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裕森 唐建東 王柏峰 洪詩坤 周傳馨

古時福建雖與中原腹地相距遙遠，但自晉唐以來，南漸的中原文化和閩越文化相融衍生。宋元時期，福建東南沿海地區(qū)以開放的姿態(tài)對待外來文化，衍生出了豐富多彩的民間習俗。這些民俗，溝通著物質(zhì)與精神、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并在潛移默化中影響和制約著人們的意識和行為。

吳天五月水悠悠，極目煙云靜不收。

拾翠有人盧女艷，弄潮幾部阿童游。

珠簾枕簟芙蓉浦，畫槳琴箏笮艋舟。

擬向龍樓窺殿腳，可憐江北海西頭。

——唐·陳子龍《五日》

土著民俗一度自成體系

考古發(fā)掘表明，早在距今約4萬年前至8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就有古人類生活在閩南漳州一帶。距今4000年前至7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存，福建各地都有發(fā)現(xiàn)。新石器時代晚期福建先民已進入父系氏族社會。如生活在閩江下游的“曇石山人”，合群而居，有簡單的語言，用石斧、石鋤、石鐮等工具進行粗放的農(nóng)作，用石錛、石刀和蚌刀、陶網(wǎng)墜等工具進行漁獵和采集；有了簡單的手工勞動技術(shù)，能制作出相當精巧的陶器，并具備原始的紡織技術(shù)；在葬俗上，實行掘地而葬，有公共墓地，一般為單人葬，極個別為男女合葬，男子仰身直肢，女子側(cè)身屈膝，有石器、陶器等隨葬品，說明已經(jīng)有了靈魂不死的觀念。還有拔牙習俗，反映了原始巫術(shù)。

距今三四千年前的武夷山土著居民已經(jīng)進入銅石并用時代，他們習于水性，擅長行舟，工于紡織。在宗教信仰上，他們奉龜為神話中的水母而加以崇拜。在葬俗上，實行懸棺葬，即死后將尸體安放于船形棺木內(nèi)，再放置在人跡罕至的懸崖峭壁上，祈求死者靈魂早日升天。上古三代時，福建境內(nèi)至少居住著7支互不相屬的土著部族，古文獻稱之為“七閩”。春秋末，楚滅越國，部分越人遁入福建，史稱這個時期的福建土著為“閩越”，他們喜歡傍水而居，習于水斗，善于用舟，最重要的習俗是以蛇為圖騰、斷發(fā)紋身，盛行原始巫術(shù)?！墩f文解字》在解釋“閩”字時說：“閩，東南越，蛇種?！彼^“蛇種”，意謂閩越人以蛇為先祖，反映他們對蛇的圖騰崇拜。在相當長時期內(nèi)，這種崇拜一直存在于閩越族的后裔中。如閩侯疍民，直至清末仍“自稱蛇種”，并不諱言。他們在宮廟中畫塑蛇的形象，定時祭祀。在船舶上放一條蛇，名叫“木龍”，祈求蛇保佑行船平安，若見蛇離船而去，則以為不祥之兆。清代，福州一帶疍民婦女，發(fā)髻上多插著昂首狀蛇形銀簪，其寓意亦為不忘始祖。

閩越人流行斷發(fā)紋身的習俗，《漢書·嚴助傳》說：“（閩）越，方外之地，劗發(fā)紋身之民也。”這實際是原始巫術(shù)的“模仿術(shù)”，剪去頭發(fā)、在身上紋上蛇的圖案，用以嚇走水怪。如《說苑·奉使》所稱：越人“劗發(fā)紋身，燦爛成章，以象龍子者，將避水神。”在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閩越族的后裔一直保留著斷發(fā)紋身的習俗。越巫在秦漢時名揚天下，漢武帝也深信不疑。他下令在皇宮中建越祝祠，設(shè)越巫，用越人的“雞卜”，祈求長壽。

與中原文明逐漸融合

秦代漢初，中央政府雖然在福建設(shè)立閩中郡和閩越國，但由于均實行“以閩治閩”的方略，所以漢文化在福建尚未有大的影響。西漢元封十年（公元前110年），漢武帝派兵滅亡閩越國，為絕后患，模仿秦遷六國貴族于咸陽的策略，把閩越族的貴族、官吏、軍隊以及部分百姓強制遷往江淮一帶?！妒酚洝|越列傳》載：“東越狹多阻，閩越悍，數(shù)反覆，詔軍吏皆將其民徙處江淮間，東越地遂虛?！睗h武帝的遷民政策，給福建社會帶來嚴重后果，盡管尚有一部分閩越人隱遁于山林湖泊之間，終因人口銳減，使原來就不發(fā)達的福建經(jīng)濟文化愈加落后。漢代以后，中原漢文化逐漸向東南沿海擴展。三國時，孫吳據(jù)有江東，以福建為后方基地，故重視對福建的治理和開發(fā)。孫吳政權(quán)多次出兵福建，對山越采取軍事鎮(zhèn)壓政策，“強者為兵，羸者補戶?！崩^而在福建設(shè)置建安郡和建安、南平、漢興、建平、閩侯五縣，后在侯官設(shè)立典船校尉；在霞浦設(shè)立溫麻船屯。孫吳政權(quán)除了在福建駐扎軍隊，派遣官吏治理外，還將許多罪犯流放于福建，同時也有一些士民避禍閩中，從此，揭開漢文化大規(guī)模傳入福建的序幕。西晉至五代，大量中原漢人不斷向東南沿海遷徙。隨著漢人大批入閩，漢文化在福建自北向南迅速傳播，漢族的生產(chǎn)習俗、生活習俗、人生禮儀、歲時節(jié)慶、宗教信仰等民俗逐漸取代土著民俗而占主導地位。同時，一些漢族與土著通婚，閩越族的一些習俗也沉淀下來，成為福建民俗的重要組成部分。

