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張淮深在歸義軍內(nèi)部并未自稱過常侍,而是曾使用與常侍相搭配的憲銜之簡稱大夫作為自己的稱號。自乾符四年至中和元年的五年間,張淮深先后獲得過散騎常侍、戶部尚書及兵部尚書等三次檢校官的晉升,此即P.3720《張淮深造窟功德記》中所謂的“五稔三遷”。光啟三年五月至九月間,張淮深開始在歸義軍內(nèi)部使用仆射稱號。張淮深卒后所獲得的“司徒”贈官,當與索勛有關(guān)。雖然歸義軍在張承奉時期一度不再使用司徒指代張淮深,但到了曹議金統(tǒng)治時期,張淮深的司徒稱號又得以恢復(fù)并沿用。
關(guān)鍵詞:張淮深;稱號;檢校官;五稔三遷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5)04-0043-07
Further Research of Zhang Huaishens
Titles as the Gui-yi-jun Governor
LI Jun
(School of History, Northwest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069)
Abstract: Zhang Huishen did not address himself as“Chang-shi” in the Gui-yi-jun(Return-to-Allegiance Army) regime, but did once call himself“Dai-fu,”an abbreviated title which was usually used together with“Chang-shi.”During the five years from the fourth year of the Qianfu era to the first year of the Zhonghe era, Zhang Huishen was promoted three times and was each time respectively granted the extra official titles,“Sanqi-changshi,”“Minister of Wars,”and“Minister of Revenue.”This was recorded as“three promotions in five years”in P.3720. Between March and September in the third year of the Guangqi era, Zhang Huaishen began to address himself “Pu-yi”and was later posthumously rewarded the title of“Si-tu.”Though Zhang Huaishen was no longer addressed“Si-tu”in the Gui-yi-jun period governed by Zhang Chengfeng, his title of “Si-tu”was reinstated when Cao Yijin came to power.
