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拉?科勒 周建川
母子二人到達機場并不算晚。機場方面總是提醒乘客最好提前兩個小時到機場,事實上卻很少有人這么做。不過,泰瑞莎還是很快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寬敞的機場大廳里,彎彎長長的排隊人群緩緩向前移動,人們耐心地通過安檢,沿著過道繼續(xù)向前,這場景總給人一絲不安。有人說今天早些時候,機場收到了炸彈恐嚇,或類似的什么恐嚇,被迫進行了緊急疏散,警報解除后大家需要重新排隊。所以現(xiàn)在他們只能跟著排隊,耐心等待。
泰瑞莎嘆道,“我們真不走運!整天都有這些事情發(fā)生!”她看著米歇爾棕色的眼睛,心里卻想著正在紐約機場等待她的彼得。
“沒事的,媽媽,”米歇爾一邊看著她,一邊緊張地環(huán)顧機場。米歇爾是獨子,這么小就學(xué)會了說安慰母親的話,想到這里,泰瑞莎有些難過。他們加入了排隊的人群。她看到穿著藍色上衣的法航地勤人員在到處奔走,這些人面帶疑慮,發(fā)出的指令自相矛盾,大聲喊著即將起飛的航班名稱,其中就有她的航班。他們疏導(dǎo)著慌亂的隊伍向前移動,過了安檢的人回頭取行李,隊伍越來越擁擠,后面的人都要踩到前面人的腳后跟了。場面這么混亂,她能把兒子一個人留在這兒嗎?泰瑞莎看了看手表:現(xiàn)在不走就趕不上去紐約的飛機了。
“你走吧,我沒事,”善解人意的米歇爾說道。盡管泰瑞莎能看出他因為不安正在微微出汗,臉色發(fā)紅,深色卷發(fā)緊貼在眉頭,但她能肯定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想法。泰瑞莎經(jīng)常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兒子更了解她。
她抬起頭,看見一對老兩口,兩人衣著光鮮,滿頭白發(fā),手拿登機牌,就排在他們前面。僅憑長相泰瑞莎就立刻覺得他們是好人——從長相竟然能得到這么多信息,泰瑞莎也驚嘆不已。他們說話的時候輕聲輕語,體貼入微;丈夫一人拿著所有的行李(兩個看起來相當(dāng)重的手提箱);妻子手上拿著一本厚厚的書,她愈發(fā)相信自己的判斷——他們是好人。泰瑞莎覺得就像見到了自己從未謀面的爺爺奶奶,他們在戰(zhàn)爭年代被驅(qū)逐出境,后來死在集中營。
這老兩口看起來也很有能力,尤其是丈夫,他的臉龐略顯消瘦,棱角分明。老人做事有條不紊,十分能干,應(yīng)該是個醫(yī)生。泰瑞莎覺得他們很有可能是法國人,是出生在德國的猶太知識分子,和自己一樣。
泰瑞莎走上前去詢問他們是否也是搭乘法航845號班機去馬賽,他們點了點頭,面帶慈祥的微笑。泰瑞莎注意到老太太戴著一枚不小的老款祖母綠戒指,毫無疑問應(yīng)該是傳家寶,脖子上那條新圍巾好像是愛馬仕牌的,圍巾上的幾何圖形十分有趣——也許是女兒給的圣誕節(jié)禮物,女兒也許是個畫家?
泰瑞莎立刻對他們有了好感?!澳軒臀艺湛匆幌滤麊??”她問道,手搭在了米歇爾瘦弱的肩膀上。一年會有兩次,她需要找到合適的人照顧米歇爾,兒子總會平安無事,自己也少些焦慮,而且都是免費的。米歇爾有手機,有登機牌,能有什么意外呢?
