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日與金婚的喜慶，結(jié)束時候沈卓然感到了微微的茫然：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因為待會兒散就不快樂的自找別扭的喜慶。為之喜慶的是積累，是成績，是路程漫漫，是越來越老嘍，嗚呼樂哉！其實呢，也是過往，告別，不復(fù)返，然而還頂?shù)米?。?dāng)初，從來沒有想到過，也沒敢想象過，自己能與淑珍共慶五十年婚禮，那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也沒敢想象，自己能健康地活到哪怕只是六十三歲，更不要說七十四歲了。斯大林威震寰宇，才活了七十幾？他難忘瘦弱多病的少年時代。如今，卻已經(jīng)度過那么多年頭，清清楚楚，足斤足兩，全部進入有去無回的歷史?；貞浫匀粶嘏_紛哭哭笑笑，而永恒的極光，冷得灼人，亮得睜不開眼，略含幾分酸楚。

沒有想到自己能夠有今天的光景，像真行啊似的。歲月的長河其實沒有虧待他。他有了光景，然后緩緩的失落與深深的記住相互平衡，畢竟還是幸運。說來臉紅，出現(xiàn)了一個惡心的說法：成功人士。孫中山活了59歲；李白61歲，安徽省馬鞍山采石磯水中撈月仙去。蘇東坡與馬克思都是享年64歲多一點。王勃與李長吉則是僅僅20多歲就拜別人世。凱撒大帝58，拿破侖51，秦始皇千古一帝49歲駕崩。英國軍情N處的尼爾伍德則是41歲被開來駕鶴西去。與他們相比，他姓沈的算個啥，何德何能，至今還活得這樣歡蹦亂跳？

他至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不止一次的狂歡與興奮。歌曲如醉如癡，鼓掌騰云駕霧，口號動地驚天，彩旗霞光萬道，集會騰沸燃燒，鐵樹開了花，啞巴說了話，奴隸挺起胸，惡霸伏了法，天翻身，地打滾，你還想干什么？

最近的一次興奮是1980年，處處機會，在在成事，夢夢皆圓。賣瓜子創(chuàng)業(yè)，爆米花大亨，闖紅燈成了經(jīng)驗，花錢送禮開綠燈。解放再解放，轉(zhuǎn)變觀念一撥拉就中，笑語恭喜發(fā)財，呼喚突破松綁，是欲望的滿地，是轉(zhuǎn)變的大言，是起飛的嘈雜，是機遇的俯拾，是中心與基本點的布局，是新局面出現(xiàn)，普天同慶、大快人心、喜上眉梢、奔走相告，又一個美好天真十載。

一輩子的重大經(jīng)驗就是別高興過了頭，樂極生悲，福兮禍之所伏。果然在劫難逃，又有人陷入了困惑與迷失，幾乎重新拾起已經(jīng)戒了21年的吸煙習(xí)慣，想買個意大利石楠木、或者厄瓜多爾輕木、或者百年鐵樹牌海柳煙嘴。

就像從前那樣，不僅有香煙而且有煙斗，不僅有煙頭而且有翠玉嘴煙袋，不但有馬（莫）合煙而且有國粹內(nèi)畫鼻煙壺。

他對淑珍說：“你的好運使我這一生轉(zhuǎn)危為安、轉(zhuǎn)弱為強、否極泰來、笑到最后、笑得挺好。你的穩(wěn)重救助了我的機敏高速。我們已經(jīng)年逾古稀，我們有精神也有物質(zhì)，有熱情也有身體，有二代也有第三代，有級別職稱也有真本事，更有人緣……”他底下還說了一些兒童不宜的話，淑珍笑罵說：“別缺德嘍！”

他不愿意再往下想，不愿意再想后來的事。但是他堅信好有好報，壞有壞報，因果報應(yīng)，絕對不爽。你可能不自覺，你可能至死糊涂蛋，解不開事兒，你沒有怨天尤人的理由。物極必反，月盈則虧……在那個快樂的金婚加壽辰的晚上你口出狂言，你得意洋洋，幾乎是小人得志。你也有當(dāng)上了暴發(fā)戶的心態(tài)，甚至作出了九十大壽時乘郵輪游歷巴塞羅那、威尼斯與塞浦路斯的預(yù)告，你這就是得意忘形，是自取滅亡啊，難道不是？

是淑珍支持了你，陪伴了你，堅持了你，興旺了你，發(fā)達了你。從1957到1978，二十多年，所有的磨難都因淑珍的存在而不再是磨難，那只是攜手共艱危的稀罕經(jīng)歷，是小兒解悶的游戲，是打入冷宮自己過家家，是人生相濡以沫的甘美，是相依為命的溫暖，是卻道天涼好個秋、人不堪其憂、俺也不改其樂的堅強與爽利。苦樂在我，淑珍在我，夫復(fù)何求？

再也沒有想到，金婚慶賀兩年以后是淑珍的葬禮。不堪回首的生老病死，醫(yī)院里的長隊，手術(shù)室外的煎熬，病房的一夜一夜……這只可能是沈卓然的罪孽鑄成。他近幾年太猖狂。年輕時候他想當(dāng)作家，當(dāng)頭一棒之后他明白了自己只是文學(xué)與藝術(shù)遠未入室的庸才。中年以后突然來了機會，他被選拔到一個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他的文字能力與二十余年來的謙虛謹(jǐn)慎習(xí)慣使他深受好評與器重。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轉(zhuǎn)眼他就成了司局級干部。好景不長，他又遇到新溝坎，他開始沉默寡言，不求有功。卻得到了此生從未有過的舞臺，現(xiàn)在時興叫平臺的，他成了人五人六兒，他得了不是頭彩也是二或者三名，雖然不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卻也是絕對戲劇性地幸運出奇，他的柳暗花明足以讓嫉妒他的老兄氣惱下去。

二

在滿坡松柏的山嶺下，在剛剛啟用的墓葬新區(qū)，他站在青石鐫刻的墓碑前淚流滿面。究竟是什么樣的罪過罪孽罪惡，讓他在這樣一個老來志得意滿的時刻失去了淑珍呢？

沈卓然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大躍進時期山區(qū)下放勞動時候毀掉了一支體溫計。

和童年時期半饑半飽的日子里一樣，在農(nóng)村他長針眼，他長癤子，他發(fā)燒，他拉肚子，還長口瘡。得了病他去村口唯一的一位殘疾人業(yè)余中醫(yī)那里。他去了，大夫讓他試體溫。當(dāng)著他的面，體溫計從一個嬰兒的肛門中拔出來，業(yè)余中醫(yī)用自己的上衣下擺擦了一下體溫計，遞給了卓然而且要求他銜在口中，并且解釋說，門窗漏風(fēng)，室溫太低，腋下試體溫怕靠不住。卓然對這種說法不怎么信服，但又不宜于與農(nóng)家醫(yī)生作某種論辯探討，聽農(nóng)民、學(xué)農(nóng)民才是思想改造。才一猶豫，窗外有人叫喚，醫(yī)生推門而出，冷風(fēng)撲面而來，嘭的一聲，醫(yī)生關(guān)緊了房門。卓然看到土炕灶眼邊放著一把輕聲呻吟著的生鐵水壺，便拿著溫度計湊過去，用一點熱水想沖洗一下溫度計，就在一點點熱水觸及溫度計的水銀管的那一剎那，他聽到了一聲極輕微的啪啦，他的手一抖，毀了，他看到了溫度計玻璃管的小小裂口。

這時醫(yī)生回來了，看到了拿著溫度計發(fā)呆的沈卓然，他什么也沒有問，從沈卓然手里接過溫度計，瞟了一眼，說了一句：“呵，壞了。”拉開了室內(nèi)僅有的三屜桌抽屜，找出了另一個黑乎乎的溫度計，照直對著沈卓然的嘴巴送過去了。

沈卓然相信，哪怕醫(yī)生對著原來的溫度計的破口疑惑地看一眼，更不要說如果他提出任何疑問了，他一定會坦白自己的“罪行”作出賠償而毫無隱瞞。問題是醫(yī)生視為理所當(dāng)然地在兩秒鐘內(nèi)處理完了這一切，而且沈卓然乖乖地叼住了衛(wèi)生狀況更加可疑的另一支溫度計，他無法張開自己的嘴……錯誤就這樣鑄成了。對一個山村農(nóng)民、復(fù)員榮譽軍人、另一個啞女子的丈夫、方圓幾十公里唯一的醫(yī)療救助人士，他竟然做出了這樣的事。他流下了羞愧的眼淚。

人最好不要有什么錯，有了錯趕快改，不然你可能錯過時機。如果你十年二十年后再談這個溫度計的問題，第一，你可能已經(jīng)無緣與他們相見。第二，你去談了，像是你有神經(jīng)病。第三，如果你對學(xué)長對組織對公眾談這件事，他們不會受理，說不定他們會覺得怪怪的。如果是新世紀(jì)當(dāng)中，你會被認(rèn)為是在干擾發(fā)展、改革、反腐、法治、金磚或者G10的“大方向”。

他想到更久的以前，還是“國府”時期，他剛剛上初中，一位要求嚴(yán)格，而且喜歡標(biāo)榜自己的大不列顛牛津音的高個子英文女教員遭到了班上幾個上課打瞌睡、考試打小抄的同學(xué)的不滿。這位老師是旗人，應(yīng)該是個格格，修長身材，濃眉大眼，一臉自尊睥睨，使沈卓然傾倒。她名叫那蔚闐，為了她的姓名她與班上幾個同學(xué)較起了勁。同學(xué)們稱“蔚”為“衛(wèi)”，她非得要人家讀為“郁”，并給大家講“蔚”的wei與yu兩個讀音的通用與區(qū)別，講得有幾個學(xué)生出聲地打哈欠。為了那蔚闐的“闐”讀什么，她也費了大勁，動了肝火。有幾個男生痛恨這位風(fēng)度不凡的女教師。幾個學(xué)生策劃著制造機關(guān)暗器，要出出此位過分出色、從而惹起了本能的普遍反感仇恨的女教師的洋相。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幾個不守紀(jì)律、不愛學(xué)習(xí)、不講衛(wèi)生、窮困破爛的搗蛋鬼，不知不覺中對此位教師恨得刻骨。而且他們相信，面對這樣一位風(fēng)度高雅的女老師，全班至少是男生必定會苦大仇深，盡欲除之而后快。他們誰也不避諱，公然大吵大叫地切磋、設(shè)計、進行禍害老師的陰謀——更正確地說應(yīng)該是陽謀活動。

問題在于，只上了兩個多月的課，沈卓然已經(jīng)獲得了女教師的偏愛。他學(xué)得快，發(fā)音也好，他非常注意老師以之驕傲的牛津式發(fā)音、唇齒舌的位置與聲帶的音區(qū)，還有腔調(diào)與味道。老師多次在課堂上叫他起立誦讀，給全班同學(xué)作榜樣。學(xué)外文對別的孩子是災(zāi)難，是負擔(dān)，對他們來說把“水”讀成“窩特兒”是違背天理，把“老師”讀作“提徹爾”是裝丫挺的洋蒜，而卓然覺得學(xué)外語是別有天地，其樂無窮。而且孩子們從那蔚闐顯擺牛津音的言論里本能地感到了她的崇洋媚外，是崇拜在中國販賣鴉片、帶頭發(fā)動侵略壓迫宰割殘害古老中華的打著米字旗的老牌英帝國主義。

在一個貧困、饑餓、混亂、襤褸、獐頭鼠目、孱弱佝僂、萎靡齷齪、斜視斗雞眼、羅圈腿瘌痢頭的時代，出來一個亭亭玉立、高高大大、自信自足、眉目端莊、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優(yōu)雅和美麗的英語女教師，這簡直是與時代為敵，與眾生為讎，為社會所難容。她這是為了提醒他人的卑賤與不幸，為了污辱與壓迫眾生才出現(xiàn)在這個時間這個空間的一位異類。

偏偏這位異類喜歡與其他同學(xué)同樣孱弱，但具有一種學(xué)習(xí)與上進精神的小小沈卓然，那老師的一再表揚使身體單薄、智商有余、胸懷大志的沈卓然也難以在班上立足了。當(dāng)一堂新課全班同學(xué)沒有幾個人跟得上進度，當(dāng)絕望的老師不得不再次叫起沈卓然作示范朗誦的時候，班上出現(xiàn)了噓聲與其他怪響，還有大葷大素的謾罵。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全班男同學(xué)清晰地喊叫道：“操性勁兒你，自大多一點兒——臭！”

事隔多年，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幾個壞家伙是怎樣設(shè)計禍害那蔚闐老師的了，他們用了一個破搪瓷缸子，里頭裝上了紅顏色水，他們似乎還找了一把破掃帚，還有一個字紙簍，還有一根橡皮筋，還有一個臟得不能再臟的板擦，用他們的說法是“我們有機關(guān)”……一天，那老師來上課時候，一推教室的門，板擦落到老師肩上，升起一股塵煙，嗆得前排同學(xué)咳嗽，污水灑在老師背部，缸子落到地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把掃帚絆了老師一下，橡皮筋噔地一彈，還好，沒有觸及老師的身體。

而且發(fā)出了笑聲，詭計的勝利打破了枯燥常規(guī)，調(diào)劑了表格化的千篇一律的課程生活，引起了驚喜，怒放了惡之花、壞之鬼，跳起了鬧之舞。你無法不為之喝彩，你無法不為之一粲，哪怕緊接著是搖頭與頓足。沈卓然也笑了十分之一秒，而且最要命的是，這十分之一秒，他的目光正好與那老師的痛苦不解狼狽的眼神相遇。

這都沒有什么，最最離奇的是，最最感動卓然、激起卓然、麻木卓然的是在茲后的規(guī)?？涨暗恼{(diào)查處理當(dāng)中，幾個壞小子一致指證：說是他沈卓然設(shè)計了制作了置辦了行使了暗害教師的機關(guān)暗器的全部操控。這樣離奇的說法讓沈卓然驟然失去了辯解能力與愿望，他只有目瞪口呆，他干脆是失聲，他的嘴唇亂動卻連個“不不不”都說不出來。直到次日上午，好久以后他才恢復(fù)了說話發(fā)聲的能力。其他的同學(xué)也裝傻充愣，哆哆嗦嗦，哼哼唧唧，吭吭哧哧，噫噫吁吁。他上了人生一課：有些時候，精彩源于荒謬，氣勢來自無恥，流暢基于謊言，荒謬絕倫遠比實話實說強大有力。年滿花甲以后他嘆服的是，六十年了才明白：果然好人不知道壞人甚至是不太壞的人有多壞，而壞人也無法想象好人甚至是不太好的人有多好。

1949年以前，學(xué)校里沒有書記，但是有校長、教務(wù)主任、訓(xùn)育主任與事務(wù)主任。校長帶上三位主任與那老師來到他們的班上處理機關(guān)暗器事件，那老師面帶沮喪，憤怒的情緒蓋不過失望與慚愧，校長與三位主任氣勢洶洶，表示不查出是誰做的暗道機關(guān)，絕不罷休。

壞小子們指認(rèn)禍害老師的原來是他，是老師的寵兒沈卓然，其他同學(xué)誰也不說話，是默認(rèn)還是抗議，是劫持還是自愿，是無能還是無恥，沈卓然無法判斷。他能判斷的是自己沒有辯誣的起碼自衛(wèi)能力，在顛倒是非的誣告面前，他只能是伏法或者干脆是伏非法。

明白了還是不明白？說不定他的外語成績正是他受到全班同學(xué)厭惡的原因。用洋涇浜的發(fā)音讀英語的學(xué)生，怎么容得下對于所謂牛津音的揣摩與模仿？揣摩與模仿牛津音的人不是漢奸、英奸，也一定是裝大頭蒜，是臭顯擺，是不仁不義，是散德行，是決心與愛國愛家愛本省的孩子們?yōu)閿?，是自絕于學(xué)校班級與同齡同窗，是人皆得而誅之蔑之滅之收拾之的臭狗屎。

事隔多年他想到，這還應(yīng)該歸咎于舊中國的男女生分校分班制度。那時候上小學(xué)，一、二、三、四年級男女混編，一上五年級叫作高小的，男生女生分家。中學(xué)就更不要說了，男生女生，性別隔離，要到上大學(xué)以后才有可能與異性同班上課。見到那蔚闐這樣的自命不凡的女性，自卑自憐發(fā)育不良青春躁動已經(jīng)開始遺精與自慰的十三四歲的男孩子怎么能不咬牙切齒，見到得寵的沈卓然怎么能不滅此朝食，怎么能吞下那一口鳥氣！

沈卓然挨了校長一個耳光，明明白白，他此生有被誣陷的命！他怯懦，所以被誣陷，他習(xí)慣性遭誣陷，所以更怯懦。他的左耳朵一直聽力不佳，直到60歲右耳也開始聽力減退，才漸漸平復(fù)了由于兩耳聽力不平衡引起的不平衡感與屈辱感。

在他接受體罰的時候他聽到了那老師喊了一句話，那老師應(yīng)該是說“不可能是沈卓然……”她說著話流下了眼淚。

但是挨耳光的他只覺得兩耳“嗡”的一聲鳴響，一片片從內(nèi)而起的嘈雜與混亂，還有他的痛不欲生的對于自己的怯懦的痛恨痛惜痛悔，已經(jīng)埋葬了他，他完全無法聽明白那蔚闐是在說什么。如果她是說“該打！這個沒有良心的孩子”呢？

也許這件事與弄壞鄉(xiāng)村醫(yī)生的溫度計的事性質(zhì)不同。那件事是他對于他人的損害，他沒有挺身而出，不，談不上挺身而出，他沒有起碼的誠實與責(zé)任感。他是一個逃兵，他缺德！

而這件事他是被損害者，長大以后，在國家大搞改革開放以后，他漸漸從境外的價值觀念當(dāng)中參照到，至少是在歐美，被損害而沒有勇氣抗?fàn)幍娜俗屓溯p蔑到不齒的程度。

三

正好是在被冤屈被責(zé)打的那個晚上，沈卓然做了此生的第一次春夢。

被壓抑的怯懦，轉(zhuǎn)化為荒誕的性幻想，不知這一層弗洛伊德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

他似乎是在委屈地哭泣，他哭出了聲音，感到他的眼皮上滿是淚漬。他覺得一陣溫暖，一陣柔軟，他忽然明白他是伏身在那蔚闐老師的胸口上痛哭，老師緊緊地摟抱著他，拍撫著他的頸背，輕揉著他的腰眼，又摩挲著他的屁股，他像 一個猴子攀援樹木一樣地在女神一樣的老師身體上爬上爬下。他又像一條光溜溜的水蛇一樣地在女神的水域與水草當(dāng)中穿來穿去。他也像一只自慚形穢的受了傷的小熊貓仔，在大貓的擁躉下減輕著疼痛與傷勢，小心翼翼地伸開了腰腿。他在老師的懷抱里療養(yǎng)、成長、沉醉、擴大、豐滿、充實、熱烈、渴望、雄起、爆炸，山洪決壩，泉水叮咚，天搖地顫，溫?zé)岫直百v。