Keywords: Zhang Huishen; title; extra official title; three promotions in five years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大中五年(851),唐政府以張議潮所獻河隴圖籍為依據(jù),設(shè)置歸義軍并以張議潮為首任節(jié)度使。由于此后歸義軍在經(jīng)營河隴層面與中央存在矛盾,故張議潮被迫于咸通八年(867)歸闕,其侄張淮深開始掌管歸義軍。大順元年(890)二月,張淮深死于歸義軍內(nèi)部的政治動亂。其間,張淮深實際控制歸義軍長達23年,是張氏歸義軍時期在位時間最長的統(tǒng)治者。更為重要的是,張淮深統(tǒng)治時期正是回鶻、嗢末等少數(shù)民族勢力與歸義軍角逐于河西,從而導(dǎo)致河西政治形態(tài)發(fā)生急劇變化的時代。所以學(xué)術(shù)界對于張淮深的生平事跡向來比較關(guān)注①。而榮新江先生所開創(chuàng)的以檢校官號為主要依據(jù)、并借此勾勒出包括張淮深在內(nèi)的歸義軍節(jié)度使稱號變化軌跡的研究模式,極大地深化了歸義軍史的研究②。本文希望在學(xué)者已有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張淮深掌控歸義軍期間稱號使用的具體情況進行探討③。不當之處,敬請學(xué)者批評指正。
一 ?大夫稱號的使用
學(xué)者根據(jù)《敕河西節(jié)度兵部尚書張公德政之碑》(以下簡稱《張淮深碑》)等敦煌文獻的記載,指出張淮深自大中七年(853)出任沙州刺史至大順元年(890)二月殞斃于沙州,共使用過將軍、常侍、尚書、仆射等稱號,而歸義軍節(jié)度使中唯有索勛曾在景福二年(893)使用過大夫稱號[1]。但通過爬梳敦煌文獻,我們發(fā)現(xiàn)張淮深在歸義軍內(nèi)部很少使用常侍稱號,而曾以與該檢校官基本同時獲得的憲銜御史大夫之簡稱大夫作為自己的稱號。現(xiàn)結(jié)合相關(guān)文獻,對張淮深使用大夫稱號的情況進行簡要的探討。
《張淮深碑》載:“河西創(chuàng)復(fù),猶雜蕃渾,言音不同,羌龍嗢末,雷威懾伏,訓(xùn)以華風(fēng),咸會馴良,軌俗一變。加授左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盵1]403由此可知張淮深曾獲得過檢校散騎常侍的加官,但在敦煌文獻中尚未發(fā)現(xiàn)張淮深在歸義軍內(nèi)部自稱常侍的實例。與此同時,筆者在敦煌文獻中卻發(fā)現(xiàn)了6處以大夫指代張淮深的記載,即:P.3715V《致大夫狀》、S.4622V(3)《百姓富(高)盈信請取兄沙州任事狀》、P.3281V《押衙馬通達狀稿》(3件)、S.329V《兒郎偉》、S.4622V(4)《先情愿鎮(zhèn)守瓜州人戶馮訥侖略、王康七等十人狀》及S.4622V(2)《尼僧菩提心等請亡僧舍地狀》。所以,筆者主要利用上述文書來探討張淮深自稱大夫的問題。
P.3715V《致大夫狀》載:
春景喧甚,伏惟大夫尊理嘉裕。球自到西州(?),□□□□五卷,般若外日長□(前缺)都計欠(下缺)。?譼?訛
