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白
碧水河畔,西風颯颯。
韓烈眼望前方綿延的山巒,馬鞭遙指前方:“翻過那座山還需多久?!?/p>
“大概后天能到吧。”副將楚逸蛟策馬并行,猶疑道,“可是將軍,我們這一個多月來,蟒蛇、鱷魚殺了不少,卻連龍毛都沒見到一根,我看這東西根本就不存在。”
“即便如此,我們也要繼續(xù)找下去?!表n烈揚鞭疾馳,“附近百姓盛傳那里有一座龍母生祠,或許那是我們的最后希望!”
數(shù)月前,當朝皇上罹患絕癥,不出幾日,太醫(yī)院前已經懸掛了一排被砍掉的腦袋。
后來有幾位老太醫(yī)冒死諫言,說這種病世上只有一種藥方可治,那就是龍血,據(jù)古書所載,龍血具有回生吊命的奇效。
太子自告奮勇,稱三個月內就能找到龍血,二皇子不甘示弱,也做了同樣的承諾。
皇帝龍顏大悅,稱贊兩個兒子有孝心,并說誰找到龍血,就將帝位傳給他。這場爭斗的意味一下子變得格外沉重。
太子自然不會親自出馬,他將此重任交給他的武學師父,大將軍韓烈。出發(fā)之前,太子曾暗示韓烈,倘若這次失敗,定會讓他家破人亡。
兩支人馬在同一天從京城的南北門出發(fā),懷著同樣沉重的心情去尋找這世間不存在的東西。
韓烈在南方已經搜尋了近兩個月,距離當初約定的期限已經越來越近,每一次無功而返,他的心情便更加沉重一分。
希望這次的龍母生祠能讓他們有所獲益。
節(jié)義村,一座藏在深山里的小村落,村里有一座龍母生祠,香火鼎盛。
據(jù)古書所載,龍并非卵生,而是借人胎降世,產下龍?zhí)サ呐吮幻耖g尊稱為龍母,因為龍是至靈至圣之物,龍母也往往是半仙之體。
軍隊的到來令村民們倍感恐慌,男人女人們站在揚起的煙塵中,一臉不知所措。
楚逸蛟命人帶來了龍母生祠的廟祝。不多時,兩名兵勇揪著一個喝得醉醺醺的道士來到馬前,喝令他跪下回話,道士瘋瘋癲癲,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道士,我問你,這山里有真龍嗎?”
“真龍不就是天子,將軍不在京城里找真龍,反到這窮鄉(xiāng)僻壤作甚?”
“大膽刁民!”
楚逸蛟揚鞭要打,韓烈按住他的手腕,向道士說:“道長,我們有御令在身,務必找到活龍,可否為我們引路?”
“你們找到龍,是要蒸要煮?。俊?/p>
“有勞道長。”
道士搔搔頭皮:“好吧,我?guī)銈內?,我確實聽說那個地方住著一條龍,但能否見到,就看你們的造化了?!?/p>
韓烈撥出一隊人馬,短兵輕甲,隨道士進山尋龍。
道士在前面帶路,隊伍跟在后面,山林里瘴氣彌漫,幽深詭秘,道士一路上喋喋不休,問他們?yōu)槭裁凑引?,是不是哪位大人物生病了,韓烈沒有理他。
不知走了多久,霧障漸散,眾人來到一片幽靜的水潭邊,山上懸掛一條白練般的瀑布,轟隆隆注入潭中,激蕩起一片飛沫。
韓烈暗暗驚嘆。
道士在潭邊呼喚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他向韓烈說:“將軍,龍乃至靈至圣之物,像我這等草民,福薄命淺,喚他不動,有勞將軍移步,到水潭邊一站。”
韓烈下馬,來到潭邊,道士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可怖。
“趨炎附勢的狗官,就憑你也想殺我!”
“將軍,危險!”
楚逸蛟大喊,道士突然抱住韓烈,兩人一起墜入深潭。
形勢陡變,眾將士沖到水潭邊,焦急地注視著水面。
“有東西浮上來了?!?/p>
水面上漂起一件道士的大氅,接著開始咕嘟嘟冒泡,一個影子越來越清晰。黑影沖破水面,竟是一顆碩大的龍頭,韓烈雙手死死攀住龍角,他已經在水下把沉重的鎧甲解開,露出一身虬結的肌肉。
“放箭,快放箭!”
