看到他的手在顫抖,然后又聽出他的聲音也在顫抖了,“這是我們的《圣經(jīng)》,真正的《圣經(jīng)》,由我們的上帝直接灌注到我們眾教徒心里的《圣經(jīng)》?!?/p>
埃薩烏高舉起那本《圣經(jīng)》。
下面的教徒一時間變得喧鬧起來。一部分人感嘆于自己所皈依的加爾文教派的偉大,一部分人在驚訝于埃薩烏突然間所做出的決定。
“在最近一周的時間內(nèi),我們徹底完成了對它的重寫工作,讓那些異教的教士們?nèi)ン@訝吧!真正的上帝是屬于加爾文教派的!”埃薩烏顫抖的聲音懸浮于所有的喧鬧之上,在教徒們花費三十多年時間建成的教堂內(nèi)不斷地回響、加強,刺破每一處對這本《圣經(jīng)》不利的重重疑團。
“它真的意味著拯救嗎?”
“重寫《圣經(jīng)》?天哪,這該是對上帝最不可原諒的不敬!”
“如果它果真與我們丟失的那本完全相同,那么……”
……
教堂內(nèi)的討論突然被教堂外的馬蹄聲所踏碎:教皇的軍隊在埃薩烏的預言召喚下到來了。大門被強行撞開,隨即突入的騎兵用他們锃亮的盔甲把柔和的教堂光線擾得永不安寧。為首的將軍一言不發(fā)地驅(qū)策著自己的鐵騎慢慢踱到埃薩烏面前。戰(zhàn)馬掠過的每一個人都羞愧地從那光亮如鏡的鎧甲上看到了自己的恐慌與懦弱。
“把你的《圣經(jīng)》遞上來!”等鐵甲相擊的聲音完全停寂下來后,教堂里的人才第一次聽到了入侵者的聲音。那匹馬用前蹄習慣性地刨著地,同時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嘶鳴,好像在對眼前的和平景象發(fā)著牢騷。
“是的,這本《圣經(jīng)》本來就是寫給你們看的,拿去吧,孩子!”埃薩烏以無比自豪的語氣回答那句堅硬得如鋼鐵般的命令,同時將那本厚厚的《圣經(jīng)》,三代人的心血交到那只覆滿鐵甲的手上。從遠處看,那本《圣經(jīng)》突然變得有些小,有些輕了。
拿到《圣經(jīng)》的騎士調(diào)轉(zhuǎn)馬頭。
“拿去吧,你們的教皇會是它的第一個讀者,盡管他曾經(jīng)成千上萬遍地讀過它。他會明白,在沒有《圣經(jīng)》的日子里,我們依然在正確地遵從上帝的律法而活。因為,加爾文教徒的心就是儲存《圣經(jīng)》的完美容器?!卑K_烏竭力大聲地說著,為不讓威武的鐵騎踏碎教徒們虔敬的信仰。
那名將軍已經(jīng)走到自己井然有序的隊伍當中,并側(cè)轉(zhuǎn)過身:“一切都要等教皇的命令!直到那時你們的時間才會繼續(xù)運行?!闭f完,他策馬徑直走出教堂。教堂外,人們發(fā)現(xiàn)燈火輝映下眾多披盔戴甲的人馬。
隨后的幾個月正如先知埃薩烏所預言的,是相對平靜的一段時間,或者說,他們的時間真的要等著教皇的命令來開封之后才會繼續(xù)。在這段時間內(nèi),有專門的騎士將加爾文教派重寫的《圣經(jīng)》護送到教皇手里。所有的教徒都在等待著,等待教皇看過這本《圣經(jīng)》后對他們的命運做出最后的裁決。
然而埃薩烏一直到最后都不知道的是,自己拿給教皇的《圣經(jīng)》并不是唯一的加爾文教派重寫《圣經(jīng)》——在第一批護送那本《圣經(jīng)》的騎士出發(fā)后,又有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的騎士護送著不同的加爾文教派重寫《圣經(jīng)》文本相繼踏上了朝覲教皇之途。而按照他們最高統(tǒng)帥的命令,他們每一隊都要以比上一隊更要快的速度前進,以便在同一時間將五本《圣經(jīng)》送到尊貴的教皇手上。
于是,在某一天的早晨,遠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教皇相繼收到了五本不同的加爾文教派重寫的《圣經(jīng)》。
“好吧,我們來看看這些叛教者都對我們的上帝做了些什么!”