到了宋代，福建文化在繁榮昌盛之時，逐漸形成地方特色。在民俗方面，一方面由于古代福建交通閉塞，各個區(qū)域之間交往不多，處于相對隔絕狀態(tài)，因而為古文化的保存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許多中原古文化已在其發(fā)源地逐漸式微甚至湮沒，而在福建卻被較完整地保存下來。在福建舊志書中，有關(guān)福建民俗“隆古”、“近古”、“猶有古意”之類的記載隨處可見。以傳統(tǒng)歲時節(jié)慶為例，志載：“風化所被，古意猶存。至如歲時節(jié)序之相沿，大抵今昔不殊?！保ㄇ濉た滴酢读_源縣志》卷3《俗尚》）另一方面，由于福建海岸線曲折，有許多天然良港，因此海上貿(mào)易發(fā)達。宋元時期，泉州港一度成為世界最大的貿(mào)易港之一，從而帶動福建沿海地區(qū)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百姓商品意識較強，富有冒險性格和開拓精神，對外來文化和民俗采取較寬容的態(tài)度。這種情況與內(nèi)地人民的淳樸、守成和不輕易冒險的民風形成強烈反差。

民俗事象豐富多彩

福建民俗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背景和氛圍中形成的，所以具有中國傳統(tǒng)民俗的一般特征。同時，它又是在福建這個特定的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歷史文化等條件下逐漸形成并發(fā)展起來的，因此在許多方面必然帶有顯著的地方特色。

福建民俗的構(gòu)成是多源的，主要有四個來源：

其一，秦漢以前的原始土著民俗。福建原始土著居民在秦漢之前有著自成體系的民俗，秦漢以后，閩越族與漢族逐漸融合。唐朝人丁儒在《歸閑詩二十韻》（其二）對唐前期閩南地區(qū)民族融合的情況作過這樣的描述：“漳北遙開郡，泉南久罷屯。歸尋初旅寓，喜作舊鄉(xiāng)鄰。……土音今聽慣，民俗始知淳?！o國來諸屬，于茲締六親。追隨情語好，問饋歲時頻。相訪朝和夕，渾忘越與秦。……呼童多種植，長是此方人。”（清·康熙《漳州府志》卷29《藝文》）閩越族的部分習俗成為歷史遺跡，還有部分民俗卻沉淀傳承下來，成為福建民俗的重要組成部分，深刻影響著福建其它民俗。

其二，漢族民俗。漢代以后，中原漢族不斷南遷，帶來了漢族的民俗，并逐漸成為福建民俗的主體。志稱：五代時，閩北多為江北避亂之民，所以“備五方之俗”（《八閩通志》卷3《地理》），閩西也“由唐歷宋，風聲氣習，頗類中州。”（陳一新《贍學田碑》轉(zhuǎn)引民國《長汀縣志》卷17《禮俗志》）福建民俗中無論是生產(chǎn)習俗、生活習俗，還是人生禮儀、歲時節(jié)慶，以及民間信仰和崇拜等，都與中國傳統(tǒng)民俗一脈相承。

其三，少數(shù)民族習俗。福建是畬族的主要聚居地，畬族具有濃郁民族風格的習俗是福建民俗的重要組成部分。元代蒙古族和清代滿族的一些習俗也沉淀在福建民俗中。

其四，外國民俗。宋元時期，泉州為世界著名港口，對外貿(mào)易繁榮。大批阿拉伯人、波斯人到泉州經(jīng)商，其中一部分人定居泉州，府志載：“胡賈航海踵至，其富者貲累巨萬，列居郡城?！保ㄇ濉す饩w《泉州府志》卷75《拾遺》上）他們有自己的學校——“番學”，信仰伊斯蘭教，保留本民族的傳統(tǒng)習俗。這些外來民族雖然后來基本上與漢族融合，但一些特殊習俗卻保留下來，成為福建民俗的一部分。元代、明代和近代，隨著基督教的傳入，歐洲的一些民俗也傳入福建。特別是近代以來，福建民俗受外國民俗的影響日益明顯。

