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回到少年時代,你可以叫我“牧童”。
我放牧過無數(shù)的家畜家禽:老實巴交、干起活來卻如狼似虎的牛,貪吃貪睡、一旦出欄便野性不改的豬,通體棗紅色、皮膚緊致得可以滾動水珠的馬,還有雞、鴨、鵝……此時此刻,它們仿佛都向我高聲叫起來,真是一個“六畜興旺”的煙火世界啊。
我不會忘記那白如雪花白如云的羔羊。我怎么會忘記自己放牧過的羊呢?在家畜家禽中間,羊是最好放牧的。我剛剛能夠幫助父母減輕負(fù)擔(dān)時,他們最先讓我牽出去的就是一只羊。羊還比我大,比我更熟悉野外的情況,與其說是我在放牧一只羊,不如說是一只羊在放牧我的童年時光。我到底放牧過多少只羊呢?我不知道,我放牧過的羊也不會知道,一只羊長大了,就消逝到集市上,它既不知道自己前面的羊,也不知道自己后面的羊。只有我和羊去過的草地、樹林、河岸、山坡和峽谷,以及人畜來往的起伏曲折的鄉(xiāng)間小路,知道我究竟放牧過多少只羊吧!
我家的羊從來都沒有名字,連一個卑微的名字都沒有。而且在很多年里,我家的羊都是獨來獨往的,回憶起來都像是一朵朵孤獨得簡直要裂開的白云團(tuán)子。我家太窮了,不可能擁有一大欄子的羊群,只能買一只回來,到自然恩賜的草地上去放牧。等它慢慢長大,下崽,成為小小的一群,讓人心生喜悅的一小群——如此一來,原本可以擁有一大群,然而小村莊外的草地畢竟有限,每一戶人家都有牛羊放牧,家里的口糧也有限,因此只能賣掉長大一些的小羊,保留住母羊,于是老羊又變成一只羊。到后來,我放牧的還是一只羊,一只沒有名字、沒有領(lǐng)頭羊,也似乎沒有子女、沒有奢望的羊。
我卻奢望過家里有一大群潔白漂亮的羊,我將宛若威武的將軍去放牧屬于自己的士兵羊、軍隊羊,用白云鋪滿河灘,驅(qū)趕白云沖上山坡,在天地間排兵布陣,建立軍功。然而我家常常只有一只羊,只有一只就知道埋頭吃草、不懂喊殺攻敵的羊,誤入到別人家的羊群里左沖右突、幾近被淹沒的羊。這種羊能理解我的失落嗎?一個只能放牧一只羊的孩子,怎么會在人面前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呢?當(dāng)我沉默下來的時候,羊就更加的沉默了。
經(jīng)過時光的洗滌,羊也太潔白了。經(jīng)過人手的馴化,羊也太溫順了。
羊正在樹蔭下反芻,將青草咀嚼成了泡沫??匆娢襾?,即便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它也知道我來帶它去哪里,去做什么。我在解開的繩子上搭一搭手,羊就什么也不說,便跟緊我的腳步,走向無邊無際的田野,就像一朵雪花飄落到大海深處。
在寬闊的草灘上放牧一只羊是再輕松不過的美差事,它永遠(yuǎn)不會像牛那樣發(fā)脾氣,也不會像豬那樣耍賴皮,更不會像馬那樣萌生一個浪漫的馳騁荒野的念頭,只要前面有一片青草,它就很滿足,一心一意埋頭去吃,哪里知道“天涯何處無芳草”,哪里會讓人來替它看管這一處青草,哪里有青草之外的奢望呢?羊什么話也不說,什么心事也不想,只顧埋頭吃青草,不會撒野,不會引入注目,不會跑到圈外偷吃莊稼,口渴了,輕手輕腳地來到河邊喝口水,倒像是河水捧著羊的嘴唇請它喝,喝足吃飽了,便無聲無息地躺下來反芻剛才的幸福時光……而我,常常忘掉了羊的存在,或者蹲到草叢里尋找那只最調(diào)皮的長腿螞蚱,或者跑到河岸上,在一個只容下一只手臂的洞穴里掏出一只大螃蟹,去嚇哭一個無辜的孩子,或者猴到附近的一棵矮矮的核桃樹上,去呆呆地觀看藍(lán)得那么煩人的天空,直到看到一朵猶如羔羊的白云,才會若無其事地望一望自己腳下的羊。