在場的所有人都清楚教皇這句話的含義:一切都已經(jīng)決定,那句最后的命令將會在上帝選定的時刻下達。
晚上,教皇打開第一本加爾文教重寫《圣經(jīng)》,那是一本厚厚的,以三個月小公羊皮做其精致封面的《圣經(jīng)》。翻開第一頁,是嚴密工整的目錄。教皇笑笑,以欣賞藝術品般的眼光翻開了第一頁,開始讀正文。
“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p>
很好。整個第一頁都很好,字跡清新工整,沒有一處錯誤。教皇接著看下去,看下去,一直看下去,每一個手寫字母都顯得親切溫柔,讓他想起小時候母親把他挽在懷里教他看《圣經(jīng)》時的情景。溫暖的輝光從每一個字母上,從字母之外的空白處散發(fā)出來,配合著紙張與墨水混合的香氣,讓他又一次深深地沉浸于上帝的恩典中。
此時,處于眾多騎士監(jiān)管下的這本《圣經(jīng)》的編寫者們也在心里默念著上帝的話語。夜是寂靜的,寂靜得可以聽到蛇在地上爬行的聲音。在一個教徒家里,一只隱忍的母羊剛剛產(chǎn)下一只渾身濕漉漉的小羊羔。
教皇覺得有點困了,不由地眨了眨有點發(fā)硬的雙眼,抬起頭想把燈再挑得亮一點,他這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的并不是年少時待的小祈禱室,而是富麗堂皇的殿堂。他低下頭,也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看的是加爾文教派的重寫《圣經(jīng)》,而不是他經(jīng)常讀的那本真正的《圣經(jīng)》。然而差別何在呢?教皇又開始往后翻,查看,查看,查看……所有他查看的章節(jié),和他一直在看的真正的《圣經(jīng)》比起來,一個字母都不差。
第二天,教皇早早地來到書房,拿起由第二批騎士送來的第二本加爾文教派重寫《圣經(jīng)》。事實的真相是:除了教皇之外,再無人知曉這本《圣經(jīng)》的內(nèi)容,以及其后第三本、第四本和第五本。我們所能知道的只是:教皇從這四本不同的《圣經(jīng)》中都看到了圓滿的上帝形象,更加可親可敬,更加有原初的味道。從這些《圣經(jīng)》還不夠精美的裝訂上,從某些地方殘留的生活痕跡上,一種溫暖的光芒升騰起來。教皇在這種特別的光芒中看到了伊甸園,看到了那眾多的奇花異草,看到了早已不再存在的各種動物,看到了埃及的神秘輝煌,看到了摩西出埃及時所走過的道路,看到了荊棘叢生的西奈山,看得了建造中的大衛(wèi)城,又看到了它一次次地被摧毀……最后,教皇看到了啟示約翰所看到的一切。
教皇從五本不同的《圣經(jīng)》中看到了一個同一的上帝!
“何必再創(chuàng)造出魔鬼來呢?上帝本身就是迷宮,就是混亂的源頭。他之所以要摧毀巴別塔,乃是在啟示世人,他的存在就是一座巴別塔。上帝啊,你是貪婪的神,要以不同的方式占據(jù)不同人的心,并讓他們相互試探,相互爭辯,甚至相互殺伐,只是為了讓你的形象永遠常新。你總是需要最為虔敬的人來為你作犧牲?!苯袒视檬謸崦俏灞静煌摹妒ソ?jīng)》,口中喃喃低語,艷麗的法袍隨著他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起伏。
又一天的早間祈禱過后,有紅衣主教問起加爾文教徒的事:“眾騎士還在等候您的命令,尊敬的陛下!”
教皇沒有吭聲。他慢慢走到窗前,看著剛剛升起來的太陽:“將埃薩烏釘十字架!”教皇緩緩地,一字一句地下達命令。
“那么,其他人呢?”在等了一會之后,紅衣主教繼續(xù)詢問。
“全部赦免!”
“這樣合適嗎,我最尊敬的人?”
教皇有些不舍地轉(zhuǎn)過身來,轉(zhuǎn)到這個讓人煩擾的塵世,慢步踱到自己椅子前,兩手摩挲著裝飾豪華的椅背。
“你覺得寫出了五本不同《圣經(jīng)》的教派會對我們形成所謂的威脅嗎?”教皇面對著紅衣主教,語氣中滿是仁慈,“他們唯一缺的就是一個屬于自己的犧牲。現(xiàn)在,我們給他們造一個出來?!?/p>
“就是埃薩烏?”
