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燕麗
1998年張秉權先生主編的香港劇作選,以“煙花過后”作為題引①,表明了“后九七”的創(chuàng)作傾向,總體上說是回歸香港的現實問題?!动傆昕窬印芳俣诉B續(xù)雨天使人郁悶的特殊情境,關注典型港派中青年的生活和思想狀態(tài),在真與假、情與欲、道德與放縱的模糊界限之間,做了一場人生和人性的實驗,契訶夫式的有點無奈、有點絕望,又有所感悟、有所希望,關切的是香港人的精神出路?!稁熌膛畾⑹帧逢P注香港小民的生存實況,以現實主義的態(tài)度觸及香港回歸后的民生問題,被稱為拉開了“九八金融風暴戲劇”的序幕,從“幻夢”和“喧囂”回歸“人本”的吶喊。《專業(yè)社團》以黑社會組織作為表現對象,影射劇團以至各種社會組織及一切建制,肯定個人面對既定的社會結構,堅持個體自主性的一種世態(tài)道德?!俄f純在威斯堡的快樂旅程》以旅游的姿態(tài)和視角講述很直觀的香港故事,其實是從小居住和成長在這個城市者,有一天竟背起背包,走進“我城”的大街小巷觀光游覽,以此觀照和思索香港人的本土面貌、本土情懷和本土身份等問題?!兜慢g與慈禧》放在中西碰撞和較量的背景下,以虛構的慈禧和清宮形象,中西二元化的對比映襯,真實地寫出中國傳統的沉重與落伍,清政府的痼疾與癥候,以人性在封閉制度下的磨難、壓抑與扭曲,顯示中國政治改革的刻不容緩。這是身處香港回歸當口的南來劇作家的深刻洞察。《早安,都市!》關注不同時期從大陸南來香港的移民,如何帶著大傳統和小傳統的精華與糟粕,與香港本地出生的一代之間的代溝與斷裂,特別借助某些世俗節(jié)慶和祭儀側面刻畫一家人(包括親朋)錯綜復雜的矛盾與情結?!?2A》刻畫一對平凡母子的心事,透過他們的真情實感,表現香港人在千回百轉之后,又重新回歸對家庭與愛心價值的一份執(zhí)著。以上劇作的眾多角色同樣都面對身份的危機,這種危機在劇中并沒有被厘清,而是到了最后反而比開始時更為復雜和模糊??梢姡貧w后香港話劇的探索已從身份的叩問回到人性的叩問;從“大歷史”回到“小人物”,從堂皇的“大論述”回到充滿瑕疵的具體人性,這是香港回歸后話劇的現實關懷,也是一種藝術本體的回歸。
一、現實關懷
香港回歸后民生是頭等大事,又恰逢1998年的金融風暴。詹瑞文、甑詠蓓的《師奶女殺手》直接關切香港小民的生存問題,為“九八金融風暴戲劇”打開了序幕。②劇中人物梁師奶和便利店小伙子,飽受失業(yè)和股市、樓市崩潰的影響,終日徘徊在虛幻和現實之間,頻臨自殺,終至峰回路轉,竭力尋找生存的樂觀法門。這在香港經濟低迷、生活迫人的時期具有典型性。
梁師奶被一直以來象征著香港輕工業(yè)繁榮的制衣廠解雇,但猶如一向以來奮發(fā)圖強的香港人一樣,她馬上找尋其他工作,快餐店、茶樓服務員,甚至街頭派傳單,其間不斷穿插虛幻的發(fā)財大夢,以及“女殺手”嫉惡如仇、劫富濟貧的悲壯情景,但現實中屢遭解雇和身心創(chuàng)傷(丈夫把她肢解拍賣的想象),憂心忡忡地看銀行存折,終日穿梭在公司之間失魂落魄地求職,乃至失控地說粗話,實為彼時社會悲酸的縮影。小人物夢想超越平凡和困窘,中獎中馬的發(fā)達狂想,希望藉著金融股票和樓宇炒賣而暴得大富,劇作對此種種心理亦有所嘲諷,但更多的是對在經濟泡沫中浮沉的小人物充滿同情,對走投無路而異想天開的人物個性入木刻畫。主角梁師奶假定是一位48歲不會英文也不會普通話的本地婦女,這跟現代化的香港存在反差,而表現出經濟轉型帶給人們空前的壓力,把許多落伍的人(尤其是中老年人)無情淘汰的現實。配角便利店的小伙子善良、樂觀,他的追夢行動較為貼近現實,如用便利店貨品擺成世界地圖,以及努力工作攢錢去歐洲旅行,寥寥數筆勾畫出平凡人物的世界視野;劇末他對梁師奶這位無助婦女的幫助與影響,在絕望中透露出希望的信息。而梁師奶剪爛“女殺手”臉罩,正視現實,亦表明從“幻夢”回歸“人本”。③