有那么一刻,羊的目光碰撞到我的目光,它沒有覺得自己冒犯了我,我也不認(rèn)為自己需要回避什么,就那么對視了一會兒。我竟然開始懷疑羊不應(yīng)該長著那么瘦削的臉,它的眼睛也不應(yīng)該那么清澈蒼茫,那么無神無助,那么楚楚可憐……多年以后,我讀過不少寫羊的文章,都會情不自禁想起這次跟羊?qū)σ暤慕?jīng)歷。有人寫道:“鄉(xiāng)村的道上,羊整齊地站在一起,給汽車馬車讓路。吃草時,它偶爾抬起頭‘咩的一聲,其音悲戚?!弊掷镄虚g,沒有一個字寫到羊的目光,但我感到羊的目光如泉水般滲透出來,同秋天的風(fēng)一樣刮到我的皮膚上。我側(cè)過臉,覺出一陣微涼和愧疚。
簡直要被羊的眼神弄哭了,它仿佛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我這里,又似乎什么也不希求。它的眼神告訴我,除了青草,它跟這個世界沒有更多的聯(lián)系,你在它的青草之上加上一朵小花也是多余的,“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連這種風(fēng)也是多事的。為什么不讓青草將所有的羊悄無聲息地掩藏和收走呢?除了青草,羊?qū)θ耸菬o所求的,如果我們不馴化它們,羊也不會因為青草而有求于我們??墒俏覀兛吹窖虻难凵瘢瑸槭裁匆纳鷳z意呢?而在這一刻,我也能夠在心里回響出這樣的話:“當(dāng)羊孤零零地站立一廂時,像帶著哀傷,它仿佛知道自己的宿命?!?/p>
我跳下核桃樹,一句話也不說,拉上我家的羊就走。而在羊那里,其實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我失去了一次跟羊說話的機(jī)會,從此以后,一失再失,我再也沒有跟羊說過一次話。
羊是多么的沉默寡言啊,只有餓得實在忍受不了時,它才細(xì)聲細(xì)氣地叫出聲。見到陌生人,它不會像看門的猛犬那樣叫。羊也不會像貓那樣撒嬌,連麻雀也敢蹦到它的地盤上啄食草粒。在有青草的季節(jié)里,羊幾乎不叫。而在冬天的夜里,它想到春夏的青草,方在夢中低語了一聲。我和羊白天無話可說,在夜里更沒有說話的可能。有時候,我起床小解,會模模糊糊看到在夜色中白茫茫的羊。它在千什么呢?我劃亮一根火柴,看到羊晶晶閃亮的眼睛,它好像有話要對我說,又不知從何說起。它的眼神依舊像在白天那樣清澈茫然、單純無求。火柴的光焰熄滅了,羊重新回到深夜的沉默當(dāng)中——在我的身邊,它是不是最缺乏傾訴欲望的一種動物?
羊在小的時候其實不是這樣不言不語,那時候它潔白干凈,嘴巴粉紅,眼神天真無邪,除了喜歡斜著身子、收攏蹄子跳高,還喜歡“咩咩”地歌唱,看到母羊,還一路狂奔,簡直要來一個驚天動地的擁抱。然而后來,羊除了習(xí)慣到前方尋找干凈的青草外,它什么也不想多說了。我將它從遠(yuǎn)處的青草地帶回來,它也只是好像玩累的孩子一樣,進(jìn)家先找到清水喝,然后再也弄不出什么響聲了。
羊為什么這么少言少語呢?它是不是要以這種謹(jǐn)小慎微來延長自己的時光,期望有一天手里執(zhí)刀的人走向它時會心慈手軟?
我和羊從來沒有話說,是不是也是因為這樣?可是我手里僅僅拿著一根可有可無的繩子,我在放牧一只羊時,還時常感到自己的羊溢出了原野之外,成為我再也不必尋找的羊,它為什么依然沒有話要對我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