教皇點點頭,面色凝重?!叭绻易鲥e了,上帝,就請你不要如此在意一個卑微奴仆的一個臨時決定,饒恕我吧!”他在心里默默禱告著,然后不自覺地畫了一個十字。
紅衣主教也趕忙低頭畫了一個十字。
接到命令的騎士以最快的速度穿過城市,穿過高山、密林,跨過無數(shù)的橋梁,以騎士特有的敏銳再次來到了加爾文教徒聚居區(qū)。
“稟將軍閣下,將埃薩烏釘十字架,其余全部赦免!”騎士向自己的統(tǒng)帥傳達教皇的命令。
立刻有人按命令將正在教堂布道的埃薩烏帶到早已安置好的十字架前。十字架的周圍,圍著所有的加爾文派教徒。
“不要怨恨,不要驚慌。我最親愛的弟兄姊妹們,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我看到了這一幕,看到了自己的命運,也看到了你們的。不必恨他們,而是要愛。因為上帝就是愛!”埃薩烏高聲喊著。
然后,他的聲音就被釘子釘進木十字架時的“梆梆”聲所淹沒。有人在小聲地哭泣。埃薩烏的血模糊了所有教徒的眼睛。
十字架豎立起來了。
“你們要知道,我并不是那被揀選者,而是我們,我們是被揀選者。饒恕他們吧!”埃薩烏死在了十字架上。
三天后,騎士們離開了聚居區(qū)。加爾文教徒將埃薩烏從十字架上放下來,埋葬在他前輩們的身旁。
所有人都參加了葬禮,每個人都真誠地為埃薩烏禱告,包括那些在更為秘密狀態(tài)下重寫了另外四本《圣經(jīng)》的教內(nèi)其他兄弟。因為上帝是唯一的,只是在不同的《圣經(jīng)》中出現(xiàn)而已。而對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而言,這樣的《圣經(jīng)》只有兩種,每個人只知道埃薩烏交出的那一本和自己交出去的那一本。
然而如果確實有人相信了上面所述的一切的話,那確實足以說明他只是上帝的造物。作為這樣一個造物,他永遠也不會真正探測到上帝的恢宏與深邃。
事實應該是這樣的:
除了這五本《圣經(jīng)》之外,還有許多本不同的《圣經(jīng)》,而它的具體數(shù)字也只有上帝才清楚。如果說加爾文派教徒為了編寫那本最具權威的《圣經(jīng)》而把教徒們做了地理層次上的劃分,那么他們也應該看到,在每一個這樣的層次內(nèi)部又都細分了許多不同的層次,甚至細分到了每一個人就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層次的地步。所以,在那四本《圣經(jīng)》之外,還存在其他版本的,但依然處于秘密狀態(tài)中的《圣經(jīng)》。
對《加爾文教派的兩種<圣經(jīng)>》所做的可能錯誤的解讀
之所以在此安放這樣一個標題,并好像看似出于自謙的,或者是出于游戲的原因(這兩種情感在對第一篇并不是太有名氣,不是太過重要的作品所做得有些類似評論的文章中應該是可能共存的),乃是因為本人與《加爾文教派的兩種<圣經(jīng)>》的作者恰好認識,并且還很有幸和他就某些他覺得重要的段落作過一些可能并不是太過深入的探討。畢竟本人不是什么具有某些高深學問的學者,而他應該也不是什么很有名氣的作家(這一點應該是確實的),所以在本篇與評論稍有類似的解讀中大概也不必提及它的作者,按照有些過時的說法就是:文章一旦完成,就不關作者什么事了。
在將要對此文章作品評的這篇文章中(作者稱之為小說),作者虛構了一個可能的歷史場景。說實話,這樣一個歷史場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極有可能發(fā)生:一群被驅(qū)逐或是被迫害的加爾文教徒在慌不擇路的逃亡過程中遺失了最為珍貴的《圣經(jīng)》,那一切真理的寄存處,一切救贖的必經(jīng)之路。在這些虔誠教徒的思想中,《圣經(jīng)》一定具有某種如我們可以想到的種種魔法書的不可思議的魔力,它可能無法打開,或者即使被打開了也可能無法被閱讀。總之它向所有人封閉自身,哪怕是那些它命定的擁有者,像一個美貌絕倫的少女拒絕向任何一個男子打開自己一樣,因為這些人與她不相配。當然,如此來描述一本客觀存在的,并且極力摒除一切其他宗教經(jīng)典的《圣經(jīng)》是很不恭敬的,本人在此的意思確實只是要以類似于通感的方式來說明《圣經(jīng)》對于當時那些加爾文教徒的作用,尤其是在他們將其遺失之后。
自然,我們無從考證到底有沒有這樣的事發(fā)生,即使沒有也無關緊要,大概也沒有人會因為這篇文章而真的去考證一番。況且如果有的話,這樣的考證也應該早就開始了。
