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軍奇
一片樹葉的靈氣需要攝影師同樣的靈氣才可以表達出來。
在詩人、攝影家莫非眼里,沒有新葉和枯葉,只有充盈的生命與光。
『按快門的那一點點啊,要么是風情萬種,要么是一團漆黑。
也就是說,除了「唯一的樹葉」,其他的樹葉再金貴也沒什么?!?/p>
“我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1967年,6歲的莫非,目睹父母輩被紅衛(wèi)兵限令兩天之內(nèi)“滾出北京城”。快60歲的父親帶著近50歲的母親與驚懼的莫非,倉皇地落腳河北一個貧窮的縣城。莫非記得第一夜,他們一家是睡在滿地谷草的牛圈里。父母不會干農(nóng)活,如果沒有親戚的接濟,“真不敢想怎么能挺過來”。一年除夕,母親為了改善伙食,包餃子給家人吃,誰知餃子沒撈上來,就化開了—沒有面粉,母親只能找到白薯面,但白薯面是不能包餃子的。一家人臨鍋哽咽。
被打壓的家庭,貧瘠的生活,陌生的環(huán)境,這讓在北京生活慣了的莫非感到那么困惑,“那時我就很害怕和人交往,對世界不理解,覺得極其荒謬?!痹?jīng)的出生地,拋棄了他們,而投奔之地,是如此荒涼和陌生,這讓莫非對故鄉(xiāng)的概念極其羨慕與隔膜。而這種人生的疏離感,也使他過早陷入對世界的敏感。多少年來,莫非試圖用詩歌、鏡頭,抵御孤獨,找尋光亮。
以詩抵御荒謬
10歲那年,莫非同伙伴在河邊玩耍。不小心,不會游泳的莫非掉進水里,“我大喊救命,其他人在水里嬉戲,沒有救我,反而認為我在開玩笑?!蹦腔貞浀溃敃r一個被大家看做“傻子”的人聽到救命聲居然把莫非拉上了岸。自此,“我對人世間所謂的智和蠢的理解,與別人不一樣了?!蹦侵两駥δ菆鲈庥龉⒐⒂趹眩白砸詾槁斆鞯娜?,對生命的消逝無動于衷,反而他們眼中的‘傻子卻看到了生命的掙扎。從那以后,我對自以為是的人敬而遠之?!?/p>
粉碎“四人幫”后,莫非所在的地區(qū)尚未被“春風”吹拂,莫非依然享受“特殊待遇”—不能上高中。1979年,未上過高中的莫非有幸參加高考,被一家中專錄取。這時他面臨著選擇—要么跟隨落實政策的父母回到北京,要么接受錄取,留在當?shù)亍1幻\折騰夠嗆的莫非,討厭繼續(xù)做一個異鄉(xiāng)人,他選擇返回北京。
回到北京后,莫非一頭扎進圖書館,痛快地吮吸知識的甘露?!敖K于沒有人不許我讀書?!蹦钱敃r被安排到北京市園林局工作,所有的工資,基本上都用來買書,讀的哲學書比讀的詩要多得多。“我真不理解當年的紅衛(wèi)兵現(xiàn)在說青春無悔是什么意思。我的外祖父成分不好,連累到我的母親,最后連累到6歲的我,一家遭那么大的罪,就是紅衛(wèi)兵當年上門宣判的結果?!蹦钦f自己一直未從童年創(chuàng)傷中解脫出來,當初寫詩,就是為了抵御這種荒謬,甚至現(xiàn)在做丁克一族,也是當年那種株連式懲罰留下的陰影—“不想要孩子,就想傷害到我這為止吧?!?/p>
“我那時的詩歌主題多是對人類命運的思考,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蹦钦f自己6歲被趕出北京,19歲時又回到北京,一切又是陌生的,北京也不像自己的故鄉(xiāng)。莫非那套父親單位分的兩室一廳的房子,在當時確屬稀罕,他家成了北京詩歌青年的聚會場所之一,“常常和馬德生、嚴力、江河、多多、芒克、北島、黑大春等詩人和藝術家一起玩。我那時19歲,可能在北島眼里就是小青年。”而莫非和詩人馬德生的友誼持續(xù)了三十多年。
那時莫非對既寫詩又會畫畫的詩人有特別的好感,而馬德生正好就是那樣的人,何況馬德生心地又特別善良。莫非的第一本詩集的插畫,都是馬德生的一幅幅原版木刻;1985年,莫非結婚,馬德生也是忙前忙后地張羅?!八且粋€有腿疾的人,坐在輪椅上畫畫寫詩,按理說,他最需幫助,而他恰恰是幫助了別人?!?980年代初,馬德生到法國定居,后去美國佛羅里達觀光時遭遇車禍,同行的女友當場死亡,而傷勢嚴重的馬德生被放棄治療,結果他在太平間有了呼吸;后因溝通誤會,被護士拔掉了氧氣罩,差點送命。九死一生,馬德生一條胳膊和一條腿受了重傷?!八@樣了,還沒放棄畫畫,而且越畫越好。1997年,我作為非官方詩人去巴黎參加第四屆國際詩歌節(jié),也與他背后的推介有相當大的關系?!?/p>
拍攝植物,是用鏡頭寫詩
寫詩的莫非,在40歲時,突發(fā)奇想,要換一種方式寫詩。他學會了擺弄相機?!坝捎趯θ穗H交往向來很怵,拍攝的對象多是植物。而拍植物時,能感覺自己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自然是平等的,小時候在田野里玩,只有它不會欺負我,那種神秘、明亮和遼闊,是那么動人心魄?!蹦钦f他可以四小時不抽煙,不喝水,趴在草地里拍植物的花蕊、花瓣,拍有著美麗的紋路的樹干。