“不行,會傷到將軍?!?/p>
只見那條龍高高昂起腦袋,被青黑色鱗甲覆蓋的身上,水流如同瀑布般淌下。巨龍扭動身軀,將韓烈甩了出去,他落在對面的淺灘上,就地一滾,拔劍轉身,毫無畏懼地面對這龐然巨物。
瞅準這個時機,將官下令放箭,然而箭矢根本無法貫穿堅硬的龍鱗,巨龍伏低身體,在水中疾馳,朝韓烈沖去。
當龍頭要撞上他的剎那,韓烈朝側面翻滾,順勢朝龍頭斬下,巨龍負痛張開血盆大嘴朝韓烈咬下,后者靈活地閃躲著。
水中的惡斗讓眾人提心吊膽,只消一個失誤,韓烈便會粉身碎骨。岸上拋來一面羅網(wǎng),穩(wěn)穩(wěn)罩住龍頭,韓烈從另一端扯住網(wǎng)繩,被網(wǎng)纏住的巨龍拼命掙扎,頓時水花四濺。
趁此機會,楚逸蛟彎弓搭箭,箭去如流星,正中一只龍目。
巨龍發(fā)狂地吼叫著,扭動身軀,陡然沉進潭中,岸上幾個扯著網(wǎng)繩的兵勇被扯下了水,繩子也在韓烈手里磨出一條血痕。
一潭碧水重歸寂靜,楚逸蛟在岸上喊:“將軍,你還好吧?”
“我沒事。”韓烈從淺灘上撿起一樣東西,那是剛才被他砍下的一截龍角,為了這根角,他的“百辟”寶劍算是交代了。
初戰(zhàn)克捷,倒是一掃兩個月來彌漫在軍中的疲弊之氣,可他們的好運也到此為止了。
那條龍自從見識了他們的厲害,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無論他們怎么在岸邊挑釁、叫罵,甚至是將猛火油傾倒在水上點燃也不肯露頭。
韓烈派一名熟通水性的士兵下去探個究竟,士兵一去不回,最后一具腸穿肚爛的尸首浮了出來。
村里人說,大概十年前有個少女未婚懷孕,家里以為她與人私通,按照村里私刑,不守貞潔是要被浸豬籠的。
少女被關進豬籠,扔進潭里,豈知金光一閃,有個東西鉆出水面,背上隱約還馱著個人,村民把豬籠撈上來,發(fā)現(xiàn)里面是空的,才知道少女懷的是龍?zhí)ィ蚨藿诉@座龍母生祠。
至于那個瘋道士是幾年前到村里來的,沒人知道他就是那條龍。
軍隊在村邊安營下寨,韓烈嚴禁士兵進村擾民,村民一開始對大軍的到來還感到畏懼,后來漸漸習以為常。
一天晚上外面喊聲大作,帳外火光沖天,巡夜的士兵進來稟報說,有一隊人馬正在村里四處縱火,好像是山賊。
附近傳言山中有一支山賊出沒,韓烈萬沒想到這伙人會挑這個時機來,真是不開眼。他翻身下床,大聲道:“取我的兵器來!”
這時楚逸蛟步入帳中:“將軍,幾個山賊搶雞搶鴨罷了,又不關我們的事?!?/p>
“混賬話,我們是朝廷命官,保護百姓是我們的本分?!?/p>
楚逸蛟撇了撇嘴,神情怏怏不快。韓烈?guī)ь^沖進山賊中,不多時便殺得他們魚潰鳥散,很快全部擒住,他又命令士兵滅火。
一群村民跪在韓烈面前:“將軍,救救我們的孩子吧。”
村民說剛剛山賊趁亂搶走了幾個孩子,不知道帶到哪里去了。韓烈覺得此事蹊蹺,心念電轉,把一個山賊按倒,脫下他的鞋。
山賊腳上是一層厚厚的老繭,這是長期行軍留下的,他一腳踢倒那名山賊。
“你們不是山賊!說,是誰指使你們來的?!?/p>
“大人饒命,小人不知?!?/p>
楚逸蛟上前,一刀削掉了他的耳朵,假扮山賊的士兵痛得在地上直打滾,終于供出了一個名字。
天色將曉,龍?zhí)杜赃呌幸魂犑勘?,一個身披鎧甲的武官負手而立,一旁的地方跪著一排小孩,早已嚇得面如紙色:“殺!”