在這篇文章中,參與重寫《圣經(jīng)》的人出于懷疑(對自身的懷疑讓參與者始終沒有勇氣向自己的教徒公布這本重寫的《圣經(jīng)》,而其他人對這些重寫《圣經(jīng)》的人的懷疑又讓他們在更為秘密的情況下完成了另外四本各不相同的《圣經(jīng)》)自身的能力,直到最后才在預言的威迫下,在上帝意志的幫助下完成了重寫工作。也就是這樣一種懷疑,這種必然會有的情緒,促成了整篇文章的博爾赫斯風格。在私下關于這篇文章的交談中,作者坦言說,正是預感到用博爾赫斯的處理方法所能呈現(xiàn)出來的巨大想象空間及其所蘊含的想象張力才促使他寫完最后一個字的。在此不得不說,新寫作技術的使用確實可以幫助我們探測到之前難以探測到的領域,它將我們的精神世界更加細化,它的精密探針把我們的思維劃分出更多層次的精神內(nèi)涵,它的電子雷達系統(tǒng)或者甚至可以說是量子雷達系統(tǒng)讓我們看到了憑自己的眼力也許永遠都無法看到的時空。
然而,非常令作者感到遺憾的是,在那段插入性的文字之后,他并未能實現(xiàn)自己對讀者的承諾:“從扎實的寫實到與之幾乎相對立的概括性描寫”,也就是作者一直認為的博爾赫斯的寫作方式。這是本人在和作者談話過程中他最多談論的話題,他自己就曾說過,自己更擅長博氏那種大筆觸概念性的寫作方式,那是一種類似于故事背景說明的講故事方式。在這樣的行文中,作者始終在場,而且是作為旁觀者加評述者的雙重身份的在場,以這種手法完成的小說很容易被看成是一個說書人在向聽眾講述早已發(fā)生過,并有一個確定結(jié)果的真實故事。
事實上,作者本人也承認,從文章的第一句話開始,他就應該用自己慣常的手法去寫。在第一段的敘述中,作者的視野涵蓋了至古及今的整個天主教及基督教世界。在這樣一個廣闊的視野中,他可以隨意地截取各種自己需要的知識點,再加以組合成合適的意境以突出自己小說的主題。
而對于主題的最終呈現(xiàn),作者也始終耿耿于懷:“這個主題只是當初設計它時想到的內(nèi)涵的一半而已。執(zhí)著于具體人物的刻畫使那種難以把握的思想最終棄我而去。同時,意境渲染得不夠,導致我在鋪陳中伸展不開,許多東西自我封閉起來,那個想象中的高度最終也未能掙脫它所寄身的空間恭順地跑到紙張上來?!?/p>
一次網(wǎng)上聊天時,他敲出了以上這些字??雌饋砗苡锌娝沟奈兜?,但也許真會有人懂得這些:行文的形式猶如祭神時必不可少的正確的神秘儀式一般會幫助作者接近他想要追求的目標。
“到第三段時,我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對它失去了控制。之后的文字立刻如刻在石板上的律法一般清晰可見,所有的人物、事件,他們之間的對白……但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模糊,是總體的巨大迷宮,是黑夜中看遠方村莊時的感覺。在你這樣看時,會有從那里來的風緩緩吹過來?!彼又@么說道。
是的,這種感覺很讓人心曠神怡,那是站在一個現(xiàn)實迷宮的外面體驗創(chuàng)建迷宮之人的成就時才能有的欣快感。
接著他又說到了那個最大的幻想:“在我最初的想法中,那些人不止重寫了另外四本《圣經(jīng)》,他們每一個人都會有只屬于自己的《圣經(jīng)》。這可以用一段話概括出來,比如‘重新編寫《圣經(jīng)》的計劃激發(fā)了另外那些人的想象與激情。作為最為虔誠的加爾文派教徒,他們每個人都擁有一本《圣經(jīng)》,這本《圣經(jīng)》是千百年來一字未易的《圣經(jīng)》,也是加爾文重新發(fā)現(xiàn)的《圣經(jīng)》。這樣一本《圣經(jīng)》在每個教徒的重新理解過程中,又各自形成了形形色色的《圣經(jīng)》。在半數(shù)左右的教徒范圍內(nèi)大規(guī)模重寫的那本《圣經(jīng)》本來就是教徒們相互糾正,相互補充的結(jié)果。所不同的只是:那本《圣經(jīng)》的編寫具有某種官方性質(zhì),而其他種種《圣經(jīng)》則更為隱蔽,隱蔽到除了他本人和上帝之外,再沒有第三個知情者的地步。他們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心境下,在最為隱蔽的內(nèi)心中默默地誦讀,默默地祈禱,祈禱那本在秘密狀態(tài)中正在被重寫的《圣經(jīng)》能夠與自己心中的《圣經(jīng)》相吻合。在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上,再沒有比這件事更為折磨人了,也再沒有人比他們更虔誠的了,而上帝對他們所行的折磨又恰恰源自于他們對上帝所懷的虔敬之心。于是,在不堪折磨的重負下,許多人(也許永遠無法統(tǒng)計他們的確切人數(shù))就走上了另一種跋涉的征途,一種或遠離或更接近上帝的征途——他們各自開始了自己那本《圣經(jīng)》的重寫工作?!?