懼于和人交際的莫非,在與植物的親近中找到溫暖。他獨自玩著,自得其樂。他拍遍了北京公園和馬路牙上的花草,連胡同角落和屋頂上的雜草,他也沒有錯過,“北方大部分農(nóng)田雜草,我都拍過”。
玩著玩著,莫非有一天接到佳能公司的電話,說要給他辦一個攝影展,“我開始以為開玩笑,我自個玩,哪想到能辦影展?攝影圈,我那時一個人都不認識?!蹦切χo記者回憶當初的詫異。
微距拍攝植物,通常能給他帶來驚訝,在莫非看來,“沒有驚訝,就不可能認識世界。”由于他對自然攝影的執(zhí)著和偏好,給了莫非去異國他鄉(xiāng)追拍植物的機會。2012年,他受邀去南美的厄瓜多爾拍攝。在那里,他居然也拍到了一種在《詩經(jīng)》里叫芄蘭的植物—蘿 。在異域一下撞見國內(nèi)熟識的植物,“不亞于碰見了親人,那種親切感難以形容”。
現(xiàn)在,莫非計劃去秦嶺拍獼猴桃。他已將《詩經(jīng)》提及的植物絕大部分拍到了,獼猴桃是兩種漏網(wǎng)魚之一?!啊对娊?jīng)》里大約寫到150個左右的植物名稱,這些名稱與實際的植物不一定是一一對應的關系,譬如名為苦菜的,可能不同地方多種植物都叫苦菜,所以我就多提供有些可能重名的植物。”不同植物,不同地方,或許有相同的名字;相同植物,不同地方,完全可能有不同的名字。
在莫非眼里,某種植物俗稱越多,就能證明該類植物生長地理范圍的廣闊和生命力的頑強?!耙环N植物有了名稱,證明它被認可,它已進入人類文明史,現(xiàn)實中,它或許是藥,或許是食材。”
有些蔬菜,也在人們的認知視野里進進出出。據(jù)莫非考察,薺菜在漢代時已不僅僅是野生的,也有了人工栽培,是當時的貴族蔬菜。之后薺菜又逸出菜園,野生于田埂溝渠間。
為拍攝到好的圖片,莫非常常趴在草地上一動不動幾個小時,嚇過情侶;一身泥土,被自家小區(qū)的保安盤問過多次。“越是我認識的植物,拍攝時越有信心?!币稽c點查資料,一點點積累,莫非成了博物學愛好者,而且在微距拍攝中發(fā)現(xiàn)了世界的神奇和大美,它真的是寫詩的一種方式—發(fā)現(xiàn)美、醉于美和表達美。
孩子氣地玩,??梢蚤?,天可以空
莫非現(xiàn)在在云南大理也買下房產(chǎn)。打動他的,不只是那里有不少詩人、藝術家和朋友,而且云南是全國植物種類最多的省份,“我所住的小區(qū),也有500種以上野生和栽培植物。云南有我的詩人朋友和植物朋友,生活是多彩的,也不會寂寞,即使在這里再活三輩子都拍不完?!蹦鞘翘靻栐姼杷囆g節(jié)的??停诘谝粚锰靻栐姼韫?jié)上,他和潘洗塵等詩人朋友,將“詩人必須認識24種以上植物”寫進了《天問詩歌公約》,一時引起輿論嘩然。
“為什么是24種?我們想,一年有24個節(jié)氣,每個節(jié)氣顯示著自然的變化,也對應著植物的變化。詩人是自然之子,起碼要認識24種吧?”莫非認真地給記者解釋。為什么喜歡微距拍攝?“微距,抓捕的是細節(jié),細節(jié)刺激想象力,沒有細節(jié),就沒有想象力,只有細節(jié)才能對寫作構成張力。”莫非認為所有植物都是不死的,拍攝植物是一種治療。“離開荒野,才覺得自己是喪家犬?!睘榱伺臍埡桑焖暨M水里,衣服濕透了,也不覺得苦,“只有發(fā)現(xiàn)的興奮”。
忘我的拍攝也給予莫非莫大的饋贈。三個月時間,在厄瓜多爾的安第斯山地拍攝,居然治愈了他多年不能平著身板睡覺的頑疾。“我從小有心臟方面的小毛病,只能側睡,在海拔4000米左右山地持續(xù)拍攝野生植物,可能擴張了我的心血管?!?/p>
莫非在野外拍攝,從不走重復路。他的詩人本性在這里表露無遺,“下一次,寧繞彎路,也不走熟悉的捷徑,走捷徑,就少了驚喜的發(fā)現(xiàn)。”在他看來,自然的奧秘,其實就在表面,而不是在深處,只要用心,就能發(fā)現(xiàn);“上帝不會把好東西藏起來,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是因為沒有專注,我們總是匆匆忙忙的?!?/p>
“攝影這個行當里的確有些玩家。玩家就是有工夫認真玩并且把攝影不當一回事兒的人。沒有心無旁騖一意孤行不管不顧的精氣神,是玩不到家的。那精氣神里最寶貴最難得的是孩子氣?!蹦钦J為,孩子氣地玩,??梢蚤?,天可以空;“孩子氣地看,一只螞蟻是大象,一頭大象是小豬,能跑到比永遠還多一步的地方。”
莫非現(xiàn)在也在寫詩,每年參加天問詩歌藝術節(jié),總能碰見上世紀80年的詩人朋友。莫非很認真地說自己大半輩子沒干過什么有用的事情,只是全身心投入自己熱愛的東西,“因為其他什么對我不構成刺激?!彼麖牟槐г乖娙说纳姝h(huán)境,“保存種子的最好辦法就是播種,詩人是無法栽培的,頑強的就生存下來,脆弱的,就淘汰了,要么隨風而生,要么隨風而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