話劇藝術反映現實生活、表達民眾心聲,看似老調重彈,但放在“九七”煙花過后,金融風暴突然來襲的1998年,則體現了藝術家的良知和勇氣。用藝術說真話,站在小民的立場觀照現實的膽識與價值取向,正是香港話劇優(yōu)秀的現實主義傳統燦然復現。劇評人佛琳認為:“《師奶女殺手》可能是九八年第一出全面以經濟蕭條、民生不景為主題的戲劇,也是劇場組合最貼近社會、貼近生活的創(chuàng)作?!雹軓埍鼨嘞壬u價該劇是“與經濟脈搏同步的舞臺劇,以富于時代感而引起共鳴”。⑤
二、反思現代社會建制
梁偉杰的《專業(yè)社團》以犯罪組織為題材,諷刺將組織軀殼、行政科層和空洞口號置于實質的工作內容之上。劇中出現最多的話是:我們殺人好專業(yè),是香港最大專業(yè)組織,不是業(yè)余團體,不是興趣小組,我們是講求合作性、信任同技巧的專業(yè)社團!但劇作主角L在序幕最后一句話卻是:(冷冷地)“講這么多干什么,殺到人沒有??!”劇中的L即使不能在組織內扶搖直上,亦始終沒有接受它的游戲規(guī)則,因此,該劇的批判性不僅在于寫出行政主導社會中意義空間和活力的消解,更在于肯定L的選擇,他甚至在序幕一場戲中殺死這系統的既得利益和保護者李先生。劇評人楊慧儀在《評<專業(yè)劇團>》一文中分析:該劇的道德性不在于否定殺人搶劫、甚至奸淫虜掠的絕對性道德觀,而在于肯定個人面對既定的社會結構和意識形態(tài),不因循自保、堅持個體自主性的一種世態(tài)道德;它處理的不是一勞永逸的超驗性道德問題,而是入世的、可能更復雜的位置性政治道德。⑥張秉權先生在序言中也指出:香港目前已是一個愈來愈制度化的社會,這里提出來的超越了戲劇情境的問題,很值得我們深思。具體地說,《專業(yè)社團》提出了“在朝上爬的集體向往中,人怎能保持真正的自己這重大問題”。愈來愈制度化的社會最可怕的結果是把活生生的人異化,規(guī)矩、程序、會議、計劃、合作……但卻沒有實質作為,人的生命力因此被消磨殆盡,人際關系卻因此日趨對峙和緊張化。而那些生命不被異化的人則面臨著被邊緣化。⑦而且這種情況普遍發(fā)生在現代社會建制的各方面。
正如布萊希特的辯證戲劇對生活采取批判態(tài)度,當代的理性藝術,也必須對現行的社會制度保持一段批判距離……人作為具有自主性的生命主體,必須選擇究竟留在游戲之內遵守規(guī)則以求扶搖直上,還是棄船另創(chuàng)新天地,甚至試圖改變這環(huán)境。布萊希特在1930年代就指出:藝術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被限制于制度容許的尺度內,而這制度又非偶然、獨立存在的,而是更大的、更全面的、哈貝馬斯(Jurgen Habermas)說的以金錢和官僚主導的社會系統之內的一環(huán),這制度容許的藝術作品,難以對社會作出根本性的批判,往往只能對這種社會制度下,所遭遇到的生活中的困擾和不平等發(fā)出呻吟性而非反抗性、甚至搔不著癢處的聲音。這種環(huán)境下產生的,是一種被閹割的藝術,不能履行藝術其中一項重要功能:提供建制以外的視野,審視現行建制下的生活。⑧
三、“我城”意識