然而在快要醒來的時候他突然覺察，不是女神，不是象鼻神也不是神魚，而且，不是老師，更不是明晰的那蔚闐這個高大的女人，春夢中與他這個臭小子廝纏在一起的是巷口豬肉店的胖大的女店員，捏著割肉利刀，他鼻子里充溢著豬油的氣息。他似乎想吐。

這是人生？這是成人禮？是神仙的醇酒也是傻小子的嘔吐，是青春的銷魂也是半大小子的流里流氣，是飄飄然也是屁滾尿流，是美婦人也是揮動屠刀的“月半了一”（胖子），是不無大志的青年先鋒也是猥猥瑣瑣的鼠輩包。那時候他和一幫臭小子同學(xué)，認(rèn)為不應(yīng)該用“胖子”之類的詞兒形容異性，他們以白癡式的聰明用拆字法編造了“月半了一”密代碼，流露了他們對于胖大女子的垂涎。

一首詩？一個夢？一次遺失？一個罪惡？一種齷齪？他為什么，竟是這樣！

一些年過去了，中國是天翻地覆，歷史從頭開始。沈卓然聽說那老師到了朝鮮前線，她參加了對于美軍戰(zhàn)俘營中中國人民志愿軍與朝鮮人民軍被俘人員的解釋工作。在停戰(zhàn)談判的最后一個分歧上，雙方協(xié)議，由印度部隊接管號稱聯(lián)合國軍的戰(zhàn)俘營，由中朝方面派出人員前往說明解釋，并在中朝美韓印幾方面觀察下由被俘人員自己挑選他們是愿意回到原屬的中朝方面，還是準(zhǔn)備留到美韓方面另作道理。

……已經(jīng)記不清是戰(zhàn)后的哪一年哪個場合了，已經(jīng)成為中學(xué)教師的多年以后，沈卓然見到了那老師，她更加風(fēng)度翩翩，她穿著當(dāng)時比鳳毛麟角還鳳毛麟角的歐洲出品外衣。他聽到了老師講述她在朝鮮的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更多的是介紹在莫斯科硬碰硬反對蘇修的得意之筆。尤其令人興奮的是，沈卓然還見到了老師的體面的夫君，他與她在朝鮮相識，他們倆在戰(zhàn)火紛飛中建立了終成連理的愛情婚姻，他們現(xiàn)在都是外事官員。他也報告老師，他小沈已經(jīng)結(jié)婚，他的妻子是純潔如玉、善良如羔羊的淑珍。在這次見面的時候，沈卓然說到了舊事，說到了他的被冤枉。那老師不等他起頭便斷然說，我當(dāng)時就判定，是他們冤枉你，我由于校長的野蠻憤而辭職。沈卓然為之淚下，那老師卻是哈哈大笑。這笑聲似乎刺傷了一點點沈先生。

……他與淑珍談起了他與那老師在這個場合的見面，他甚至談到了他的冤案，然而他沒有談他挨了一個耳光，更沒有談他少年時期的見不得人的春夢，他將這一段回憶引導(dǎo)向憶苦思甜的正確方向，指出所謂“中華民國”的體罰惡制與品德教育完全失敗。

這也是他對不起淑珍的一件事，他不誠實也不坦白，他這也是怯懦。他越來越明白了，為什么中國的圣賢對于勇敢的定義，首先不是敢于冒險、敢于斗爭、敢于勝利、戰(zhàn)勝對手，而是知恥，是指勇于戰(zhàn)勝自己。

更怯懦的事在后面。1966年政治運動中那蔚闐的外交官夫君出了大事，被揭露出里通外國的罪行，他似乎已經(jīng)成為革命的最危險的死敵。發(fā)牛津音的那蔚闐當(dāng)然面貌可疑。她遭到激進少年的毒打，遠比板擦與污水的洗禮升級得多。一天晚上受了傷的她不知怎么找到了住在遠郊的沈卓然家，她要求在沈家躲一個晚上，她說否則那樣斗下去她會丟命。

他可以找出一百個理由不接受那老師的暫避一時的要求，他與淑珍的房子總共只有17平方米。他與淑珍的孩子已經(jīng)8歲，已經(jīng)上學(xué)。街道“小腳偵緝隊”近在咫尺。革命的群眾專政天網(wǎng)恢恢，目光如炬，覆蓋如天幕。我們應(yīng)該堅持兩個相信，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不應(yīng)該躲避。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抗拒革命就是反革命，當(dāng)然。兩條道路由你挑。我們要經(jīng)風(fēng)雨見世面。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大風(fēng)大浪并不可怕，人類社會就是在大風(fēng)大浪中發(fā)展起來的。我們自己也并不平安。我們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事情，我們確實幫不了你。如此這般，這個那個。他泥塑木雕，用一副死魚眼睛看著那蔚闐，他這是此生的第二次失聲，失魂。干脆只能說是神經(jīng)官能性聾啞病發(fā)作。

……在那個時候到一個朋友家避風(fēng)，這本身也是腦梗、智力短路！這正是企圖引領(lǐng)一峰駱駝穿過針眼，這也是抓住一棵稻草支撐自己正在下沉的身體，結(jié)果當(dāng)然是讓稻草與自身同沉10公里深的海底。這是顯然的強人所難，鴕鳥藏頭閉目，實則是害人害己，騙人騙己。這是臆想狂，這是十足的顛倒與錯亂。

沈卓然的泥塑木雕只用了兩分半鐘，那蔚闐胡亂地說著口齒不清的“對不起了”。他奇怪的是，雖然那老師比他年長近二十年，他并不認(rèn)為這位高大上的女子的到來可能獲得淑珍的同情與理解。而事實上，盡管沒有同情與理解，而且明明看到小沈所抱的冷酷僵硬的態(tài)度，淑珍真誠地挽留了那蔚闐，前后10分鐘。只有在淑珍真誠挽留的時候那老師的臉上顯出了一點點血色，她從淑珍身上畢竟獲得了些許的人情與溫暖。

四

沈卓然與那蔚闐的故事本應(yīng)到此為止，時過境遷，他不再為自己的少年奇冤與被扇耳光面紅耳赤。他不再為自己的少年春夢羞赧低頭，他不再為，他也并沒有理由為自己沒有能在困難的時刻幫助那老師而責(zé)備自己。

然而在淑珍的葬禮上出現(xiàn)了署名那蔚闐與李濟邦的鮮花花籃。是阿里巴巴快遞服務(wù)送來的。這幾十年，誰誰發(fā)生什么事都是正常的，但是女老師姓名的出現(xiàn)使沈卓然立即感覺到五味俱全，是他的少年時期的懦夫罪過貽害到淑珍。他的一生首先不是成功的一生，而是慚愧的一生，懺悔的一生，所以他沒有資格與淑珍繼續(xù)牽手行走下去。他害了淑珍啊！

與此同時，他也納悶于李濟邦的姓名是不是那蔚闐的原裝丈夫，他忘記了，他記得那老師當(dāng)年提到自己的先生的時候發(fā)了一個上聲字的音，他可能姓李，是的，但也可能是姓古，姓郝，姓鈕，姓管，姓仉，主要是第三聲。他常常記住他人的姓氏的一二三四聲部，甚至記住一首詩句的音調(diào)，可能是咪、迷、米、密，但是記不住詩句，記不住人家的確切姓名。

姓氏為第四聲的老師與她的第三聲的夫君，甚至于沒有留下自己的聯(lián)絡(luò)方式。他上百度與谷歌敲查二位的姓名，無內(nèi)容顯示。

我對不起淑珍，他在墓碑前流出了眼淚。

更加對不起的是他對淑珍一生的干擾，淑珍是建國初期的歸僑生，她原在印度尼西亞，由于新中國的號召力，她不顧父母的阻攔毅然在16歲回到祖國，她的黧黑的皮膚，圓而大的黑眼睛、長睫毛，尤其是厚嘴唇、大嘴，帶來了赤道的陽光、東南亞的風(fēng)情與海外赤子的情懷，她也使北方的臭小子們?yōu)橹窕觐嵉?。她的好學(xué)、謙恭、禮貌、誠實、專注使她成為“三好學(xué)生”的標(biāo)兵。一到18歲，她就成了本校黨組織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而且她已經(jīng)是新一屆學(xué)生會主席的熱門人選。

就在這個時候災(zāi)星出現(xiàn)了，災(zāi)星就是沈卓然，災(zāi)難就是沈卓然公開了給淑珍的信。

卓然曾經(jīng)醉心于文學(xué)，成果是無。他唯一自信的是他給淑珍的信，他相信如果他把這些信保存下來，也許能夠使他得到出版與招搖撞騙的機會。

至少，他的信是無法抗拒的，他的信是美麗的真誠，是人生的花色，是青春的強勁，是奇花異卉珍禽寶貝火種靈藥，他的信會讓任何一個女孩子甘愿獻出自己。

一個嶄新的時代的開始會是這樣的，你相信我我相信你，你相信所有的美好與光明，而以美好與光明的代表身份說話與做事的人相信你正在走向美好與光明。那時候每個人都認(rèn)為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并且能夠干得成什么。他們相信科學(xué)的發(fā)展會使去世的親人重新復(fù)活。他們相信政治的發(fā)展會消除一切的差異與不平，全世界的男女老幼黑白棕黃紅同吃一鍋全家福，同飲一缸蒸餾水，同跳一曲歡樂舞，同寫一部同讀一部比荷馬比屈原比莎士比亞比李白普希金雪萊拜倫所寫都偉大百倍的偉大史詩的日子正在到來。那么，給一個剛滿18歲的高中女生寫求愛的信，又能有什么可質(zhì)疑的呢？

那是一個沒有麻煩只有暢想的時代，那是一個沒有懷疑只有相信的時代，那是一個沒有背叛只有忠誠的時代，那是一個在自己這里只有愛情、在敵人那邊只有仇恨的時代。

然而在那樣一個美好的時代，一封封像花束一樣芬芳，像夜鶯的歌曲一樣動聽，像天空一樣爽朗，像清泉一樣純凈，像星光一樣閃爍，像海潮一樣洶涌的情書，給淑珍帶來太多的擾亂了。

從此她的功課尤其是考試成績每況愈下，她的睡眠狀況日益惡化，她對于政治上進、黨課學(xué)習(xí)、社會活動參與、學(xué)生會工作的積極性漸漸消褪。

而在婚后，如果沒有他，淑珍本來有更多的選擇，更好的前途，更充實的人生。

然而淑珍不這樣看，她說，在與他相好之后，她追求的是正常，是普通，是平平淡淡平平常常的日子，是生活，是一輩子的廝守，是永遠的手拉著手，是一起看電視和看電影，呵，那拉著手看《斯大林格勒大血戰(zhàn)》與《庫班的哥薩克》的日子，那坐在一張小臺子上點了木樨肉與干燒魚的日子，那燒熱了灶火，在生鐵鍋里用蔥花熗鍋，有辣椒下鍋引起驚天動地的噴嚏的黃昏，那乘著無軌電車走過路燈照耀下的寂寞的報刊亭與紅綠旋轉(zhuǎn)強勁發(fā)光的商場的時光，那幾經(jīng)煎熬，仍然永不分離，那進了被窩，沈卓然小聲喊著林彪提出的口號“團結(jié)緊張嚴(yán)肅活潑”，逗得淑珍笑出了眼淚的夜晚，那兩人同時唱起《森吉德瑪》與《小河淌水》，互相糾正互相配合，有時還唱起《蘇麗珂》與盧前作詞、黃自作曲的《本事》二重唱的歡愉……多么幸福，多么值得，多么甘美！

他們一天天、一點點年紀(jì)大了，更加喜歡唱什么“當(dāng)年年紀(jì)小”了?！盀榱藢ふ覑鄣臍w宿，我走遍整個國土”，“記得當(dāng)時年紀(jì)小，我愛唱歌你愛笑”，“夢里花落知多少”，還有只有他們倆懂的暗語：關(guān)于旗手，關(guān)于電扇，關(guān)于火鐮火石，關(guān)于山坡與森林，關(guān)于糯米填充的雞腸子，關(guān)于學(xué)毛著就會立竿見影，關(guān)于列寧創(chuàng)辦的《火星報》與托洛茨基創(chuàng)辦的《真理報》，還有樣板戲里的“謝謝媽”與《海港》中韓小強的詠嘆調(diào)“我沾染了資產(chǎn)階級的壞思想”。每當(dāng)沈卓然說到“沾染了壞思想”的時候兩個人就笑，壞思想一提樂翻天，貧賤夫妻百事歡，最最美好的時光他們是在最最狼狽的處境下創(chuàng)造與享用的。

有幾次沈卓然輕描淡寫地后悔當(dāng)年對災(zāi)難中的那蔚闐老師的冷酷無情，稱許當(dāng)時陌生的淑珍對于他的老師的熱情，他問：“為什么你的表現(xiàn)要比我好一百倍？”

“是嗎？”淑珍全無感覺，“那只是常理啊，一個友人，一個教師，教過你，你還說過你喜歡她，你應(yīng)該為她做點什么呀，做不了什么也還是要做點什么呀……難道能夠是別的樣子嗎？”

那時沈卓然自以為懂得了政治，懂得了形勢，懂得了處境，懂得了策略與手段，懂得了最新“兩報一刊”社論；而淑珍什么都不懂，淑珍只懂得待客，懂得善良與文明的起碼常識。他那個時期常常給淑珍講解“兩報一刊”的精神，淑珍聽不進去，淑珍的邏輯與它們格格不入。

上蒼給你多少快樂，就會同樣給你多少悲傷，上蒼給你多少痛楚，就會同樣給你多少甘甜。沒有比這更公道的了。

而恰恰是上世紀(jì)90年代他有點“小康”、“中康”、“巨康”了，他成了講解古典文學(xué)與唐詩宋詞的電視名嘴，動輒三萬五萬地進賬之時，淑珍患了不治之癥，原來他倆只有相濡以沫的貧賤之福，卻沒有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的發(fā)達時運。

我造成的，我造成的，沈卓然痛不欲生，他檢討自己的小人得志，他懺悔自己的膽小怕事，他承認(rèn)自己的卑微渺小，他確有不敢成仁取義的犬儒主義、機會主義、實用主義、活命主義，他當(dāng)不了胡志明也當(dāng)不了切·格瓦拉，他對不起毛澤東，也對不起淑珍應(yīng)該更熟悉的她的出生地印度尼西亞共產(chǎn)黨總書記艾地，艾地同志是被蘇哈托軍人集團處決的，后來馬來西亞游擊隊的領(lǐng)導(dǎo)人陳平同志也失敗了。是他罪衍妻室，干擾了東南亞，使他終于老年喪妻，天塌地陷，一步?jīng)]頂！

我的心太“軟”，港星唱起來聽著似乎是“心太懶”，我的心太懶。我已經(jīng)喪失了平平常常的快樂的基礎(chǔ)。沈卓然彎下腰，給墓碑行禮，小風(fēng)拂來，他聽到了一聲低語：“不必，不必，也許，或許……”他匍匐在地痛哭。

這是剛剛開發(fā)出來的一塊墓園，背靠青山松柏，面對梯田式一層層一排排預(yù)留的墓穴，方圓百米，只有淑珍一個墓穴有了主人。這里有一種寬綽，有一種安詳與平和，有一種業(yè)已完成的寧靜與圓滿，在這里你會聽到微風(fēng)傳來的低語。

五

然而他睡不著覺，這也是報應(yīng)。他至少說了五十二年的嘴：他具有驚人強大的睡眠能力，他一沾枕頭就“著”，他可以利用5分鐘打盹，他可以大會上、汽車上，起飛前起飛中起飛后持續(xù)打起呼嚕，他一輩子沒有吃過安定、舒樂安定、速可眠、眠爾通，他是愈睡愈精神，愈精神愈出活，愈出活愈能睡。他還忽悠說，養(yǎng)生的關(guān)鍵是睡眠，悠悠萬事，唯睡為大。

尤其最最缺德的是他無意中折了一回當(dāng)?shù)匾粋€大紅人的面子，大紅人，女，海歸，企業(yè)家，慈善家，教育家，愛國黨派的省級學(xué)長，省政協(xié)副主席。他得到榮幸去陪紅人吃佳寧娜潮州菜館，副主席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每天要做多少事，日理不夠萬機也有八千八百機，她說她一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覺，可能說到這里她意識到了一直是自己女聲獨唱，便掃了一眼，看到沈卓然，覺察出他也是個頻繁出鏡者，便禮賢下士地說：“沈先生這樣的知名人士，您還能睡什么覺哇！您說說，您一天能睡多少覺？”

沈卓然蔫蔫地答道：“9到10個小時……”

他看到，大紅人的臉色立刻變了。

是他太不厚道了，他本來應(yīng)該嘿嘿哼哼兩下就過去了，不該誠心撅紅里透紫的副主席呀。終于，他遭報應(yīng)了。

在淑珍走了之后，他干脆在深夜大睜著眼睛，不睡，不醒，不哭，不笑，不思，不愁，不驚……什么都不，百不千不，他干脆感覺自己的并不存在，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自己存在的必要，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回家晚了，他已經(jīng)不需要給淑珍打電話。一個新的飯局，他已經(jīng)沒有淑珍可以商量去不去和如果去的話送什么禮物。遇到一個討厭的人，他已經(jīng)沒有可能向淑珍說一句刻薄的話解恨出氣。沒有了淑珍的呼應(yīng)、疑問、分擔(dān)、惦念、抱怨和慶幸，他的活與不活究竟還有多少區(qū)別的必要？

沈卓然哪里去了？他似乎在問自己。沈卓然并沒有隨淑珍而去。沈卓然確是魂不守舍。色空空色，沈非沈，卓非卓，然不然。沈卓然不是沈卓然，沒有淑珍陪伴，他怎么可能是姓沈的卓并然？也就沒有必要懷疑自己不是沈卓然了。沈卓然變成了一片空白，家是空白，生活空白，口腹空白，閱讀空白，言語空白，共享空白，睡眠空白，失眠其實也是空白，生命的痛苦還是空白。

睡不著他干脆集中精神想，比如說，我壓根兒就沒有出生，比如說淑珍就壓根兒沒有出生，比如說，這個入夜無眠的糟老頭子，壓根兒就不是我，這兒不可以是也沒有理由是第一人稱，而只是，最多是第二人稱與第三人稱。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盁o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這是《紅樓夢》，至于無礙與茫茫紛紛，也許還只是后話。

誰讓他夸夸其談地在電視講壇上大講元稹的“唯將深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呢？誰又想得到，轉(zhuǎn)眼到了“閑坐悲君亦自悲”的當(dāng)兒，而“百年”竟并沒有“幾多時”??！

淑珍卻是走得英勇。她早早留下了遺書。她得知難以挽回以后堅決要求停止某些無益的搶救器具操作，她表示并無遺憾與懊悔，她講了對于此生特別是卓然的滿意之情……她說她不懼怕任何新的經(jīng)驗，包括到另一個世界去。卓然最最不能忘記的是淑珍的遺容，那么安詳，那么從容，那么平常得大氣盎然！

