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臺
愚人節(jié)的玩笑
2014年4月2日,愚人節(jié)的第二天,老天和我們一家人開了個天大的玩笑:爸爸查出了肺癌。
我想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這個日子,不過,再仔細想一下,又壓根想不起那天的天氣是晴朗還是陰沉,多風的這個春天,到底有沒有過風沙。唯一記住的,是那種刻骨銘心的震驚和悲傷,還有面對噩耗時再也站立不住的無力和恐懼。
好在醫(yī)生給了一個略微讓人寬心的消息:沒有任何轉移和擴散,現(xiàn)在發(fā)覺,不算晚。
病床上的爸爸,不時鈍鈍地咳嗽起來,因為一無所知,他的情緒還算不錯。
我和弟弟同醫(yī)生私下溝通,暫時不讓爸爸知道病情。為了讓謊話說得更圓滿,鑒于爸爸年輕時有過結核史,醫(yī)生臨時拿出一個“復發(fā)性結核肉芽腫”的名詞。
那一天,對我來說,漫長得就像一年。
病房外熱淚滾滾,推開那扇門,又得裝著一臉輕松:“沒事,醫(yī)生說輸液幾天就能出院了,別害怕啊?!?/p>
爸爸笑了:“我就知道沒事。”
來醫(yī)院之前,因為在縣里做過CT,上面寫著“有腫瘤的可能”,老爺子偷偷在網上查了好久,一度堅信自己得了肺癌,如今聽到“復發(fā)性結核肉芽腫”這個診斷,便輕松地和我講:“我在網上百度了咳嗽的原因,說有三種可能,一是肺炎,二是結核,三是肺癌……”
聽了爸爸的話,我嚇出一身冷汗,多虧醫(yī)生給出的名詞和結核有關,若換成其他說辭,爸爸未必會信。
接下來那幾天,后續(xù)檢查繼續(xù),因為用上了消炎的藥物,爸爸的咳嗽癥狀減輕得很快。身體一輕松,他的興致又來了,歪在病床上,拿出在樓下買的一本地圖,和我討論旅游站點:“去年去了杭州,今年得去蘇州和承德……”
看著他一臉的歡喜雀躍,我心里沉重得就跟壓了一座山一樣,眼淚幾次在眼圈里打轉,實在忍不住了,借故跑出去洗一把臉再回來。
這個世間,有什么能比面對這樣的一幕更刺心。
那個時候,治療還沒有開始,雖然醫(yī)生再三解釋爸爸的病沒有致命危險,可一想到“癌”這個字眼,我的內心就恐懼得無力承受。
所有檢查都做完了,該出治療方案時,一個問題擺到了我們面前:因為涉及到后續(xù)的治療,不能繼續(xù)對爸爸隱瞞下去了。而到了這時,爸爸好像也有所察覺,不停地要看各種診斷記錄。在我們想辦法搪塞后,他面色灰暗地躺在床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這時,我所承受的壓力也到了極限。短短四五天,體重輕了五六斤,每天食不甘味寢不安枕,連上樓的力氣都沒有。
考慮到弟弟一哭就沒法控制情緒,我決定獨自和爸爸交個實底兒。
我沒事,你放心
坦白的前一天,我不停想象爸爸知道后的心情。父女一場,共同生活四十余年,到了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完全了解爸爸的內心。
揣度不出他的心情,我捫心自問:如果換成自己會怎樣。如此一想,絕望和無力雙重來襲,我?guī)缀鯖]有勇氣開口了。
可是,要來的總歸要面對。
4月6日下午,我對爸爸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那個字。那個瞬間,我?guī)缀醪桓铱窗职值哪?,然而,爸爸并沒有像我們想象的那樣震驚:“沒事,我一點都不害怕,已經七十多歲了,活到這個年紀,值了?!?/p>
我急了:“什么叫值了,醫(yī)生說沒事,你心里可不能有壓力……”
我虛張聲勢地說了大半天,為了讓爸爸相信他的病沒有性命之危,又跑去叫來了醫(yī)生。
主治醫(yī)生是個非常善良的人,到病房之后,和爸爸深入淺出交流了好久,最后,還舉了好幾個抗癌成功的例子。在那幾個抗癌成功的人中,爸爸恰好認識兩個。
事情發(fā)展到這里,爸爸的眉目瞬間開朗起來。
不知是不是為了表明自己真的沒有心理負擔,晚飯時,爸爸一口氣吃了三個荷包蛋加一碗熱湯面,之后回到病床上,閑話了幾句,一歪頭就睡著了。
聽著爸爸均勻的呼吸,我心里緊繃的那根弦才略微松下來。半夜醒來,驀然發(fā)現(xiàn)黑暗中靜坐著一個人影,嚇得我一下子坐起來:“爸爸,你怎么了?”