“我們當(dāng)然愿意,”兩人異口同聲地說道,那么主動倒像是泰瑞莎幫了他們一個忙似的。他們的微笑那么友善,那么熱情,泰瑞莎毫不遲疑做好了決定。她迅速地往米歇爾背包邊上的口袋里塞了幾百歐元,說道,“寶貝兒,錢放在這兒,你也許用得著?!彼橇宋敲仔獱栭L著小酒窩的紅撲撲的臉頰,叮囑他要和爸爸共度一個歡樂的圣誕節(jié)。“告訴爸爸我愛他,”泰瑞莎說道。
“再見,媽媽,”米歇爾大聲喊道。泰瑞莎朝著自己的登機口飛奔而去。
米歇爾一只手拎著新的皮質(zhì)背包,夾在老兩口中間,極不情愿地沿著過道向前走。老太太低頭注意到他的運動鞋鞋帶沒有系好,于是提醒道,“親愛的,把鞋帶系上,你不想被絆倒吧。來,我?guī)湍隳冒憧禳c系好?!?/p>
“等上了車再系,”他說,然后把背包抱在胸前。下樓梯準(zhǔn)備上車的時候他差點摔倒。米歇爾迅速上了車,一路擠到最后排,看看左右,希望擺脫了那兩位老人。在他看來,那兩個人老是管著他,他覺得自己不需要人管。為什么每次出行媽媽總把自己當(dāng)成孩子,總找陌生人來管自己,對這些人他還得十分禮貌。他個子很高,看上去都不止十八歲,他不需要別人的陪伴。
但他的希望終究落了空。他們寸步不離,一左一右坐在了米歇爾身邊,就像兩只母雞在守護著一個雞蛋。很顯然,他們對別人的囑托十分重視。通常媽媽把他交給別人的時候,對方都會慈愛地朝他微笑,也會極有分寸,給他足夠的自由。
他把背包放在地板上,彎腰去系鞋帶。
“很漂亮的背包,還是真皮的,我說得對吧?”老太太問道?!爸夭恢兀俊?/p>
他搖搖頭,沒有說話。就在動身去機場前,媽媽送給他這個背包作為圣誕禮物。他看著還未拆封的包裹,想著里面是什么禮物。媽媽看著他撕掉包裝用紙后說道,“這個背包是真皮的,瓏瓖牌(Longchamp,法國頂級奢侈品牌,主要經(jīng)營皮具?!g注)。別弄壞了。我放了幾件拉科斯特襯衫在里面,一件粉紅色,一件藍色,一件黃色。里面還有一個Kindle閱讀器,我下載了幾本好書在上面,希望你會讀一下?!逼鋵嵥Mx幾本科幻小說,塞到舊背包里,這樣不太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但米歇爾還是很有禮貌地向媽媽表示了感謝,并給了她一個吻。
他向兩位老人說道,“謝謝你們照顧我。”
老太太笑著說道,“你真懂事,也有禮貌,我們一點也不覺得麻煩。你知道嗎,我們有九個孫子和孫女兒,所以我們很會照顧別人?!?/p>
老爺爺伸出手,大聲說道,“我叫紀(jì)堯姆,你叫什么名字?”米歇爾只得如實相告。
“你是去馬賽見你爸爸的吧?這真是太棒了。他會在機場等你吧?”老太太問了好幾個問題。
“是的,”米歇爾答道。他覺得有必要解釋一番,“假期我一般和爸爸一起,上學(xué)的時候我和媽媽一起。”
“你媽媽去哪兒了?看上去急急忙忙的。她可真是個美人兒,藍色的眼睛真漂亮,”老太太說道。
“去紐約,”他答道。他想起媽媽的新男友彼得,彼得是個高高瘦瘦的美國醫(yī)生,媽媽在編輯家的派對上和他認(rèn)識的。那回彼得的手肘無意間撞到了她的眼睛,媽媽和他說起這件事的時候大笑不止。為什么這兩人老是問他問題呢?他有必要把自己的生活告訴兩個陌生人嗎?他們總是面帶微笑,可是米歇爾覺得他們很討厭。米歇爾越來越緊張,他拿起地上的背包,緊緊地抱在胸口。