是卓然對不起她呀，對不起，對不起，其實他仍然有不軌之夢，其實他仍然有看圖片看電影而思有邪的可笑復(fù)可悲，雖然絕無什么不妥的行為，是感恩心滌蕩了他的胡思亂想，其中包括對一個歐洲女歌手的特殊感覺……

他也曾吹噓自己的健康，70多歲了還能夠連打幾局網(wǎng)球，還能中速跑步800米，還能吃一斤半肉片的涮羊肉，還能盛夏在深水海面上游泳1700米。因為他少年時代太弱，他尤其注意保護自己，他不敢嘗試任何的不健康的癖好與方式。

這一切都隨著淑珍的遠去而一去不復(fù)返了。他的兩腮開始凹陷，他的頭發(fā)開始干枯脆落，他的膝蓋動輒吃不上勁，他的口氣日益濁惡，他的視力聽力明顯下降，莫非我也該走了？我是一個軟弱的，明白地說，怯懦的人。“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李清照《聲聲慢》里這兩句話，小時候他以為是李詞人嘆息自己長得太黑，明明說是獨自怎生得黑嘛！為此，他與淑珍之間有多少調(diào)笑！后來知道是說獨自怎樣挨到天黑！他更愿意將“黑”解釋為語助詞，那就是說，守著窗戶，好一個“守”字！孤孤單單一個人，怎么得了，怎么活下去噢！

果然，獨自很難活下去。有些事情你一直認(rèn)為是很遠很遠，凡是認(rèn)為很遠很遠的事情都會突然變得很近很近，就在你的身上，就與你同桌同室同床同聲同氣。不，死神并不獰惡，死神并不穿黑色的道袍，死神也絕非冰冷，死神很活潑、很親熱，很——你甚至于可以說“他”很隨意，是你的老朋友。他向你調(diào)皮地一笑，眨眨眼，問道：“怎么樣，哥們兒，還不過來？”然后向你張開了雙臂。

然而老沈不甘心，他不相信自己已經(jīng)行將就木，他還沒有準(zhǔn)備好立即隨淑珍而去，他猛吃各種催眠中西藥物，包括醫(yī)生告訴他某種進口好藥，是重要的學(xué)長同志也會服用的。

他仍然覺得自己沒有睡著，其實事后證明他睡了好久。他23點躺下，4點半醒過來，如果沒睡著他不可能安靜地連續(xù)躺臥5個半小時，且無輾轉(zhuǎn)反側(cè)。睡眠過程中他的耳邊一直淅淅瀝瀝，他聽著似雨又像耳語更像蟲鳴的聲音。人生是一種起伏揚抑的噪音。他一直想著“我仍然睡不著覺”“仍然我覺睡不著”，卻突然張開了眼睛，看到了窗簾縫子中透過來的晨光，而且，最重要的是，耳中響起的不再是淅淅瀝瀝的聲音，雨陡然停止，耳語突然遠逝，鳴蟲突然凍僵，而一種城市特有的類似轟隆轟隆的機械性金屬性吵鬧聲響接管了他的被睡眠的單調(diào)郁悶的呻吟延續(xù)。他的耳聞進行了徹底切換，他現(xiàn)在的醒證明了他的可能低效與無感覺，卻仍然不容置疑地睡。

被入睡數(shù)次后他的身體狀態(tài)略有改善，他吃了一次豬肉大蔥餃子，他吃了一次打鹵面，他吃了黃花魚，就了一點泡高麗紅參的藥酒。

他腹痛如刀絞，他被診斷為急性膽囊炎，他做了急診手術(shù)。由于是急診手術(shù)，術(shù)前沒有來得及傾瀉胃腸，手術(shù)后便秘，前后5天沒有排便，急急使用開塞露，乃至超量，一旦破門而出，猶如堤壩崩潰，四面噴薄而出，全身全床都是糞便。兒子剛從國外趕回，與他共戰(zhàn)一宵，鬧了個不亦樂乎，他甚至想到了生不如死的命題。值班護士可能熟悉這出戲，只慷慨地發(fā)給家屬一卷卷衛(wèi)生紙，絕不吝嗇，人則遠離他的病房，眼皮也不向此房間動一動。

但他還是感謝致敬于醫(yī)護人員，疼痛，麻醉，手術(shù)，刀光之災(zāi)，血污，無微不至，使他從痛不欲生漸漸回陽，穿戴雪白的護士們用熟練的操作清潔著處理著拾掇著他的傷口和帶傷的軀體的這一部分與那一部分，包括他自己也不喜歡多看一眼多摸一下的部分，使他漸漸康復(fù)，一天好似一天，她們是真正的救苦救難的天使。

出院不久，一位病友，一位年齡級別與待遇都比他高的新結(jié)識的伙伴來看望他，并且向他提出了再次建立自己生活的建議。簡單地說，要給他介紹對象，告訴他立馬就可以娶上一位資深的貌美護士長。這樣，他主訴的一切苦處，失眠、失魂落魄、頭沉頭暈、孤獨、驚悸、虛汗、腳心冰涼、食欲減退、給正在國外邊工作邊求學(xué)的獨生子增添了太多的負擔(dān)（四個月前剛為他的母親趕回來一趟，這次又趕回來與他一道進行糞便大戰(zhàn)）……都會迎刃而解。

“夫人去世了，你還活著，為了去世的夫人，你也必須好好活著，為了兒子，為了國家人民老天爺，哪怕是什么都不為，只因為你還沒有死，你明明是大活人一個，你只能好好活著，你沒有其他任何不同的選擇……這里我要明確地告訴你，不論是誰，是多么孝順的孩子，是朋友，是領(lǐng)導(dǎo)，是特級護理員，誰也代替不了老婆，老婆老婆，是生命的基石，是男人的保命稻草。因而……所以……必須……完全用不著……”口若懸河的病友說。

“畢竟現(xiàn)在不是唐宋元明清民國，‘五四運動已經(jīng)過去九十年，而‘五四前一年魯迅就發(fā)表了《我之節(jié)烈觀》，就是在舊社會你也不存在不節(jié)不烈的問題……”廳長級病友對他掬誠以告，按此人的水平，不，說不定此公已經(jīng)享受到副省級待遇。

廳長副省級友人往他手機里發(fā)送了一張彩照，這張彩照十分養(yǎng)眼，美與不美，俗與不俗，一抹夕陽，一捧殘霞，一朵欲萎的鮮花令沈先生心痛，令沈先生心亂如麻，血壓升高，失眠更失，不安更不。淑珍，淑珍，你怎么走了啊，你一走，我怎么全亂了套了?。?/p>

六

這是一張稍長的瓜子臉，也許是葵花子？她長著一雙有點像京劇坤角那樣吊起來的“丹鳳眼”，她有一種端莊，一種凝重，一種瘦峭，她名叫連亦憐，十分的可愛與不俗。她說話的聲音很小，話也不多，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她常常低著頭。她剛剛50歲，比沈卓然小20多歲。她的樣子楚楚可憐，只有熟悉中國古典文學(xué)的人才懂得“憐”字在古詩中的地位，它比愛更古老，比愛更幽雅，比愛更男權(quán)卻也充溢著男子的柔情與擔(dān)當(dāng)，甚至還有一點戲耍的心坎上的歡愉。憐就是保證，就是允諾，就是永遠對得起女子的起碼的男人的誠實與決心，是好好地吃，好好地咂滋味，是上海人吃大閘蟹。憐還是對寶貝，對寵愛，對弱者柔者美者的一百種義務(wù)，一百種照顧，一百種珍惜，一百種“陰秀軟絲”（您可以去查英漢字典）。風(fēng)月無邊，美味無邊，浪漫無邊，恩愛萬千。

沈卓然的說法，祖國認(rèn)字的人對漢字深情如海。連亦憐，你找不到這樣招人愛憐的女性芳名。連與憐同音不同字，本身就包含著一種糾結(jié)和期待，一種凄美和纏綿，一種上顎與舌頭的性感，一種結(jié)合的暗示，一種如蓮的喜悅。連就是合，合就是連。中間加上一個發(fā)音部位靠前的亦字，嘴張不太大，說起話來好像要流口水，亦就是溢，亦就是嬉戲，亦就是羈縻，亦就是枕邊喁喁吁吁。連與亦與憐匹配得天造地設(shè)。哪怕只是為了發(fā)音學(xué)科研，為了文化愛國主義，為了品鑒漢語與姓名學(xué)，他也不能拒絕與她會個面。而且那個病友是要請他與她到家里便飯。

介紹說，亦憐是大專畢業(yè)專門學(xué)護理的醫(yī)院護士長，她的先生病故，她有一個兒子，患慢性病，為照顧兒子她已于兩年前提前退休，現(xiàn)在每月還有退休金3000多元的收入，享受社會醫(yī)療等保障，在銀行有3萬元左右的定期存款。她一直沉默寡言，埋頭做事，從無是是非非。丈夫死了七年，不斷有人給她介紹男友，她只有一個要求，對方必須有200平米以上的屬于自家名下的住房。她很簡單，很實在，完全靠得住。

沈卓然未以為意地一笑，他說：“我的住房建筑面積是198平方米，不夠數(shù)啊。”

廳長從老沈的一笑中看出了一點輕蔑，他急著說：“不，這當(dāng)然不是問題。第一，你的住房設(shè)計比較經(jīng)濟，房屋使用面積超過了百分之七十，足用140平方米。第二，你有固定車位，你的車位占地3.5平方米。無論從哪個意義上說，你是十足老稱的200平方米住房擁有者。”

廳長覺得老沈的表情仍然不夠認(rèn)真篤敬，他說：“你需要一個護士，醫(yī)護人員對于你是無價的救星。她呢，女人嘛，五十了，女人五十在擇偶上的處境等于男人的‘n+1/2n，也就是說恰恰與75歲的男子匹配。天上地下，沒有比陰陽調(diào)和更大的原則，陰陽和諧，才能齊家治國平天下長治久安。你不用說了，你是人五人六。她呢，大專生，退休金，無房戶，她還能想些什么呢？還想要什么？學(xué)問？名聲？級別？權(quán)力尋租？……”

第一次會面是在廳長家里。正是身為客人的連亦憐為廳長夫婦與他們的病友炒了幾樣菜，同樣的西芹香干肉絲，同樣的廣燒魚，同樣的宮保雞丁與同樣的榨菜湯，你如同進了東興樓或者聽鸝館。同樣的燜米飯，軟中筋道，米香綿綿，也使老沈贊嘆不已。廳長說：“你教文學(xué)的不會不知道，當(dāng)代一位著名的女作家說過，炊藝是通向家庭幸福的金光大道?！?/p>

沈卓然果然點了點頭。

一周以后連亦憐住進了沈卓然家。本來，沒有想到事情“發(fā)展”得這樣快。

那是當(dāng)年與淑珍戀愛的時候，那個夏天，他在公園里突然吻了淑珍的臉龐，淑珍說不，淑珍不高興，淑珍能夠說不，有說不的權(quán)利，也有不高興的理由。那時候她向他異議的是：不該發(fā)展得這樣快。發(fā)展問題，后來這成為他們夫妻倆的一個風(fēng)情趣話。有時候辦完了好事，在意態(tài)涎涎、情致飛飛之時，他會問她，他們倆人發(fā)展得是不是快了還是慢了？發(fā)展呀發(fā)展，我的好人，如今天人相隔，發(fā)展煙消云散，笑語無蹤無跡，夫復(fù)何言？

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連亦憐，對于76歲，被喪妻之痛已經(jīng)壓得如老杜之“老病巫山里”“老病已成翁”的老沈來說，她恍如天人，她就是從畫面上走下來的巧姐，給莊哥洗衣做飯，給莊哥帶來佳饌、清潔、整齊……給莊哥帶來枕席之歡。枕席之歡，迷人的說法，傳統(tǒng)文化萬歲！她在本市沒有住房，她是借住在親戚家。堪憐，甚憐，好端端一個上品的、無懈可擊的女子，竟然50歲了連個正經(jīng)住的地方都沒有。他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她可以住在他家里，她可以擁有自己的房間，他不會隨意去騷擾。

她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但是她沒有走，不但給他做了他喜歡吃的手搟打鹵面與黃瓜雞絲粉條，還擦洗了他們房里的家具，掃凈了犄角旮旯的塵灰，擦拭了并且擺正了墻上的掛鐘照片書法與山水畫，然后，不管沈卓然的勸阻，她跪在地上擦地板。一晚上只說了一句話：“今天晚上我兒子有人管?！?/p>

入夜，她給他鋪好了被褥，她擺的是兩個枕頭，兩床棉被，共用一張薄毯，兩個依偎得那樣近，不似新婚，勝似新婚，使沈卓然心神蕩漾，臉頰緋紅。他掐自己的耳朵，想證明這究竟是古稀老人的艷遇，還是少年臭小子的春夢。他有一些不安，他不但想到了淑珍也想到了那蔚闐，他還想到了有過一面之緣的歐洲女子。亦憐與她們各自的純潔、優(yōu)雅、活潑大異其趣。對于老沈來說，亦憐柔軟如柳絮，空靈如云朵，光滑如絲錦，順應(yīng)如和得揉得恰到好處的面劑兒，婉轉(zhuǎn)如二胡曲。他最大的享受是大病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活著，仍然男子，仍然有氣有力有欲有“壞”。同時，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失落心情，他感覺到的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的感覺是什么都與當(dāng)年一樣，什么都已經(jīng)今非昔比，他的好日子一去不返，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

他得到的是一百一的服務(wù)，是毫無瑕疵的第三產(chǎn)業(yè)的一絲不茍，是顧客即上帝的職場信條百分百遵守踐行。然而她離他很遠，她的眼神十分清醒。她的眼皮時而略略上翻，她似乎在內(nèi)視，她一直在專注，在琢磨，她努力地保持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動作是爭取被動，像善于跳交際舞的陪舞舞伴，像風(fēng)，像空氣，像影之隨形一樣地圍繞，完全無我無己，唯愿君得心應(yīng)手。她幾乎完全不出聲音，她聽任擺布，她輕如羽毛，她了無痕跡。同時，老沈分明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愛咋的咋的，是她復(fù)活了沈某人，她挽救了沈，她帶給沈新的生命。

發(fā)生了這一切以后，沈卓然更加疑惑，是發(fā)生了還是沒有發(fā)生，當(dāng)然不是與淑珍的酸甜苦辣的半個多世紀(jì)的日子，甚至也不是趴在那蔚闐身體上的春夢，也不是歐洲女子的風(fēng)情萬種……她給他帶來的是盡善盡美的安排與敬業(yè)。完滿的服務(wù)后面有一種悲哀的矜持。矜持的冷靜中有一種遙遠的尊嚴(yán)，一種艱難，一種帶傷的堅忍。這在某種意義上更激發(fā)了沈卓然的渴望。因為他不能完全滿足：他反省自己，君子求諸己，他的不滿足也就是她的不滿足，他老了，畢竟。他沒有能燃燒起震蕩起酣暢起迷醉起楚楚可憐的連亦憐，他氣喘吁吁之中想著的是下一次，是他的有生之年，他仍然需要女人，卻不僅是溫順與侍奉，他需要的是女人的生命之火，就像魚需要水流，莊稼需要地氣，他當(dāng)然需要女人，因為他還活著。

而最最神秘之處是，從亦憐的某些動作，某些表情，特別是從她的微微搖頭與嘴角的微微嘬動中，從某種隱蔽的私密的女人氣息里，他想起了高大自如的那蔚闐老師來。這個感覺使他一驚。

他陡然一驚，陡然一想，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眼神呢？即使她是在做愛。

然后她去沖澡，她沒有說話。

“你，好像，不喜歡說話……”

“發(fā)展早超過了說話了喲……”

七

從“滅亡”到“新生”，沈卓然的76歲的經(jīng)驗與巴金早期的兩部長篇小說的標(biāo)題吻合。他由衷地感激亦憐，感謝上蒼，感謝淑珍的在天之靈護佑，感謝命運對于一個男人的恩賜，一個忠厚的有點才俊的不無怯懦的男人，離不開一個穩(wěn)定的不慌不忙的哪怕是間諜一樣的冷靜的女子，離不開一種女性的容忍、沉靜、節(jié)制、周到，醫(yī)療還有炊事。其實老沈也是喜歡吃的，他在淑珍去世以后幾次反省自己的饕餮，他太喜歡參加公款宴請，從東坡肘子到牛排，從白斬雞到炸乳鴿，從全家福到佛跳墻，從清蒸石斑魚到蔥燒海參，后來又從澳大利亞龍蝦到泰國燕窩、鮑魚、魚翅、陽澄湖大閘蟹，他吃得太多太多，吃出不止一樣毛病來了。吃多了有罪，他深信，在眾生還遠遠沒有溫飽的時候。

他畢竟不能常在館子里。他自己也會燒幾樣菜，做幾樣面食。口腹，身體，荷爾蒙，精神，話語，生活，一切的一切，一切的一，在大勢已去以后，后之后是塵埃落定，落在一個亦憐身上，天下定于一，老沈也定于一。他活著，過去靠的是淑珍，現(xiàn)在只能是靠亦憐。連亦憐，連亦連，憐亦憐，不憐亦憐，不連亦憐，不連亦是相連，連即憐即緣，緣即憐即連即黏即嫻即綿。連吧連啊憐呀憐呀緣綿嫻綿呀你呀你呀我呀我呀她呀她呀怎么能沒有她呀！

連亦憐為他策劃與執(zhí)行了所有的保健項目，早晨，按摩與沖澡，喝涼開水800克，牛奶、雞蛋、肉松與香蕉、黑面包，降壓降血脂藥品。散步，太極拳。午餐后半個小時補鈣……晚餐后的牛奶與長效白義耳阿司匹林。

連亦憐的到來改變了他家的氣味，她立即添置了藥用酒精與碘伏，酒精棉與碘伏棉，龍膽紫、紅汞水、傷濕止痛膏藥，創(chuàng)可貼與薰衣草精……聽診器、血壓儀、一些急救藥品也擺放在方便的地方。他嘆息萬物的滄桑多變，也感覺到了隨時貼身的醫(yī)療保證。

她是美女、大廚、菲傭、老婆、保健員、護士、天使的完美集合。想到這里沈卓然想跳起來。

他接受了亦憐的兒子。兒子有一種官能的疾病，由于先天的某種元素缺失。他服用著昂貴的進口西藥，和她媽媽一樣的嫻靜文雅，當(dāng)然是更加蒼白與衰弱。他似笑非笑，似悲非悲，似存在非存在，似實體似影形。他絕對不惹人嫌惡。這樣的20歲的男孩，甚至于引起老沈的某種歡喜和佩服，這里頭有境界也有克己。他想起淑珍的榜樣。淑珍一輩子的最大特點是怕給別人添麻煩，她的第一信條是克己，其次是克己，第三仍然是克己。