對于狀上大夫的“球”,顏廷亮、馮培紅等學(xué)者均認為應(yīng)即曾長期任職于歸義軍的張球?譽?訛,對此當無異議。但對于張球前往“西州(?)”的時間,顏廷亮先生認為很可能是張球已80多歲的10世紀初;馮培紅先生則指出“大夫”當指張淮深,張球前往西州(?)的時間應(yīng)在其自稱大夫的咸通二年(861)至咸通八年(867)間。正如馮氏所論,考慮到路途的艱險及敦煌當?shù)厝似骄鶋勖那闆r,張球以老邁之軀奔赴西州(?)的可能性并不大。此外,雖然筆者贊同馮氏對大夫人選的比定,但對其張淮深自咸通二年至八年期間稱大夫的推論卻不能認同。因為根據(jù)P.2222B(1)《咸通六年(865)正月沙州敦煌鄉(xiāng)百姓張祗三等狀》等敦煌文獻的記載,榮新江先生已經(jīng)明確指出張淮深在咸通八年前一直自稱將軍[1]81。此外,作于咸通十年(869)十二月的P.3720(2)《悟真文書集》第4件告身載張淮深當時的職銜為沙州諸軍事兼沙州刺使(史)御史中丞,這就證明其左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稱號的獲得當在其后,或者至少可證明其自稱大夫的時間應(yīng)在咸通十年之后。而根據(jù)P.3126《還冤記》上端小字題記中尚書張淮深于中和二年五月十二日與索勛等人“作設(shè)于西牙(衙)碑畢之會”的記載[1]84,可知張淮深至遲到中和二年(882)五月之前已由大夫改稱尚書。所以,張淮深使用大夫稱號的時間可大致限定在咸通十年至中和二年之間。
S.4622V(3)記載高盈信之兄高某在咸通八年之際曾跟隨張議潮入京。在其由長安返回沙州的途中被嗢末所扣留?!耙辍?,即咸通十一年(870)庚寅[2],高某脫身到達靈州。在由靈州返鄉(xiāng)的途中,高某先是被涼州的麹大夫阻攔;到達玉門時又被“奪卻駝馬”,從而“空身分來,豎立不得”。此后數(shù)年間,高某一直都未能返回沙州,故高盈信在歸義軍內(nèi)部“自辦微弱”之際,狀上大夫阿郎,希望能將其接回沙州[3]。作為數(shù)量詞,“三”及以上才能被稱作“數(shù)”。即使以咸通十一年庚寅作為“經(jīng)今數(shù)年,兄并不來見盈信”的時間起點,高盈信狀上大夫阿郎的時間也應(yīng)在咸通十四年(873)或之后。從時間上判斷,這位大夫阿郎只能是在張議潮歸闕后掌控歸義軍的張淮深。
P.3281V《押衙馬通達狀稿》(3件)也將張淮深稱作“大夫”[4]。其中,馬通達在第一及第二件狀稿中均提及其被派往瓜州之事,第三件狀稿亦言,“今歲伏蒙大夫威感,得達家鄉(xiāng)。不經(jīng)時月,便奉差守瓜州”,由此可知三件文書作于同一年。第一件狀稿又載:“先隨司空到京,遣來涼州,卻送家累。擬欲入京,便被盧尚書勒隔不放。”張議潮入京是在咸通八年二月[5],而其自沙州啟程應(yīng)在咸通七年(866)中秋之后不久[6]。對于馬通達返回沙州的時間,第二件狀稿載:“今歲伏承大夫威感,空身娟命得達家鄉(xiāng)。父母亡歿,活道破落,男女細累,衣食無求,縱有兄弟自救,并總□□一十余年,不得相見?!奔热获R通達狀上張淮深的時間是在其于咸通七年離開沙州的十余年后,故狀文所作的時間上限當為乾符三年(876)。而根據(jù)P.4660《閻英達邈真贊并序》所載閻英達生前的職銜,可知馬通達口中“攪亂差揭”的“閻中丞”應(yīng)即瓜州刺史閻英達。據(jù)鄭炳林考證,閻英達卒于乾符三年[7],由此看來,《押衙馬通達狀稿》只能作于876年。由此可知,張淮深由“將軍”改稱“大夫”稱號的時間上限為咸通十年,下限則為乾符三年。
S.329V《兒郎偉》載:
驅(qū)儺之法,出自軒轅,除故迎新之事,嘉祥慶賀之筵。迎取春光邊世,太平便在新年。大夫家門鼎族,閥閱歷代稱賢。今旦萬人極美,請下龍節(jié)威權(quán),為我城隍為主,長教百姓團圓。但愿表章平善,早到天子案前。開封讀之一遍,便賜虎節(jié)旌旗。若到秋初夏末,天使便到西邊。假日毬(下空)?譹?訛