不錯,只有基于這樣的認識才可能真正理解作者所要表達的情感。但甚至這樣的情感在他看來也有點不夠震撼:“我甚至想讓其中的一兩個人再去發(fā)明一種語言文字,或是一套豐富的密碼系統(tǒng),以便自己在任何場合都可以不被打擾地進行重寫工作。那會是又一個高潮??傊?,用概括性的大筆觸來寫這個故事的話,整篇文章都會處于一種強大的張力之下:對上帝的敬畏,對失去《圣經(jīng)》的痛苦,對神圣真理之光的渴求,對最后可能迷失的恐懼,對整個天主教世界的躲避,所有這些共同促成了這種張力的形成。而加爾文教徒在上帝面前極盡卑微的偉大形象也會在這種張力的建構中得到很好的表現(xiàn)?!?/p>
這應該是他寫作這一題材的最終目的,而不單單是為了獵奇。所以,在為這篇評論性的文章選定標題時,出于對作者想法的認同,并結(jié)合他對自己文章所做的說明,我使用了現(xiàn)在這個標題,意在說明,作者在他的文章中不是要寫出兩種不同的《圣經(jīng)》,而是兩大類別的《圣經(jīng)》:寫出來的和沒有寫出來的,已知語言的和未知語言的。在如此寫就的小說中,也許不需要有教皇角色的出現(xiàn),也不需要有那么多人說話,不需要類似基督的人物出現(xiàn)(說實在的,那個情節(jié)太過浪漫化,在為了突出主題的同時又不可避免地淡化了主題,希望讀到這篇文章的人能夠自我弱化這種消極影響)。
那樣的小說會是一篇真正的小說。也許人物會隱藏在描述性的話語背后,就像一篇新聞報道中的眾多當事人一樣。但是適當距離的白描更會讓讀者體會到當事人的內(nèi)心波瀾。相較于中國當下的記錄式小說大潮來說,這樣的小說尤其難得??上覀冇执_實沒有看到這樣一篇小說,而那篇文章的作者又不愿把這一題材作二度創(chuàng)作。于是,作為唯一的知情者,作為一個還可以在行文中盡量不出現(xiàn)種種低級錯誤的社會人士,我就不忝在此小露一手了。當然,以下的文字無疑應該完全來自原作者的作品,而不僅僅是前面評論性的話語。因為“既然批評是對藝術作品的認識,那么,批評也就是藝術的自我認識;既然批評對藝術作品作出判斷,那么,這種判斷就發(fā)生在后者的自我判斷之中”(本雅明《德國浪漫主義的批評概念》)。同樣,對一個文本的重寫也是內(nèi)在于原文本的,只不過將其放在了另一個文字場域而已。另外,讀者也可以清楚地看出這兩個文章從講述的故事一直到它們所蘊含的精神力量都是相通的。也許我的重寫會有些發(fā)展,但如果愿意,你同樣可以在原來的文本中看到這些發(fā)展,或許在這樣的細讀中,你還會發(fā)現(xiàn)其他不同的,更深的東西。那時,你也可以對它進行新的重寫了。
在被迫離開故土踏上流亡之途并不慎遺失了最后一本《圣經(jīng)》之后(不能不說這是來自上帝的特殊懲罰,因為流亡時他們攜帶的《圣經(jīng)》當然不止一本,并且是以最謹慎的措施來對待它們的;當然,也有可能是流亡隊伍中混入了天主教徒),一個極其隱秘的計劃就開始在某些流亡者頭腦中慢慢成形。等到達一處選定的目的地后,精神上的無所依靠,禱告的不蒙恩允(在荒涼之地禱告面包的降臨確實不太現(xiàn)實,盡管他們將這次流亡看作是第二次的出埃及,但畢竟,嗎哪的時代還是太過于遙遠了),都不斷地成為這一隱秘計劃的最合適養(yǎng)料。白天暴曬的陽光讓即使是細嫩的小草也很難從曬裂的巖縫中發(fā)出芽來。于是,這一計劃的最終實施在某些人看來也成了上帝所應許之事——重寫《圣經(jīng)》。
