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晴雯
書房新進了個掛架,尋思著架子上太空,該置點綠色植物的,便從辦公室擇了幾株蘭草,帶回家種。正是下班時間,電梯里滿滿的都是人。
“不等春來才種???”有人問。
“不用的,這花賤,好養(yǎng)。”我笑著答?!百v”是閩南語,意指生命力頑強,有時也用來形容小孩子的調(diào)皮搗蛋?;蛘哌@二者本質(zhì)上也有相通之處吧!
蘭草真賤。養(yǎng)在水里也能活,種在土里也會長。腐葉土、泥炭土,甚至大路邊建筑工地上裝回來的沙土紅土……我是個偷懶之人,向來看見嬌貴的人和物都要繞了走,蘭草的隨和不擇,很是對了我的味。只消一周澆一次水,那葉兒就能不斷地綠下去,那芽兒就會不斷地冒出來。即便不管不顧大半月吧,它也只是委委屈屈地蔫了腦袋白了唇,只要給它補一點水,一夜之間它又會精神抖擻地對著你眉開眼笑。
說起來,養(yǎng)它也是這幾年的事。似乎是父親走后才開始的。只是似乎,因為父親是不喜養(yǎng)花之人。我只在他走后的那個中秋,在家門口枝繁葉茂的棗樹下,看到一株枝葉肥綠的君子蘭,亭亭地抽出兩桿未放的蕾;一枝彼岸花斜斜地從它們中間挺身而立,旁若無人地盛放。母親念叨著,奇怪,種下百合,卻開出這種花。我沒說什么,心里卻納悶地想,都說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的,父親在什么時候種下了它們?他又怎么會讓它們抱在一起,今日花開,才仿若有葉相伴?而君子蘭母親或許不知道吧,百合花又怎么可能不認識?
只是,種花的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周末,或者晚上。放點喜歡的音樂。記得那一回,是初冬,大姐夫放棄了化療,從福州回到德化。接他回家,安頓好,我便載了重重的一袋花土,到辦公室種花。我給每一盆花培土,給每一盆花修葉,給每一盆花澆水。然后用剩下的土再種。一盆,兩盆,三盆。門窗開著,辦公室很空曠。微涼的空氣,單曲循環(huán),是齊秦的《花祭》:“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來陪我,你是不是春天一過就要離開……”
不久,大姐夫走了。大姐夫肩寬,個高,話少。那一年帶父親到醫(yī)院檢查,是我先拿到的CT片。我撇開父親,想到走廊上給哥哥打電話,手機還沒掏出來,大姐夫到了??赡苁歉伟?,我說著,便趴在他胸前哭了起來。肝癌會很快,他說。后來確診,父親是淋巴出了問題;而幾年后把大姐夫帶走的,就是肝癌?!麄冏吡?,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便也跟著走了。
倉央嘉措說,“我生命中的山山水水,任你一一告別”,又說“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對蘭草而言,不用說告別,似乎連生死也是閑事。
有一回,是大前年的夏天吧,在朋友處看到一大一小兩個修長花插,肥厚的白釉,青柔綠軟的梔子。歡天喜地地拿回來種了蘭草,把大的送給蘇村,小的留給自己,還嘻嘻哈哈地當眾調(diào)侃說:“我們也情侶了一回。”其實我何曾跟他并駕齊驅地“情侶”過?從我的第一篇文章在他手頭編過,認識他十幾年,他就是我十幾年的師長,十幾年的父兄。
小花插上的蘭草,長得真好。修長的葉子密密地斜織著,眉眼含笑。幾個月后,有那么兩天,忘了出差還是生病,總之我沒去上班,它就不見了,摔了。同事知道那是我最鐘愛的一盆花,便把花土和碎瓷片打掃得干干凈凈,一點都不肯讓我看到它們的狼狽相。當然不舍。可那許多生離死別都只能一一作罷,一株蘭草又能如何?笑罵一番“任性!我不過兩天沒來,你就自盡給我看么”,也就過去了。
大花插上的蘭草,卻沒有長好。蘇村是副刊編輯,總是深更半夜地改稿,生活作息沒有規(guī)律,上班時間也不固定。何況他的案頭正對著空調(diào)口,夏天的冷風、冬天的熱浪,全都沖著那株蘭草來。我跟他的辦公室僅隔著一層樓,因此每次上去我都會幫它澆水、修葉,它卻還是一副青黃不接、營養(yǎng)不良、病懨懨的樣子,從來不給我好臉色看。過了一年,前年年底,我忍不住了,跟蘇村商量著:“不如讓它住到我的辦公室吧?”他答應了。我便喜滋滋地搬了來,給它換土添苗,然后打電話給蘇村:“來吧,看看你的‘女兒嫁得好不好?”———他便真的來了,坐在蘭草對面,笑瞇瞇地抽煙,喝茶,閑聊。沒想到才一個多月,年后不久,他便走了。
一轉眼,蘇村逝去也快一年了,從他案上搬來的蘭草依然郁郁蔥蔥。在我桌上四五盆蘭草中,就數(shù)它長勢最好。
責任編輯院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