“你在馬賽有很多朋友吧?”老太太問。
“基本上只有家人,”他說道,沒有看對方的眼睛。他想起麗芙,她是爸爸的新女友,很年輕,是爸爸在海邊救上岸的溺水女子。盡管她從來沒說過自己的年齡,米歇爾猜測她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她是瑞典人,皮膚白皙,話也不多,白天好像都在爸爸的房間睡覺。爸爸住的是個舊房子,墻壁很薄。到了下午,她幾乎是一絲不掛的溜出房間,她穿的比基尼是米歇爾見過的最暴露的,屁股全部露在印花丁字褲的外面。米歇爾喜歡在花園里的游泳池邊上曬太陽,也常去廚房里面找吃的——他總是覺得餓。如果兩人撞上了,她會開幾句玩笑,有時是笑他總是吃不飽,有時是笑他擁有了新的男性特征,比如上嘴唇的濃密小胡子和胳膊上的肌肉——米歇爾花了好多時間鍛煉身體,舉重練習(xí)讓他的肌肉非常結(jié)實。這些玩笑會讓他臉紅尷尬,非常窘迫。
不知何故,老太太說道,“不錯,我們要提防陌生人,但我知道你懂得如何照顧自己,我說的沒錯吧?”
他聳聳肩膀,低頭看著鞋子,覺得自己的臉又紅了。突然他對自己的遭遇心生憤恨,覺得自己像個包裹被送到這兒送到那兒,像個商品被父母一年買賣兩次,就像自己躲在房間里悄悄藏在背包里的幸運泰迪熊,他不希望媽媽知道這個秘密,畢竟已經(jīng)十四歲了,走到哪里都帶著玩具熊不太好。他覺得今年本應(yīng)該堅持一個人到美國過夏令營的,就像學(xué)校里有錢人家的孩子那樣。再說,父母也付得起這筆錢。
“你可以把登機牌和身份證放在口袋里,這樣就不會丟了?!崩咸嵝训?。
他點了點頭,十分順從地把它們?nèi)趭A克衫的口袋里,錢也放在了一起,盡管他通常都把錢放在背包里。準(zhǔn)備好這一切,米歇爾望著窗外,等待機場大巴出發(fā)。他不知道如果拿出IPod戴上耳塞聽音樂算不算沒有禮貌。
“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要安排我們乘大巴去機場的另一端登機,”老爺爺說道。車上已經(jīng)坐滿了乘客,大巴車緩緩啟動,穿過機場朝停車場駛?cè)ァK趦蓚€大行李車中間停了下來,差點撞上其中一輛。
“我希望沒乘錯車,”老太太環(huán)顧四周,緊張地說道。
“當(dāng)然不會乘錯,”老爺爺大聲說道,非常不高興。他說話的時候下巴的動作很有趣,好像用舌頭在嘴里找什么東西。
起身下車的時候,米歇爾等了一會兒,他希望兩位老人走在他的前面,但他們堅持米歇爾先走。他想一下車就盡可能甩掉他們,上了飛機但愿別再坐在他們身邊。米歇爾更加緊張了。他能照顧自己,有過多次獨自乘飛機的經(jīng)歷。他不知道媽媽是怎么想的,讓兩個看起來喜歡多管閑事的人照顧自己,而且他們還有些古怪。老爺爺好像忘了什么東西在大巴上,轉(zhuǎn)頭去取了,他和老奶奶只好等著。他們會害得自己錯過這趟班機!