此件《兒郎偉》正文前有雜寫兩行:“敕歸義軍節(jié)度兵馬□”、“敕歸義軍節(jié)度兵馬留后觀察使御史大夫張”;文后又有雜寫一行:“敕歸義軍節(jié)度使”。很明顯,《兒郎偉》中的“大夫”當即雜寫中的“敕歸義軍節(jié)度使”及“敕歸義軍節(jié)度兵馬留后觀察使御史大夫張”。而張氏歸義軍節(jié)度使中曾以兵馬留后和大夫作為稱號的唯有張淮深一人,故《兒郎偉》中的大夫當非其莫屬。在《兒郎偉》中,作者所期望的“秋初夏末,天使便到西邊”,正可與《張淮深變文》中李眾甫使團于八月底到達敦煌的時間相契合。所以S.329V《兒郎偉》當系歸義軍文人在張淮深首敗回鶻后遣使長安的背景下,祝愿其請節(jié)成功的文學(xué)作品。
據(jù)S.4622V(4)載,馮訥侖略、王康七等人本為歸義軍派遣鎮(zhèn)守瓜州的沙州人戶。這些人戶在前往瓜州之際,家人也被一并遷徙,故在沙州已沒有任何產(chǎn)業(yè)。由于“去載輸卻城池”,這些原沙州人戶被迫返回故土。既然馮訥侖略等人自稱“先情愿鎮(zhèn)守瓜州人戶”,也就證明“去載”所“輸卻”的城池即瓜州城。在聽聞大軍即將東行作戰(zhàn)的消息后,馮訥侖略等人狀上大夫,一是表達希望參與此役的強烈愿望,二是請求歸義軍政府能夠提供其作戰(zhàn)所需的“腳垂弓箭”[3]169。作為此前情愿鎮(zhèn)守瓜州的人戶,馮訥侖略等人希望參加的東行大軍,顯然是為了收復(fù)此前所丟失的瓜州城。據(jù)筆者考證,歸義軍丟失瓜州及收復(fù)瓜州的時間分別是在乾符三年(876)及四年(877)[8],所以直至乾符四年歸義軍再收瓜州之際,張淮深仍在使用大夫稱號。
S.4622V(2)系菩提心等人為求取圣光寺亡僧所遺留的口舍地,而上給“大夫阿郎”的狀文。[3]169雖然該件狀文并未能提供明確的時間信息,但其與S.4622V(3)、S.4622V(4)同抄于一紙,且呈送的對象均為大夫(大夫阿郎),所以三件狀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應(yīng)較為接近,而大夫應(yīng)均指張淮深。
要而言之,在放棄將軍稱號之后,張淮深并沒有在歸義軍內(nèi)部使用常侍稱號,而是使用與該檢校官基本同時獲得的憲銜之簡稱大夫為自稱。該稱號開始使用的時間大致是在咸通十年(869)之后不久,并沿用到了乾符四年(877)左右。
二 ?“五稔三遷”考
P.3720《張淮深造窟功德記》在記載張淮深的稱號變化時云:“才拜貂蟬之秩,續(xù)加曳履之榮。五稔三遷,增封萬戶?!盵9]《張淮深碑》中則有“恩被三朝,官遷五級”的記載。前人已經(jīng)指出,“三朝”即宣、懿、僖,“五級”即碑文中提及的“沙州刺史、左驍衛(wèi)大獎軍”、“御史中丞”、“左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戶部尚書,充河西節(jié)度”及“兵部尚書”?!稄埢瓷畋返牧⒈畷r間應(yīng)晚于《張淮深造窟功德記》,所以“五稔三遷”之“三遷”應(yīng)在所謂的“五級”之中。對于所謂的“五稔三遷”,學(xué)者認為當指張淮深從咸通八年(867)至十三(872)年間,由御史中丞加左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進稱戶部尚書、河西節(jié)度[1]80。結(jié)合乾符及中和年間歸義軍的內(nèi)部政局及其與唐政府關(guān)系的變動情況,筆者希望對“五稔三遷”的具體所指進行新的解讀。
