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小諾

沖印膠卷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下班高峰，整個城市的車水馬龍在冬日早已暗下來的天色里串聯(lián)成一條條紅色金色的光帶。公交車站上都是下了班等車回家的人，在冰冷的空氣中，目光急切地望著公車開來的方向。 我站在人群后的人行道上，身后是一家臨街的食品雜貨鋪，一個20多歲的女孩站在雜貨鋪前拿著公共電話的話筒，說話聲隨著冷風(fēng)斷斷續(xù)續(xù)地飄進(jìn)我的耳朵，“今天是26號啊……是生日呢……吃過飯了，爸媽呢……工作挺忙的……” 我忍不住好奇地扭過頭。她的臉側(cè)對著我，一半被雜貨鋪的燈光照亮，一半落在陰影里。我看見她抬手抹著眼角和臉頰。我沒有聽錯，她打電話的聲音是哽咽的。 城市高樓幕墻燈光變幻，馬路上車燈街燈閃耀，迷離的夜色里，一個恍惚，無數(shù)畫面和片段伴著那個女孩的側(cè)影，如電影倒帶般飛進(jìn)我的腦海。我仿佛又看見那個贏弱孤單的小姑娘一個人站在冷風(fēng)中，一手握著電話筒，一手擦眼淚給遠(yuǎn)方的父母打電話。 曾幾何時，那根細(xì)細(xì)的卷曲的電話線，成了我和父母之間最深最多的維系。永遠(yuǎn)記掛 高一那年離家到杭州讀書，初到陌生的城市和校園，孤單單一個人，功課好像忽然間變得那么重那么難。有天晚上發(fā)數(shù)學(xué)試卷，當(dāng)我膽戰(zhàn)心驚地等到那個慘不忍睹的成績飄到我眼前，想回家的念頭一瞬間鋪天蓋地地襲來。忘了是怎么熬到夜自修下課的，只記得鈴聲一響起我就直奔向傳達(dá)室門口的公共電話，迅速按下家里的號碼。 當(dāng)母親那一句熟悉溫柔的“喂”響起時，忍了一晚上的眼淚頓時跟開了閘的河水一樣流了下來，話也說不出來，一個勁抽噎。 卻嚇壞了電話那頭的母親?！班镟锬悴灰扪?，發(fā)生什么事了好好說，你一哭媽媽的心都揪起來了。”母親在電話的那一端慌張地說道，擔(dān)憂又焦急。 可十幾歲就離開家的女孩還不知道如何面對突如其來的挫敗和孤獨，只能對著電話那一頭的母親哭泣，就如小時候那般，在母親的懷里盡情地哭夠了，壞情緒好像就會隨著眼淚排出體外。殊不知，接到我電話后的母親，一晚又一晚，記掛著遠(yuǎn)方的女兒，夜夜不成眠。隱忍守候 上了大學(xué)，離家更遠(yuǎn)，課業(yè)很重，加上社團和學(xué)生會的事情，回到寢室經(jīng)常都是快要熄燈的時候。室友說，“你媽媽剛才打來電話找你”。我拖著電話線到門外，給家里回電話。十一點了，習(xí)慣早睡的母親卻依然等著我的電話。心情好的時候會和母親東扯西扯說很多很多話，恨不得把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訴她，可心情低落的時候，便懨懨地變成了“嗯、哦，喔”的幾個音節(jié)，母親總能聽出我聲音里的情緒，叮囑幾句便道晚安。 那時20出頭的自己，忙碌著惦記著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情，又怎能知道，母親等了一晚，其實有多少話想要對我說，卻最終只變成了幾句簡單的囑咐，不再“煩”我。 寒暑假出遠(yuǎn)門旅行，有時太晚了或累了，就會忘了給家里打電話，母親很少撥我的電話，可下一次打過去時，就會聽見她略帶著責(zé)怪的聲音，“怎么現(xiàn)在才來電話，爸媽要擔(dān)心的，以后每到一個地方要記得報平安呀”。 是的，怕“打攪”我的學(xué)習(xí)，我的旅行，父母總是隱忍地守候在電話線的那一端，揣著他們?nèi)康臓繏?，靜默，不打擾，卻在我的心里留著一個“他們永遠(yuǎn)都在”的安全感。 演講比賽和第一名擦肩而過而郁悶的時候，考試周累得喘不過氣的時候，考研心里沒有把握壓力如山的時候，找工作處處碰壁無比挫敗的時候……一次，一次，他們在電話線的那一端陪伴著我，安慰著我，鼓勵著我，毫無怨言地接受著我的失落、焦躁、委屈。 