如果真錯過了米歇爾也不會介意,他不喜歡去馬賽。從暑假到現(xiàn)在有四個月時間沒有和父親見面了,盡管時不時會通通電話。電話里的聊天內(nèi)容十分無趣,像在例行公事,兩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聊天對于父子而言一直是個大難題。即使在馬賽,他也經(jīng)常見不到父親,父親在他哥哥的船運公司上班,很晚才回家?;旧厦仔獱柺悄棠特?fù)責(zé)照看的,奶奶是個聾子,每天上午吩咐好米歇爾一天的家務(wù)和花園里的工作,下午奶奶在她那間裝有百葉窗的房間里睡覺,而米歇爾干完了活計喜歡躺在游泳池邊上休息。
到了晚上,透過薄薄的墻壁,父親房間里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這讓他十分難受。麗芙的尖叫聲劃破夜晚的寧靜,米歇爾徹夜難眠,輾轉(zhuǎn)反側(cè),即使戴上耳機,用枕頭蒙住頭也無濟于事。那女孩為何發(fā)出那樣的叫聲?父親在傷害她嗎?做愛非得發(fā)出那么難聽的叫聲嗎?如果是,他以后也要讓一個女孩兒那么叫出來嗎?為什么有人會傷害瘦成一張紙片的女孩兒?
清晨時分,米歇爾終于入睡,父親上班前會帶上兩杯咖啡走進他的房間看看。父親拉開百葉窗,明亮的陽光像匕首一般照進房間。父親看上去很疲倦,也很滿足,咧著一張笑嘴。他只穿著一條精致的絲質(zhì)睡褲,寬大的胸膛上長滿胸毛。
“吃早飯,”父親高興地說道,像哥們兒一樣半躺在床頭,頭靠在床頭板上,雙腿伸在前面。他遞給米歇爾一杯苦澀的清咖啡,自己的那杯也握在手上。
米歇爾知道父親是愛他的,至少父親希望和他做朋友。父親希望米歇爾能聊聊自己的生活,并且信任他。但他總是問些無聊煩人的問題,比如學(xué)校的生活、考試成績、他的朋友等等。他也很想了解母親的一切情況和他們母子在巴黎的生活。他甚至問過米歇爾有沒有女朋友?!澳銈冃陨钤趺礃樱俊彼麊?,看著米歇爾漲得通紅的臉哈哈大笑。父親的這種問題總是難以回答,畢竟他對父親也不怎么了解。但是父親熱乎乎的身體緊挨著他,毛茸茸的胸膛上流下的汗水散發(fā)著濃重的味道,再加上米歇爾從父親龐大、沉重、男人味十足的身體上感受到的性意味,盡管米歇爾竭盡所能想和父親交流,在這種情形下根本做不到。
泰瑞莎登機的時候心里還掛念著米歇爾。他是個隨和的孩子,很討父母親的喜愛。她買的商務(wù)艙座位,這樣可以睡上一覺,下飛機的時候不至于無精打采。她知道彼得會在機場等她,然后帶她去吃晚飯,她知道彼得也期待著和她做愛。于是她舒展雙腿,開心地接過空姐遞來的香檳,舒舒服服地半躺在靠近過道的座位上,等待飛機起飛。她還沒有關(guān)閉手機,有些不放心,萬一米歇爾有急事還能打電話找到她,不過,能有什么意外呢?