根據(jù)P.3720《張淮深造窟功德記》可知,“才拜貂蟬之秩”應(yīng)是“五稔三遷”的首遷。對于張淮深所續(xù)加的“曳履之榮”,學(xué)者或認為應(yīng)指尚書仆射之職[10]。但如果“曳履之榮”確指唐政府授予張淮深檢校尚書仆射而言,則與《張淮深碑》中張淮深在獲得左散騎常侍的檢校官后,曾加授戶部尚書和兵部尚書的記載相抵牾。據(jù)《漢書》卷77《鄭崇傳》,可知“曳履”之典故確與“尚書仆射”有關(guān)[11]。但我們在唐代文獻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時人用“曳履”指代尚書仆射的案例,而以“曳履”指代六部尚書的卻比比皆是。如《初學(xué)記》卷11《諸曹尚書第五》所收《唐中宗授李承嘉戶部尚書制》將授戶部尚書稱作“曳履之班”[12];《顏魯公集》卷2《讓憲部尚書表》所附唐肅宗批答,則將刑部尚書之任稱作“曳履之命”[13]。由此可知,所謂的“才拜貂蟬之秩,續(xù)加曳履之榮”乃是指張淮深先后被唐政府授予散騎常侍及某部尚書的檢校官而言。結(jié)合《張淮深碑》的記載,可知《張淮深造窟功德記》中張淮深的“三遷”應(yīng)指“加授左散騎常侍”、“加授戶部尚書”以及“加授兵部尚書”。
此外,P.3451《張淮深變文》中又有“去歲官崇驄馬政,今秋寵遇拜貂蟬”之語,證明張淮深拜貂蟬的時間應(yīng)在變文所作的當年。據(jù)筆者考訂,《張淮深變文》作于乾符四年(877)九月至十二月間[8]。既然乾符四年為張淮深“五稔三遷”的首遷之年,則第三遷,即檢校兵部尚書的獲得則應(yīng)發(fā)生在中和元年(881)。雖然敦煌文獻中對此并沒有直接的記載,但相關(guān)的旁證也有不少。
P.3718《張清通寫真贊并序》載:“大中赤縣沸騰,駕行西川蜀郡,使人阻絕不通……公乃獨擅,不憚劬勞。率先啟行,果達圣澤。五回面對,披陳西夏之艱危;六度親宣,詔諭而丁寧頗切。奏論邊懇,申元戎憂國之心……大中之載,駕行西川。公能盡節(jié),面對龍顏。詔宣西夏,溥洽遐藩?!盵14]對于寫真贊中的“大中之載”,學(xué)者已經(jīng)正確指出當為“中和之載”之誤[9]443。這證明在中和元年之際,歸義軍曾與播遷至成都的僖宗政權(quán)取得聯(lián)系。張清通“五回面對”,所論奏的就是歸義軍所面臨的困局以及張淮深對唐廷的忠誠。正是通過中和元年的通使,才使得“詔宣西夏,溥洽遐藩”。唐僖宗在中和元年下達給歸義軍的詔命,主要內(nèi)容應(yīng)即將張淮深的檢校官由戶部尚書晉升為兵部尚書之事。由于張清通與此次晉升關(guān)系密切,故被張淮深提升為節(jié)度押衙兼左廂虞侯。
P.3126《還冤記》上端小字題記又載:
中和二年四月八日下手鐫碑,五月十二日畢手。索中丞已下三女夫,作設(shè)于西牙碑畢之會。尚書其日大悅,兼賞設(shè)僧統(tǒng)已下四人,皆沾鞍馬縑細,故記于紙。?譹?訛
歸義軍在中和二年(882)四月八日至五月十二日間所鐫之碑應(yīng)該就是《張淮深碑》[1]85,故張淮深要舉行宴會,熱情款待索勛、李明振及都僧統(tǒng)唐悟真等人。張淮深在此際鐫碑,顯然與張清通所帶回的詔命有關(guān)。而其所要慶祝的應(yīng)是碑額中所提及的“兵部尚書”,因為張淮深開始自稱“河西節(jié)度”的時間遠早于此。