啊，離得越久，越發(fā)現(xiàn)淑珍的非同凡響。她的非同凡響就是她的平淡與普通，她的高度的普通與平淡正是她的出類拔萃。她從來不計較不上心自己的私利，除了尊嚴(yán)。她從來不找任何人為自己辦事，她認(rèn)為每個人自己的事已經(jīng)需要夠多的努力與辛苦，尤其是她一輩子從不在人的背后說人的壞話，包括政治運動的檢舉揭發(fā)。別人說了她呢，她一籌莫展，她完全不懂得一個人為什么可以用絕對不友善的態(tài)度信口開河，編造傳播，盡情誹謗，到頭來把自己的卑劣暴露無遺。

“怎么會這樣呢？”淑珍完全想不到也不明白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會有無牽連無因果關(guān)系的惡意人種。她只需要常識，她只接受常識，誰也唬不了她，卻極容易地唬住卓然。一個說法不符合常識，她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她也就感覺不到什么不快或者痛苦，她對沈卓然說：“有你呢?！彼龑ζ渌说谋憩F(xiàn)干脆不以為意，視如無物。沈卓然受到了感動，便也說：“有你，這個世界是多么好啊?！?/p>

也許，只不過是無邪，只不過是不解，只不過是停止在某一條常規(guī)的線上。就像小學(xué)生看不懂高能物理的計算題，她和他怎么可能為答不上那關(guān)于為什么人生會有許多不良這一繁復(fù)的提問而苦惱呢？

只有感激。畢竟沈卓然是個善良的人。這一輩子他連一只雞都沒有宰過，他連一個麻雷子或者二踢腳也沒有點燃過。他最多只吸了兩口的香煙點響一掛小鞭。他最不愿意的是說他人的壞話，他相信向你說他人的壞話的人，見到他人一定說你的壞話。他相信他得到了上蒼的憐惜，得到了淑珍的在天之靈的保佑，他在孤獨了一年之后，一個女人，一個對于老年男子來說金不換的護士長與美食大廚家庭服務(wù)大師悄悄地走了進來，不但是美食，而且是美女，經(jīng)得起看，經(jīng)得起品嘗與消化營養(yǎng)，年輕20多歲，一聲不響，服務(wù)周全，天衣無縫。她從早到晚不停地辛苦，勤勉過所有的家宅服務(wù)員小時工。連亦憐說：“我恨活兒。”恨活兒？沈卓然聽不懂這個俚語。兩次這樣說了之后，沈卓然才明白，見到該干的活兒卻尚無人去做，亦憐感到的是恨與仇，只有通過勞動讓此活兒從她視野里消失，她才感到愉快與安然。這是恨，也許更正確的說法是憾，古漢語中恨常通憾事，恨不相逢未嫁時，就是憾不相逢未嫁。后主的“人生長恨水長東”，蘇軾的“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長恨豈不就是長憾？

有了亦憐，不再自苦，不再恐懼，不再一味恨憾，不用再咀嚼寂寞的凄涼，不必再質(zhì)疑活下去的理由。男人的理由是女人。

他帶著亦憐與他的親友見面。他把亦憐的照片發(fā)給國外的兒子，他得到了祝福，但也有人據(jù)說背后說他的不是，他正在興奮中，他對負面的說法完全不介意。

他帶著她旅行，為此雇了專人照顧她的病兒。帶她去了杭州西湖，去了蘇堤花港觀魚，乘畫舫去了西溪濕地，到樓外樓吃了醋魚與梅菜扣肉。帶她去了長沙，去了橘子洲頭，看了青年毛澤東的意氣風(fēng)發(fā)的半身像。去了西安，登了大雁塔，會了方丈法師。去了深圳，看了鄧小平塑像，吃了粵式下午茶。去了武漢琴臺，聽了古琴曲《高山流水》，買了孝感麻糖，當(dāng)然還看了長江大橋一橋二橋三橋、黃鶴樓與鸚鵡洲。他還與另外的一批朋友約定好，第二年春夏之交，他要與亦憐同游廈門、泉州、南京玄武湖、中山陵、蘇錫常、河南南陽漢畫像石、山西的隋塔、懸空寺與喬家、王家大院。

沈卓然準(zhǔn)備好了一切手續(xù)，準(zhǔn)備四月給淑珍做好清明節(jié)的祭祀以后，大約四月中旬辦好兩個人的婚姻登記，“五一”宴請兩桌友人，舉行規(guī)模適當(dāng)?shù)幕檠纾匦陆⒆约旱男腋Ｉ?。然后，走東南亞幾個旅游勝地。

沈卓然完全想不到，這時連亦憐女士提出了一系列事宜。

八

連亦憐提出了以下幾點：

第一，簽訂房屋贈予協(xié)定書，將沈卓然現(xiàn)住的198平方米公寓樓住室的產(chǎn)權(quán)證房主姓名更改為連—亦—憐。

第二，沈卓然現(xiàn)有的78萬元人民幣定期存款，全部轉(zhuǎn)賬到連亦憐的中國工商銀行賬戶與銀聯(lián)卡上。

第三，目前有時過來照顧老沈的他的堂妹沈秀華，回自己的家，今后不再來此處。

第四，沈卓然的兒子提供法律文件，說明他在其父即沈卓然去世后，不會提出任何繼承乃父任何財產(chǎn)的要求。

第五，沈卓然現(xiàn)在擁有幾件比較值錢的物品，鉆戒兩枚，玉石三顆，書畫作品兩件，金飾七件，全部贈予連亦憐所有。

幾件事連亦憐講得清晰明快，如數(shù)家珍，老沈乍一聽，覺得很新鮮，很爽利，有幾分幽默，他笑了，他想說：“怎么那么逗呀……”但是連亦憐的認(rèn)真，達到了感情的沉痛、堅決，達到了心態(tài)的穩(wěn)重、條理，達到了邏輯的分明與鐵定程度，使沈卓然倒吸一口冷氣。她，這個金不換的家庭主婦，這個侍候他做到了無微不至的女子，怎么瞬間變得這樣嚴(yán)密、肅穆、精悍、悲壯、深文周納，干脆應(yīng)該說是偉大，是運籌帷幄，決策戰(zhàn)略的大將風(fēng)范，是精雕細刻、滴水不漏的大匠謹(jǐn)嚴(yán)，是一句頂一句、出口成章、出口成法成令的權(quán)威口吻，是清楚干凈、字字千鈞的文氣文風(fēng)。繼幽默感以后，老沈的反應(yīng)是想鼓掌，想喊萬歲……不但壞人不知道好人有多好，一般低下小的人子也絕對不知道高大上的人物有多高多大多上。好你個連亦憐呀，你真是刺刀見紅，一針見血，翻天覆地，扭轉(zhuǎn)乾坤的奇女子也！

“那就是說，我變成一個徹底的窮光蛋，您可以隨時把我趕到街頭橋洞下邊……”

“不會的，您的好心，我會回報。我寫保證書，拿到公證處。我這一輩子，什么罪都遭過……可從來沒有說話不算數(shù)。再說，您還有活期存折，還有卡，還有現(xiàn)錢……”

“您是從一開始就這樣計劃的嗎？難道，半年來的共同生活您還覺得我靠不住嗎？”

“我可憐巴巴到這種程度，只想找一個好人主子，還能有什么計劃？您是局級，您有職稱，您有房，您有頭有臉，您什么都有，您不可能知道我什么都沒有的困難，我受的苦，我丟的人。沒法說給您?！枬h不知餓漢饑，飽漢不知道什么叫孤兒寡母的日子。我只有我自己，老沈哥，你不覺得我是值得你出大價錢的嗎？”

半年過去了，兩個人同床共枕，同杯共飲，出則同行，入則同室，她第一次叫了他一聲“哥”，老沈感動得落了淚。連亦憐說：“到我們這個年紀(jì)了，當(dāng)然更明白，經(jīng)濟才是基礎(chǔ)，是含墑含肥的沃土，您能不明白這個嗎？”

原來她還會這樣說話，而且說話的自始至終，她的眼皮沒有往上翻。她說話有自己的明確的思路，老沈越是覺得說法奇特，就越聽起來言之成理，而且說得坦白老實，透明玻璃人一般?？赡苓@樣想的不止連亦憐一個人，這樣清楚明白地說出來的，除了小憐，他還真沒有聽見過。

倆人的緣分就是這樣告終的。沈卓然的拒絕是按照常識通理，他不能接受這種全面剝奪的方案，這甚至使他想起了土地改革中一種叫作“掃地出門”的對于沒有重大惡行的地主的處理。

但是隨著光陰逝去，卓然確實有時候也問自己，是不是他并非全然不可以答應(yīng)她的條款。他應(yīng)該多一點信心，對自己，對亦憐，對人類，對社會，對薄命的女子。舍不得孩子套不上狼！人活一輩子，房呀錢呀財產(chǎn)呀到底有什么用？活到他這個坎兒上，贈給一個自己確實喜歡的女人，讓她感受一下人生世情的溫暖，給她點正能量，這究竟有什么不好？人只能以善求善，以愛求愛，以信任求誠懇，以無私求奉獻，以覺醒求幸福。怎么可能以設(shè)防求真誠，以自我保護求愛情，以斤斤計較求成全呢？人能活多久？人能和幾個女子赤條條陶然忘機地摟在一起？如果到了這個份兒上還要步步為營、馬其諾防線，活這么大歲數(shù)與再活下去還有什么勁？

真上了當(dāng)，他也不是沒有辦法，他什么地位什么能量什么話語權(quán)？她何足掛齒？

從另一方面來想，她的自持，她的穩(wěn)健，她的坦白，她的清楚，他搖搖頭又點點頭，他難以接受又不能不喝彩。她的向上翻眼與有時絕對不翻眼……他此生第一次碰到一個毫不裝扮，一五一十地表達自己對于利益的關(guān)心的人。她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知者不博，博者不知；知者不辯，辯者不知，她的此處無聲勝有聲，她的喜怒不形于色，她的每臨大事有靜氣……她的我有一定之規(guī)，如果她有機會，過去叫“條件”，現(xiàn)在叫“平臺”了，上蒼給她一個平臺吧，她絕不是茍茍碌碌者。她至少可以當(dāng)個副省長。

她絕對是一個好人，她講究的是商業(yè)道德，提供樣品和售前服務(wù)，一切都光明正大，不藏不掖。她只是沒有學(xué)會修辭的技巧與曲折路徑。她既沒有藝術(shù)的含蓄也沒有政客的豪言壯語。她未免直白赤裸。她不是陰謀家。如果她是謀略家，如果她懂得“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哪有婚姻登記前明目張膽地進行商業(yè)談判的道理！先登記上，底下的一切根本不成問題。他兒子在美國，能管他多少事？她堂妹說不說也要回農(nóng)村，人家一大家子人呢。她只管嫁給他，他還能跳蹬幾年？多少中產(chǎn)以上的老男人，最后不是落在哪怕僅僅一個保姆手里？CCTV12介紹過多少案例，子女再孝順，起不了那個全天候陪伴侍候老爺子的保姆的作用，誰又能曉得孤獨寂寞的老男人從保姆身上得到多少陪伴與慰安，體貼與撫摸，老而不死的局級待遇與正高職稱擁有者啊，多少人最后把一切財產(chǎn)給了保姆而且引起了多少民事乃至刑事官司！

亦憐如果痛痛快快地嫁給卓然，她所要求的一切的一切，本來不會有任何問題，但是她為什么一定要明說，一定要竹筒倒豆子，干脆利索，直來直去，婚前就鬧它個一股腦兒！她為什么這樣明火執(zhí)仗，急于求成，什么都攤到桌面上，違背了模糊數(shù)學(xué)，距離陌生，謙謙君子，點到為止的審美原則。這樣一說，她不但當(dāng)不了副市長，副科長也不夠資格嘍！

這個機會就這樣失落。來如春夢，去似朝云。她最后的掏心窩子的言語，雖不鏗鏗，卻也余音繞梁，落地有聲！機已失，時不來，老沈呀老沈，慘矣哉！

九

在喜出望外的幸福感中，老沈已經(jīng)帶著亦憐與自己的所有至親好友見了面，也向他們宣布了即將“五一”節(jié)舉行婚禮的喜訊，特別是對于一位曾經(jīng)共事過的老學(xué)長，他更是詳盡地向他報告了他的喪偶后的狀況。老學(xué)長曾經(jīng)專門給了他一個電話，說是對連亦憐的印象頗佳，祝福他們。

好事告吹的結(jié)局令老沈不無狼狽，他只好再一一通知，他盡量輕描淡寫，他說是對方面臨了一些新情況，新困難，她可能需要遠走他鄉(xiāng)，她可能另有考慮，畢竟此事誰也不需要就和誰，這個那個，先不辦了，吾老矣，不辦也就不辦了吧。他的親友們都為之唏噓，同時鼓勵：“像你這種情形，正是鉆石王老五！沒關(guān)系，再找一個吧，我們城市里，條件好的待婚的成年女性，太多了，我現(xiàn)在就可以給你說兩三個……”

老沈哭笑不得。老年人的婚戀問題，好像還很有新趣。他的一個老同學(xué)，喪偶后曾經(jīng)考慮過續(xù)弦，被兩個孩子罵了個狗血噴頭……從此失魂落魄，低頭縮頸，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就在今年“五一”，他老沈預(yù)定的續(xù)弦日子，此公心梗離世，咦！

月前他還與亦憐一起去看望過這個倒霉的老爹，他對老沈說悄悄話：“聽說，對你的迅速再婚也有不好的反映……”唉，您說什么呢，現(xiàn)在對此公的反映是不是就好了呢？

只有對關(guān)系親密、也是老沈最佩服其道德文章的老學(xué)長，老沈說了全部實情。老學(xué)長表示完全理解，也支持老沈的處理方式，他說搞得這樣露骨，讓“我們”即包括學(xué)長本人很難接受。市場經(jīng)濟市場經(jīng)濟，婚戀也徹底市場經(jīng)濟化了，這總是讓人心里別扭。也許是小連碰到過什么特別的人，特別的事？也許她受過什么傷害和歪曲？一般地說，有點利益方面的務(wù)實考慮，倒也是正常的……老學(xué)長嘆息。

不久，學(xué)長親自向老沈介紹了一個知識型女性，“找個念書人吧”，學(xué)長搖搖頭又點點頭。起碼不會與老沈談商業(yè)條件的吧？該人是學(xué)長的一位朋友的小妹妹，今年已經(jīng)六十出頭，是當(dāng)年科技大學(xué)的高材生，有過一段輝煌的經(jīng)歷，結(jié)過婚，有個孩子，可惜的是她命途多舛，丈夫40多歲正是各方看好的時候因交通事故亡故，一直是一人帶著孩子，也還踏實，后來她的孩子移居國外，把老娘扔下，她有點受不了……如此這般，熱心的朋友們?yōu)樗龔埩_個老伴兒。

“她為什么不出國找她的孩子？”老沈囁嚅著說，說了又覺得不合適，學(xué)長是好意，他又有與小連的事情在先，他并沒有擺出一副為淑珍堅守的姿態(tài)，人家去不去國外找兒女，他打問得著嗎？

幸虧學(xué)長沒有聽清楚，學(xué)長說了，聽力漸差，最近的聽力測驗，結(jié)果是降了200多個基點。沈卓然馬上恭維說，凡是老年后聽力下降的人，都是壽星。

老沈與知識型女性聶娟娟見了一面，她戴著眼鏡，頭發(fā)花白，臉有點大，眼小，但是極其有神。下巴頦上的一粒黑痣看上去不那么可愛，但是一說話，她的談吐就令老沈傾倒。她自我介紹說，她在科技大學(xué)就讀期間，是大學(xué)的“三好學(xué)生”，市里的“五好青年”，省里的“青年社會主義建設(shè)積極分子”。她的畢業(yè)成績，所有課程均屬優(yōu)等，一門“良加”的也沒有?？上厴I(yè)的時候趕上了政治運動，不是由于她的原因而是她哥哥的原因，她被分配到了邊疆做教師，教非所學(xué)，學(xué)非所用，為此，她奮斗了二十年，終于調(diào)回本市，能夠教她當(dāng)年學(xué)的東西了。她的課程全校有名。改革開放后她獲得過兩次創(chuàng)新獎，一次郭沫若獎，一次嚴(yán)濟慈獎，她還是全國婦聯(lián)評出的“三八紅旗手”。她在牛津大學(xué)量子科學(xué)討論會上語驚四座，她在德國漢堡大學(xué)被提名為萊布尼茲獎候選人。就在國外開會的時候她的丈夫出了交通事故，三天后身亡，她受了刺激，在醫(yī)院里住了3個月。她從此每況愈下，但是，她講的課仍然轟動全校全市全省。

她是不是有點喜歡吹牛呢？沈卓然想。

沈卓然約女教授到街口的一個鹿港小館吃飯，要了兩碗餛飩，一條清蒸鱸魚，一客牛肉河粉。餐館名稱像是臺灣品牌，環(huán)境布置得小巧溫馨。聶娟娟從一坐下便顯得頗為不安，且一再勸告沈卓然少點一點菜，“就點您一個人的吧，我吃不了……”果然，想不到的是聶娟娟除了用筷子搛了三個小小的餛飩吃下去以外，任何其他東西不吃不喝，還說她已經(jīng)一再說過，她的飯量就是這樣。說是她從來不吃魚，她從來不吃牛肉，吃了魚與牛肉就會得腸胃炎。說是她的吃飯很講究，不吃韭菜，不吃胡蘿卜，不吃香菜與芹菜，不吃紅皮洋種雞蛋，不吃大蔥，不吃蕎面，不吃花椒，不吃鳳爪與鴨掌鴨舌……說得沈卓然又敬又亂又疑懼。唯一的此次與聶教授的共用午餐實際上不怎么用午餐，使沈卓然產(chǎn)生出一系列語義學(xué)上的困擾來。許多東西不吃，這能叫作“講究”嗎？不可能飽的食量，能夠叫“飯量”嗎？這能叫正常嗎？“我就是這樣”，當(dāng)真“就是這樣”嗎？一個女性，學(xué)歷很高，運氣很糟，生活很孤獨，這樣的怪人為什么學(xué)長要介紹給他？但是與她說話確實很有趣，比與亦憐無話可說有趣，比突然聽到亦憐趕盡殺絕的商務(wù)條件有趣。

與亦憐一起，他始終覺得不無陌生。而與娟娟一起，他腦中馬上涌出了“奇葩”兩個大字。她的奇奇怪怪的一切，使他大開眼界，學(xué)而后知不足，識而后知不識，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尤其是對女性，他自己真是太無知，太坐井觀天了……就拿三個餛飩來說吧，第一，這是什么用意？她說她是一米六六身高，不矮呀，一頓午餐三個餛飩，是正常人飯量的八分之一，這里面有什么內(nèi)涵或者背景，有什么動機什么暗示表白？難道這是一種克己？謙讓？復(fù)禮？分寸？第二，這是不是一種特異功能？他的這個年紀(jì)的人應(yīng)該還記得，1948年中華民國的國統(tǒng)區(qū)報紙電臺紛紛報道重慶女子楊妹九年來未曾進食的故事，馬上各地都有細妹子跟進，紛紛聲稱自己從小不吃東西或基本上不吃東西。整個一個國統(tǒng)區(qū)，正過著民不聊生、食不果腹的日子，碰到了你不吃我也不用餐的大好夢境，全民為之轟動，連國民黨當(dāng)局也為之激動，組織了專家組去調(diào)查，據(jù)說調(diào)查結(jié)果是在楊妹肛門上發(fā)現(xiàn)了糞便，糞便化驗中發(fā)現(xiàn)了糧食殘渣，科學(xué)家們作出了不食少女楊妹實則進食的結(jié)論。同時人們不死心，有專家分析說，楊妹進食遠遠少于常人，本是不爭的事實，此點對于食品匱乏的我國，仍然有很大的意義。設(shè)想一下，如果全國百姓自覺節(jié)省口糧菜肴三分之二或五分之四點二，糧食供應(yīng)形勢立馬好轉(zhuǎn)，匱乏立馬轉(zhuǎn)變?yōu)楦皇錁泛稳缭眨?/p>