她仰起頭,閉上眼,想象著讓在馬賽機場走上前去擁抱米歇爾的畫面。她想讓會說,“天啊,你現(xiàn)在是個又高又帥的小伙子了?!边^去的幾個月,米歇爾的個子像野草一樣瘋長,他已經(jīng)不止六英尺高了。他長得越來越像讓,烏黑的頭發(fā),迷人的棕色大眼睛,胡子的形狀也和讓一模一樣,她不禁想起兩人初遇的時光。
那時她剛寫好自己的第一部小說,她找到一位年輕的代理商,他很喜歡她的作品,并且將它寄給了一家歷史悠久的著名出版社,沒想到對方答應(yīng)給她出書。雖然冊數(shù)不多,但如果能在一家正規(guī)出版社發(fā)表自己的文學(xué)作品,泰瑞莎還是非常興奮。
她太年輕了——那年春天還在攻讀巴黎大學(xué)的文學(xué)學(xué)位。不久她收到了《世界報》的退稿通知,評語不太好,《費加羅報》的退稿通知評語更不好,大意是書的文字還不錯,就是不合情理——那個年紀(jì)的女孩兒不會干這些事。泰瑞莎認(rèn)為那些寫評語的人沒有讀過她的書。
泰瑞莎穿著一雙薄涼鞋和舊連衣裙,拖著疲憊的身體,獨自一人徘徊在炎熱夏季的巴黎街頭。她不愿回家,不愿回到父母身邊,她要打算自己未來的人生道路。站在橋上看著緩緩流淌的塞納河水發(fā)呆,她一眼看見了讓。他身材壯實,頭發(fā)烏黑,留著小胡子,正滿臉憂慮地望著她。他走上前來問她有沒有事,“你這么漂亮的女孩兒,不會想要跳河輕生吧?”他說他是來自馬賽的電影攝像師,來巴黎為電影取景。
她去了讓在拉丁區(qū)租住的一間小屋,房間里面一股下水道里的腐爛味,房間對面是一堵墻。房間里擺著一張笨重的大床,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屋子。她哭個不停,和讓在床上做愛。
“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她反復(fù)說著這兩句話,然后仰起頭,讓讓撫摸自己的乳房??傊@次做愛并不美好,床單上沾滿精液,也沾滿淚水。
在自己不幸的時候讓和她相愛,在自己失落痛苦的時候讓不離不棄,不到一個月,他們結(jié)婚了。她的父母在??怂梗ǚ▏喜啃〕?,曾是普羅旺斯區(qū)的首府,著名大學(xué)城?!g注)的一所大學(xué)教書。他們在父母的別墅舉行了婚禮,婚禮規(guī)模不大,卻很別致,婚禮上她頭戴一頂雛菊做的花冠。
不久,就像是在做夢,她的代理商告訴她有幾家外國的電影公司對她的小說很感興趣。不用說,幾個十四歲的法國高中壞女孩因為毒品發(fā)生爭吵進而殺死同學(xué)的故事情節(jié)電影公司認(rèn)為合情合理。一年之內(nèi),小說獲得競賣,她賺了很多錢。小說很快搬上了銀幕,而且大獲成功。塵封的舊書稿從出版社地下倉庫里翻了出來,轉(zhuǎn)眼成了暢銷書。米歇爾出生了,他是傷心日子里兩人的愛情結(jié)晶。不過諷刺的是,這段婚姻也很快走到了盡頭。
他們曾勉強維持著這場婚姻,直到心理理療師提醒她:如果你也是個失敗者,在巴黎找不到工作的讓壓力可能會小一些。女理療師解釋道,“一夜成名,一夜暴富,漂亮可愛的兒子,對于他來說都是壓力。當(dāng)初他可是把自己當(dāng)成是拯救絕望少女的大英雄?!?/p>
米歇爾走得很慢,好讓兩位老人走到前面,但他們停下腳步等他。
“廣播里面已經(jīng)在喊了,我們得快點,”老太太說。“親愛的,是不是背包太重了?”她問。
“不重,”米歇爾說。他好像受到了侮辱,全身都在顫抖。老爺爺雙手拎著兩個重重的手提箱,不停喘著粗氣。
老太太在他的耳邊輕聲說,“能不能請你幫忙拎一個箱子,你把背包給他,這個看起來輕一點。他去年中過風(fēng),說實話吧,不應(yīng)該所有行李讓他一個人拎??墒?,我的背有毛病,什么也拿不了,而他又是個驕傲固執(zhí)的人。你能幫個忙嗎?”想起背包里的幸運泰迪熊,米歇爾猶豫了一會兒,不過他還是答應(yīng)了。他點點頭,走上前去和老爺爺交換了行李。老爺爺好像有些不太高興,疾步向前走去。他的步伐一點也不像老年人。