爸爸打個哈欠:“沒事,我去廁所?!?/p>
五味雜陳地等著爸爸回來,直到再次聽到他的鼾聲,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疾病帶來的開悟
后續(xù)治療正式開始,根據(jù)爸爸的病情,第一個療程做放療。
令人高興的是,放療效果異常的好。第一晚,爸爸的咳嗽就停止了,又過了三天,痰基本沒有了。
一家人劫后重生般歡喜。
關于疾病的恐懼淡了,另外一些感慨和悟道升了起來。
和爸爸擠坐在一張病床上,家長里短閑話時,我的內心會有陌生又熟悉的親切感縈回。仔細想想,雖然同在一個小城生活,可自從高中畢業(yè),我們父女之間幾乎再沒有這樣熱絡親近的時刻。一度,隨著就業(yè)結婚,經過社會上種種人事,反觀爸爸時,會產生輕視,覺得他落伍老土得讓人無法忍受。有那么一段時間,我?guī)缀鯖]法和爸爸交流,似乎所有事兒都看他不慣,動輒對他發(fā)火。后來年紀漸長,脾氣有所收斂,可每到他面前,依然任性得像個孩子,說話犟頭犟腦,不時甩個臉色。
有朋友看不慣我總是惡形惡狀:“哪有你這樣當女兒的?!?/p>
我不服氣,覺得自己有理。當時身在迷途不知悔改,此刻同老父同處病榻之上才忽然明白,那份囂張除了任性,其實還有另外的因由。
雖然早就知道人有生老病死,也眼見父母鬢角層生白發(fā),可在自己的心底卻從沒有真切地意識到有一天會和親人永別。
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讓我震驚地看到了那個終點。也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今生這場父母子女的緣分,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長久。
爸爸剛確診那幾天,朋友看我難過,一再安慰:“已經七十多歲了,真有什么事兒你也要想開?!蔽彝纯嗟負u頭,作為旁觀者也許覺得七十歲已經不再年輕,可在我們心中,親爹親媽活到一百歲都還不夠。
讓人憂傷的是,老天并不選擇從子女的視角來看待我們的親人。
爸爸的病,令我第一次讀懂“珍惜”二字—這一世的相守原來真有期限。
病榻之上,他細細回憶年輕時光,說起家族的舊事,說起那些年遇到的那些人,說起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說起為人應有的底線和原則,我忽然發(fā)現(xiàn),老去的爸爸內心早就錘煉出了一本人間百科全書,零碎言語間,常有珠玉之聲。
一場病,令原本疏遠的父女關系重新回暖:我笨手笨腳地削水果,忙亂無序地給他打洗腳水,又或催他換上新買的睡衣。作為一個向來疏于照顧父母的女兒,我所有的舉動都不夠熟練,但這絲毫不妨礙爸爸臉上綻放出燦然舒心的笑容。
那一日,從醫(yī)院坐末班車回家,一個小時的車程,爸爸打來三次電話,每次不過是一句—“快到家了吧?”
一想到身在病榻之上的他,還百般惦記人近中年的女兒,我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面。
若有可能,多希望余生的漫遠長路一直有這樣的惦記和關心。老天在上,請讓我和爸爸今生的緣分長一點,再長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