莫非聶娟娟是當(dāng)代中國的楊妹升級版？沈卓然更感覺有樂兒啦。唉，一輩子沈卓然過得太憋屈，他應(yīng)該接觸更多的人，他應(yīng)該接觸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女子，他應(yīng)該一心去尋找奇葩，發(fā)現(xiàn)奇葩，研究奇葩，呵護奇葩。他當(dāng)然不可能全無邪念，但他畢竟還有文明人的規(guī)則與道德意識，他不會做出不體面的事。人活著是為了知道，我知故我在，比我思故我在更靠譜。人應(yīng)該識遍五顏六色，尤其要知道一點奇奇怪怪的葩華。你不是元首，你至少應(yīng)該知道幾個元首與他們的妻子女友，比如克林頓的緋聞與卡扎菲的女子衛(wèi)隊，杰克遜與他的女傭。你不是科技專家，你也應(yīng)該知道牛頓、愛迪生、霍金和喬布斯。你不懂飛行航海，你也應(yīng)該知道麥哲倫、哥倫布、戴維斯、麥克康奈爾。你不是楊妹，但是你已經(jīng)聽說了科學(xué)家的最新理念，人們的進食應(yīng)該減少到三分之一，現(xiàn)在，一位一頓午餐只吃三個餛飩的量子物理學(xué)家，教授，女知識分子就與他坐在一起，侃侃而談，娓娓動聽，談天說地，妙語如花，而且大致上是不吃不喝，反正她的不吃不喝不會給沈卓然帶來任何損失，不會改變老沈的產(chǎn)權(quán)證與定期存款姓名，而只是帶來節(jié)約儉省；她是空前的節(jié)能低耗減排型社會人士，何樂而不為呢？朋友，就是朋友罷了，而且，女性就是女性，他老沈可以不去撫摸聶娟娟的身體，他老沈可以不去與聶教授擁抱接吻摩擦舐吮，他仍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愉快，一種舒適，一種補充，一種對于寂寞與孤獨的排遣。即使是牛皮哄哄也仍然不失層次，不失素質(zhì)。你好，殺豬捅屁股，門道獨特的聶娟娟奇葩女士，什么時候我也聽聽量子物理學(xué)，聽聽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物理學(xué)天空上的兩朵烏云。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欲作高端人，先識女教授。我老沈的有生之年，有生之年攢勁噢！

十

聶娟娟很喜歡給老沈打電話，她的電話常常給沈先生以又驚、又喜、又亂、又疑、又暈、又累、又好玩的出其不意的感覺。夏天，她早晨五點四十來了電話，很驚人。幸好，老沈的習(xí)慣接近農(nóng)民，他五點三十分就起床了，10分鐘后接到聶娟娟電話，他甚至覺得是天意，天不滅沈，一睜眼就熱熱鬧鬧忽悠上了。她在電話里大談她的兒子，說他在硅谷取得了驕人的成績，說是他被邀到比爾·蓋茨私宅去作客，像我們的領(lǐng)導(dǎo)人的待遇一樣。還有，她的兒子，一個電腦軟件天才，被一個厚嘴唇的馬來西亞女孩、一個嘴唇更加寬厚而且皮膚如黛黑綢緞的海地女孩、一個墨西哥裔拉丁女孩、還有一個土生土長的美國加州一米八身高的女孩所同時追逐。聶娟娟大笑，說我兒子真有桃花運，“英特納雄耐爾”就這樣來實現(xiàn)。又有一次說是她兒子打算給她匯10萬美元過來，被她嚴(yán)重制止。她說：“老沈，你想想，我要10萬美元做什么？我一個人，我有10平方米的房子就夠用了，我骨質(zhì)疏松，我經(jīng)常失眠，我喜歡唱歌，我不看電影，從小就不愛看，我現(xiàn)在每頓飯只吃四分之一兩至半兩糧食，我不吃紅皮雞蛋，只吃白皮，更不吃鴨蛋，我最多吃一個鵪鶉蛋，最好是吃半個。吃水餃我只吃一個，吃小籠包子我只吃三分之二個，吃餛飩我只吃一個半。上次是你請客，我不得不吃三個，吃太少了會讓你失望。吃完了我差點撐死。我不喝牛奶，我不喝豆?jié){，我不喜歡豆子氣味兒，我從來不吃冰棍更不吃冰激凌，我絕對不能吃梨也不吃榴蓮，榴蓮有一股鮮屎味……喜歡吃什么，我喜歡吃栗子，每次只吃三分之一粒，我也喜歡喝棒子面白薯粥，每次喝一調(diào)羹……”

又有一次，聶娟娟在電話里說，“我要請你吃飯，我們這邊有一個淮揚菜館，他們的獅子頭我能一次吃掉五分之一。砂鍋魚頭夠我這樣的人二十六個吃飽，你能不能找?guī)讉€好朋友，一起來吃魚頭？淮揚菜的排骨黑里透紅，咸里發(fā)甜……還有雪菜炒干絲。”這使老沈大惑不解，您吃得如此驚人的少，誰好意思讓您請客？您推薦的菜要那么多人才能吃完，我上哪里找這么多食友去，其實若真是我的食友，最多仨人也就吃光了，你為什么要說夠二十六個人用？看來，此言差矣，此言怎講？謝謝了，您……

類似的話，再說一遍，老沈就感到了自己腦部的供血不足：熱情、天真、寂寞、孤獨，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是渴望友誼還是虛張聲勢，是沒話找話還是借題發(fā)揮……人是多么有趣的動物啊，女人更是多么有趣，多么神妙的物種啊。女人的話語，不似歌曲，勝似歌曲，不似魔咒，勝似魔咒；女人的旋律，不是后現(xiàn)代，遠遠后于后現(xiàn)代；女人的邀請，不是演戲，而已演戲；女人的大笑，誰知道是舒適還是苦大仇深？女人的哭泣，誰知道是怨懟還是高潮不期而至？

尤其是聶娟娟動不動講一些物理學(xué)、電子學(xué)、遺傳學(xué)、天文學(xué)、材料力學(xué)方面的術(shù)語，突然間演變成世界各大學(xué)的學(xué)術(shù)動態(tài)，演繹出英、法、德、俄語名詞。她大笑著說莫斯科大學(xué)的一位教授給她寫了求愛的信，她認(rèn)為這純粹是開玩笑，她相信全世界精神不正常的人數(shù)量超過精神正常的人的百分之五，越是所謂自由的歐美，精神病就越多。她問，您自由了，您由著自己的性子發(fā)展，您想怎么著就怎么著，您能不患精神分裂，您不撒癔癥您想讓誰誰撒癔癥呢您？說到最后她又提起，她還接到了一個巴西原非洲裔黑人教授的示愛信，她說著說著大笑起來，笑得她在電話那邊咳嗽，她的咳嗽似乎引發(fā)了哮喘，她在電話那頭發(fā)出了牛吼和鐵匠爐拉風(fēng)箱的聲音，嘔嘔的，呼呼的，似乎要把腸子嘔出。老沈嚇壞了，老沈知道，鄧麗君在香港就是這樣哮喘病發(fā)作而過早地離去了的。

老沈?qū)β櫧淌跈M生憐憫之心，鄧麗君去世了，那么多歌迷為之悼念。如果是聶娟娟哮喘去世呢，頭幾天，也許誰也不會在意。這幾天呢，剛剛有個人惦記她，就是同病相憐的沈卓然啊。

聶教授來了電話，老沈也得給人家去個電話。他去電話的時候聶教授更加興奮，說的話更加廣泛，漫無邊際，天南海北，穆桂英楊家將，愛因斯坦相對論，楊振寧、翁帆、李政道、鄧稼先、周嘯天，倫琴、瑪麗·居里、索爾·珀爾馬特，也談到了柳永與王實甫，龔自珍與聶紺弩，楊絳與錢鐘書，臺灣的錢穆。

聶娟娟說：“您知道咱們省的詩人孫醒吧？本來北歐的院士告訴他，是他要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一不留神，讓莫言得上了。反正他早晚會得的，也不是挪威的也不是丹麥的，反正人家都知道了，五年以后孫醒獲獎。他是我小學(xué)同桌的同學(xué)！此外還有某某、某某某，近年都有獲獎的希望。都告訴咱們了。”

聶娟娟是無所不知的奇才！

有一次他們在電話中談起了“革命樣板戲”，聶娟娟唱了一段《杜鵑山》里柯湘唱的“家住安源”，然后問：“我唱的像不像楊春霞？”更想不到的是她接著唱了一段《海港》里方海珍的唱段“想起黨眼明心亮”，她唱道：“午夜里，鐘聲響，江風(fēng)更緊……”使沈卓然大吃一驚，《海港》里的唱段沒有幾個人記得，如果不是聶娟娟學(xué)唱與提及，飾演方海珍的名角李麗芳的名字老沈早已經(jīng)忘到了九霄云外。而且聶娟娟的嗓子是那樣清亮干凈甘甜，如村姑，如天籟，來自話筒的另一端。真是相聞恨晚??！

湊趣的是老沈竟然能唱一段《海港》里沈小強的唱段：“我沾染了資產(chǎn)階級的壞思想（昂），輕視裝卸工作不（烏）應(yīng)（恩哼）當(dāng)，我不該（咳）辜負了先輩（嘿）的希（意）望（啊昂），我不該（咳），聽信那吃人（恩哼）的豺狼！”他一邊唱，電話那邊的聶娟娟一邊笑，告訴他，不是沈小強，是韓小強，“你怎么非得把樣板戲里的落后人物改成與自己一樣的姓呢？”

“那一年，我把樣板戲上人物自我檢討的唱詞都學(xué)會了，除了韓小強，還有杜鵑山上的雷剛，他的輕舉妄動害了好同志田大江，雷剛哭腔唱了一段，蕩氣回腸……”

他們倆人聊得可真痛快。

然后他們又就一個問題爭論了起來，聶娟娟問：“你記得樣板戲《杜鵑山》當(dāng)年正式公演的時候叫什么名稱嗎？”老沈說：“不記得有什么變化呀，一直叫‘杜鵑山呀！”

“不對，正式作為樣板戲演出的時候叫‘杜泉山，那時候的人真有意思，可能是覺得‘杜鵑太古雅也太悲傷，您當(dāng)然懂啦，杜鵑就是子規(guī)，就是‘歸不得也哥哥，太苦啦……”老沈聽到了電話那頭的哭聲。這次通話，歷時1小時14分鐘。

“還有你知道最早，《杜鵑山》里的起義武裝的頭兒是誰嗎？最早他不叫雷剛，他的名字要好玩得多，烏豆……”在1小時14分鐘電話撂下5秒鐘以后，娟娟又撥來電話補充他們倆人的記憶。

這是一種完全嶄新的體驗：神經(jīng)質(zhì)，不無賣弄，萬事通，出色的記憶力，陰陽八卦，中外匪異，文理貫通，古今攸同。二人的通話話題掃蕩文史哲理化生亞非拉生旦凈末丑，重視大事也重視細節(jié)：信息量、新知新名詞與舊事舊說法?！芭f學(xué)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yǎng)轉(zhuǎn)深沉”，雖不深刻專一，仍然狼奔豕突，自成一脈。東拉西扯，信口開河，江水滾滾，波浪嘩啦。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不無炫耀，言迷茫便迷茫，顧影自憐。痛快淋漓中自怨自艾，一拍即合中其妙莫名，互相欣賞中彼此費解，你我吹噓中左右為難。還有超越飲食男女，絕不談情說愛，也不是柏拉圖，未必是用概念的撞擊取代器官的摩擦親熱。又不是刑場上的婚禮，沒有準(zhǔn)備喋血青史。不是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不是劉青鋒、金觀濤他們的“公開的情書”，述而不作，翻印必究。這里是一種混亂的、模糊的、跳躍的、打镲的、超越一切實務(wù)的安慰與享受，撫摸與滋養(yǎng)。如果說這也是一種老年人的愛情的話，這是無愛的愛情，這是行將消失的晚霞余暉。這是仍舊的落日照大旗，馬鳴風(fēng)蕭蕭。這是蒙頭蓋臉、天花亂墜、相激相蕩、出神入化、談笑風(fēng)生、內(nèi)容空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愛情，或絕對非愛情?，旣惿彙袈稕]有這樣的愛情，柳夢梅、張君瑞沒有這樣的愛情。羅密歐與朱麗葉，沒有這樣的愛情，安娜·卡列尼娜與卡門，也沒有過這樣的愛情。文學(xué)、戲劇、電影與連續(xù)劇中這樣的愛情還沒有出現(xiàn)過，因為它不是愛情。

老沈喜歡起聶娟娟來，沒有柔情，沒有肌膚的親昵，沒有私密與私處，連性器官與第二性征的想象神游意淫也沒有。沒有服務(wù)，沒有溫存，沒有接觸粘連，沒有僨張與分泌。沒有生活細節(jié)，沒有炊藝、枕席、畫眉、搔癢癢、捏肩揉頸，沒有臉面、五官、嘴唇與軀體，更沒有舌頭。不是相濡以沫，沒有沫，不濡，而是相悅于神游瞎忽悠，相悅于言語的狂歡，試探尋覓，資訊重組，虛虛實實，連蒙帶唬，冷飯重新熱炒，熱菜迅速冷凍，掄起紀(jì)念碑，揚起積淀的塵埃，記憶翻滾，舊事加溫，年事推移，喜怒哀樂日益淡卻，也就是日益醇厚發(fā)酵變酸變香變苦。不，又不全然是神游忽悠，是生活，是口腔與哮喘，是神經(jīng)元與肺活量，是什么都記得，什么都生動，是80歲重溫18歲的無限依依，是永遠的淚痕與笑靨，是擁有過與告別了的一切，是“我們都年輕過”的溫暖，是“我們都記不清了”的悲涼，是“我們都是倒霉蛋”的風(fēng)流倜儻，是我們都是精英，都是才俊，終于都是廢物垃圾的痛惜……是難辨的記憶，是或有的往日，是往事不堪回首，往事豈可忘記，往事仍然多情，往事盡在無酒的酒興、無主題的主題、無共同的共同、無攜手的攜子之手、與子偕老當(dāng)中，慢慢溫習(xí)，慢慢遠去。

而經(jīng)驗使我們彼此靠得緊緊的：不是一家，親如一家；不是自己，猶如自己，這百十年，我們的共享的回憶太多、太多了。啊，愛情，共同的記憶，共同的嘆息，共同的胡謅八侃，共同的再怎么趕也趕不上趟兒了的鮮活的生命。

原來，經(jīng)驗的凸凸凹凹，粗粗細細，經(jīng)驗的曲線與伸縮可以是性感的，質(zhì)感與多汗、多味的。智慧、風(fēng)格、談吐、夸張的想象、信口的胡言，都是魅力，都是撩撥，都是力度沖動，都性感起來活活要你的命！誰想到過這個！古往今來的小說家、性學(xué)家、青春偶像與影視女星、毛片角色、娛樂記者……竟然還沒有表現(xiàn)過這種體驗！

有那么一點激動了，雖然老沈不過是老沈。

十一

忽然，他找不到聶娟娟了。

聶娟娟突然失聯(lián)！

連續(xù)一星期又一天，老沈沒有得到聶娟娟的電話，他打電話過去也屢屢被“現(xiàn)在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的軟件自動提示所結(jié)束。

老沈急了，他不惜去打攪因身體欠佳已經(jīng)臥床多日的老學(xué)長，要聶娟娟的地址，原來娟娟只給他留了電話卻沒有說地址。老學(xué)長問候他們來往的情況，老沈說她是一個很好的談話伙伴，如此而已，還沒有想下一步。學(xué)長聽了很興奮，10分鐘后讓老伴給他回了電話，告知了他聶娟娟的住址。

按照獲得的地址，沈卓然花了162塊錢，打出租車到了地兒，他大吃一驚，她的住處不但在遠郊，而且她的房號說明，她住在一間小小的地下室里，在那里租房住的人，都是農(nóng)民工。在農(nóng)民工居住區(qū)，聶娟娟的住房也是最狹小最寒磣的。尤其不可想象的是，地下室過道里彌漫著一種濁腐氣味，有蔥蒜與韮菜味道，有廁所與洗衣房味道，還有一種特有的浴池或者足底按摩間的氣味。

沈卓然努力要求自己做到鎮(zhèn)靜，鎮(zhèn)靜，再鎮(zhèn)靜。他畢竟走向耄耋，又經(jīng)歷了與淑珍的生離死別，剛剛經(jīng)歷了與連亦憐的大起大落，他已經(jīng)處變不驚，他無變可驚了。

他塌下心來作了力所能及的調(diào)查研究，還是毛主席說得對，沒有調(diào)查研究，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對于聶娟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也有共同點，同一個樓區(qū)的打工的鄰居們，一致稱她為賣晚報的老太太。賣晚報？是的，她每天下午3點半起，在一家清真涮羊肉館子前賣晚報，據(jù)說能日進30元到50元。沈卓然一聽，只覺頭暈眼花。她，她不是教授嗎？她不是有退休金嗎？

“不，不是為錢，人家是玩兒，是解悶兒，老太太最愿意的就是直著脖子在那兒吆喝‘晚報嘞晚報嘞，又一個貪官坐監(jiān)獄嘞！叫什么來著？人家說，那是體驗生活。人家說過，荷蘭哲學(xué)家斯賓諾莎不也是這樣嗎？他倒是不賣晚報，他磨鏡片。還有中東國家的一個大詩人，他的職業(yè)是理發(fā)師?！?/p>

了不起，農(nóng)民工的素質(zhì)也大大提高了。

都知道她是教書的，有的管她叫老師，這樣稱呼的多；有的管她叫教授，這樣稱呼的少。所有鄰居包括一名管理人員，都說聶老太是個大好人，親切樸素，與群眾打成一片。她飯量小，這是真實的，沒有人有不同看法。有一次一天她只吃了兩個棗子加一小杯開水。有一次她買了一塊烤白薯，吃了兩天。還有就是她已經(jīng)在這里居住了五年，這里的打工仔、打工妹、打工姨，隨著雇主的變動搬來搬去，只有聶老師堅守在此地不變。有一位打工妹從這里已經(jīng)三進三出啦，每次回來都看到聶老師、聶教授、聶老太，風(fēng)光依然，頭發(fā)日益白掉，聲音仍然清脆爽朗。

