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皮尼

我曾結(jié)識過許多上了年歲，但依舊容貌姣好的公爵夫人。我經(jīng)常在沙龍里遇到她們，她們向我講述過許多異乎尋常的隱私。

一天下午，在一座別墅的客廳里，我陪伴著這些公爵夫人中年歲最大、最美麗優(yōu)雅的一位。公爵夫人向我講述著她豐富的羅曼蒂克經(jīng)歷中的一段。然而，對于諸如此類的風流韻事，我早已了如指掌。我坦率地告訴她，我更樂意聽那些更曲折、更遙遠、更難以置信的故事。

公爵夫人落落大方，欣然同意，娓娓道來。

公爵夫人的秘密，這是公爵夫人最后的秘密，是她全部羅曼蒂克事件中最難以置信的。

這個秘密發(fā)生在公爵夫人二十二歲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那時，她是維也納最艷麗動人的女人。那天，一個老人登門拜訪，要求秘密地跟她談兩分鐘。當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老人對她說：“我有一個視若掌上明珠的女兒，現(xiàn)在身患重病，我必須賦予她生命和力量。因此，我到處奔波，以購買或借取的方式，尋求青春的年齡。如果您能借給我一年的青春，我將在您生命結(jié)束以前，逐步地、一天一天地歸還給您。比方說，您滿了二十二周歲的時候，不是進入二十三歲，而是跳過一年，直接進入二十四歲。您仍然風華正茂，絲毫不會察覺這一年齡上的跳躍。我以后將把這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每次兩天或三天，全部如數(shù)歸還給您，直到最后一天。這樣，當您衰老的時候，您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愿望，隨時再度獲得青春年華、重新享有失去的健康和美貌。我費了很大周折，總算籌借到了三年，但是，我還需要許多年。請把您的青春借給我一年吧，我保證您不會后悔！”

公爵夫人欣然同意了這個特殊要求。幾天以后，她比正常的情況多長了一歲，但幾乎誰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一直到四十歲，她都異?？旎畹厣钪?，根本不需要索回她儲蓄著的、有朝一日應(yīng)該歸還給她的一年。

那位老人給公爵夫人留下了一份合同，還有他的地址。他對她說，如果她希望得到一天或一個星期的青春的話，她必須至少提前一個月通知他。他向她許下了諾言，會在她希望的日子里獲得她的青春。

年過四十以后，公爵夫人的花容月貌逐漸消逝，她便回到城堡里隱居，一年只前往維也納兩三次。她事先向那個老人寫信，然后，既年輕又漂亮、好像只有二十三歲妙齡的她，便去參加宮廷舞會，光臨首都的沙龍，這使得那些知道公爵夫人的美麗風姿正在衰落的人們大吃一驚。

青春再現(xiàn)的前夕，是多么的激動人心?。∏耙惶焱砩?，公爵夫人猶如一朵凋謝的花兒，像往常那樣疲倦地熟睡了。翌日清晨，她蘇醒以后，卻仿佛一只剛剛學會飛翔的小鳥，輕松愉快地奔到穿衣鏡跟前，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消失殆盡了。她的身軀輕盈靈巧而又柔軟豐腴，頭發(fā)重新閃現(xiàn)出金黃色的熠熠光彩，嘴唇如此嬌艷紅潤，自己都恨不得發(fā)狂似的吻它。

在維也納，崇拜者們把公爵夫人團團圍住，發(fā)出驚奇的贊嘆。當歸還給她的青春期限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她便登上馬車，急匆匆地返回城堡，謝絕一切登門拜訪的客人。

一次，在公爵夫人重返維也納參加社交活動的時候，一個來自波希米亞的年輕公爵認識了她，如醉如癡地愛上了她。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闖進了公爵夫人城堡中的宅邸。他看到公爵夫人跟他在維也納大街上傾心相愛的女人是如此相像，但又如此難看和衰老的時候，頓時驚愕失色，幾乎昏厥過去。打那以后，再也沒有人能夠闖進她與世隔絕的生活。