士兵手起刀落,一個女孩被砍殺,尸體被人一腳踹進潭中。
“你聽著,如果你再不出來,我就殺光這些孩子?!?/p>
潭中沒有動靜,武官冷笑,右手向下一揮:“殺!”
一排士兵舉起刀斧,這時一個雷霆般的聲音從林中傳來,震得群鳥驚飛。
“孫放,你還是人嗎?”
武官回頭看去,韓烈正帶著一隊人馬趕來,兩撥人劍拔弩張。
這個名叫孫放的總兵效忠于二皇子,素來以手段毒辣著稱,韓烈猜想他在北方尋龍未獲,扮成山賊來洗劫,趁機擄走這群小孩,以這種手段逼迫巨龍現(xiàn)身。
“原來是韓將軍,近來可好?!睂O放陰陽怪氣地說。
“身為朝廷命官,卻做出這種事,你簡直禽獸不如。”
“二皇子命我不擇手段、不計后果得到龍血,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p>
韓烈橫刀在胸:“很不巧,太子也這樣對我說過。”
韓烈揮刀砍向孫放,孫放接過手下遞過的霸王槍,奮槍迎戰(zhàn)。刀來槍往,火花迸射,森森寒氣挾裹著兩人的身體,令人眼花繚亂。
兩人戰(zhàn)了幾十回合,韓烈技高一籌,一招霧鎖橫江,砍中了孫放的肩膀,孫放一步跳開,憤然拋槍。
“姓韓的,這次算你贏了,我們走!”孫放離開后,楚逸蛟說:“將軍,孫放是怎么知道節(jié)義村有龍的,莫不是有奸細?”
“我也想到了,但眼下不是操心這件事的時候,找到龍血更重要?!?/p>
潭中有一陣氣泡泛起,楚逸蛟望著那群被解救的孩子:“將軍,我覺得孫放這個計策或許有用,要不我們也試試?”
韓烈道:“我寧可死!”
期限將近,有消息稱孫放正在往京城趕去,似乎他已經通過某種手段得到了龍血。
韓烈憂愁得晝夜難眠,眉頭一日比一日深鎖。
這天晚上,韓烈無法入睡,踱出帳外,在村里獨自散步。想來自己戎馬一生,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忠義廉是他一生秉持的準則,難道真要像孫放那樣不擇手段,才能得到龍血嗎?
不知不覺,韓烈來到那間龍母生祠,在此地駐扎日久,他卻從沒有進來過。他負手踱進龍母生祠,合掌祈愿,但愿能順利得到龍血,讓圣上龍體康復。
當他走出祠廟時,月光里站著一位白衣少女:“將軍一定要得到龍血嗎?”少女聲音清朗。
韓烈一驚,她怎么會知曉他們此行的目的,難道……
“敢問尊駕就是龍母嗎?”
“鄉(xiāng)野小民,不足掛齒,將軍不必多禮。將軍在此地駐扎數(shù)日,秋毫無犯,保境安民,確實是位好官,如果只是想要龍血,民女倒可以助將軍一臂之力。”
“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將軍請隨我來。”
韓烈跟在少女身后,說來也奇怪,少女只是緩緩步行,韓烈卻怎么也追趕不上。
兩人來到潭邊,少女取出一根短笛,如泣如訴的聲音在月色下回響,水里漸漸有了動靜,只見那條巨龍緩緩地升了起來。
少女親昵地拍拍龍的鼻子,暴戾的龍在她前面乖順得像只小貓,少女俯耳低語了幾句,巨龍伸出一只爪子。
“將軍請上前取血吧?!?/p>
韓烈走過去,用刀劃開一個口子,拿頭盔接了一點。
巨龍潛回水中之后,韓烈再次道謝,少女說:“將軍可是要用這血去救人性命?”