聶老太為什么住到這里來了，說法不一。有的說，她原來有一套單位分的公寓單元房，近90平方米，用不著，太孤單，賣了，于是到這個都市里的鄉(xiāng)村，農(nóng)民工的居住區(qū)落戶，每月只花房租1000元。她與大家親親熱熱。有的說可能是她的孩子在國外遇到了什么麻煩事情，需要老娘的破產(chǎn)支援。有的說，她根本就沒有孩子，或者孩子早已經(jīng)在國外沒了，不然五年當(dāng)中，誰看到過她的孩子回來過一次？一套單元房的價款都給了孩子了，起碼350萬元，可鄰居們不知道她的孩子是男是女，是男是女哪能完全不管老娘親呢？美國人也不能這樣呀！聽說美國人雖然不知道孝字，倒也并不六親不認(rèn)。而且聶教授學(xué)問那么大，她的孩子，有不懂事的嗎？還有，人家經(jīng)常是不吃不喝呀，嚼裹不費呀，又能看家又不費養(yǎng)活，哪個孩子不歡迎這樣的老爹老媽！

有人大膽提出，聶老太說話沒有什么準(zhǔn)頭，她結(jié)過婚嗎？她當(dāng)真有過兒女嗎？誰敢保證？立馬有人出來說，他就敢保證，他與聶娟娟面子大，他在聶老太那里看到過老太太與自己的先生和孩子合影的照片，她男人穿著呢子大衣，人家牛著呢。人家兒子，長得又像媽又像爸，模樣俊著呢。

那么現(xiàn)在聶老太哪里去了呢？管理人員告訴了醫(yī)院的名稱與方位，老太太病了，住醫(yī)院了。

天色已晚，沈卓然一頭霧水，提醒自己要考慮考慮。聶娟娟對他講的話里至少有百分之七十或者更多是虛構(gòu)的，她的鄰居農(nóng)民工們也都知道她說話沒有準(zhǔn)兒，同時他們一致認(rèn)為她是大好人，他們更一致同情她，說她這樣的有學(xué)問、善良、親民的孤寡老人天上沒有一個，地上沒有第二個。他們中沒有任何人認(rèn)為她的謊話連篇是個什么問題。他們既不是人事科又不是派出所，何必非知道她的真實經(jīng)歷不可？鄰居們還一致同意，她太命苦，她生活在城市，她上過大學(xué)，她教過大學(xué)，她又有組織又有戶口，但是她命苦，比農(nóng)村的打工人員還命苦。

沈卓然滿意于自己的公關(guān)能力，他居然在與陌生人接觸中得知了這么多情況。越知道得多他越糊涂，到底是怎么回事？有點離奇。有點找不著北。有點超出了他一輩子的生活經(jīng)驗與理解能力。他似乎又愿意有所惦記，有所牽掛。妻子天人相隔，兒子大洋相距，工作早已退休，講課可有可無，朋友不少不多，話語可說可不說，會議可出席可不出席，死亡或早或遲，早也談不上太早，因為他已經(jīng)轉(zhuǎn)眼八十，遲也不可能太遲，八十過了九十還能過嗎？九十過了，九十五還能過嗎？一百了，一百又當(dāng)如何？不信你老小子能混上一百一！他已經(jīng)刀槍不入，他已經(jīng)勝負無別，他已經(jīng)生死相接360度，他已經(jīng)在淑珍走后經(jīng)歷了小小艷遇，他已經(jīng)摟緊過亦憐，進入過亦憐，最后只怕是無憐無連無亦無義無情可言……嗚呼哀哉。

那么，現(xiàn)在有這樣一個奇葩讓他惦念，這是多么幸福，這樣才不至于弄成個不可承受之輕。

那么聶娟娟呢？聶娟娟是誰不是誰？有意還是無意說謊，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何必相知？怎么可能相知相識？知與識何必一一核對？何必求真求實求是？人生本來嘛也不知，你又對人家娟娟說了多少真實呢？你說了你弄壞溫度計的事了嗎？你說了你夢中爬到了那老師的身上去了嗎？你說過“文革”中你對那老師的冷酷無情了嗎？命運是真實的嗎？遭遇是真實的嗎？《鄭風(fēng)》“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鳧與雁”是真實的嗎？韶樂與《東方紅》是相知相和的嗎？《離騷》與《古拉格群島》是真實的嗎？唐明皇、楊貴妃、白樂天的《長恨歌》與“埃及艷后”的故事是真實的嗎？吳媽碰上了阿Q，瞎貓碰上了死耗子，沈卓然遭遇了聶娟娟，就不能演繹出崔鶯鶯、杜麗娘、林黛玉、愛瑪·包法利夫人們的驚天動地的愛情來嗎？

如此這般，已經(jīng)是17點了，沈卓然想起了自己沒有吃午餐，他找了一個小館子，叫上了娟娟的幾個鄰居，要了兩份餡餅、兩盤揚州炒飯、每人一碗雪菜肉絲湯面，還有一盤涼拌雞毛菜一盤麻婆豆腐一個牛腩鍋仔，一起吃飯，更加確信了“人民”對于聶娟娟的肯定與贊揚是可以信賴的。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動力，才是標(biāo)準(zhǔn)，才是幸福，才是依據(jù)。

一位十七八歲的男孩子說：“我?guī)タ蠢咸伞！?/p>

終于找到了六人一間的病房，護士不讓老沈進病房，說是女性病房天黑后不準(zhǔn)男性人員探視，老沈不得不拿出電視明星的派頭，說明自己是在電視上講過白居易和蘇東坡的老師，偏偏整個一個醫(yī)院，沒有一個醫(yī)生護士勤雜工人有閑心收看什么詩詞歌賦講座。老沈還強調(diào)，自己找到這個病房很不容易，一個單程的“的”費就是多少多少，護士立即予以駁斥，您為什么不早一個小時來？老沈無言以對。

這時有一個女中學(xué)生前來陪病人媽媽的，認(rèn)出了沈卓然，表達了對他的敬意，幫助沈老師向院方講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老沈總算進了屋。

與電話里滔滔不絕的聶娟娟判若兩人，她無言，她基本上閉著眼睛，對老沈的到來反應(yīng)麻木遲鈍。對什么病的詢問也不回答。老沈看到了她的一條腿被吊起來，詢問是不是摔了跤，造成骨折，聶娟娟影子一樣地哼哼著回答“有，可能是”。

老沈自然也就涼了。他坐了10分鐘，只是枯坐而已。

他告辭，“嗯”，聶娟娟對他的告辭回答得比較痛快，似是卸掉了一個負擔(dān)。他沈卓然來得畢竟太冒失了。如果是英國人，絕對不可能當(dāng)這樣的不速之客。中國文化，沒有受到邀請而自來的客人卻也可能是頗受歡迎引起意外的驚喜的人，他沈卓然仍然不是。顯然，他的到來給娟娟帶來的是尷尬，如果不是痛苦，是打擊，如果不是毀滅的話。

他向后退著告別，像日本人覲見天皇完事，從陛下那兒退出來的時候一樣。他看到了娟娟的嘴在動，他連忙走了過去，他告訴娟娟，他的聽力與他的老學(xué)長一樣，正在急劇地下降，他因之沒有聽到她方才說的話。但是，她沒有再重復(fù)自己的話，沈卓然看到的是娟娟的一滴眼淚。他的感覺是，娟娟也許真的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晚年巴金，喜歡用“生命的盡頭”這個短語，沈卓然是從巴金那里學(xué)來這個相對婉轉(zhuǎn)一些的說法的。

十二

一個月后，沈卓然接到了娟娟的一封信，可能是由于投遞地址寫得不清不全，可能是由于老沈住的這個小區(qū)物業(yè)管理混亂，也可能是由于電郵與手機短信微信的發(fā)達使郵政大大受挫，他用了這么長時間收到郊區(qū)寄過來的一封平信。

信上只寫了八個字“謝謝你對不起再見”。

娟娟還在信紙上畫了一個可愛的小兔子。為什么是小兔子呢？她屬兔？還是她受了“花花公子”腰帶標(biāo)志圖案的啟發(fā)？

他詢問手機的語音助手，軟件用中英兩種語言提示說：“對不起，沒有這個電話號碼?！?/p>

應(yīng)該是，電話撤了。

他去找老學(xué)長，老學(xué)長已經(jīng)病危，不能說話，不能交流互動。他問老嫂子，老嫂子說不知道這么個聶老師。上次傳達聶女士的住址？早忘了。問別人，別人更不知道。他想再去一次老地方，最終并沒有去。歷史上的事往往重復(fù)兩次，第一次是虛驚，是詐唬，第二次是真的沒救了。第一次是狼來了？沒有來。第二次是沒人理？真來了?，F(xiàn)在他與聶娟娟當(dāng)真失聯(lián)了。他想找好友，找閱歷多見識廣的朋友一起談?wù)劸昃?，他憋了太多的話。他已?jīng)約好了飯局，臨時改了主意，沒有經(jīng)過本人同意，他不應(yīng)該任意談?wù)撘晃慌耘c他的私人交往，與他的私人通話，他不是也絕對不應(yīng)該是斯諾登，他不是CIA美國中央情報局，也不是SIS英國的軍情六處，同樣，他不可能去審干，也不會為此主辦雙規(guī)。他可以與娟娟談話，可以不談話，但是他不應(yīng)該透露娟娟與他談了什么。他尤其不可以找上朋友，找上能人一起來分析聶娟娟教授的虛實長短心態(tài)動機悲喜與隱痛。他最最痛恨的一種男人就是與某個女人發(fā)生了一些來往，八字還沒有一撇，就拿出去說事，乃至是去賣弄自己在女生方面調(diào)情方面的成功。有的人甚至于拿出某個女人的動情的信給一幫只想獵艷的狗男人看，這樣的男人狗彘不如，這樣的男人應(yīng)該毫不猶豫地割舌去勢。

……想不到有這樣的節(jié)奏與頻率，娟娟的信才收到三天，一位已經(jīng)告老的原人事干部大姐來找沈卓然，開門見山，要給老沈介紹對象。

老沈略顯猶疑。大姐痛批道：

“你以為你是誰？你不是浙江文化名人章克標(biāo)，百歲征婚。你不是唐朝武則天時期出生的名將郭子儀，要不就是東漢年間的長沙太守張仲景，八十得子。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還等什么？中國能有今天的發(fā)展，一靠政策，二靠機遇，你的問題，不需要政策，關(guān)鍵是看你自己抓沒抓緊機遇。機遇不抓，等于什么也沒有。今天的事今天做，咱們等不到明天！上面不是沒有說過，要有緊迫感，要有計劃有追求有日程有時限！人生絕對不可以往后拖！萬事萬物，趕前不趕后，這是我的信條，你打一下五筆字型試試，‘趕前不趕后，打出來竟然是‘干部素質(zhì)四個字，絕了，哈哈哈哈咿乎呀乎唉……”

這位人事部主任，只是在退下來以后，才發(fā)揮了她作為長期接受“二人轉(zhuǎn)”熏陶的東北人的口才，她講得還真好，不服不行。

與聶娟娟確切失聯(lián)后三十九天，沈卓然家里來了新女友，呂媛。呂媛身高一米七，塊頭很足，笑聲爽朗，見第一面她就說：“只要在穿衣鏡前一照，我就想起‘中國勞動人民還有過去那一副奴隸相么？沒有了，他們做了主人了。誰的文章？對，《介紹一個合作社》，毛澤東，1958年6月，發(fā)表于《紅旗》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寫于4月15日，在廣東執(zhí)的筆。”

人與人是怎樣的不同！淑珍是清水河。那蔚闐是云朵。連亦憐是家用智能電器。聶娟娟是一路神仙、一路無路可走的散仙鬼魂天才妖狐不幸的人。而呂媛像一部大噸位L系叉車，人、頭與臉、胳臂、屁股、言語、氣勢、肺活量都是大號的。

呂媛原來是省直機關(guān)的理論教員，專講馬列主義基礎(chǔ)與毛澤東思想概論，后來也講過鄧小平理論與“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科學(xué)發(fā)展觀的年代她退休了。但干了幾十年，退下來，她仍然堅持天天看央視的“新聞聯(lián)播”“東方時空”“焦點訪談”，堅持認(rèn)真閱讀《人民日報》第一版與理論版，堅持看《人民日報·海外版》的“《望海樓》時評”與《光明日報》強有力的“光明論壇”。

呂媛可能猜到了沈卓然的反應(yīng)了，她說：“他們本來要介紹給我一位有名的將軍的，我想了想，我畢竟不太熟悉軍事，聽說您是一位學(xué)問家，我愿意與您結(jié)交共處?！彼戳丝瓷蜃咳贿@198平方米，她說，“以后，你們家的粗活重活，蹬梯爬高，買菜買面，都可以交給我?！彼暮浪?，痛快，義氣，認(rèn)同乃至輕信，溢于言表。沈卓然不由得給她鼓了鼓掌，啪啪啪。

初次見面，老沈略略一驚，他沒有與這樣雄偉的女性共處一堂過，雖然他本人，成人以后，尤其是改革開放以后，由于貪吃，由于后來的養(yǎng)尊處優(yōu)，其實也并不算矮小瘦弱。呂媛一米七，老沈一米七一，呂媛75公斤，老沈76公斤，呂媛有房，120平方米，老沈198平方米。呂媛的退休金每月7200元，老沈的退休金每月8300元。當(dāng)然，老沈有稿費與演講費，問題是呂媛也有。如此這般，當(dāng)然老沈略勝一籌，卻仍然感到了呂媛的某種強勢。加上她的自信，她的嗓門，她的暢快與陽光，甚至她的姓名讓老沈想起著名的《后漢書》中所記載的馬援來。老沈覺得呂媛不是善茬兒。

她向老沈自我介紹，五年前她檢查出了癌細胞，她進行了5次化療，她奄奄一息，受夠了罪，她的體重只剩下了39公斤，她女兒作主把她搬到了深山里，她喝完全不一樣的水，吃不一樣的糧食，吃山上的靈芝，她連墓穴與骨灰盒都為自己準(zhǔn)備好了，她的前夫來與她永訣，結(jié)果，她好了，她戰(zhàn)勝了癌變，她女兒救了她的命。她不但為自己重新贏得了生命與健康，她也為她就診的省腫瘤醫(yī)院贏得了衛(wèi)生廳的大獎，院長已經(jīng)提升為副廳級干部，當(dāng)選了省人大常委。她本人去年參加了老年時裝隊，老年乒乓球隊，老年國際標(biāo)準(zhǔn)舞蹈隊，她被評為全國“抗癌英雄”。為此，她首先感謝她的女兒，是女兒鼓勵了她，告訴她不要退縮，勇往直前。而且，從1980年，由于她的前夫的“不老實”，她與他離異以后，她一切靠女兒，與女兒相依為命。抗癌的成功使她有信心重建愛情婚姻家庭，生命在我，生活在我，幸福在我，在我的女兒。她現(xiàn)在一切的一切都聽她女兒的。

老沈不能不贊美她的胸懷坦蕩，她的透底陽光，她本來可以不說自己生病的情況，至少這一般來說不會有利于她與老沈的關(guān)系的進一步發(fā)展，但是她對生活是從最最正面的角度來思考的，抗癌英雄與戰(zhàn)斗英雄勞動英雄一樣，是她的無上光榮，她太棒了。

于是老沈請她們母女倆一起吃云南飯，顯然，女兒認(rèn)為他老沈合乎標(biāo)準(zhǔn)。飯后第二天，呂媛打了一個電話不等老沈確認(rèn)，打了個“的”，就帶著隨身物品住進了老沈的家。

老沈的家從此變成了呂媛的家，呂的聲音更洪亮，呂的主意更多樣，呂購買各種過去老沈從來沒有問津過的小食品小商品，從不商量，也不跟沈卓然要錢，或等著老沈掏錢，她自己有著大把大把的票子。日本帶把茶壺、眼鏡架、印度象鼻佛像、馬來西亞胡椒糖、廣西長壽鄉(xiāng)香豬臘肉，把老沈鬧得眼花繚亂，欲罷不能，欲停無術(shù)，了不起啊，她是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呀。

呂媛如果晚生二十年，她也許會成為體育舉國體制的另一項成果，她應(yīng)該去從事女子拳擊，乒、乒、乒，擊倒世界女子拳擊冠軍米婭·圣約翰。

而現(xiàn)在她的冠軍性格表現(xiàn)在她的指點江山上，她一會兒抨擊省報的一篇報道標(biāo)題不通，一會兒譏笑省電視臺著名主持人讀的別字……電視臺名主持人將“士大夫”讀成“shi da fu”，而呂媛認(rèn)為應(yīng)該讀作“shi dai fu”，問題在于那個字多音，老沈拿出漢語字典來，說明“大”在這里讀成“da”或者“dai”，都是允許的，只有在“大夫”當(dāng)醫(yī)生講的時候，才只能將“大夫”讀作“dai fu”。結(jié)果他遭到了呂媛的痛擊，呂媛跺著腳說：“老天爺呀，原來你也念不準(zhǔn)這個字！”

“《現(xiàn)漢》是國家語文委編纂的，你總得聽國家語文委的呀！”

“國家語文委的烏龍多了，這些年他們改了多少字的讀法寫法了，屁！”

老沈受驚。他的這198平米的房里，還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雷霆萬鈞的語勢。

同時老沈也漸漸感到了呂女士的“二”與“糙”。洗完碗筷，廚房是一地水跡。沖完淋浴，衛(wèi)生間到處水汪汪。打開抽屜，拿完東西，關(guān)上抽屜，仍然留上一道縫。“你再多一毫克的力氣就可以把抽屜關(guān)得嚴(yán)絲合縫了，為什么偏偏硬是不肯關(guān)好呢？”

呂媛仰天大笑，她說：“這就是俺的風(fēng)格啊，想俺呂媛，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俺對得起你！俺女兒說了，沈伯伯是好人，媽媽你可以嫁給他！”

“可我沒說要娶你呀，你女兒作你的主，也罷，你女兒并不能作我的主呀……再說，我也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女人呀……”話已經(jīng)說出來了，但是分貝不由自主地降下來了，呂媛根本沒有聽到老沈說話。最后，五天之后，老沈向呂媛攤牌：不希望“發(fā)展”得太快。他總算嘗到發(fā)展過快不便的滋味了。

老沈終于受不了呂媛的喧賓奪主了。他決定說出自己的話。他說感謝她與她的女兒對他的肯定，然而他自己并沒有想好。他說與她見面自然是可以的，請她們母女吃飯也可以，但是“我并沒有邀請您搬進我家。我沒有覺得感情到了那一步。您的主動使我感覺到的是被動。三天來，您與我同床共枕，我沒有激情也沒有要與您擁抱親熱的感覺，對不起。是的是的，您并沒有打呼嚕，您在床上也沒有打嗝放屁，我說的不是那個。我只是說，也可能是由于我老了，老伴去世了，近三年不斷地有朋友介紹我結(jié)識一些女性友人，都很好，都可愛，都有長處……但是我覺得是我自己把自己搞得很累很緊張，我相當(dāng)疲倦，我已經(jīng)不行了……”

