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逐夢

站在瑪拉蓋廟大召殿石階上，我感到草原很慢。

天和地交接的地方，是一帶起伏很小的草坡，我懷疑它是一艘船，在綠草簇擁的波浪里前行。那船走得很慢很慢，走得寂寞而孤單，走過經(jīng)年累月，走向歲月深處。近旁，是橫豎交織的羊腸小道，斜陽恍若隔世地照過來，一層淡淡的金色平添了許多幻覺，我似乎看到散落的馬蹄，悠閑安然，走向炊煙升起的地方。小道十字交叉的上方，對稱點綴了淖爾，遠遠望去，明凈光亮，似兩面玲瓏的鏡子，專門為藍天白云梳妝。只是，暮色將近，水面蒙上了一層面紗，朦朧、神秘、恍惚。

時間似乎停在了這里，停在了這片叫做貢寶拉格的草原。

從我來到這座寺廟，喇嘛只和我禮節(jié)性地打了招呼便去忙他的事情。寺廟在重新修復，作為主持，他要做的事情很多。而我，只需到我?guī)兔π藿ǖ膸组g住宿用的房子看看外，剩下的，就是偷偷打量這個娶了妻子的喇嘛。他臉膛紅黑，個子不高，身體微胖，一件紅格子T恤裝在一條發(fā)白的休閑褲里。如果不是有人事先介紹，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認出他是那個讓我好奇的喇嘛，一身泥巴，忙這忙那，和那些干活的小工絕無兩樣。

十分鐘不到，我就把廟內(nèi)廟外轉(zhuǎn)完了。但是，根據(jù)簡介，兩百年前，這里曾經(jīng)是殿堂輝煌僧眾云集聞名遐邇之地，有主殿五間配殿數(shù)間，大小二十多尊佛像，一百三十多間房子，四百二十八名注冊喇嘛。單單從這些數(shù)字上講，瑪拉蓋廟有過繁華鼎盛的過去。可是，現(xiàn)在，我看到的只有無盡空曠無盡蒼茫中的幾間廟宇，孤零零地，用沉默追憶著過往的一切。踩著兩百年前遺落在敖包山上的地基，想象著曾經(jīng)在這些房子里的誦經(jīng)禮佛的僧侶，還有院外的勒勒車、打著響鼻的馬匹，以及長跪而來的信徒，我又一次恍惚了。

進屋，喝茶。可能是喇嘛看見我獨自發(fā)呆，故而向我發(fā)出簡短的邀請。其實，我早想去他家，想看看那個嫁給他的女人是什么樣子，想聽聽她和一個喇嘛有著怎樣的生活。

進屋后，他和他女人說了幾句就出去了。他們說的是蒙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我想大概是介紹我的身份告訴她要好好招待客人之類吧。女人非常熱情，漢話說得很好，給我倒上奶茶后，又端著盤子出屋給我洗水果去了。趁機，我打量了他們的家。這是一間西房，小得不能再小，一盤小炕占去了大半個房間。一個老式實木紅柜上擺放了簡陋的生活家什?？勘眽κ菐坠?jié)玻璃貨架，里面是一些待售的佛教禮器和民族飾品。同樣是商品貨架，這里的跟我常見的完全是兩個概念，然而，或許，就是這些與琳瑯滿目毫不搭邊的商品，承擔了部分他們簡單得再不能簡單的生活。

我剛從藍旗回來，買了點水果，你吃吧，不必客氣。女人似乎明白我的疑慮，在草原深處，連牛羊都很少看到的地方能有水果吃是件很奢侈的事情，她的話無形中給了我答案。女人很高很壯，面容寬闊顴骨突出，有著蒙人共同的特點。然而，她的口音卻是極端的細軟，讓我不得不聯(lián)想到江南女子。

我坐在炕沿，她依靠在炕梢的行李上，我們開始攀談。

這之前，我不知道喇嘛是可以娶妻的，我認為喇嘛跟和尚一樣，把一生的一切都奉獻給了佛。當我問他喇嘛怎么還能結(jié)婚的時候，她沒有給我講出什么道理，只說了一種事實，她說喇嘛娶妻的很多，連活佛也娶了。我沒有再追問下去，轉(zhuǎn)而問了他們的生活。她說，她和他兩年前才結(jié)婚的，婚前的他一直在五臺山的一座寺廟修行，做了二十多年的出家喇嘛。我問她他為什么出家，她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他是東北蒙人，那個地方出家的人很多。跟他為什么要出家一樣，我無從找到他離開五臺山來到這座小寺廟的原因，更不清楚他堅守了二十多年的信仰后，為什么又娶妻結(jié)婚。我所知道的是，我的面前是他的妻子，正在敘述他們之間的生活和愛情。

女人的老家在藍旗，距離這里一百五十多公里，她在那里經(jīng)營一個不太景氣的門店。因為他在這里，她只能來來回回兩邊跑，很不方便。她多次動員他離開，他說他喜歡清靜，喜歡在佛旁完成每天早晨的一百八十個長跪和一個小時的誦經(jīng)。她說這個寺廟的香火很不旺盛，既沒有賺錢的法事要做又沒有什么居士供養(yǎng)，他們的生活很是艱難。這也是她勸說他離開的原因?？伤麤]有離開的打算，而是笑對著這份清貧。說到這些的時候，我并沒有發(fā)覺她在抱怨，話里話外我感到的卻是一份敬意。

我不明白，他能從一個堅守了二十多年的出家喇嘛變成一個結(jié)婚成家的在家喇嘛，為什么就不能再走一步，離開寺廟，或者依賴寺廟賺錢，改變一下他下半輩子的人生呢？可，他還是選擇了這里，一個比五臺山還要孤寂清貧的地方，與草原為友與天空為伴，做著這個幾十里沒有人煙的寺廟主持。

我和他妻子說話的當中，他又進來一次，走到那幾節(jié)柜臺后面，說要送我一串佛珠要我自己挑選。我選了一個綠色的木制的很是精致的佛珠，我沒有給他錢，我想如果我要給錢的話，他一定會不高興的。

起身離開瑪拉蓋廟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接近地平線了。草原籠罩在一片昏黃里，顯得更加幽深和遙遠?；仡^望去，他和她的妻子，以及整座寺廟，已被距離吞沒，我再看不到他們，而他們卻看不到所有，只有天和地，只有他和她，只有他們的寺廟。

已進十月，牧民們在收割，他們裝滿食草的車輛從我們車邊經(jīng)過。遠方，有他們的家，那些孤獨的房子是他們一生的所有。相對于喇嘛而言，同在草原上的他們并沒有多少分別，他們沒有什么奢望，過著簡單清苦的日子，卻是那么平靜、滿足和快樂。

一陣黃土飛揚，是運煤車。一輛接著一輛，闖入寧靜安詳?shù)牟菰?/p>

此刻，我多么希望，它們的車輪慢下來再慢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