結(jié)合《張淮深碑》的記載可知,張淮深“五稔三遷”的第二遷應(yīng)即檢校戶部尚書,其獲得的時間只能在乾符五年(878)至廣明元年(880)之間。根據(jù)P.3547《沙州上都進奏院上本使狀》的記載,乾符四年(877)十二月二十七日至次年四月之間,歸義軍以陰信均為首的賀正使團曾在長安逗留。沙州設(shè)在京師的進奏院狀上張淮深,介紹了歸義軍賀正使團在京請節(jié)等活動以及受賞賜的情況。該使團名義上為賀正,但根據(jù)陰信均等人的活動情況看,張淮深此次派遣使者前往長安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求取節(jié)度使旌節(jié),即狀文中所謂的“奏論請賜節(jié)事”。根據(jù)學(xué)者研究,直至文德元年(888),張淮深才獲得唐政府的沙州節(jié)度使冊封,所以此次以賀正為名的請節(jié)活動并未成功。但針對張淮深此次求取節(jié)度使旌節(jié)的行動,乾符五年(878)正月二十五日唐政府頒發(fā)了一道敕牒。此件敕牒及唐政府賞賜給張淮深的“寄信匹段”均由陰信均負責(zé)押領(lǐng)回沙州。這件由唐政府頒發(fā)給張淮深的敕牒,應(yīng)該就是P.2709《賜張淮深收瓜州敕》,而其所殘缺的部分應(yīng)包含了唐政府冊封張淮深為檢校戶部尚書的內(nèi)容。據(jù)《張淮深碑》記載,張淮深在張議潮歸闕后,因其立下了“兵雄隴上,守地平原。奸宄屏除,塵清一道”的功績,從而被唐政府“加授戶部尚書,充河西節(jié)度”。所謂的“奸宄屏除,塵清一道”,指的應(yīng)是張淮深收復(fù)瓜州等一系列針對回鶻的戰(zhàn)爭。
P.4660《敦煌名人名僧邈真贊集》之《沙州釋門勾當福田判官辭弁邈生贊》,記載辭弁曾經(jīng)參與張淮深改建北大像之事。鄭炳林根據(jù)前后贊文的粘連順序,指出本篇邈真贊撰寫的時間約在乾符六年(879),北大像改建當在此之前[15]。從時間上判斷,張淮深改建北大像的活動,應(yīng)與其于乾符五年獲得唐政府的檢校戶部尚書冊封有關(guān)。
鄧文寬將P.3451《張淮深變文》與《張淮深碑》所載張氏官職的晉升情況相結(jié)合,認為“驄馬政”應(yīng)指御史臺官員御史中丞[16]。而據(jù)榮新江先生所考,張淮深至遲在咸通十年(869)左右就已經(jīng)獲得了御史中丞的憲銜。這樣一來,張淮深在乾符四年獲得檢校散騎常侍的結(jié)論似乎存在一定的問題。對此,筆者認為存在兩種可能性。其一,P.3451《張淮深變文》中的“去歲”只是為了與“今秋”對仗,并未嚴格對應(yīng)兩個官職的晉升時間。其二,由于張淮深獲得驄馬政和貂蟬之秩的時間很接近,故《張淮深碑》將本來通過兩次封賞所獲得職官合并起來進行敘述。如此,則張淮深所獲得的驄馬政當非指御史中丞,而應(yīng)是張淮深在乾符三年所獲的御史大夫之憲銜。這個推論正好可以與S.329V《兒郎偉》、P.3281V《押衙馬通達狀稿》(3件)等文獻中張淮深于乾符三年左右在歸義軍內(nèi)部稱大夫的記載相對應(yīng)。比較而言,第二種推論的可能性更大。
要而言之,乾符三年年底,張淮深于沙州附近首次擊敗回鶻,隨后派遣使者入京報捷。不過,唐政府于乾符四年派遣的使團只為張淮深帶來了左散騎常侍的冊封。為了給自己求取節(jié)度使旌節(jié),張淮深于乾符四年年底派遣了以陰信均為首的賀正使團。雖然唐政府在次年年初將張淮深的檢校官由散騎常侍晉升為戶部尚書,但并未同意為其授節(jié)。中和元年,張淮深通過派遣張清通前往成都出使,獲得了兵部尚書的檢校官。自乾符四年至中和元年的五年間,張淮深先后獲得散騎常侍、戶部尚書及兵部尚書三次檢校官的晉升,此即P.3720《張淮深造窟功德記》中所謂的“五稔三遷”。