羅馬城不是一天建好的?!妒ソ?jīng)》也不是一年就寫好的,并且也不是一個人寫好的。但是上帝給他們以信心,并且讓不止一個加爾文派教徒的頭腦中產(chǎn)生這樣一個計劃,這就讓這一計劃的秘密參與者們更加堅信加爾文教的正統(tǒng)性。這樣,在某次秘密的儀式和長長的禱告之后,加爾文教派重寫《圣經(jīng)》的計劃就確定下來,相關人員都分派了各自需要編寫的章節(jié)。
鑒于這一儀式的無比神圣性和它所播撒的巨大神秘力量,為了不讓其他教徒知曉這一秘密集會,簡陋的會堂四周都蒙上了破舊的,甚至穿了孔的黑布。然而即便如此,神圣之光依然普照萬物。
他們不知道,上帝并不存在于他們的談話中,而是存在于整個會議會場之中。整個會場都被圣靈所充滿,幽深而神秘的光從黑色幕布周圍散發(fā)出來,甚至連當時沉入最深沉睡夢中的教徒也感到了他的神圣光照,那是置身于炫目大教堂,被贊美詩的歌聲所充滿時的感受??梢哉f,那天晚上沒有在場的教徒都做了一個模糊的夢,那是因為誰也無法準確描繪上帝的容貌。第二天,與那些儀式參與者一樣,其他許多人也堅定了自己重寫《圣經(jīng)》的決心。
自然,每一部《圣經(jīng)》的重寫都是在最為隱蔽的情況下進行的,重寫者們在這樣的隱秘時刻都會如分享每天的陽光一樣分享著對上帝的虔誠。在他們聚居區(qū)之外的其他地方,信奉上帝的人們都會感到那里圣靈之光的存在——上帝對加爾文教徒的重寫投入了極大的熱情,他把這片土地,這片處于山間的土地再次看作了摩西時期的西奈山,而每一個重寫《圣經(jīng)》的人也就成了將上帝的信仰帶到人間的摩西。他們要赤著腳走過長滿荊棘的山路,甚至比這要更讓人敬佩他們的信仰,因為重寫《圣經(jīng)》的任務并不是像從山上跑下來那樣簡單,那樣短暫。一直到一個世紀之后,參與人數(shù)最多的那本重寫《圣經(jīng)》才最終完成。在內(nèi)心為這本《圣經(jīng)》的最后完成剛剛慶祝過后,參與它的一些編寫者們一部分永遠封存了自己在更為秘密的情況下重寫的個人《圣經(jīng)》,另一部分卻對自己的《圣經(jīng)》更為珍視。這也是所有重寫者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兩種主要不同的傾向:懺悔,或贊美。
人們在對自己的審視中推己及人地猜測到了其他人可能正在做的事情,這種略帶善意的猜測其實在那本“官方的”《圣經(jīng)》完成之前很久就開始了。一起勞作時,人們開始對同伴們時不時突然地凝神,或者是對他們每日相同時刻的獨處感興趣起來,也開始對一個整日用別人都看不懂的文字寫著什么的家庭不停地琢磨:這個家庭的這一行為來源于他們祖上的兩個兄弟,兩個最早到這里來的加爾文派虔誠教徒;開始對另一個整日在自家木板上鑿出密密麻麻小坑的盲人家庭做出各種可能的猜測來:這個家庭的祖上是一個盲人,靠其他教友的救濟生活,而他的后代也出人意料的都是盲人,很難想象這家人的離奇致盲會是因為一場早已策劃好的“陰謀”——為了能專心地做一件事而把家里所有成員的眼睛都弄瞎。然而如果是出于完成自己獨有的《圣經(jīng)》的考慮,這一切又似乎極有可能??墒钱斢腥藛柶鹚麄冊谧鲋裁磿r,他們回答時的表情卻又那么真誠,使人無法懷疑他們會是在騙人(這在教義中當然也是不容許的)——他們的回答與《圣經(jīng)》毫無關系。唯一的解釋只能是:他們已經(jīng)把這樣的行為當作了信仰本身,上帝就存在于他們所做的日常工作中,他們對信仰的理解就是日復一日地,以自己的方式去接近上帝。當然,這樣重寫的《圣經(jīng)》永遠也無法完成。