后來重讀《我與地壇》，看史鐵生回憶他的母親，寫道，“那時他被命運擊昏了頭，一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痹瓉?，我的難過，我的傷心，我的失落……在母親那里的都是加倍的。那一年冬天，母親承受了世界上最難忍受的疼痛產(chǎn)下那一個嬰兒，卻開始了此后日子里幾倍于那種疼痛的辛苦和牽掛。堅定支持 后來工作了，也漸漸懂事，也知道給家里打電話要報喜不報憂，但是最迷茫最疲憊的時候，最想說話的人還是父親和母親。 好幾次工作很辛苦很難捱的時光，給家里打電話都忍不住落眼淚，母親在電話那頭說：“再堅持一下，困境一定會過去的，你要相信一定會好起來的?！闭Z氣堅定，鏗鏘有力，那飽滿的力量仿佛能穿過電話線注入我的體內(nèi)。 去年下半年，部門里新分配了很多任務(wù)，卻一直不給我們補充人手。中午常常忙到錯過飯點，晚上繼續(xù)加班，每天累到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倒下去。有天下了班，一邊走路一邊給家里打電話，母親不在，父親接了電話，聽到我聲音里無限的疲倦，說，“太累的話就讓自己歇會吧，你就算不上班，我們還能把你餓死咯？”聽到父親這句話，再累再苦時也沒落下的眼淚嘩啦啦地掉了下來。 記憶中電話都是打給母親，或者母親打來的，很少有父親的聲音，其實，算起來，從小和父親真正相處的時間特別特別少。小時候，他總是頻繁出差，常年不在家，我稍長大點開始上初中后，他忙于工作早出晚歸，有時一天也見不到一面，再后來我到外地讀書，就更難相見了。而父親又是不善言談的人，所以電話一般都是母親打的，母親說完后會對他說，“你來和你女兒說幾句吧”。父親接過電話，會問，“女兒在忙啥呀？”我回答，“剛才在看書?！备赣H說，“哦，那你繼續(xù)看書吧，我們不打擾你了?！?每每這時，我就會假裝生氣，“老爸你就沒話要和我說嗎？” “你媽剛才該問的不都問了嗎，我都聽著呢，她問的比我想的還詳細(xì)。”父親呵呵地說道。 唉，我那永遠(yuǎn)不會說甜言蜜語的實在的父親。永不孤單 前陣子我去了趟廣州，那是我和父母一起生活過的城市，在20年前。很多回憶的片段隨著我雙腳重新踏上那片土地時噴薄而至。我忍不住給父親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父親說他也好久好久沒去廣州了，他說，“女兒你記不記得那一次你跟著你媽坐飛機來廣州，你在機場看到我時，就一個勁喊著‘爸爸‘爸爸跑過來，那是你第一次坐飛機吧？”他說，“女兒你記不記得我?guī)闳ュ\繡中華，你偷偷用我的發(fā)膠把頭發(fā)梳得整齊锃亮的，曬得又黑，簡直像從東南亞來的……”似乎是想起了年輕時走南闖北的往事，記憶的匣子打開，寡言的父親那一晚反常地絮絮叨叨說起很多當(dāng)年的事情。 我記得，我當(dāng)然都記得。我在電話的這頭，在廣州迷離交錯的霓虹閃爍里，眼淚剎那間涌出眼眶，只點頭，不說話，盡力忍住快要溢出喉嚨的哽咽聲。 我們無聲無息地長大，而電話線那一端，父母的聲音好像一直都不曾改變，總是充滿溫?zé)岬臍庀?，總是充滿堅實的力量，如同我印象中的母親，穿著職業(yè)套裝，留著優(yōu)雅的卷發(fā)，娉婷裊裊，如同我印象中的父親，永遠(yuǎn)挺立著寬闊的肩膀和腰板，走起路來健步如飛。直到某一天我回到家，忽然發(fā)現(xiàn)，什么時候，母親的頭上已經(jīng)冒出了那么多的白發(fā)，遮都遮不??；什么時候，父親的脊背已經(jīng)微駝，忙著幫我提行李，可上了一半樓梯就得休息一下。歲月寂寂，卻有著不動聲色的力量，我在刺眼的明晃晃的陽光中猛然驚醒一一自己早己不是曾經(jīng)那個扎兩只小辮的小姑娘，而父母業(yè)已以勢不可擋的速度老去。 因為學(xué)業(yè)，因為生活，我們不斷地遠(yuǎn)行，不斷地遠(yuǎn)離父母。從離家那一刻起，電話線的那一端，對于他們，便成了長久的思念與牽掛。而對于我們，電話線的那一端，是一直守候在遠(yuǎn)方的力量和依賴，讓我們在一個人行走的路上，永遠(yuǎn)不孤單。（資料來源：央視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