“就讓他走前面吧,我們在后面跟著。他做什么事都急急忙忙的。你知道吧,他是個醫(yī)生,習(xí)慣了匆忙。他總是要拖到最后一分鐘才離開家門,然后拼命趕路去機場?!?/p>
米歇爾一直留意著老爺爺,可是到了安檢處,老爺爺不見了。前方好像有些混亂,隊伍越排越長。大家停下來等待,很多人圍在一起。一條又黑又大的警犬興奮地狂吠不止。
“你丈夫不見了,他拿著我的背包呢?!泵仔獱枌咸f。
“我知道他拿著你的背包。他一定就在附近,親愛的?!崩咸f道。她環(huán)顧四周,一臉的迷惑。
“我希望他沒有打我背包的主意,”米歇爾轉(zhuǎn)過身去,十分擔(dān)心地說道。
“哦,天啊,怎么會?。∷莻€十分誠實的人,你怎么會這么想?”——這時他們看見了前面的老爺爺,不知道為什么,混亂的制造者好像就是他。老爺爺?shù)哪槤q得通紅,看起來很憤怒,正比畫著朝安檢人員大聲嚷著什么。安檢人員在問他問題,身邊的警犬叫得很兇。
老太太問米歇爾,“他們究竟為什么攔住了我丈夫?”米歇爾注意到她的藍色大眼睛中充滿恐慌。
米歇爾突然說道,“我肚子疼,”而且好像眼看就要嘔吐到自己的鞋子上。他揉著肚子,發(fā)出痛苦的聲音?!皫臀夷弥彼咽痔嵯浣o了老太太?!拔矣袞|西忘拿了,”他飛快地跑過長長的大廳,沖進空無一人的男廁所,把自己關(guān)在最里面的隔間。
泰瑞莎的飛機起飛了,現(xiàn)在她必須把手機關(guān)掉。遇上那兩位可敬的老人,自己是多么幸運。她想他們?nèi)艘苍S正在飛機上聊天,聊天的內(nèi)容是兒子看過的書。米歇爾和現(xiàn)在的男孩兒不太一樣,他十分喜愛看書,也看過很多書,不過他好像偏愛科幻小說。圣誕節(jié)她送了個Kindle閱讀器給他,上面下載了她在這個年紀(jì)讀過的文學(xué)經(jīng)典,有《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和《艾菲?布里斯特》。她和讓都承認(rèn)在這段婚姻中雙方皆有錯誤,但不包括米歇爾。
米歇爾是個聰明可愛有愛心的孩子,他好像從小就知道如何給媽媽足夠的自由去工作。小時候,一到晚上,他就馬上睡得安安穩(wěn)穩(wěn),白天也要睡好幾個小時。他不吵不鬧,只要輕輕地?fù)u搖椅子就能睡著,睡覺的時候就像個胖嘟嘟的小天使。她伏案工作的時候小米歇爾就坐在身邊的椅子上。她走到哪里都會帶上他,哪怕是看戲劇都要帶著,她很喜愛戲劇,米歇爾安靜地坐在座位上,不用多久就會進入夢鄉(xiāng)。她甚至為此擔(dān)心過孩子的智力。
這種擔(dān)心是多余的,米歇爾的各門功課成績都很好,就是有點不夠?qū)P?,?jīng)常丟三落四。小米歇爾曾經(jīng)在上學(xué)的路上丟過一只鞋。但是他背誦詩歌能一字不差,已經(jīng)能夠整段背誦波特萊爾的《惡之花》?!拔宜坪鯎碛谐角甑幕貞?,”他用悲嘆的語氣吟誦道,好像真的已經(jīng)活了一千年。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似乎十分平淡,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能擁有多少回憶呢。不過,她認(rèn)為男孩子好像比女孩子更加難以捉摸。
離婚后,她很幸運地在靠近戰(zhàn)神廣場公園的第七區(qū)找到了一套漂亮的小公寓,附近還有一所不錯的雙語學(xué)校——她希望兒子學(xué)好英語——米歇爾驕傲地背上書包,邁開大步,一個人上學(xué),晚上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回家對米歇爾來說不成問題,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等到離婚手續(xù)全部辦妥的時候,米歇爾已經(jīng)有了好幾個新朋友。他在很多方面都很出色,交朋友不是什么難事;他性格開朗,又不調(diào)皮搗蛋,知道如何把握人際交往的分寸。他和朋友們的交往僅限于學(xué)校,有時泰瑞莎也好奇他交了些什么朋友,問他愿不愿意邀請他們來家里玩。他的房間有兩張雙人床,完全睡得下?!澳憧梢耘紶栒埶麄儊砑依镞^夜啊?!彼f。