1998年陳炳釗的《韋純在威斯堡的快樂旅程》講述一個香港人在香港旅行的故事?;貧w前陳炳釗的劇作對于香港的歷史和記憶多有探索,如《萬福一千年》、《香港考古故事之飛飛飛》《飛吧!臨流鳥,飛吧!》,到了1997年底的《快感生活》,1998年的《韋純在威斯堡的快樂旅程》(Vision Invisible),香港一如既往是貫穿的母題。所不同的是,陳炳釗從關注過去,到表現當下的香港,以至想象了一段時光之旅,藉此探索一條通向未來的路?!俄f純在威斯堡的快樂旅程》獨特的劇場構思,在于以旅游的姿態(tài)和視角講述很直觀的香港故事,其實是從小居住和成長在這個城市者,有一天竟背起背包,走進“我城”的大街小巷觀光游覽,以此觀照和思索香港人的本土面貌、本土情懷和本土身份等問題。旅程是一個全新的視角,熟視無睹的居民以旅者陌生化的眼光重新審視香港,“我城”呈現出既熟悉又陌生的異常面目,別具意味與魅力。如第八場釵帶領的旅行團夸張地把尋常的百姓生活都變成景點,盡顯“V城是一個街道之城,除了街道,根本沒有其他地方,更沒有名勝古跡……在V城的街道上,沒有一件事情不為人所注視,但沒有一件事情得到大多數人的留意”的特點與悖論;同時也盡顯旅游工業(yè)的霸道與荒謬。
作為一個戲劇的故事情節(jié),有頭有尾相當完整,由收拾行李告別母親開始,乘上航機,游歷了不同時代、不同空間的V城,最后尋找回家的路,飛機降落在1998年尚未完成的新機場。實際上,旅程的出發(fā)點也是目的地,透過母親及其韋純的四封信,使旅者既身臨其境又若即若離,重新閱歷這個本該熟悉又變得陌生的城市。這四封信乃是香港作家董啟章的手筆,其《V城繁勝錄》亦是與陳炳釗互動合作的成果。在這個清晰的旅行主線之中插入的角色與片段,如陳錦樂的錄像和彼得小話所扮演的敘事者,錄像與演出的互動效果等,以及水晶球作為導引道具,使香港幻化出萬華鏡像,變身為V城無數,戲劇也因此產生了繁復多層的結構。而敘事人彼得兼具故事敘事者與劇中小丑(Joker)的雙重角色,既因間離而產生理性觀照,又貫穿首尾為該劇帶來一種宿命的況味。同時,在舞臺上創(chuàng)造的亦是一個真實而虛擬的旅程:主角韋純一分為四,角色又彼此不斷拆散、互換,因此劇場內的時間與空間可以輕易挪移、錯置,達成重疊互襯的效果。韋純始終進不了V城的中心,他(她)迷失了,“但在迷失之中,我竟然有回家的感覺”。究竟是V城根本沒有中心,抑或是韋純“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可見,這個旅行是獨特的,又是荒謬而親切的,情懷是剪不斷理還亂。在“縱橫交錯,沒有主線”的城,借用錄像,借用韋純的經驗,拉開一段距離重新審視生活、審視自己,原來熟悉的一切因陌生化而更顯其真或其幻?劇作似乎給人亦真亦幻的感覺,在千回百轉之后,身份的模糊依然,V城的混沌依然。劇作處理香港人的本土面貌、本土情懷、本土身份等問題,但“處理既見趣味,又加強了真實與虛幻難辨的意旨”。⑨
根據陳炳釗先生《編劇的話》,這是一個不斷變化和成長的戲劇,由1998年構思初始,先后在東京、香港和臺北演出;收入張秉權先生主編《煙花過后——香港戲劇1998》一書的《韋純》,是1998年10月在香港演出的版本,屬于第二階段的創(chuàng)作,結構和題旨已然逐步成形;至2000年往北歐巡回,最后2000年4月再回到香港,在元朗劇院重演,演出一直在變,不單結構在變,連主題方向也一直在挪移轉動?!啊f純一直在我的生活舞臺的中央徘徊不舍,成為我這個階段眺望遠景的一個窗子,能夠與一個作品相處這么一段頗長的時光,強烈地讓我感到無比的滿足:我是一個作者,一個守候著的人,一個戀人”⑩;“后九七的身份議題的延續(xù),以及我對形而上時間的思索,在演出里若隱若現,虛實相交,推動著《韋純》走上一段又一段快樂旅程”。{11}可見編導陳炳釗對于該劇的全心投入,不僅僅是創(chuàng)作一個劇作,而是“后九七”時代認識本土和自我的一個心結,一個付諸藝術的美學行動。
