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逢平
招 魂
一位名叫薯花的女人,舉向天空的手指,幽藍(lán)、瘦削,帶著白發(fā)的鹽。
她招魂──
一位漁漢子葬身海底,沒有墳?zāi)?,甚至不知他的靈魂至今流落何處……
她招魂──
第一次,她站著,眼瞼低垂,黃斗笠形影不離;第二次,她依然站著,對襟衫像紅漆門或開或閉;第三次,她開始流淚,潮水般的情欲卸下了漲落;第四次,她終于痛哭了,胸乳上的燈塔孤單、變暗;第五次,她下跪,打開內(nèi)心自己創(chuàng)建的寺廟,誦經(jīng)。
她招魂──多少愛恨情仇,沙粒一樣清晰可數(shù)。她招魂──
第六次,她是一個未亡人。一只貝殼倒扣和黃昏下沉,彼此充盈著蒼穹的背景──
在海邊。在船頭。在她的周圍,暮色悄悄地,湮沒沙灘上遺棄的避孕套和飛機票……
她招魂──
哭 嫁
紅薯地里埋葬著她丈夫,姐姐淚水難收。
今天再次穿上嫁衣,不再有月色打造銀手鐲,不再有陽光漫過金耳環(huán)。紅薯花,與她的黑頭巾,猶如白天和夜晚含住了無垠的憂傷。
十年相守。姐姐,讓薯花,更像薯花——
這是公公,一條帶魚不足以掀起二尺風(fēng)浪;這是婆婆,一根朽木爬滿了閃電的裂紋;
這是大女兒,一個書包承載著春天的綠芽;這是小女兒,一口小嘴吸取著早晨的甜蜜。
被姐姐哭倒的墓碑,宛若丈夫從薯地里遞上的手臂,支撐著她。
為了四個苦命人嫁給另一個男人。村莊。天空。鄉(xiāng)親們陪著姐姐哭泣,淚水被海水埋了,哭聲被嗩吶葬了……
記一件事,或?qū)懸粋€女子
蔣美麗,小名亞花,惠安大乍村的一個女子。十年前,她的木匠跟一個女人私奔了。前一年,一個兒子判給她的泥瓦匠,另一個女兒留給她。
有一天,她牽著鄰村石頭匠亞財?shù)氖帧?/p>
她說:假如我能夠像愛著你的影雕一樣愛著你……你怎么辦?
亞財問:你怎么辦?
她答:我還能怎么辦,自認(rèn)倒霉!
此時,我又看到了她身體里倔強的薯花,不信命,在鹽堆上忽閃。
命運如此坎坷的人,連鹽都哭不出聲。
淡水魚,比較傻
淡水魚,它們以為風(fēng)平,浪就可以靜了。它們的未來像月亮掉落水之中,怎樣撈的故事由猴子去另寫版本。
它們的生活只有向飛鳥致敬。沒有落葉漂泊的命運,沒有樹木搖晃的時間,仿佛它們擁有那么多銀幣那么多蜃景,讓咸水魚羨慕,對恨過的人說出了愛。
要知道,礁石經(jīng)過大海的培養(yǎng)更加圓滑了一些,它們只是在假裝突出自己的低姿態(tài)。咸水魚卻對礁石一貫看法沒有改變。
一堆堆礁石里藏著多少風(fēng)浪,多少險惡。
淡水魚,如井底之蛙。只看天空一角,輕視這個世界,無法理解咸水魚漏網(wǎng)的僥幸,也不會對夢想寄予太多。
當(dāng)然,對于垂釣者,……池塘的淡水魚比較傻。
──它們沒有見過多少風(fēng)浪,你下了香餌,它們就容易上鉤。
必須說明我為什么流淚
──必須說明我為什么流淚,因為信封里塞滿了故鄉(xiāng)的炊煙。
愛著,或者恨著,多少時光,黃斗笠頂也頂不住?!肮枢l(xiāng)是個老實人,喜歡曬從前的太陽,它貯藏陽光,陰天再拿出暖暖關(guān)節(jié)”。
——這就是一個事實。故鄉(xiāng)的敦厚除了幾棵木麻黃,幾群海鷗,還有誰能夠探測得更多……
木麻黃的葉,仿佛落榜的樣子回到故屋,塞滿灶膛養(yǎng)活了炊煙。命里的炊煙,不會被風(fēng)輕易帶走,讓我想起自己的身世。
我低下頭,按住內(nèi)心的感性和理性,“我們被身體中的海追趕──這是故鄉(xiāng)的心跳”。
──必須說明我為什么流淚。在這個異鄉(xiāng)夜晚,電視塔高聳著,故鄉(xiāng)總是老實的呆在一個地方,命若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