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輕輕

[1]

遇見顧麥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尚未情竇初開的瘋丫頭。總是穿著肥肥大大的T恤，留著齊耳的短發(fā)，在操場上不顧形象地跟男生打鬧成一片。

男生們都說，我們就喜歡你這樣的女生，不嬌氣，講義氣！

我拍拍胸脯咧著嘴大笑，那是，也不看我蘇果果是誰！女中豪杰第一人！

于是，當所有女生都在課間里討論昨晚狗血的電視劇男主角如何帥得慘絕人寰時，我往往滿口唾沫星子的在和一大幫男生爭論國足到底能否沖出亞洲。當所有女生因為怕曬而躲在樹蔭下不上體育課時，我往往已在烈日下?lián)]汗如雨掄著膀子扔沙包。當所有女生見到蟲子就嚇得哇哇大叫花容失色時，我常常面不改色淡定地捏起這些可愛的小家伙把它們放生于窗外。

男生里幾乎沒有人把我當成女生，就連我自己也沒把這當成過事兒。我從來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我蘇果果除了名字還像點女生之外，就是活生生的一條女漢子。

可是林雨薇的出現(xiàn)，讓我在男生們中的地位受到了極大動搖。

林雨薇人如其名，給人感覺柔柔弱弱，溫婉可人，又具詩情畫意。白皙的皮膚，黑長直的頭發(fā)柔順地披在肩上，濕潤靈動的眼睛誰看見都忍不住心動三分。她是這學期新來的轉(zhuǎn)校生，當班主任領著她走進班級時，我用毛孔都能感受到周圍男生眼睛里的熠熠生輝。

“林雨薇真好看，感覺像仙女下凡，我要是能和她坐同桌就好了?！迸赃叺闹軙阅具圃易煺f道，那樣子像極了一個臭流氓。

“我呸！”我一拳打在周曉木的背上，疼得他呲牙咧嘴，“膚淺，你們男生就是膚淺?！备螞r，他竟敢當著我這個正牌同桌說出這樣的話來，簡直就是活得不耐煩了。

“我就是說說而已……”周曉木哭喪著臉，一副“你干嗎又打我”的哀怨神情。

“哪位同學愿意主動和林雨薇坐同桌?！绷钟贽焙唵蔚淖隽藗€自我介紹后，班主任笑瞇瞇地詢問大家。

“我！”我反應迅速身手敏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第一個把手高高舉了起來，然后便聽到了一大群來自男生們的心碎和嘆息。

“蘇果果你你你……”周曉木被我的舉動氣得牙癢癢。

“我怎么了？”我不以為然地翻了個白眼。

“你薄情寡義沒心沒肺忘恩負義！”周曉木那架勢恨不得想把我大卸八塊，可我知道即使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

“幼稚?！蔽以谒媲皳]了揮拳頭，周曉木就立刻乖乖閉上了嘴，搬著課桌不情不愿地從我身邊離開了。

[2]

美女的威力果然是巨大的，下課后林雨薇的座位旁立即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大家七嘴八舌問七問八好不熱鬧，我上去拍了拍平時玩得好的幾個男同學的肩膀：“走，出去玩。”

誰知遭到大家一致擺手：“不了不了，我們還要跟雨薇說說話呢?！?/p>

我只得百無聊賴地轉(zhuǎn)著手中的筆，看著前幾天還說著喜歡跟我在一起的男生們不停地對我的新同桌獻著殷勤，那感覺，真是深刻理解了重色輕友這個詞的含義。

我撇撇嘴四下尋找周曉木的身影，果不其然，他正趴在自己的新座位上呼呼大睡，我走過去，毫不留情地拍醒了他，周曉木剛要發(fā)火，一看是我就柔和了下來：“怎么，想我這個老同桌了啊?！?/p>

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周曉木往我的位置上瞅了瞅，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好了好了，別心情不好了，放學請你吃零食?！蔽宜查g心滿意足地笑了。

要說起我和周曉木的關系呀，那簡直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周曉木住我家樓下，是個早產(chǎn)兒，小時候弱不禁風，常常趴在窗戶上看我在樓下和一群孩子們胡作非為，只有羨慕的份兒。有一次，周曉木實在忍不住偷偷溜出家門，就很不幸地碰見了壞孩子，他瘦小的身軀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像極了可憐又無助的小貓咪。