四、中西匯通的歷史想象
1998年何冀平創(chuàng)作的《德齡與慈禧》表現“健全人性在閉固制度下的磨難、壓抑與扭曲”。{12}清宮戲流行不已,然而所謂“戲”,未必是真正的“歷史”,主要是現代人用來表達思想和感情的,具體就反映在作家對于歷史自己的說法和心靈的投注。那么戲與其說講述的是歷史,不如說是創(chuàng)作者(現代人)心靈中對于歷史的理解、詮釋、想象甚至期望。圍繞慈禧與光緒、保守與維新的一段歷史,更常常吸引今人去重新詮釋,這尤其是香港話劇版的《德齡與慈禧》所要做的。該劇突出清室頻臨崩潰前的悶局,慈禧、光緒以及整個清宮最后一段歲月,以至作為中國封建帝制最后一個朝代,必有一番最后的曲折與掙扎。劇作演繹“二百年陳腐之地的千重百結”(第九場,光緒語),其實何止二百年,而是自封建帝制以來傳統文化的千重百結,如此沉重的中國歷史與宮廷斗爭,劇作卻以舉重若輕的方式,從人性的角度對歷史人物重新演繹,于是內容上時而閃現微弱的清新與輝煌,藝術上時見幽默與詩情,就連慈禧這個專制時代的符號性人物也有了較為可愛的一面,也許這是現代人(香港人)膈著百年歷史較能承受的中華之沉重。該劇光緒帝保持力主維新而為清宮所囚的悲劇形象;隆裕、李蓮英等輩為一己之利益,成為維新最大的絆腳石,以及新女性德齡等最直接的對立面;慈禧的形象比歷史上真實的慈禧,更為立體也更見風采,這寄托了劇作者對于最高權位者的無限期望,希望他們無論何時何地銳意革新,給中國帶來一線新的曙光。因此全劇最富詩情的場面應是第九場光緒對慈禧痛陳國勢,乞求維新,而慈禧還是不允,竟把奏折摔在地上。此后光緒在德齡面前悵然羨慕鳥兒高飛的一段,成為劇作最動人心魄的主旋律:
德齡:您在看什么?
光緒:(茫然)看——鳥兒,它們飛得真高。
德齡:這么高的宮墻,它們一樣飛進飛出。
光緒:因為它們有翅膀。
德齡:圣經上說,只要有志向,人也能長上翅膀。
光緒:(苦笑)你真天真?!獅13}
人不如鳥,因為失去了高飛的自由和能力。人的不能高飛不是主觀上不努力,而是客觀環(huán)境所限制,是人與人之間的互相牽制,以至于最后同歸于盡,這就是中國近代史的悲劇。但該劇從人性、人道的角度出發(fā),刻畫慈禧不僅是個“政治人”,而且是個“有情人”。如著意渲染慈禧與榮祿的難圓之情,以及慈禧與德齡幾番爭拗之后,終成忘年之交等,依此情節(jié)邏輯第十二場應是全劇的最高潮。德齡被放在時代矛盾、宮廷矛盾的風口浪尖上,她有膽有識甘冒生命危險,乘向慈禧拜壽的機會,獻上已被擲下的維新奏折;而由于隆裕和李蓮英的故意安排,恰在此時報上榮祿猝死的消息,于是德齡生死,系于慈禧一念之間。兩相夾擊,劇情突轉,慈禧接受了維新奏折,德齡終于脫險。顯然何冀平寫的不完全是歷史,而是放在中西碰撞和較量的背景下,以虛構的慈禧和德齡形象,中西二元化的對比映襯,真實地寫出中國傳統的沉重與落伍,清政府的腐敗和老朽,人性在閉固制度下的壓抑與扭曲,顯示中國政治改革的刻不容緩。猶如“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的現代化訴求,中國人追求“現代化”已有百多年,除了制度層面的,更根本的是人性層面的,若不求人性解放,一切“現代化”也不過是空話。姚克先生1942年寫于上海,1950年代在香港演出的《清宮怨》,亦是把清朝波詭云譎的政治斗爭只作為背景,光緒和珍妃爭取愛情自由、實現生命價值成為劇作的最高行動,因為文藝作品最震撼人心的是對“人”本身的注目和審視。有人批評《德齡與慈禧》中寫的不是真慈禧,而是假慈禧,或是過分可愛的慈禧,而時代變化系于少數人的生死轉念之間,亦難免把歷史簡單化。這樣的批評自有道理,但作為戲劇又何妨呢?該劇恰恰代表香港演繹清宮戲的特色,重在傳達新與舊的沖突,中與西的匯通,并以小劇場的虛擬和超脫,帶來豐富的新意和聯想。