“在學(xué)校見到他們就行了,”他說道?!皨寢?,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說。聽到這句話,泰瑞莎露出了笑容。有了媽媽的陪伴孩子就能得到滿足,她覺得這是對她的贊美。再說在學(xué)校的時間確實也挺多。
每天清晨,她做好早飯,一般是一杯熱巧克力和吐司面包。等他上學(xué)之后,她就穿著睡裙在起居室的電腦前工作,起居室不大,擺滿了書,正對著花園,光線很好,斜著望去,能看見埃菲爾鐵塔。通常她就在書桌上吃午餐,有時也出去和編輯或朋友用餐。下午她去公園遛上一圈,順便在街上的面包店買好晚飯吃的巧克力面包,然后洗個澡,換上衣服,等待米歇爾放學(xué)。她高高興興地迎接米歇爾回家,兒子在身邊她很幸福。她和他說些白天的事情,也問問他學(xué)校里的事情,但一般說不了幾句?!敖裉煸趺礃樱俊彼龁?。
“還好,媽媽,”他微笑著回答道。
他在廚房的餐桌上做作業(yè),有些分神的樣子,因為她也在餐桌上準(zhǔn)備晚餐。晚餐一般很簡單,比如說巴馬干酪拌意大利面或者是烤牛排。但無論媽媽做什么,米歇爾都喜歡。
到了假期,她把米歇爾送到讓那里。讓住在馬賽郊區(qū),有個大房子,還有蔭涼的花園和游泳池,生活很方便。暑假的工作日里,米歇爾的奶奶會搬過來住,很顯然是為了照顧他。好像讓有個年輕漂亮的新女友,下午的時候能陪陪米歇爾。唯一的麻煩就是接送。米歇爾十一歲時,他們決定讓他一個人獨自出行。泰瑞莎總是把他送到機場,托付給同班機的某位旅客照看,讓則在馬賽機場等他。
不過這一次,發(fā)生了意外。
米歇爾躲在男廁所里,額頭上汗水直流,四肢在顫抖,眼睛盯著鞋子發(fā)呆。他聽到廣播里在最后一次提醒乘客登機。他不打算出去,盡管感覺已經(jīng)好了一點。最后他站了起來,把臉和手洗了洗,喝了點水,又回到隔間里。他鎖上門,把手伸進口袋,數(shù)了數(shù)媽媽留給他的錢,錢挺多的,有好幾百歐元。手機電量夠用,身份證和家里的鑰匙都在,他放心了。他想起了背包里的Kindle閱讀器,媽媽下載了一些好書要他看,不過他覺得很無聊。他想起了幸運泰迪熊。
電話終于響了。是爸爸打來的。
“你到底在哪兒?”他問道,聲音有些慌張。
“其實,我還在機場,”他說。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爸爸很擔(dān)心地問道。
他解釋說不知道為什么機場很混亂,他以為是炸彈恐嚇,而且已經(jīng)不幸地錯過了班機。
“你媽呢?你把電話給她。她怎么也不和我說一聲?”爸爸問道,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很生氣了。
“我想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大西洋對岸的某個地方,”他的回答意味深長。
“什么!他把你一個人留在了機場,自己乘飛機走了!”爸爸的聲音充滿憤怒。
這句話不需要回答。爸爸現(xiàn)在一心只想解決眼下的問題。
“真不敢相信你媽居然做出這種事。告訴我,你究竟在機場的什么地方?還有,你身上有錢嗎?”爸爸問道。
“我在男廁所,不知道該去哪里。媽媽給了一點錢,夠用,但是不夠重新買張機票,”他說道,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可憐,他裝作痛苦狀,好像就要哭出來了。如果這么做能不用去馬賽,米歇爾覺得也不壞。他現(xiàn)在不想和麗芙見面。
爸爸說道,“哦,天啊。不知道你媽知道了這件事會怎么想!”