我本來是要去門口的小賣鋪買零食吃，摸了摸口袋里寥寥無幾的硬幣，突然看到了路邊周曉木求救的眼神，便豁然開朗。

我走過去，一副“這是我的人你們敢動他試試”的大義凜然，伸手推搡了他們幾下，壞孩子們就一聲不吭嚇得跑開了。我把周曉木從地上拽起，周曉木看我的眼神散發(fā)出一種光來，那感覺我就像是開天辟地拯救世界為民除害的新英雄。而我只是十分淡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怎么感謝我?！?/p>

“我……我……”周曉木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吞吞吐吐。

“哎呀，真墨跡，請我吃你家的零食不就行了！”我提醒道。

周曉木這才恍然大悟，拉著我就向自家的小賣鋪走去，他說蘇果果你放心，以后想吃什么就來找我，我家的小賣鋪永遠為你敞開免費的大門。

我忽然就眉開眼笑。

[3]

按照衛(wèi)生值日表，這個星期最后一天是我和林雨薇做值日。

男生們又是主動幫她擦黑板，又是主動幫忙掃地，身為同桌的我也第一次沾了光。想想以前，周曉木偷懶不做值日的時候，哪一次不都是我一個人辛辛苦苦掃完整個班級的，也沒見一個男生過來幫我一把。

林雨薇每次想拒絕他們的好意，就被我以“他們照顧新同學是應該的”借口攔下了。

最后一項任務是倒垃圾，偏偏學校的垃圾場又離教學樓很遠，要繞過一個操場，我擺擺手示意那些留下來想幫忙的男生都回家，想著該是我這個同桌上場展示一下威風了。男生們戀戀不舍，臨走前還特意囑咐：“蘇果果你多幫雨薇拿些，要照顧好新同學?！?/p>

我和林雨薇各拎著垃圾袋的一角一前一后地走著，讓一個出落得干凈水靈的姑娘拎著一大兜垃圾確實不好看，雖然我是女生，但也懂憐香惜玉，就從她手里硬搶了過來。天已經(jīng)微微有些黑了，足球場上還有沒回家的年輕男孩在揮灑汗水，為了走近道我拉著林雨薇直接橫穿球場，腳風帶著球的男孩子突然跑到我們面前沖我們大聲吼著：“讓開啊讓開！”

我半天才反應過來原來我們只顧著說笑竟擋著球門了，球卻比我們更快地迎了上來。眼看躲閃不及，我一把推開了站在我前面的林雨薇，然后清晰的疼痛便從小腿一直蔓延到大腦，我一屁股蹲在地上，垃圾袋也從手上掉落。

黑色塑料袋散發(fā)著難聞的腐爛氣味，一大群人罵罵咧咧地圍了上來，其中一個胖男孩沖我嚷嚷：“好好踢球的心情都被你破壞了，還不把垃圾收走？”

林雨薇趕緊走到我身邊拉我起來，也許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景，眼里竟閃著些許淚光，問我疼不疼，然后彎下腰準備用手去拾散落一地的垃圾。我一把將她攔住，要知道我蘇果果可不是吃素的：“嚷嚷什么啊你，是你的球踢到我了大哥！要是以后我的腿落下什么后遺癥你負責得起嗎？”

可能是這邊的動靜太大，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群突然被撥開，一個人走了進來。我到現(xiàn)在還能清晰地想起來那天的顧麥穿了身經(jīng)典的阿迪運動衣，前額的頭發(fā)在夜風中輕輕拂動，像極了一個拯救落難公主的天使。

可是下一秒，天使顧麥就把臉轉(zhuǎn)向了林雨薇，聲音溫柔：“你沒事吧？”

[4]

事情因為顧麥的處理變得簡單起來，他是大我們一屆的學長，在學生會工作，他的話在我們這些人面前還是很有分量的。

我和林雨薇因為抄近道橫穿操場有錯在先，但是其他男生的態(tài)度十分惡劣也是不對的，所以操場上的垃圾應該由所有人一起處理。

顧麥率先蹲下來撿起了垃圾，在場的人也都覺得不好意思便加入了進來。夜風溫柔，我第一次覺得，連撿這些臟兮兮的垃圾都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