最后一天開始，公爵夫人滿以為那三百 六十五天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她恣意地揮霍，經(jīng)常給那位神秘的老人寫信。有一次，她上他那兒去了，瞧見了他的一堆賬單。她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唯一跟他簽訂這類合同的人。他非常精確地記載著他的債務(wù)，準確無誤地按日子分批償還，為此又積欠下新的債務(wù)。當老人以銀行家才有的冷靜向公爵夫人宣布，他欠她的日子只剩下十一天了時，她的生活突然變得凄慘可怕。整整一年的時間里，她沒有給他寫信。她一度準備把這十一天饋贈給他算了，免得再痛苦地折磨自己。每次當青春曇花一現(xiàn)之后，她更黯然神傷：隨著歲月的流逝，她眼下的情況跟二十三歲時的距離越來越大了。

可公爵夫人無法抗拒它的誘惑。一個可憐的孤獨的老婆子，怎么能夠拒絕哪怕只有一兩天的美貌、愛情和歡樂呢？她需要被人寵愛，雖然只有一天的時間;她需要被人追求，哪怕只有一個鐘點;她需要幸福，盡管只有片刻的時光！

然而，公爵夫人賒給那老頭兒的日子快用完了，那筆債務(wù)即將永遠結(jié)束了，她能夠支配的青春的日子僅僅剩下一天了！這一天一旦消逝，她將最終成為垂暮的老婆子，眼睜睜地坐待死神的召喚?！拔覒?yīng)該在什么時候要求歸還這一天呢？我將用這一天做些什么呢？三年多來，我沒有再恢復(fù)過青春。在維也納，興許已經(jīng)沒有任何人再記得我，然而，我仍然需要一個戀人，一個全心全意地以火一般的激情愛慕我的戀人?？墒?，我不曉得如何做出抉擇。我沒有勇氣去花掉真正的‘最后一天，也不曉得應(yīng)該如何耗費這筆財富。但我發(fā)狂似的渴望把它揮霍殆盡……”

聽完公爵夫人的故事，我禁不住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不惜一切代價去安慰這位儀態(tài)優(yōu)雅的老婆子的愿望。我跪倒在她的腳下，跪倒在一位滿臉皺紋、身穿黑衣服的公爵夫人的腳下。我對她說，我要以遠遠勝過任何一位瘋狂的紳士的熱情來愛她;我用最甜蜜的話語請求她允許我，僅僅允許我一個人享受她的美妙青春的最后一天。

公爵夫人大為感動，對我許諾說，我將是她最后一個情人，但僅僅只有一天的緣分，而且是一個月以后。接下來的一個月顯得異常地漫長。我答應(yīng)在約定的那天以前，不再去見她。

翹首盼望的這一天終于來到了，夜幕也終于降臨了。我盡可能地穿戴打扮了一番，便懷著一顆激動不安的心，邁著遲疑不決的步子，朝那座別墅走去。我遠遠地瞧見，明亮的燈光照耀著別墅的窗戶，柵欄門敞開，陽臺上一朵朵碩大的花兒開得十分艷麗。我走進別墅，來到客廳，大廳里兩只奇異的燭臺上點燃著明燦燦的蠟燭。

我等待著。沒有任何人出來。整座別墅靜悄悄的。

我焦躁不安地等了約摸一個小時便再也耐不住性子了，走進了餐廳。餐桌上擺著兩副餐具、幾簇鮮花和豐盛的水果。越過餐廳，我在一扇房門前站住，這里該是公爵夫人的臥室。我在門上敲了兩三下，但是沒人應(yīng)聲。我鼓起勇氣，推開了門。房間里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到處是隨意亂扔的豪華服飾。公爵夫人身穿一件我從不曾看見過的最漂亮的衣服，仰面坐在穿衣鏡前的安樂椅上。我輕聲叫她，但她沒回答。我走上前去，用手輕輕碰了碰她，但她毫無反應(yīng)。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臉龐像往常一樣的蒼老、干瘦而又蒼白，表情像是受了驚嚇。

可憐的公爵夫人已經(jīng)死去了。她是坐在穿衣鏡前面，欣喜地期待著青春的再臨時，猝然去世的。我在她腳下的地板上撿起一封信。信中只有幾行字：尊敬的公爵夫人：請原諒我不能立即把我積欠您的最后一天青春歸還給您。這次，我沒能物色到像您一樣通情達理、信賴我的諾言的女人，沒能借到新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