福建漢人的祖籍大多是中原地區(qū)，由于他們?nèi)腴}的時間前后相差數(shù)百年甚至上千年，以致所帶來的中原漢語也存在著較大的差異；入閩后，又因與當?shù)赝林用竦娜诤铣潭炔煌?，加上地區(qū)間交通不便、往來不多等原因，逐漸形成許多不能相互通話的方言區(qū)。連城、清流、大田等山區(qū)縣，竟然沒有本縣通用的方言，甚至相鄰的鄉(xiāng)村不能進行語言交流。福建方言以紛繁復雜著稱于世，在中國八大方言中，除了湘方言外，其它七大方言均有在福建的不同地區(qū)流行。

語言是文化的主要載體，地區(qū)的文化特色，往往在語言上得到體現(xiàn)。民俗也因不同的方言區(qū)而存在著差異。以民間信仰為例。臨水夫人和五帝的信仰主要在以福州為中心的閩東方言區(qū)內(nèi)流行，媽祖的信仰中心在興化方言區(qū)，王爺、保生大帝的信仰主要流行于閩南方言區(qū)，扣冰古佛信仰主要流行于閩北方言區(qū)，定光古佛信仰主要流行于閩客方言區(qū)等。

娛樂性與神秘性并存

民俗是人民群眾在長期的社會生產(chǎn)和生活中逐漸形成的，其一般的內(nèi)容與形式，對絕大多數(shù)社會成員來說，具有無形的約束力，即所謂“約定俗成”。但在具體的民俗活動中，在操作上并非整齊劃一的，有著一定的可塑性，一般可繁可簡，人們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與可能進行取舍選擇。福建民俗繁簡程度的差別相當大，一般說來，經(jīng)濟比較發(fā)達的地區(qū)，各種儀禮比經(jīng)濟不發(fā)達的地區(qū)繁縟，達官貴人、富豪之家比貧窮之家講究排場。以婚喪喜慶為例：自唐至清，“六禮”作為基本的婚姻禮俗普遍為百姓所接受，但在具體操作過程中差別很大，達官貴人、富豪之家嚴格遵循“六禮”，儀禮繁瑣。而平民百姓則不那么嚴格，往往將納采和問名合而為一，將納征和請期合而為一，同時簡化迎親禮節(jié)。貧窮之家的婚禮則更加簡化，甚至在除夕之夜草草合房者也大有人在。又如福建絕大多數(shù)地方盛行厚葬之俗，閩南地區(qū)更甚，俚語有“生在蘇杭，死在閩南”之說。但閩南地區(qū)的不同市縣，或同一市縣的不同鄉(xiāng)村、同一鄉(xiāng)村的不同人家，喪葬禮俗的繁簡程度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又如壽誕，富貴之家除了大擺宴席，祝壽請客外，還要演戲助興。而尋常百姓之家無力大操大辦，貧窮之家更不敢奢望舉行壽誕之禮，能煮碗壽面招待客人就算不錯了，不少人甚至終生沒做過一次壽誕。類似的情況在福建的民俗中普遍存在。

自古以來，福建的宗教信仰特別發(fā)達，史稱：“其俗信鬼尚祀，重浮屠之教?！保ā端问贰肪?9《地理志》）志書亦載：“閩俗好巫尚鬼，祠廟寄閭閻山野，在在有之。”（《八閩通志》卷58《祠廟》）福建民間所奉祀的神靈十分繁雜，既有閩越族和其他土著民族殘存下來的鬼神，又有從中原傳入的漢民族所奉祀的各種神靈，還有從印度、中東、歐洲等傳入的神靈。特別是福建民眾所創(chuàng)造的神靈數(shù)量十分驚人，他們需要什么就創(chuàng)造什么，帶有任意性和實用性。不但神話傳說中的人物（如盤古、女媧、西王母、彭祖等）、古典小說中的角色（如齊天大圣、豬八戒、通天教主、姜子牙、八仙、四海龍王等）被奉為神靈，而且?guī)r石、老樹、花草、枯骨、家禽家畜、泥土、家具等也會成為崇拜對象，只要需要，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崇拜對象，不受限制，其隨意性是中國其它地區(qū)所不能比擬的?？傊＝ň硟?nèi)的神鬼幾乎無處不有，充斥于天上、人間和地府，構(gòu)成了十分龐雜的神鬼體系。發(fā)達的宗教信仰深刻地影響著福建民俗的各個方面，使生產(chǎn)習俗、生活習俗、人生禮儀、歲時節(jié)慶等都附帶了各種祭祀活動和禁忌，不同程度地染上神秘的色彩。

由封閉到開放，由沖突到融合。大到一個民族的民俗，小到一個鄉(xiāng)村的民俗，最初都是封閉和保守的，都自以為最好，而拒絕向其他民族、其它地區(qū)學習，即具有排他性。隨著民族之間、地區(qū)之間交往和交流不斷增多、加強，封閉的格局被打破。

福建民俗具有輻射范圍廣的特點，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方面：一是明清時期，以閩南人為主的福建人大批渡過臺灣海峽，移居臺灣島，閩南的民俗幾乎全盤移植到臺灣，成為臺灣民俗的主體；二是明代以后，閩人移民東南亞一些國家和地區(qū)，帶去福建民俗，不同程度影響了居住國的民俗；三是福建民俗還輻射影響到琉球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