“哎呀！”林雨薇一聲低低地叫聲劃破了夜空的寂靜。

“怎么了？”我連忙走到她身邊詢問。

“不知道被什么東西劃了一道口子?！彼咽稚斐鰜碜屛铱?，食指上冒著細細的血珠。

“我?guī)闳ネ饷嫣幚硪幌掳?，免得感染。”顧麥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準備為林雨薇掏紙巾的手在衣兜里停了下來?/p>

“可是……”林雨薇看看我有些為難。

我知道她在猶豫什么，便沖她笑了笑：“沒事的，處理完傷口就先回家吧，這里有我呢！”林雨薇這才放心地和顧麥走了。

幾個好事的男同學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在低低議論：“是不是顧學長有點兒喜歡她?。俊?/p>

“這么溫柔可人的女生誰不喜歡，哪像那個男人婆??！”然后是一群人爽朗的笑聲。

他們的聲音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里，可是爭強好勝的我第一次沉默著沒有回擊，心里的酸澀卻不停地冒出泡泡來。

回家的路上我走得很慢很慢，以至于比平時晚了很多，老媽就叫周曉木出來找我。周曉木看見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突然就哈哈大笑起來。

“有什么好笑的！”我沒好氣地給了他一拳。

“我十幾年沒見過你這樣，哪天不都是活蹦亂跳的，連蘇叔叔……”周曉木覺得自己說錯了話，突然停了下來，“今天我們女豪杰這是怎么了，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婦模樣？”

我低著頭不停用腳踢著路邊的小石子，然后突然抬頭看向周曉木，很是認真：“你說，我是不是真的太男孩子了？”

“??？”周曉木被我的話搞得一臉吃驚。

[5]

“聽說昨晚林雨薇是被顧麥送回家的？”一大早我來到學校，前桌的女生就忍不住向我討八卦。

“你們怎么知道顧麥的？”我一臉疑惑。

“這個學校里的女生就只有你不知道才對！也對哦，我們平時聊八卦的時候你都不參與的。”她鄙視地向我翻了一個白眼，還想再問些什么，看見林雨薇進了班也就把頭乖乖地扭了過去。

“果果，顧麥說下星期學生會招新，我們可以去報名。”林雨薇剛坐下來就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我。

面試那天，林雨薇自我介紹時完美的舞蹈把我驚呆了，搏得了臺下評委的一致好評。顧麥也坐在臺下，他的眼神看向林雨薇時總是格外溫柔，這讓我有一瞬間的失落。輪到我時，我撓撓了頭皮，有些不好意思：“我叫蘇果果，雖然沒什么拿的出手的特長，但我能吃苦能干活能打架不矯情，一個人頂兩個女生的力氣！我嘛，就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顧麥憋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我自己也傻呵呵地跟著笑。

我和林雨薇順利地進入了學生會，她在文藝部，而我在生活部。我每天表現(xiàn)得勤快極了，一大早就跑學生處幫忙擦桌子擺凳子掃地拖地，顧麥看著我熱火朝天的模樣，便好心地勸我：“蘇果果啊，你是生活部的成員，又不是保姆，沒必要天天來打掃這里的?！?/p>

我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沒事的，這耽誤不了多少時間?！彼阋矝]再說什么。當然，顧麥是永遠不會懂每天能見上他一面我心里就像開了花一般，怎么能愿意不干呢？

這天，我和林雨薇去學生處領給每班分配的課外讀物，我自告奮勇抱了厚厚一摞，讓林雨薇只拿了我的一半那么多，我們走在回班級的路上，她說：“蘇果果沉嗎，我再幫你拿點吧！”

“不用，我可以的?！边呎f我還邊圍著她繞了一圈，林雨薇就笑了：“蘇果果，我挺羨慕你的……”

林雨薇說羨慕我？這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剛想問為什么，就看見顧麥向我們揮了揮手走來：“喲，蘇果果的力氣果然不一般?。　?/p>

“那必須的必！”我傲嬌地揚起了頭?？墒窍乱幻耄欫溇晚樖职蚜钟贽笔掷锉е臅o接了過來，那么自然而然。

“學校最近要選一個人舞蹈在市里參加比賽，我覺得你的舞蹈底子不錯，想找你加入……”我走在他們兩個人的身后，聽著他們的對話，看著兩個人極其般配的背影，眼前的霧氣越來越大。