同年,李棫基(Veronica Needa)的《真面目》(Face)講述混淆身份的歸屬問題,代表“混血兒”這種特殊人群講出自己的心聲:應該怎樣去面對這個特殊身份。這在回歸后的國際大都市香港,甚至全球化時代的世界處處,確實是個問題。劇作開場表明創(chuàng)作的緣起, “以創(chuàng)作去講我同我祖先的故事”,是一種非常獨特的個人敘事。第二場自報家門:我是香港出生。我媽媽是個歐亞混血兒,我的英國血統來自英國北部,因為我外公,我的中國血統來自香港,我外婆是個中國孤兒,被一個歐亞混血兒收養(yǎng),嫁給一個英籍男子。我阿公可能來自敘利亞的大馬氏革,當年法國的托管區(qū),我的日本血統來自我阿婆,她的家鄉(xiāng)可能是日本橫濱。我爸爸出生于上海,他是個騎師冠軍。厘清了復雜的家族系譜,劇作說:“我無條件地愛我爸爸”,因為“異族通婚全世界都有,香港的歐亞混血兒,個個的背景都不同,這是一些不稀奇的現象”。{14}混血的現實造成生活和生命的混雜與豐富,如家里有很多中國物件,阿婆的長衫、針黹、頭釵,以及粵語大戲。每天吃三次晚飯,阿婆和媛姐(女傭)的中國菜,爹地的西餐,媽媽什么都吃,把剩飯剩菜都吃了?!拔摇辈粌H很喜歡吃媛姐做的中國糕點小吃,還看了好多中國大戲,聽好多中國音樂、民間歌曲,“我”最喜歡中國劍術、太極拳和京劇,“不知不覺,大戲同太極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15}“我”小時候至少有“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是阿婆和香港的中國文化世界,另一個是英文學校的西式教育,來自不同種族的同學,只會講一點點廣東話。第四場開宗明義:“這個就是我的香港。好多與你的沒有分別”;“我分擔我爸爸的痛苦,無條件地愛護他,接受他”。{16}劇作一再強調無條件的愛與接受。第五場講述“我”自己的故事,是全劇的高潮?!爱敃r香港仍然是英國殖民地,我父母的夢想是將我送去英國落地生根。有一部分的中國人不覺得香港是他們永遠的家鄉(xiāng)?!眥17}在英國“我”必須學習怎樣成為一個“英國人”,講英文和英國人一樣,外表也象個西洋人,不過“我”的行為舉止跟英國人還是有好大分別。“我”很努力去適應英國的社會文化,幾乎忘記自己的本來面目,“有一段時間,我才能重新組織我自己的身體”,{18}“但是我又開始覺得對中國文化的追求愈來愈強,我好想回香港,世事就是這么奇妙”。{19}回到香港,看到中英劇團的戲劇表演,中國人與英國人一起合作,又講中文又講英文,“我”深深感動:“我同那些海外的華人恰恰相反,人們覺得他們是中國人,但是他們就不是這樣想。而我覺得我不是西人,但是人們又很難看出這一點。我的臉遮住了我的身份?!眥20}在此看似相反的現象,其實是相同的問題,所有漂流的人主觀上都需要“落地生根”,但客觀上都很難做到?!拔沂冀K覺得好矛盾,這一分鐘我好有歸屬感,另一分鐘我就覺得被人排擠,好像這個地方我沒份?!眥21}劇中最富有象征性的是蝙蝠之喻:
蝙蝠如鼠又如禽,日棲古廟夜入林。
有誰知道蝙蝠苦,獸身藏著鳥兒心?