呂媛的臉色變了，她說：“我知道，就是那個小娘兒們的禍害！她是害人精呀，她是詐騙犯啊，她是艾滋病啊，你帶她去查一查，我保證是陽性反應(yīng)啊！”

十三

此話的出處在于，就是那天上午，連亦憐來了。

連亦憐說：“我只是從您這兒一過，順便跟您說一句話。我看到您這里有一位姐姐，我更踏實啦，您！您也甭惦記，我很好。我下禮拜二結(jié)婚，您知道咱們省的房地產(chǎn)大王李二虎吧，不，不是他，是他爹。他爹八十六，兩米二的個子，得了中風(fēng)，口眼歪斜。可是他喜歡我，他需要我，他拉著我的手不松開。李二虎給了我一處房子，還有100萬塊錢。我不是壞人，我從來沒有想欺詐誰，欺詐李二虎與欺詐您一樣，沒門兒！貨賣與識家，物有所值。您是好人，您沒有蒙過我，我也沒糊弄過您。您知道嗎，咱們這種歲數(shù)的婚姻，有多少欺詐，多少騙局，多少黑暗！一個老家伙，借了別人的房子假裝他的房產(chǎn)，幸虧叫我查出來了，我沒有上他的當(dāng)。還有一個，拿假的銀行儲蓄存單給我看，我一看號就知道是假的了，我沒有說破，不要逼得狗急跳墻，現(xiàn)在壞人不少，我們孤兒寡母不是壞人們的個兒……”

她講了一點自己的故事。她是旗人。她媽媽是一位后來成了上流人物的格格的非婚生女。她太祖姥姥臨去世的時候看出了1949年后國家的變化，她的遺囑是她的女兒即亦憐的姥姥必須找一個根正苗紅的共產(chǎn)黨員夫君，否則誰也不嫁。她的姥姥于是一直拖到32歲才結(jié)的婚，但是她29歲時與一個人好過，生下了她媽媽，卻因為不符合太姥姥提的條件忍痛中斷了這個婚事，把生下來的孩子即她的媽媽扔到了深山里。

幾經(jīng)周折，她與媽媽考證出了自己的身世，她們找到了姥姥，她沒有想到姥姥冷酷無情而且振振有詞，姥姥咬牙切齒地說：“我對你沒有母女的感情，也沒有母女的關(guān)系，我的感情早已經(jīng)被摧毀得一干二凈了，這不是我個人的事，這是歷史，這是滄桑，這是大時代的小小悲哀，不值一提。而且，我沒有錢。你不要以為我當(dāng)了外交官就有錢，不，沒錢。我不能給你錢，你們出身于勞動人民的家庭，這就是我給你們的最大貢獻，最好的禮物，我無情，我無情，我早就無情了，我的丈夫，貧農(nóng)出身，老八路，外交官，又怎么樣？運動一開始就斗垮了，他自殺了，我找誰去？你們踏踏實實，你們健健康康，你們到底還想要什么？”

……連亦憐說，她的要求很純正，無非就是生存的保證，無非是生存權(quán)，無非是讓兒子得到護理和有限的治療。她兒子的疾病就是貧困造成的，她本來還生過一個孩子，因為供應(yīng)匱乏得了更重的病，死了。她說沈是高等人，沈是大知識分子，沈是講文明理想愛情道德的人，她對不起沈，她是講穿衣吃飯尤其要命的是住房的人，“我很下等，我低層次，但是我不害人，我從來不說假話，我只求滿足我與有病的兒子的生存需求。”

沈卓然掉了淚，這使呂媛大發(fā)雷霆。連亦憐走后，沈卓然才想，也許她姥姥就是他所不能忘懷的那蔚闐？能是這么巧嗎？世界能是這樣小嗎？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一頭毛驢子，它轉(zhuǎn)不出五尺見方的磨房。

他暗自抱怨呂媛，您究竟是誰？您吃的哪一門子醋？您又優(yōu)越個啥？他下了決心，當(dāng)晚與呂媛攤牌。

呂媛聽了他的話又羞又怒，她說道：

“和我在一起，哪個老朋友不說是你占盡了便宜？我本來是要與將軍，不，是中將，再過若干年就是上將，我本來是要當(dāng)上將軍夫人的。總共咱們國家有多少上將，你知道嗎？我舍了他跟了你，我哪一點配不上你……”

沈卓然后悔自己剛才說話太直白，對于女性，他的話打擊太大，太傷人，他低頭囁嚅：“您處處綽綽有余，您遠遠勝過我，不是說配不上，只是說俺配不上您，俺孱弱，俺不行，俺從小就怯懦，俺上對不起父母領(lǐng)導(dǎo)，下對不起子女群眾，如今尤其對不起女朋友。俺沒有什么希望，可別耽誤了您……這幾天您花了好多錢，我這里預(yù)備了8000塊錢，您帶上，八就是發(fā)，我祝福您！”

呂媛當(dāng)然沒有要沈卓然的錢，她拂袖摔門而去。

一周之后，呂媛給沈卓然來了電話，態(tài)度平和文雅，她緩緩地說：“沒事。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只是關(guān)心您，我沒有任何其他的目的，但是我不放心您，畢竟咱們有咱們的緣分。您去一趟醫(yī)院吧，我認(rèn)識一位主任大夫，看您的病一定有把握，您有中度的抑郁癥，您是性冷淡，您的內(nèi)分泌有問題，您已經(jīng)不男不女啦，您需要補一補……”

沈卓然唯唯諾諾，不住地稱是，他相信呂媛打了整一周的腹稿，心里至少講了二十次，把這幾句話說出來才能活下去。正像連亦憐把財產(chǎn)視為生存的保證一樣，呂媛的生存前提是把要說的話必須說出來，尤其要把他“已經(jīng)不男不女”這個關(guān)鍵句刺刀見紅地展現(xiàn)出來，這話說出來有多解氣！舒服！他則誠懇地向呂媛表示，完全正確，他就是有抑郁癥和性冷淡，他有問題，他不健康，他早就暴露了缺陷，他感謝她的關(guān)懷，他需要她的介紹，下周他準(zhǔn)備星夜起床，排隊去掛專家號，他準(zhǔn)備購買高麗參、蟲草、枸杞、鹿茸、鹿鞭、蛤蚧、鹿血、干桂圓、肉蓯蓉……

他多么希望把自己補成原子彈?。∷@最后一句表決心的話沒能說出來。他不能再說傷害女性的話了，一個男子如果連續(xù)說傷害女性的話，那個被傷害的女性，應(yīng)該有權(quán)利使用冷兵器殺死他。

十四

呂媛的名字就此別過，其實呂媛挺好，女人都是奇葩，呂是力量型葩。連是周密型葩。聶是才智型葩。那老師是貴族型葩。淑珍則不僅是葩，淑珍是根，是樹，是枝，是葉，它提供蔭庇，提供碩果，提供氧氣，提供生命的范本。沒有奇葩，這個世界將會窒息。沒有奇葩，一切是何等的乏味，生命將會是何等的干枯和重復(fù)，人的定義將會是何等的單調(diào)與空洞：一種兩條腿的，需要吃東西，并把食物變化為黃褐色軟棍狀惡臭物質(zhì)的，生下來就注定了要嗝兒屁著涼灰飛煙滅的動物！

與女性奇葩相比，男人，臭小子，臭男人，頭腦簡單、自我中心、貪婪拙笨、粗野兇霸、好勇斗狠、自以為是、侵略擴張、無情無義，有時候又是拘拘謹(jǐn)謹(jǐn)，鼠目寸光、哆哆嗦嗦、呆呆木木，有什么好！男人最多知道個一三得三，三八二十四，女人卻知道三三十三點，六六二百五，七七巧沒個夠。男人只知道云沉了下雨，雨下了出小苗，女人卻知道有沒有云，天上都能下鮮花，下餡餅，下神仙也下玉面狐貍精與她的情人牛魔王！

那么，他上學(xué)時候已經(jīng)不能釋懷的那老師，究竟后來這幾十年怎么過的呢？老沈設(shè)想了無數(shù)版本，升一級再升一級。如果她當(dāng)真就是連亦憐的姥姥呢？沒落的貴族、垂死的優(yōu)雅、空蕩的羽毛、漸失的體面、或有的機遇、必須的災(zāi)禍、少女的失身、無情的了斷、恐懼與毀滅、手段與謀略、拐點與難點、堅忍與厚顏、頑強與美麗、陰冷與克制……為什么老沈，不，小沈要想起她來呢？為什么對她念念于心？一日為師，終身為母。一日入夢，夢中的情人。她如果還活著，也已經(jīng)年近人瑞，俱往矣，我們曾經(jīng)年輕過，活過，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然是即將安息，極樂，她應(yīng)該平靜早已，她應(yīng)該早已神佛，安息吧，可愛與可憐的那老師和她的女兒，或者是不被接受不被承認(rèn)的女兒，還應(yīng)有她的不被承認(rèn)不被接受的女兒的女兒，與他睡了幾覺的，不一定是她的外孫女，其實是不是外孫女并沒有必要弄清楚，是就是非，非也是是，有也是有，沒有也是有的人生奇葩們啊，我愛你，我愛你們，我不配愛你！

漁陽鼙鼓動地來，源源奇葩動地來，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奇葩如走馬。奇生奇，葩生葩，奇葩還將叩響沈卓然的家門。

……

一個自稱39歲的女孩子，穿著淺色套頭衣與咸菜色瘦腿褲，梳著男孩子式的三七分發(fā)型，扭動完美的苗條身軀，背著一個大書包，一見沈卓然就用恰到好處的湘妹子口音說：“沈兄，我是送貨上門來了！”

她開出一系列名單，張書記，李領(lǐng)導(dǎo)，周秘書，王主任，趙校長，邢老師，冶局長，郅先生，徐總經(jīng)理，邵臺長，衣制片人，于經(jīng)理，勞作家……她的手機上顯現(xiàn)著他們的電話，他們都是沈卓然最信得過的好友，但是她不希望由他們來介紹。介紹？笑話！誰介紹過芳汀與珂賽特給冉阿讓？誰介紹了茶花女給阿爾弗萊德？又有誰介紹過契訶夫的“帶小狗的女人”給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維奇·古羅夫，在至今多事的克里米亞的雅爾塔鎮(zhèn)？

“就是王寶釧的彩球，也比如今的介紹更火爆！”她發(fā)揮說。

“我覺得我到您這兒來，不用介紹?！彼裏o比自信、先鋒、瀟灑。

“我聽過您的講課‘……茂陵劉郎秋風(fēng)客……三十六宮土花碧……憶君清淚如鉛水………您講得太好了。我更喜歡聽您講李商隱，‘紅樓隔雨相望冷與‘從來系日乏長繩……”

新出現(xiàn)的，對于卓然來說全然是少女型、新潮型、“70后”型又是洞庭湖型的樂水珊，她的比奇葩更奇葩的啟動方式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她證明了自己，她暢談李長吉與李義山，正中沈卓然的中脘穴。正在迅速地衰老著的沈卓然立刻感覺良好了起來，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甜美的笑容，他的雙目開始放光，他的嘴角變得柔和輕快，他的咳嗽馬上停止，他的眉頭立即舒展，他又加上了自己的體會，他說：“隔與冷是李商隱筆下的雨的特點，這與其說是由于雨不如說是由于他的心情。而他的心情平心而論，與其說是由于他的遭遇，由于他在牛與李的黨爭之中站錯了隊，不如說是由于他的脆弱，脆弱的另一面是敏感，敏感的成果則是藝術(shù)，藝術(shù)透露了脆弱卻又治療著脆弱，因為有詩詞的美，語言的美，悲哀的美。消滅對于美的感覺比消滅一支部隊還難。一個人，即使是老死的時候，垂死的時候，如果想到他應(yīng)該死得絕美，死就不那么可怕了，他就開始戰(zhàn)勝死亡了。美成為撫摸也成為解釋，成為旋律也成為節(jié)奏，成為小心翼翼也成為浩浩蕩蕩，成為弱懦也成為驕傲。你難以摧毀一個詩人的心，你難以摧毀一首詩的結(jié)構(gòu)與構(gòu)思，你甚至于摧毀不了一個句子。三軍奪帥易，匹夫奪志難，奪美奪詩更難，原來的黃鶴樓早已坍塌毀滅，有崔灝與李白的詩黃鶴樓就永垂不朽！人們對于美的感覺更個人也更隱蔽……”

奇葩自稱名樂水珊。她強調(diào)說，她是湖南人，湖南人被稱為湖南騾子，她有自己的牌理，從來堅持做她自己。她喜歡老年人，她這二十年接近夠了淺薄、暴躁、愚蠢、幼稚、來如陣風(fēng)、去似一個出溜屁的小伙子。她覺得老頭遠勝臭小子。她覺著老人就是一首詩，老人就是文化，就是傳統(tǒng)，就是內(nèi)涵，就是古器的光輝，就是驚人的蘇格拉底臉上的皺紋，好古敏求。三下五除二，干脆說，她愿意成為沈卓然的伴侶，老人就是馬克思的絡(luò)腮胡須。她愿意愛沈老師，服侍沈老師，愛撫沈老師，陪伴沈老師，直到明天，直到明天的明天，直到終極，直到另一個世界……她沒有任何要求，她沒有任何計劃，她沒有任何條件，只是在沈老師得便的時候希望與他老談?wù)勌圃娝卧~……

“張書記，李領(lǐng)導(dǎo)，周秘書，王主任……您給他們打打電話，他們都了解我，他們說我愛學(xué)習(xí)，有智慧，有前途……沒什么，我辜負了他們的厚望，我現(xiàn)在的單位是大元文化發(fā)展公司，我們的董事長是于書記的兒子……掙夠了錢，我有興趣的是研究中國古典文學(xué)。我沒有經(jīng)濟問題、作風(fēng)問題、紀(jì)律問題、和諧問題……各種各樣的黃色、白色、黑色段子，我不看也不轉(zhuǎn)。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有各種各樣的人，有的人即使帶著身份證和介紹信，即使有你的老領(lǐng)導(dǎo)給你打電話，他仍然可能是坑害你的騙子。有的人即使與你同床共枕一百天一千天一萬天，你仍然可能摸不著她的底細。有的人即使你把他選成了高官英模，你仍然想不到此后哪一天他會原形畢露，成為一條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有的人，就像辣椒一樣灼熱，像陽光一樣光亮，像珠玉一樣圓潤，像李白一樣性情，像我一樣天真直率清明癡迷?！?/p>

如此這般，樂水珊當(dāng)天就住到了沈卓然家。就與沈卓然睡在了同一張床上，當(dāng)然，她睡得晚了一些，她上床的時候沈卓然已經(jīng)鼾聲大作，雖然并沒有什么其他親熱，老沈這個晚上仍然睡得分外踏實與喜上眉梢。樂水珊好像輕輕拍了拍老沈的腦門，摸了摸睡眠中流出了些許口水的老頭子，又輕推了沈卓然一下。沈卓然感覺到了，他抱歉于自己的鼾聲，又幸福于少女的手掌輕撫輕摸輕推如天使。朦朧中他覺得樂水珊的手相當(dāng)粗糙，這是勞動人民的手。當(dāng)然，安琪兒再次降臨嘍！老沈幸福得呻吟了一聲，眼角沁出淚珠，就像重溫少年時期的春夢。盡管幸福滿意得欲死欲癱欲飛欲散欲隨風(fēng)飄去，沈卓然并沒有振奮張目雄起。經(jīng)過了一番超強度歷練，特別是經(jīng)過了聶娟娟教授的非人間的非此岸的超度點燃與提升引領(lǐng)，再經(jīng)過呂媛的臨床診斷與義正辭嚴(yán)的黃牌警告，沈卓然一年前已經(jīng)不靈了。該有的老化退化反應(yīng)，三高三低，硬化弱化，增生脫落，他哪樣也不缺少。他失去了不用偉哥，勝似偉哥的豪邁了。人生易老，光陰無情，門前河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詩詞是救不了您的?。?/p>

十五

安琪兒的降臨果然帶來了新氣息。樂水珊嘴里哼哼著英文歌曲，嚼著日本納豆，撥拉著莫扎特巧克力球，有時甚至是嚼著檳榔，唱著曾因漢奸罪長期服刑的湖南老鄉(xiāng)黎錦光作曲的《采檳榔》，不停地撥著聽著寫著最新款的S5三星手機。雖然看不見與小樂通話通信的對方，也聽不清時不時飄到老沈耳朵里的小樂的話語，但是家里出現(xiàn)了雜貨店加電話間加小吃店加文化站加卡拉歐開歌廳包間的混合氣息。而小樂與手機在一起時的表情，嗔怒、嬉笑、逗趣、欣然、嗲嬌、搖頭、翻眼、吐舌、錯齒、噘嘴、揮手、轉(zhuǎn)身、鬼臉，像在演戲，像在考電影學(xué)院的表演班，像在走舞步，像后現(xiàn)代的有中國特色的東方芭蕾，給老沈家?guī)砹藷o數(shù)新一代的生活、動感、氣息。

也帶來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習(xí)慣，鋪天蓋地的零食休閑食，各種各樣的半制成品，速凍餃子、包子、餛飩、元宵、湯圓、肉夾饃、咸魚夾燒餅、三明治、比薩、饅頭、火燒、速食面條、米線、河粉、腸粉，還有各種的豆、各種的球、各種的片、各種的脯、各種的脆、各種的顏色、各種的味。老沈的家一下子就歡勢起來了。

老沈家里有一架國產(chǎn)星海牌鋼琴，原來是小孫子學(xué)琴時用過，那永不復(fù)返的黃金時代，那時家好月圓，三代人團聚一堂，其樂融融。然后，它沉默著成為沈家盛世的紀(jì)念。小樂的到來使之時或響出兩聲《少女的祈禱》《致愛麗絲》，后者由于成為太多的人的手機彩鈴，已經(jīng)使國人的聽覺器官飽和膨脹欲嘔。老沈懂得有些成功給真正的藝術(shù)帶來多么無解的災(zāi)難，就像百分之百地大獲全勝會給帝王、將軍、學(xué)者、作家、斗士、宗教領(lǐng)袖、奧林匹克冠軍帶來奇禍一樣。他走到正在彈琴的小樂那里，向她擺擺手，示意她停止她的節(jié)奏不精準(zhǔn)、琴鍵發(fā)聲也已經(jīng)失常多年，而小品曲本來精彩，因精彩而普及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催吐彈奏。

樂水珊果然很乖，吐了一下舌頭，停彈，關(guān)上鋼琴蓋，抱歉地向老沈乖巧地一笑，站起，走開。

老沈想起了兒子兒媳在，孫子在，尤其是淑珍在他身旁的幸福時光，淚眼婆娑。不，他已經(jīng)得不到多少真正的幸福了，太陽落山明朝還會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地開，我的青春一去不回來。孫兒當(dāng)年的鋼琴無論彈得多么混亂無序，他得到的是天倫的快活，是幼兒的朝氣蓬勃，是祖孫三代的連續(xù)與整體感。小樂呢，她彈得哪怕能直追郎朗，他得到的卻是好景不再的永遠的失落唏噓。失落了的熨帖是潑出去的水，找不回來嘍，您老！