[6]

“喲喲喲，女漢子怎么最近總是玻璃心??！”周曉木竟然在我黯然傷神時不知死活地推開了我臥室的門。

“誰讓你進來的！我這個周末哪兒也不去，讓我靜靜！”我厭煩地向他擺擺手，我知道一定是老媽最近看我情緒不對，才想讓周曉木帶我出去玩?？墒侵軙阅緟s把我的話當成了耳旁風，拉開了我的衣柜：“穿這件裙子吧，這件也不錯誒，這么多漂亮的裙子不穿多可惜??！”

我呼啦一下站起來，凳子被我蹬出去好遠。我奪過周曉木手里的衣服，一股腦把它們?nèi)咳釉诘厣稀?/p>

“蘇果果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這么多年都過去了，蘇叔叔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十幾年了，你為什么還要這樣，為什么就不能做自己呢！”周曉木的話像一把利劍穿過我的心臟，我突然呆若木雞地停在原地不知所措。是啊，十幾年都過去了，當初弱不禁風的周曉木也已經(jīng)長成高高的個子，變得強壯，不再需要我的保護了。

可是媽媽呢？

十一年前的我才5歲，也是一個愛臭美愛穿裙子愛戴著五顏六色發(fā)飾的小姑娘。我的爸爸是名人民警察，他一直是我的榜樣，讓我覺得驕傲與自豪?？墒?，卻在一場緝拿兇手的案件里，光榮犧牲了。

很多人給我們送來鮮花，水果，甚至柴米油鹽。那時候我還小，什么都不懂，直到有一天，我聽見媽媽在臥室對著爸爸的照片偷偷哭泣，她說老蘇啊，她們都勸我改嫁，說我?guī)е依餂]個男人是不行的，可我舍不得你啊，也怕孩子跟著受委屈……

就是這樣，她真的再也沒嫁，而我也從那時候暗暗發(fā)誓，要變得像男子漢一樣強壯，像爸爸一樣去保護媽媽，保護這個家……我開始把所有好看的衣服都藏了起來，剪掉了頭發(fā)，鍛煉自己的性格，雖然媽媽每年還是會往衣柜里給我添幾件最新款的裙子，我卻一次也沒有再穿過它們。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才敢把自己的情緒與委屈發(fā)泄出來，才敢穿上這些漂亮的衣服在鏡子前轉(zhuǎn)圈。

“你喜歡顧麥嗎？”周曉木猶豫了很久，還是把這句話問了出來，沒等我回答，又說道，“喜歡就去追啊，唯唯諾諾可不像你。不像我，總是不好意思說喜歡，只能心甘情愿地被你打一輩子……”周曉木的聲音越來越小，可我還是清楚地聽清了每一個字。

他撿起被我扔了一地的裙子，遞到我懷里：“蘇果果我敢保證，星期一你要是穿上它們?nèi)W校，肯定美呆一群人！”然后揉了揉我的頭發(fā)，“做自己吧?！?/p>

[7]

穿上裙子，系帶涼鞋，媽媽看見我的時候，眼神亮了一下，格外高興地囑咐我多吃點早飯。來到班里，大家都被我的改變驚呆了，我忍著笑望了一眼周曉木，他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然而今天的林雨薇，也有了很大的改變，一身簡單的運動休閑裝，頭發(fā)扎成了了高高的馬尾，我們看向彼此，不語而笑。

她說蘇果果，以前的我一直被父母管教得十分嚴格，什么時間該干什么，去上什么補習班，穿什么衣服得體，都是被他們安排好的，甚至為了讓我不影響成績，讓我放棄了最熱愛的舞蹈。我說我羨慕你是因為你是自由的，而現(xiàn)在，我也要做回我自己了，這次的舞蹈，我不會放棄。

我在課間來到周曉木的身邊，敲了敲他的桌子：“你喜歡蘇果果嗎？”周曉木愣了很久沒有反應過來，我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喜歡就去追啊，唯唯諾諾我可不喜歡……”

那天的陽光十分明媚，正好照在他紅透了的臉上，可愛極了。

你看，我們都在最好的時光里，找到了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