但所有這些又都只是猜測而已。人們更猜測說那一家所用的語言可能直接來自天堂,是上帝與眾天使交談時所用的語言;或者他們所用的語言就是如那個盲人家庭所鑿出的密碼般的小坑:天堂的交流是通過更直接的觸感而不是可能產(chǎn)生無數(shù)歧義的文字來進行的。
無論猜想的內(nèi)容是否符合真實情況,這兩個家庭都是被大家公認的幸福之家:擺脫了《圣經(jīng)》的誘惑,將上帝內(nèi)化于自己的生命中。而在其他人那里,對于完成自己《圣經(jīng)》的渴望開始被認為是上帝一直在施予的懲罰。他們醒悟到,這樣的想法從一開始就不該被人想出來,它只可能來自撒旦的誘惑,比起他當時誘惑人類始祖吃蘋果來,這樣的誘惑更讓人難以抗拒。從它最初被想出來到它在人心里扎下所有造物中最堅實的根,幾乎不需要任何時間,任何權衡利弊的思考在這個誘惑面前都只是給自己做做樣子而已。不錯,這個想法來自撒旦,但對它的決定卻來自上帝本人?,F(xiàn)在也無須上帝從天上下來召喚他們——像他當時召喚人類始祖,始祖亞當卻因為害怕而不愿見到他那樣——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jīng)在厭倦上帝了。
總之,重寫《圣經(jīng)》這一想法的出現(xiàn)再次向他們證明了原罪的不可避免。從某種意義上說,加爾文重新定義了《圣經(jīng)》,從而也重新定義了人。但這依然未能擺脫上帝對他們所設定的原罪。而作為對他們智慧的諷刺或者說懲罰,原罪的內(nèi)容與強度要遠遠超出它的第一個版本。于是他們就更為羨慕那兩個家庭,并且對那些當初執(zhí)意要嫁入這兩個家庭的女子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敬佩,特別是那個盲人家庭,因為嫁過去的女子除了要承受自己親生兒子會被弄瞎眼睛的不人道折磨之外,就連她們自己也必須自愿離開被上帝祝福的光明與色彩的世界。但即使這樣又能如何呢?比起其他人所受的折磨來,這樣的自殘簡直就是最為明智的自我救贖。于是他們也就在恍惚間明白了,信仰應該是對無知的寬恕,是對不自知事物的不自知的崇敬。如果要表達對上帝的信仰,也許最好的途徑就是將他淡忘,將他化入生命,化為同樣的不自知。
其實即便是那本參與人數(shù)最多的“官方《圣經(jīng)》”,也是出于外界因素的威迫才最終得以完成的。教派中的先知向重寫者們于燭光中描繪了一周后教皇派騎士團進入聚居區(qū)的場景:就如當時的先知在同樣的燭光里向他的兄弟姊妹們顯示重寫《圣經(jīng)》的必要性一樣,此時的必要性更顯急迫。
“我們必須通過這本加爾文教的《圣經(jīng)》來向天主教教皇顯示我們的被選中乃是像高山一樣確實的事情!”
接下來的兩個晚上,重寫者們再次認真虔誠地檢索了自己的記憶(當然,最終起作用的依然是上帝的意志,很顯然,第三代人中任何人都未曾看到過完整的《圣經(jīng)》),經(jīng)過討論并通過先知的最后檢驗,在重寫的文本中,曾經(jīng)歷經(jīng)幾十年猶豫不決、不敢確定的眾多空白處被填上了正確的內(nèi)容,而讓人稱頌不已的是,之前留下的空間也剛剛能被新加入的字母所填滿,竟沒有一處出現(xiàn)混亂。
“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這本《圣經(jīng)》的正確性和完整性,因為它不是我們完成的,它的主人只可能是上帝。贊美他吧,我們在天上的父!”