三 ?仆射稱號的獲得及使用
S.1156《沙州進奏院上本使狀》是沙州進奏院向仆射匯報旌節(jié)求取情況的狀文,所記載的時間從光啟二年(886)十二月十日至次年三月二十三日。唐長孺先生指出文書中的仆射即張淮深,榮新江先生則指出此件文書記載了張淮深始稱仆射的年份[1]85[17]。但與上述文獻所載相矛盾的是,P.4044(3)《光啟三年五月十日沙州文坊巷社創(chuàng)修私佛塔記》仍以尚書作為張淮深的代稱。
據(jù)張球撰P.2568《南陽張延綬別傳》可知,張淮深的仆射稱號是檢校尚書左仆射的簡稱。此外,該件文書記載張淮深第三子延綬于“光啟三年三月七日,寵授左千牛兼御史中丞”[18]。張延綬職銜晉升正值歸義軍使者在興元及鳳翔等地覲見僖宗,為張淮深求取節(jié)度使冊封之際,而僖宗顯然不會僅僅為張淮深之子加官,所以張淮深的檢校官由兵部尚書晉升為尚書左仆射的時間當在光啟三年三月七日或之前不久。在當時的信息傳播條件下,唐政府為張淮深晉升檢校官的消息只能由歸義軍使團帶回沙州。據(jù)S.1156《沙州進奏院上本使狀》的記載,直至光啟三年三月二十四日,歸義軍使者尚在鳳翔為張淮深求節(jié),故其離開此地返鄉(xiāng)的時間只能在此之后。鳳翔西距沙州約3335里?譹?訛。即使歸義軍使團在三月二十五日就由鳳翔返鄉(xiāng),參照唐朝驛馬法定的每日70里行程[19],在一路通暢、沒有任何阻隔的情況下,此段路程也需要48天左右。何況此時西北地區(qū)由于黨項等少數(shù)民族勢力的崛起,更是導(dǎo)致“路次危險”。所以,歸義軍使團返回沙州的時間應(yīng)在文坊巷社眾創(chuàng)修佛塔之后。如此,沙州百姓在撰寫上述功德記時以舊稱尚書指代張淮深也就順理成章了。
P.3863《河西都防御招撫押蕃落等使牒》系河西都防御使翁郜發(fā)給歸義軍節(jié)度掌書記張球的牒文。在牒文中,翁郜希望張球能夠說服仆射張淮深給予涼州支持。光啟三年九月二十日,張淮深同意援助涼州。可能正是因為張淮深有援助涼州之舉,故唐昭宗在次年同意授予其節(jié)度使旌節(jié)?譺?訛。既然唐政府設(shè)置于涼州的河西都防御使都以仆射指代張淮深,也就證明其稱號應(yīng)源自唐政府的冊封,且上述歸義軍使團將此消息帶回沙州的時間必在光啟三年九月二十日之前。由此可知,張淮深在歸義軍內(nèi)部始稱仆射的時間應(yīng)在光啟三年五月至九月之間。
據(jù)P.2854V《正月十二日先圣恭僖皇后忌辰行香文》,“歸義軍節(jié)度使臣張仆射”在為“先圣恭僖皇后”的忌日舉辦行香法會的同時,還不忘為“使臣常侍大夫”祈福,證明此時有唐政府的使團在沙州停留。學(xué)者指出仆射應(yīng)指張淮深,文書應(yīng)作于888—890年間。[1]86而據(jù)日本京都有鄰館藏敦煌文獻的記載,唐政府冊封張淮深為沙州節(jié)度使的使團于文德元年(888)十月二十日離開沙州[1]191,196。故該《行香文》作于文德元年及龍紀元年(889)的可能性并不大。此外,Ch.xviii張延鍔寫經(jīng)題記提及張淮深第四子延鍔因為獲得了唐政府所賜的御史中丞之憲銜及賜緋魚袋的章服,故在龍紀二載(890)二月十八日抄經(jīng)一冊以供養(yǎng)[20]。張延鍔寫經(jīng)慶祝的時間當與其獲得封賞的時間接近,由此,其所獲得的冊封應(yīng)正是由該《行香文》中所提及的唐朝使臣帶到沙州的,而使臣在沙州停留的時間應(yīng)在大順元年(890)初。據(jù)P.2913《張淮深墓志銘》的記載可知,在此次國忌行香活動舉辦40天后,張淮深就被殺于沙州。所以,該《行香文》應(yīng)是目前所發(fā)現(xiàn)的張淮深生前稱仆射的最晚的記載。
