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星航

雞叫頭遍的時候，天剛蒙蒙亮。

細雨依舊下個不停，它歇在樹梢，灑向屋頂，落到地面，沿著自然形成的縫隙向四周散去，靜靜的。

這里的深秋與眾不同，平整的馬路上少有行人，兩邊大都是三層樓房，外表略顯漂亮，里面卻有點空蕩蕩。秋葉垂?jié)M香樟樹，一經(jīng)風(fēng)吹雨灑，片片飄落地面。不太長的全勝河看不見船只，盡管它連接?xùn)|荊河，穿越漢江，流經(jīng)長江，匯入東海。遠處那些還沒來得及拆除的矮小房屋，朦朧中留下些許蒼涼，也留下一份念想。洪湖岸邊的村莊沒有狗吠，沒有汽笛，一切悄然無聲。

我們來這兒已三天，住在農(nóng)戶家，白天采訪，晚上寫作。趙伯的大兒子很早就起床了，他手拿行李箱，與我們簡單交代了幾句，騎上摩托車趕往車站。他是到新疆打工去的，已在外面漂泊了多年，小家也安在了南疆，最近忙里偷閑回來看望父母。我們囑咐他，在外既要賺錢，又要注意身體喲！他感激地點點頭。摩托車“騰”地打著了火，小趙騎到馬路上，走了幾步，他回過頭，望了望自己的樓房，顯出極復(fù)雜的眼神，猛一調(diào)頭，車疾馳而去。過年不回來了，郁郁的鄉(xiāng)愁、深深的情感只能埋藏在心底。這里的男勞力百分之七十都在外面打工，女的伴夫左右，家里只剩下爺爺奶奶帶著孩子。

此時，趙家后面的水塘里，八只鴨子悠閑地游著，塘里卷曲的荷葉早已枯落，灰白色的葉子慘淡地迎風(fēng)搖曳，裊裊婷婷的荷花似乎極為疲倦。秋天有了遠意，正等待著季節(jié)的更替?？梢韵胂笫⑾臅r節(jié)，這里曾經(jīng)奔放的荷花，優(yōu)雅的荷裙，那清新艷麗的花蕊恰似天邊的一抹彩虹，不由人記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

趙大娘正圍著灶臺忙碌著。典型的農(nóng)村土灶，伴隨著她不知度過了多少歲月。她不停地往灶里添著草腰子（也叫草把子），這些柴火就是稻草、棉梗等，好燒，火旺。煮飯時，先上猛火，待水快干時，用灶灰蓋住火勢，讓余火慢慢熄滅，這樣燒出的飯既熟又香，還結(jié)上一層鍋巴，這在城市餐館里可是奢侈品呢！昨天中午，兩位老人在門前的草垛上抽出四捆稻草，大娘用手三挽五彎地打纏，大伯則拿著一個竹搖把，不停地轉(zhuǎn)動手腕，往后退幾步，再往前走幾步，竹把“咯嘰咯嘰”地響著，稻草漸漸連成一個個草把子。那節(jié)奏簡單重復(fù)，但聽著聽著卻感覺有一種巨大的能量在釋放，有一種亙古的神曲在吟唱，更有一種悠遠的感懷在延續(xù)。

出于好奇，我問趙大娘，放著三層樓房不住，為何倚在矮小破舊的偏房里，她望著我說：“那是為兒子們蓋的，他們不在家，我們就在旁邊守著。每天從這路過，就像看見他們一樣。年歲大了，住進去留有老人的味道，還是給他們留著新鮮氣吧！”灶里的火很旺，柴火在里面噼啪著響，像是對大娘慈祥善良的鼓掌。灶火將大娘的臉照得通紅，墻上也映著她雖顯佝僂但卻高大的身影。

中午時分，雨停了，我們在從養(yǎng)雞場往回走的路上，看見了一所小學(xué)，整潔的校園，朗朗的讀書聲，但周圍的樹木很安靜，不見鳥雀歡叫。我忽然想起了兒時的記憶

我小時候住在學(xué)校，后面有一個花園，不是很大，但花很多，我卻叫不上名，反正春夏之交它們開得很鮮艷。那時，我有自己的獨特愛好——捉麻雀。

花園里有一些不太高的樹，經(jīng)常有麻雀歇在上面，嘰嘰喳喳，很是熱鬧。剛開始，我以為它們很小，不會飛太高，便躡手躡腳走過去，想一把抓住它。準知麻雀比你還精，離老遠，它就“嗖”的一聲跑了。飛到幾米遠處停下來，我便趕過去追，追呀追，它躲到草叢里，我一步上前，猛撲過去，它輕飄飄地又飛走了，老高老高地，好像專門氣我似的，在我頭頂盤旋幾圈后，又停在跟前的樹梢上，我那氣呀，真不打一處來。

后來，一位哥哥告訴我，看麻雀嘴的顏色，便可斷定是成鳥還是幼鳥，嘴尖烏黑的是成鳥，乳白色的是幼鳥。這下省了許多麻煩，只要是黑嘴的，哪怕使勁叫喚，我也懶得理它，對那些白嘴麻雀，我就盯住不放了。