韓烈點頭稱是。
“將軍有所不知,龍血極寒,常人的身體根本無法抵擋。所謂起死回生之說只是世人沒有見過龍,穿鑿附會罷了,并不足信?!?/p>
韓烈瞪大眼睛,好像被人悶頭打了一棍。少女又說:“我猜將軍一定有難言之隱,請將這龍血帶回去復命,但千萬不可服用?!?/p>
說罷,少女飄然而去,韓烈注視著她消失的地方,怔怔地站了很久。
獲贈龍血的奇遇令將士們一片歡騰,可韓烈的眉頭卻鎖得很緊。
龍血治病之說,想必是太醫(yī)們被逼無奈之辭,然而諷刺的是他偏偏找到了真正的龍血。
倘若說出真相,又會有多少人被殺呢!韓烈憂心忡忡,不知不覺睡著了。清晨外面?zhèn)鱽硪魂囼}動,手下沖進帳里稟告,說他們的戰(zhàn)馬統(tǒng)統(tǒng)被人毒死了。
不好!韓烈沖出帳外,便看見不遠的山頭上,楚逸蛟一騎黑馬,馬上掛著的皮囊,分明是他昨晚得到的龍血。
楚逸蛟竟是孫放的奸細!
“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楚逸蛟大笑:“我跟了你這么多年,可是只要你還活著,我就永無出頭之日,所以我早就棄暗投明了。只要我把龍血交給二皇子,榮華富貴便數(shù)之不盡?!?/p>
“你不是告訴我,孫放已經得手了嗎?”
“那當然是假話,本想激你一番,沒想到你這人固執(zhí)得要命,將軍,最后奉勸你一句,耿直的人往往死得很早?!?/p>
楚逸蛟策馬遠去,韓烈追上去大喊:“龍血不可以喝!”
“哈哈哈哈!你哄小孩呢?!?/p>
韓烈咬牙切齒,他立刻帶人日夜兼程地追了上去,但楚逸蛟早就跑沒影了。
韓烈一路趕回京城,看見的是太子那張陰森的臉:“不用說了,我已經知道了,你這廢物!”
太子撫袖而去,韓烈卻依然站在那里,太子似乎察覺到什么,問他:“韓烈,你是不是有什么隱瞞的?”韓烈支吾著,他向來不善于撒謊:“太子,龍血不能喝!”
“哦,說來聽聽?!?/p>
他猶豫著將實情和盤托出,懇求太子立即進宮阻止皇上喝下,太子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陰笑。
隔日宮里傳來兩條重大消息,一是先皇駕崩,太子繼位;二是二皇子被褫奪一切官爵,數(shù)位太醫(yī)被滿門抄斬。
一位要好的幕僚將當時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韓烈。二皇子帶著龍血去見皇上,待皇上喝下之后,太子突然沖進來,不顧禮數(shù)地大喊:“父皇,那血不能喝!”
他聲淚俱下地陳訴原委,皇上一聽之下,胸中氣結加上龍血的作用,竟然噴出一大口鮮血。
事后查明,所謂龍血吊命的說法,是二皇子為了奪位“指使”太醫(yī)這樣說的,皇上當晚回光返照,垂死之際下達了這兩份昭書。
太子原本可以早一步阻止這一切,但他沒有,他素來是算計的好手,這番順水推舟,令他獲得了一石二鳥的勝利。
新帝登基之后,以野火燎原的速度清除掉了二皇子的黨羽,包括楚逸蛟和孫放在內,朝野內外一片清明,好似被肅殺的寒冬席卷過一般。
曾經為太子效命的人統(tǒng)統(tǒng)被加官進爵,只有韓烈知道,這耀眼的光環(huán)實質上是一副枷鎖。
平靜了幾年后,新帝開始悄悄鏟除這些人,因為他們知道他不光彩的過去,貴為天子,他不能容忍這些事情被世人知曉,哪怕只是一種可能。
終于有一天,御使帶來一份昭書,與一杯鴆酒來到韓烈面前,他驀然有種鳥盡弓藏的悲哀。
韓烈瑟瑟顫抖地接過鴆酒,抖得老邁而虛弱。
飲下鴆酒后,他向后倒下,云層之上依稀有個蛇形的身軀在蜿蜒游動,那種馳騁天地的自由令他神往不已。
闔眼之前,他默默祈愿,但愿來世能做一條自由自在的龍,掙脫陰謀算計的枷鎖,無拘無束地游弋在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