根據(jù)P.2913《張淮深墓志銘》及P.4640《隴西李氏再修功德記》等文獻的記載可知,在張淮深卒后,歸義軍官方以司徒取代了其生前的仆射稱號。對于張淮深獲得司徒稱號的時間,學(xué)者已指出應(yīng)在索勛統(tǒng)治時期[1]87。根據(jù)Дх.05247V《書信》可知,生前僅以留后身份掌管歸義軍的張淮鼎在卒后得到了唐政府授予的戶部尚書贈官[21]。參照張淮鼎所獲贈官的情況,可以推測張淮深之司徒贈官也當源自唐政府。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何李氏家族在誅殺索勛后,在李氏所立《隴西李氏再修功德記》碑中仍稱張淮深為司徒。
P.3155V《唐光化三年(900)神沙鄉(xiāng)令狐賢威狀》又有“昨蒙仆射阿郎矜免地稅”的記載[22]。
張議潮卒后,歸義軍內(nèi)部多以太保稱之,而索勛、張淮鼎、張承奉均未自稱過仆射[1]72-78,88-95,所以狀文中的仆射阿郎只能指張淮深。令狐賢威之所以不以司徒而是用仆射阿郎的舊稱指代張淮深,可能是因為敦煌民間已經(jīng)習(xí)慣了張淮深生前所使用的仆射稱號,但更可能是因為張淮深的司徒稱號乃索勛為張淮深所求取的贈官,故在張承奉時期被棄用。因為張淮深之死與張淮鼎密切相關(guān),而在索勛為張淮深求取到司徒贈官之前,張淮鼎的贈官僅為檢校戶部尚書,再加上張承奉是通過誅殺索勛才得以掌握歸義軍的統(tǒng)治權(quán)。所以,雖然在張承奉取代索勛之初,張淮深的司徒稱號仍然得到了沿用,但張承奉在清除掉李氏家族的勢力、穩(wěn)固他在歸義軍內(nèi)部的統(tǒng)治后,開始著手清除索勛統(tǒng)治時期的政治影響,張淮深由索勛求取的司徒稱號也就難以保留。而在索勛之婿曹議金執(zhí)掌歸義軍期間,曾提升索勛在歸義軍內(nèi)部的稱號,張淮深的司徒稱號在其統(tǒng)治時期或得到了恢復(fù),最終為P.3556《周故南陽郡娘子張氏墓志銘》所采用。
四 ?小 ?結(jié)
張淮深在掌管歸義軍期間,曾于咸通末年至乾符初年使用過大夫的稱號,但并未使用過常侍稱號。乾符四年八月,唐政府所派遣的使團僅為張淮深帶來了左散騎常侍的冊封。乾符四年年底,張淮深派遣以陰信均為首的賀正使團入京,繼續(xù)為自己求取節(jié)度使旌節(jié)。但唐政府只在乾符五年將張淮深的檢校官由散騎常侍晉升為戶部尚書。中和元年,即張淮深獲得檢校散騎常侍冊封的第五年,為了獲得唐政府的支持,張淮深派遣張清通出使成都。歸義軍尊奉唐朝正朔的舉動得到了僖宗的贊許,故張淮深的檢校官由戶部尚書晉升為兵部尚書。其后,雖然歸義軍的三般使團并未在光啟三年為張淮深求得節(jié)度使旌節(jié),但張淮深的檢校官卻因此得以晉升為尚書左仆射。光啟三年五月至九月間,張淮深開始在歸義軍內(nèi)部使用仆射稱號。張淮深卒后所獲得的司徒贈官與索勛有關(guān)。從總體上看,張淮深的稱號多源自唐政府的冊封,且上述稱號在歸義軍內(nèi)部的行用也多在中央授予之后,這將促使我們重新思考張淮深時期歸義軍與唐政府的關(guān)系演變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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