真面目在哪里?“曾經好清晰的一切,都變得好模糊”。劇末拆解一條龍,指出這中國人最熟悉的文化符號本來就是一個混雜不純的怪物。因此面對歷史的大轉折,“我”堅定地要以一片混亂的身份“繼續(xù)上路”。香港的歷史是由居港的每個人(包括華人、洋人、混血兒)組成的,曾經很多人甚至為了這個地方犧牲;然而“戰(zhàn)爭時代,歷史是由生命去創(chuàng)造;和平時代,歷史往往由文化去創(chuàng)造”{22},《真面目》是一個獨特的身份探索劇,講述華人以外的族群面對“九七”回歸的身份危機,一個“半唐番”“透過自己的身體去看自己的身份”,危機感特別尖銳。劇作者李棫基“努力穿透具體的過去,反省自身,認識自身”,《真面目》不但是個人的故事,也是歐亞混血兒族群以至香港的故事。劇作最后說:“我有一個夢想,就是人人都可以面對自己,面對世界,無論我們覺得自己的身份多么混亂,地位多么渺小,我們都可以講出自己的故事,并且知道有人會關心我們,無論我們到哪里,那里就是我們的家”。{23}這段話使人聯想起馬丁·路德·金1963年的著名演講《我有一個夢想》,只是馬丁·路德·金是為了黑人的民族平等發(fā)布宣言,李棫基是為了全球化時代所有移民的歸屬感發(fā)出呼吁。
《真面目》不僅是一個人的故事,也是一個族群的故事,甚至可以看作是香港的故事。劇評人茹國烈認為該劇可視為“九七前后這個混血城市大轉變下的小注腳”“隱約映照出這個地方的尊嚴和美”。{24}劇作雙語并用,又以粵語和英語兩個版本演出,更增添它在文化上的特別意義。從《德齡與慈禧》中西匯通的歷史想像,到《真面目》文化混血的個人敘事,我們看到中西匯通、文化混血成為香港話劇個人敘事與國族想象的普遍范式。
話劇具有現實性和探索性?!熬牌摺睙熁ㄟ^后,1998年的香港舞臺發(fā)生了什么變化,本文選取1998年最具代表性的幾個香港創(chuàng)作劇作為研究重點,通過文本分析,闡述從“大歷史”回到“小人物”的創(chuàng)作趨勢:關懷現實民生,反思社會建制,重構“我城”意識,中西匯通的歷史想象,混淆身份的歸屬問題,“后九七”劇作的路徑都從堂皇的“大論述”回到具體人性和日常生活,正視充滿瑕疵的人性,敘述生活的一點一滴,對于政治的敏感滲透到生活現實,不再停留于話語層面。這是香港回歸后話劇的現實關懷,也是一種藝術回歸和人文回歸。通過對歷史轉折時期作品的梳理和研究,有助于我們理解“后九七”香港的世相人心和根本訴求。
注釋:
①③⑤⑦⑨{14}{15}{16}{17}{18}{19}{20}{21}{22}{23}張秉權編:《煙花過后——香港戲劇1998》,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00年版,第12頁、第12頁、第11頁、第9頁、第283-284頁、第285頁、第290頁、第294頁、第294頁、第295-296頁、第295頁、第296頁、第297頁、第298頁。在部分注釋中,原文廣東話,筆者譯為普通話。
②有關“九八金融風暴戲劇”現象,詳見佛琳于1999年1月13日星島日報文化版的文章。
④佛琳:《為“九八金融風暴戲劇”打開序幕》,張秉權編:《煙花過后——香港話劇1998》,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00年版,第139頁。
⑥⑧楊慧儀:《評<專業(yè)社團>》,張秉權編:《煙花過后——香港話劇1998》,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00年版,第224頁、第223頁。
⑩{11}陳炳釗:《編劇的話》,見張秉權編:《煙花過后——香港話劇1998》,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00年版,第229頁。
{12}張秉權:《人性的壓抑與求伸》,張秉權編:《煙花過后——香港話劇1998》,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00年版,第517頁。
{13}何冀平:《德齡與慈禧》,張秉權編:《煙花過后——香港話劇1998》,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00年版,第480頁。
{24}茹國烈:《尊嚴和美》,見張秉權編:《煙花過后——香港話劇1998》,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2000年版,第324頁。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