炎熱的夏天，大人們都喜歡午睡，我卻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后面花園隱隱傳來麻雀清脆的叫聲，那是多大的吸引力啊！

我輕輕帶上門，來到百花盛開的小園，這里早已是鳥語花香。我悄悄巡視了一遍花園、樹梢、草叢，幾乎都是黑嘴麻雀，令我有點掃興。走啊走，看啊看，突然，一只白嘴麻雀從樹上跳到了地上，我欣喜若狂，快步上前，一把沒抓住。我毫不氣餒，緊追不放，它鉆進了草叢，這下我高興了。草叢里有許多枝藤，像蜘蛛網(wǎng)似的，麻雀可能無法逃脫了。我低著頭，彎著腰，雙手像捧物狀，慢慢走過去，扒開草叢，終于將一只可愛的乳白色嘴的小麻雀抓到手，那高興勁兒就別提了。

我用繩子系住麻雀的小腿，它在地上還鳴冤叫屈著呢！我喂它米飯，嫌米粒太硬，叫母親弄點軟的，母親還說看你怎么養(yǎng)活它。

為了將它喂飽喂大，我費了一番心思，找來一個紙盒，四周挖上小孑L，還配上一小瓶蓋水，除去它腿上的繩子，讓麻雀在里面自由自在地玩耍。每隔兩小時，我便將紙盒拿到太陽下曬曬，還放到花園里讓它聆聽同伴的叫喚。

入夜，我?guī)状纹鸫?，看它的狀態(tài)，米飯吃了多少，水喝了多少，睡不睡覺，是站著睡還是躺著睡？

第二天下午，我心愛的小麻雀不知怎么就不動彈了，撒手而去，我傷心極了。

再以后，我便抓不到麻雀了，不知是它們都長大了，還是已接到通知，花園危險，或者都撤了。

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弄清楚怎么只喂兩天它就走了，也沒弄清楚麻雀晚上睡覺是站著還是躺著？我也不愿弄清楚了。

隔壁王叔的兒子帶著女兒回來了，胖嘟嘟的小家伙很是惹人喜愛。游子漂離再遠，家始終是溫暖的港灣，哪怕是一幢破舊的草屋，哪怕是三餐粗茶淡飯，也改變不了思鄉(xiāng)的憂愁，改變不了團聚的誘惑。那是多么美好的光景?。?/p>

我趕上了知青的最后一撥。那年，快過春節(jié)了，我們知青隊都忙乎起來，有的去夾米，有的去榨油，有的去兌現(xiàn)金，有的去結(jié)賬，都為了一件事——回家過年。

盡管那時農(nóng)村比較貧窮，但是過年還是挺講究的，什么時間腌臘肉，什么時間炸米泡，什么時間彈揚塵，什么時間炸油鍋，什么時間蒸菜鹵菜，農(nóng)民們都把捏得分毫不差。每到夕陽西下的時候，那些茅草棚里升起縷縷青煙，隨風(fēng)飄向空中，一團一團的，美極了。

記得是臘月二十二，我們知青隊全體共28人浩浩蕩蕩回家過年。你看哪，無論老知青還是小知青，都挑著擔(dān)子，里面裝著什么？都是我們自己收獲的農(nóng)產(chǎn)品，有黃豆、紅豆、綠豆，有麻油、棉油，有大米、小米。望著沉甸甸的擔(dān)子，我們感慨萬千，既有一年來辛勤勞作的欣慰，也有對未來前途命運的迷茫。

我們是從洪湖新灘坐輪船去武漢的，路程180公里。

在碼頭等了將近兩個小時，從宜昌過來的船到了，我們急匆匆登船。

到船上一看，好家伙，滿滿一船人，幾乎無法立足。我們挑著擔(dān)子，在船上搖搖晃晃，有的女生因勞累，一上來就嘔吐不止。這時，一位中年婦女聽說我們是知青回家過年的，馬上站起來，將她的位置讓給我們坐，其他的旅客知道后也紛紛騰出位置。有的說，知青們真辛苦，你看，那一個好小好小，跟我的小兒子差不多。有的問我們的年齡，家在哪兒，下鄉(xiāng)幾年了。有的拿出面包叫我們吃。還有的想起了自己的女兒也在農(nóng)村，而且不能回家過年，鼻子酸酸的。

那一刻，我們真的好感動，好感動，知青生活再苦再累，我們都挺過來了，眼淚往肚里吞，沒有哭。那一刻，我們?nèi)滩蛔×?，仿佛見到了親人，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止都止不住。特別是女知青，更是號啕大哭，那場面，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丶业母杏X真好。

深秋就是這樣，讓人思想得很遠很遠。雨停了，風(fēng)卻越來越大，路上的殘葉被卷起，又被拋下。心吹瘦了，依然暖暖的。

回城時，夜色已濃，街上閃亮著。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