他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一點蹊蹺。小樂做飯馬馬虎虎，速食半成品，微波打一打，開水泡兩泡，給他端了過來。她自己想吃嘗兩口，不想吃干脆只給自己的炊事成果一個美好的笑容；然后把剩飯倒入專門的廚余垃圾袋，她在垃圾分類方面做得很先進科學(xué)，潮。

小樂每晚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打發(fā)他上床入眠，給他倒一杯開水，給他放好紙巾，給他整理好被褥與枕頭枕巾，不厭其煩地幫他吃完降血壓血脂與補鈣補維生素E的保健藥物，相當(dāng)殷勤地推薦他吃一到兩片馬來酸咪達唑侖俗名多美康片，說明這種藥如何先進，如何她聽說過，許多他們敬愛的首長與大師，人大代表與政協(xié)委員，書記與主任都吃這種藥。

有時候老沈本來沒有想吃安眠藥，看到小樂那天使般的笑容，聽到那入情入理，溫柔敦厚的語句，輕柔磁性、如撫如擊的聲音，感受到了樂水珊的人氣人息人溫人和人力人意，他覺得小樂勸他服用的不是化學(xué)藥片，而是關(guān)懷，是仁義，是溫柔，是21世紀(jì)的科學(xué)與人文前景，是生命的安慰與將息，是男人的干枯最需要的滋潤與澆灌的露與雨。

在他服用多美康的一剎那，他好似看到了小樂的一種調(diào)皮與得計的表情，這個表情使他微微地不舒服了一下。他在樂水珊的注視下閉上了眼睛。

凌晨四點未半的時候他醒了過來，他想起了一個詞，叫作“控制”，“精神控制”。他覺得自己吃了一只蒼蠅。他發(fā)現(xiàn)小樂睡得十分克己，只占用了兩米寬的雙人床的一條邊緣，他不能不明晰，這個年齡比自己的獨生子還小一歲的孩子，其實離他很遠。

從此他斷然拒絕了睡前服用多美康。他有意無意地注意起小樂的生活規(guī)律。他逐漸發(fā)現(xiàn)，正是在他一般情況下入睡的晚十點半鐘以后，小樂的真正生命活躍了起來。各種電話綿延不斷。他隱隱約約地聽到她那里講的話與生意有關(guān)。她有時講英語，她有時講的應(yīng)該是西班牙語，她有時講廣東話與閩南話。她會不會是間諜？他打了一個激靈。

他甚至于一天假裝想吃藥了，假裝早早地入睡了。然后他悄悄起來，走近小樂打電話的那間書房，他聽到了各種商業(yè)用語。有趣的是，雖然他多次提醒小樂電話應(yīng)該優(yōu)先使用聲音質(zhì)量信號優(yōu)良而收費低廉的座機，小樂非?！白杂X”，她堅持只用她自己名下的手機三星S5。

一周以后，他得出結(jié)論，當(dāng)然，不用心懷僥幸，事實如此，事實無情。小樂到他這兒來的目的是尋找一室寫字間加半室臨時住房，她是一個胸懷大志的犟騾型湘妹子，其實，成為當(dāng)下中國的成功人士的外部條件，她是一點點也沒擁有。但是她具有常人沒有的智力與決心，敢于采取常人不會采取的手段，走與眾不同之路，她的目標(biāo)是成為中國信息產(chǎn)業(yè)與文化產(chǎn)業(yè)的巨鱷巨星。沈卓然不能不為她的精彩絕倫而鼓掌叫好，沈卓然不能不為她的狡詐與自己的想入非非而老淚縱橫，慚愧無地。

他沈卓然在發(fā)妻死后，做的是引狼入室、引狐入室，哪怕是引葩入室、引仙入室，轉(zhuǎn)眼間發(fā)展到招商引資、招標(biāo)融資、自由行、眾奇葩百花齊放、登堂入室的地步了。他徹骨地悲痛起來。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這是老杜的詩。多么貼切啊，只消稍動幾個字：“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奇葩滾滾來，萬事悲摧猶憶舊，百年期至嘆何來？”

他還想把開頭兩句“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改成“霧重天低悲厚霾，山荒猿走鳥無回”，最終還是放棄了這消極的話語。他接受孔孟的教導(dǎo)，要把握的是：樂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傷。

次日，他裁下一張16開宣紙，用京東網(wǎng)售的自來水毛筆將他前面胡寫胡改的四句詩寫了下來，約了樂水珊到附近一家湘菜館吃剁椒魚頭、炒干豆角和吉首酸肉，還請小樂同酌了兩杯湘泉廠出的“酒鬼”酒。他與樂水珊聊了一回畫家黃永玉與他構(gòu)思“酒鬼”包裝的經(jīng)過。他拿出他胡改的詩頁說是送給水珊作紀(jì)念。小樂只惶惑了半分鐘，說話也有點走神，她立即回過神來，表示感激沈卓然老師對她的創(chuàng)業(yè)維艱的支持，她明天九時半以前一定離開沈家。她還掏出八張百元鈔票，表示這是她對八九天來在沈家的挑費的小小感謝。

產(chǎn)生了極大的爭執(zhí)，雙方互不相讓，也就是雙方互讓，絕對不妥協(xié)。老沈急了，急不擇話，說：“你還干了那么多活，你還花錢給我買安眠藥，你還侍候了我，你還自費買了那么多糖豆兒……”

第二天早上，八點剛過，樂水珊不聽阻攔，清掃干凈了沈家以后，撤退得干干凈凈。次日，沈卓然收到水珊郵匯來的800元匯票。這事使沈卓然心亂如麻，全身刺癢疼痛，后背上出現(xiàn)了許多疙瘩，只覺腰背的皮膚已經(jīng)不長在自己身上，只覺后背扣上了一個疙里疙瘩的牛皮革盾牌。盾牌上金屬浮雕一樣的疙瘩們，幾乎失去了對于他的手指搔動的感覺，只有疙瘩內(nèi)部的一股火燒火燎在困擾著他。

十六

開頭，沈卓然以為自己患的是蕁麻疹，過去，他很得意，別人讀不出“蕁”字的正音，說成什么“尋麻疹”，而他讀成“前麻疹”，很有些上過大學(xué)，讀過中文系，知道“茴”字有不止一種寫法的優(yōu)越感。但不久前，國家語言委員會以一不做、二不休的氣概決定，干脆以國家的名義宣布將錯就錯、約定俗成，“蕁”干脆不念前，而念“尋、旬、循、巡、荀”了，他差點沒暈倒。

他以為是蕁麻或前麻疹，他以為是吃剁椒魚頭吃的，他以為湘菜太辣，不適合他這種老年人，就像生氣勃勃的創(chuàng)業(yè)大干型不到40歲的湘妹子不應(yīng)該使他色令智昏一樣。有女如荼，靜女其姝，湘女奇葩，衰男其誤，他怎么丟人丟到了這步田地！

他還有點低燒，他去看了急診，急診大夫只有內(nèi)科，病人自述說自己由于吃辛辣菜肴得了蕁麻疹，還似乎有小的感冒，他過去也患過這種病，他的皮膚屬于過敏型，他需要開脫敏藥、助消化藥與中成藥“連花清瘟膠囊”。他甚至于沒有讓醫(yī)生看他的后背。由于他的年齡的增值作用與他的小有社會地位，醫(yī)生對他百依百順，稀里糊涂把他打發(fā)回家了，回家后他的后背后腰變成了硬甲了。

又三天后確認(rèn)是病毒性帶狀皰疹，長在背上，正是典型的民間所言“纏腰龍”，北方名龍，南方稱蛇，毒蛇纏腰，疼痛鉆心，不能入睡，不能咀嚼，不能咳嗽，不能行動，連醫(yī)生都說，發(fā)現(xiàn)得太晚了，他的反應(yīng)超出了常人。

這也是奇葩。纏腰龍是病毒疾病的奇葩，他的主觀主義、自以為是、不懂（醫(yī)學(xué)）裝懂，也是老頭子的奇葩！

甚至在他病得求死不得，求生不能的狀態(tài)下，仍然有新老友人同事領(lǐng)導(dǎo)老鄉(xiāng)親戚來找他這個鉆石王老五提親。提出的對象有退休的駐外女參贊，有專練軟功的獲得過巴黎雜技獎的老雜技演員，有說話尖刻的涉嫌口頭異見人士，有混血兒，有老年間勞模附傳媒報道資料。他幾乎是哭著求饒，他說他要登報聲明，年老體衰，謝絕黃昏愛戀，他準(zhǔn)備寫血書拒絕任何關(guān)心，他的血書數(shù)據(jù)化攝像后，準(zhǔn)備在微博上發(fā)布。

還有當(dāng)年做講座時結(jié)交的電視臺一位好友，邀請他參加電視相親節(jié)目“為愛向前沖”與“我們約會吧”。關(guān)于他的種種傳聞，已經(jīng)使他在公眾中樹立了風(fēng)流時尚的形象。當(dāng)然，與他的經(jīng)驗相比，約會吧，太保守；往前沖吧，太夸張。如果愛，就住過來吧，這才是他的經(jīng)驗，未免放肆。其實，住過來就住過來，連“吧”字都根本不需要。偉大祖國，已經(jīng)何等進步了??！只有幾個海外華人，還對偉大的步子嫌慢呢。

“纏腰龍”干了他一年，搞得他筋疲力竭，身心俱疲。又搞得他若有所得，精神世界進入了新的制高點。在急劇衰老的混亂過程中，他記得有一次自己似是收到了那蔚闐的訃告。他哭了一場，卻在事后再找不到訃告了。他仍然堅信他的對于收到訃告的印象是確鑿的，合乎邏輯的，認(rèn)真的，靠得住的。那么聶娟娟呢？她的訃告會不會寄給他？

他作了決定，不但委托兒子，而且委托本單位的老干部處，在他沈卓然死后，不要忘記給連亦憐女士、聶娟娟女士、呂媛女士、樂水珊女士發(fā)送訃告。

他給各朵奇葩定了位，連亦憐是畫中人，聶娟娟是神仙，呂媛是英雄，樂水珊是先鋒前衛(wèi)。還有那蔚闐是驪山圣母，老母，梨山老母，要不就是瑤池的王母。

在思考“尋麻疹”與“前麻疹”的過程中，他譴責(zé)自己，呂媛對語文委的不敬，他也不是沒有過。關(guān)鍵是，他們都老了，他們常常活在昨天，他們習(xí)慣了怎么念怎么寫?？蓜e人不是這樣的習(xí)慣了。這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還是沒來？

他給連亦憐寫了一封信，詢問她是否可能正是那蔚闐老母的外孫女，還有是不是她的外婆于近日離世，她外婆的治喪人員是否給他發(fā)了訃告。他沒有得到回答，但是他的感覺是，他已經(jīng)洞察了一切。

他還有一個最有興趣的問題，解答不了他老沈覺得自己將死不瞑目：連亦憐的名字是誰給起的？怎么起的這樣好？如果你母親是被拋到山村里的棄嬰，上哪里作這么入耳動心、精微溫順的命名去？

在他與淑珍結(jié)婚五十八年，淑珍逝世六年的時候，他到了淑珍墓上，他驚異于死神的運轉(zhuǎn)效率，原來剛剛開發(fā)出來的大片備用空地，轉(zhuǎn)眼間滿堂滿座地成為過世者們的集合家園。沈卓然費了老大的勁才找到淑珍的墓，其實五個月前他還來過。五個月后不但增加了墓主墓碑，而且改變了道路格局，以增容擴用。沈卓然痛哭流涕。他說：

“我不是壞人，我絕對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在你的有生之年，我有男人的純生理反應(yīng)，我有過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但是我從來沒有過認(rèn)真的對于女人的深入體貼與關(guān)注，我從來沒有用私密的、密不可分的眼光向著哪位動人的女子討答案。

“但是要了解人生，不能不了解女人，不能不多了解一點女性。我不能怨她們，她們都有她們的理由，她們都有她們的精彩，她們也都有著太多的痛苦與想說而完全沒有說出的話。她們的問題永遠無解，與女權(quán)主義，與普世價值，與后現(xiàn)代完全無關(guān)。她們都是耀眼的奇葩，她們是對生命的獎賞，是給所有男性的熱情的擁抱與響亮的耳光。她們也可能有刺、有毒、有假。她們都有自己的可愛。同時，除了你，再不會有什么奇葩與我枝結(jié)連理。

“無論如何，她們是干凈的，比男人更好些。她們也更注意洗滌，手、身體、臉與下體與情感，她們的干凈使我看到了歷史的進化，我并不悲觀。

“但是她們當(dāng)然不屬于我。不是她們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她們。我已經(jīng)成型，已經(jīng)定影，已經(jīng)保持得太久太久，已經(jīng)充滿了排異排他性，已經(jīng)沒有接受新的生命元素的可能。我這種平庸的，羸弱的，漸漸衰老的，生活在昨天的孬種，無法適應(yīng)源源而來的奇葩們的紛呈異彩，異彩就是沖擊與推進。我的生命正在靠近盡頭，我已經(jīng)無力接受新的奇葩的擁抱與貼緊。

“我仍然感謝上蒼，感謝淑珍的平常心的無法戰(zhàn)勝的力量。弱水三千，我只求其一瓢。奇葩三百，我珍重其緣分之一次。感謝晚年俺與絢麗奇葩們不平凡的邂逅，使我老而彌喜，彌豐，彌奇，彌色。感謝她們讓我了解了更多的生命的奇妙與人生的滋味，特別是女性們的百態(tài)千姿，啊，每一個女子不分老幼，個個皆是風(fēng)情萬種，套路千般！多么豐富啊，我親愛的奇葩們！也感謝當(dāng)初給了我奇思妙想的那老師，沒有圣母的領(lǐng)路，哪有此后的幸福！

“請允許我用男人的名義向所有的女性奇葩們道歉與懺悔。敬禮，奇葩們！何必言原諒，用不著太瞧得起我們就夠了。我們其實不配接受你們的美麗與溫存，細心與關(guān)愛。我們遲鈍，我們自私，我們粗糙，我們自以為是，就像我明明患的是帶狀皰疹，而偏偏自以為是蕁麻疹一樣，還以為眾人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誤而我讀音正確得很！我耽誤了自己，我傷害了旁人，是我無面目對江東姐妹，無顏面對天下奇葩。而沒有了奇葩，臭小子們有多么惡心多么貧乏，呸！

“世上有好人有壞人，有粗人有細人，有聰明人有傻人，有善良人有獰惡人，尤其有一種最最煞風(fēng)景的人，叫作無趣的男人！上蒼保佑我們與無趣者們距離遠些再遠些，上蒼尤其要護佑女人們永遠與無趣的他們脫離接觸！

“生活萬歲！愛情萬歲！婦女萬歲！奇葩萬歲！奇葩奇葩我愛你！我怎么搞的硬是配不上你……”

他俯倒在淑珍的墓碑前，天旋地轉(zhuǎn)之中他感覺他見到了淑珍，接著拉住淑珍的手。在淑珍走后，他多次盼望與她夢中相逢，莫非他已經(jīng)進入了好夢？一切都與六年前一樣，與十六年前一樣，與永遠的青年時代一樣。

他知道淑珍已經(jīng)與他天人相隔，同時他分明覺到，淑珍的手仍然那樣溫暖，柔和，親切。他們倆笑嘻嘻地一同說：

“很有意思?！?/p>

他笑著，笑著，漸漸拉著淑珍的手飄浮而起。

原載《上海文學(xué)》2015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甫躍輝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作者簡介： 王蒙，男，著名作家、研究員。1934年10月生于北平（現(xiàn)北京），祖籍河北南皮龍?zhí)么?。國家文化部原部長，現(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名譽副主席；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在國內(nèi)外數(shù)十所大學(xué)任教授或職務(wù)。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小說為主，自20世紀(jì)50年代至今，發(fā)表小說、評論集、散文集、古典文學(xué)研究、詩集、譯作、講稿等1700余萬字。他的作品被翻譯成英、法、德、俄等二十余種文字出版；主要作品有《青春萬歲》《堅硬的稀粥》《悶與狂》等。除國內(nèi)眾多的獎項之外，他曾獲得意大利蒙德羅文學(xué)獎，日本創(chuàng)價學(xué)會和平與文化獎。是俄羅斯科學(xué)院及澳門大學(xué)名譽博士。

創(chuàng)作談：我要告訴你奇葩的故事

王 蒙

去年國慶節(jié)假期的一個大風(fēng)天，從東南旁門去到與我的青年時代密切相關(guān)聯(lián)的頤和園，看著波濤洶涌，石橋山丘，長廊庭院，漫天落葉，回首往事，若有所思?；貋韺懥硕唐≌f《仉仉》，捕捉土洋男女、城鄉(xiāng)老少、高低貴賤的林林總總。意猶未盡，接著寫了另一個短篇小說《我愿乘風(fēng)登上藍色的月亮》，感慨了入山出山、清濁滄桑。進入新年，一發(fā)而不可收，再寫了近五萬字的中篇小說《奇葩奇葩處處哀》，抒寫了一個男子，尤其是與之有緣的六個奇女子。

如果說寫前兩個短篇時候我還沉浸在虛實相間、感覺印象、文字跳舞的《悶與狂》式微妙里，那么新中篇的平臺我一下子開放給了俗世。早就積累了這方面素材：老年喪偶，好心人關(guān)心介紹，談情論嫁，可嘆可愛可哭。久久不想敲鍵，是因為這個題材太容易寫成家長里短的肥皂劇。一旦動手動情動腦筋，就一點也不肥皂了，不是泡沫，而是無限的人生命運，尤其是女性彩圖。我且寫且加深，且寫且升華，觸動了空間、時間、性別三元素糾結(jié)激蕩。

何況還有正在飛速地變化著、瓦解著、形成著、曬晾著與尋覓著的眾生時代風(fēng)景，能不拍案驚奇，嘆息掩涕？

俗人亦有雅念。搞笑不無哀怨。吃驚更加難舍。長著一雙俗眼，看到的是雞毛蒜皮、洋相丑態(tài)。如果眼光清明了些，你注意了茅屋土炕、人間煙火。進一步，你描述了生活的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苦苦甜甜。再攀援一番，發(fā)現(xiàn)了你我他她，主要是她們的不同凡響、風(fēng)情萬種、靈秀千般。你透露了天機，勾畫了世態(tài)，享受了透徹與包容，學(xué)會了寬恕與理解，展示了新鮮與發(fā)見。

兩個短篇，一個中篇，耄耋之年同時寫就，2015年三箭齊發(fā)。三篇小說新作、三個男人與他們目光中八個罕見的奇葩女子。吟道：“皓首窮經(jīng)經(jīng)更明，青春作賦賦猶濃?！边€有“憂患春秋心浩渺，情思未減少年時！”春天，趕得恁巧。能不于心戚戚？于意洋洋？于文噠噠？于思邈邈？

感謝讀者諸君，感謝《北京文學(xué)》的編輯文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