最后的秘密聚會在一陣虔誠而低沉的“阿門”聲中結(jié)束。它也宣告了所有這樣大規(guī)模秘密集會的結(jié)束。但這并不意味著對這本《圣經(jīng)》正確性懷疑的結(jié)束,這是加爾文教原罪的最主要表現(xiàn)。
教皇的 “使者”們——全副武裝的騎士團——在預定的時間到達了加爾文教徒的聚居區(qū)。在第一次秘密會議會址上建起的唯一一座教堂內(nèi),聚集了幾乎所有的加爾文派教徒。面對天主教的威嚴武裝,他們沒有進行任何抵抗,他們知道,剛剛被公開的、已徹底完成的那本重寫《圣經(jīng)》將會向入侵者顯示他們自己的力量。他們在那一時刻堅信這些人將會被震撼,甚至改信加爾文教,就像當初掃羅改名為保羅一樣,這本重寫的《圣經(jīng)》將再次向人間顯示上帝的奇跡。它注定將超越所有人的意志。
然而這樣的堅定信念只持續(xù)了很短的時間。很快,對這本“官方《圣經(jīng)》”的懷疑和對自己《圣經(jīng)》的堅信讓另外的十個人分別獻出了自己的《圣經(jīng)》。騎士團的統(tǒng)帥不得不再下十次相同的命令,命令不同的人以更快的速度向教皇的住所進發(fā)。于是,在許多天之后的一天清晨,遠在幾千里之外的教皇同時收到了十一本不同的《圣經(jīng)》。
“我們真該在他們的教堂里做一次《圣經(jīng)》展覽。也許只有上帝知道他們到底重寫了多少本《圣經(jīng)》!”沒有人敢答話,他們都無法確定教皇說出的這句不帶感情的話是什么意思。
晚上,教皇打開第一本加爾文教重寫《圣經(jīng)》,那是一本厚厚的,以三個月小公羊皮做其精致封面的《圣經(jīng)》。翻開第一頁,是嚴密工整的目錄。教皇笑笑,以欣賞藝術品的眼光翻開了第一頁,開始讀正文。
“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p>
很好,整個第一頁都很好,字跡清新工整,沒有一處錯誤。教皇接著看下去,看下去,一直看下去,每一個手寫字母都顯得親切溫柔,讓他想起小時候母親把他挽在懷里教他看《圣經(jīng)》時的情景。溫暖的輝光從每一個字母上,從字母之外的空白處散發(fā)出來,配合著紙張與墨水混合的香氣讓他又一次深深地沉浸于上帝的恩典中。
此時,處于眾多騎士監(jiān)管下的這本《圣經(jīng)》的編寫者們也在心里默念著上帝的話語。夜是寂靜的,寂靜地可以聽到蛇在地上爬行的聲音。在一個教徒家里,一只隱忍的母羊剛剛產(chǎn)下一只渾身濕漉漉的小羊羔。
教皇覺得有點困了,不由地眨了眨有點發(fā)硬的雙眼,抬起頭想把燈再挑得亮一點,他這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的并不是年少時所呆的小祈禱室,而是富麗堂皇的殿堂。他低下頭,也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看的是加爾文教派的重寫《圣經(jīng)》,而不是他經(jīng)常讀的真正的《圣經(jīng)》。然而差別何在呢?教皇又開始往后翻,查看,查看,查看……所有他查看的章節(jié),與他所熟悉的《圣經(jīng)》比起來,一個字母都不差。
第二天,教皇早早地來到書房,拿起由第二批騎士送來的第二本加爾文教派重寫《圣經(jīng)》。事實的真相是:除了教皇之外,再無人知曉這本《圣經(jīng)》的內(nèi)容,以及其后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還有其后的幾本。我們所能知道的只是:教皇從這十本不同的《圣經(jīng)》中都看到了圓滿的上帝形象,更加可親可敬,更加有原初的味道。從這些《圣經(jīng)》還不夠精美的裝訂上,從某些地方殘留的生活痕跡上,一種溫暖的光芒升騰起來。教皇在這種特別的光芒中看到了伊甸園,看到了那眾多的奇花異草,看到了早已不再存在的各種動物,看到了埃及的神秘輝煌,看到了摩西出埃及時所走過的道路,看到了荊棘叢生的西奈山,看到了建造中的大衛(wèi)城,又看到了它一次次地被摧毀……最后,教皇看到了啟示約翰所看到的一切。
教皇從十一本不同的《圣經(jīng)》中看到了一個同一的上帝!
毫無疑問,上帝有足夠的能力存在于十一本不同的《圣經(jīng)》文本中,或者更多,多到無法計數(shù)。但這更說明,任何人都無法完全擁有他,或者可以把他的形象加以固定。上帝永遠都是造物主,高出所有人之上,高出所有的想象之上!
在不同派別的不同期望中,教皇選擇了對加爾文教徒的赦免。教皇從那十本與真正的《圣經(jīng)》不同的重寫《圣經(jīng)》中看到了上帝為加爾文教所定下的新的原罪,他看到了這些虔誠的教徒們在經(jīng)受著怎樣的煎熬。作為懲罰,這早已足夠,甚至超出了這些加爾文教徒所應該承受的。
責任編輯:王彥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