“其實不怪她。她認(rèn)為我一個人能行,”他很有禮貌地說。
電話那頭,爸爸很不高興地嘟噥了一聲,問道,“你吃過晚飯了嗎?”
“沒有,午飯也沒吃,”他說。這是真話,他真的餓了。
“不要慌。先到機場最高檔的餐廳吃頓好一點的晚飯,然后打車回家過夜。你有家里的鑰匙吧?到家后給我打個電話,然后等我?!?/p>
“你要來巴黎?”
“現(xiàn)在我肯定要過來。我去查一下航班,我保證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早就到。哪怕租架飛機我也會到。我不會讓你在男廁所里再多待一秒鐘!”他說,仿佛這是對他最大的侮辱。米歇爾想象著爸爸騎著白色的戰(zhàn)馬,破墻而入,一把抱起他,放在馬鞍上,他在身后緊抱著爸爸,風(fēng)馳電掣而去。
“可我不想你這么做,”米歇爾低頭看著鞋子,弱弱地說?!胞愜侥??”他緊張地問道。
“說真的,她剛才倒是打過電話問你到了沒有。她好像以為你有什么圣誕禮物要給她。她想要你的電話號碼,我沒給。我覺得她可以去死了。我和這個婊子已經(jīng)分了,她勾搭上了一個年輕的海灘救生員。誰能想到?我為她付出那么多!我告訴你,女人,你永遠(yuǎn)也不要指望她們!我已經(jīng)受夠了女人!這個圣誕節(jié),我們找個好地方,就我和你,好好地玩一玩?!?/p>
“好主意!”米歇爾忍不住開心地笑了。他想起那個炎熱的下午在游泳池邊和麗芙的對話。他迷迷糊糊地躺在游泳池邊曬太陽,忽然感覺到她的影子出現(xiàn)在自己身上。他抬起頭看到陽光下麗芙平坦白皙的肚皮亮晶晶的,屁股露在印花比基尼的外面。
“能幫個忙嗎?”她笑著說。她長有一口小巧潔白的牙齒,不怎么愛笑,但笑起來很好看。他有些胡思亂想,心怦怦亂跳,以為她要他做爸爸晚上讓她尖叫的事情。他想多了。
“這么做會不會有危險???”麗芙說完了之后他問道。
她哈哈大笑,說道,“你看起來天真無邪的,不會有危險,他們不會攔下來查你的。沒有人比你更適合做騾子了(黑話,意思是攜帶毒品的人?!g注)。再說你是未成年人,還不到十五歲,他們不會把你怎么樣?!?/p>
米歇爾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真的。他想象著在安檢處,身邊站著一條黑色大警犬,一臉嚴(yán)肅的高個子警察正用刀劃開泰迪熊的肚皮,再挑開里面那個小袋子的縫線,小袋子是他一針一線精心縫制的,里面裝著的白色東西不會灑出來。他想象著老爺爺正在一邊抗議一邊四下尋找他。
“那個背包不是我的,”老爺爺一定在重復(fù)著這句話?!笆莻€小男孩兒的,他叫米歇爾?!?/p>
“小男孩兒會看《包法利夫人》和《安娜?卡列尼娜》?”安檢警察打開了Kindle閱讀器,冷笑道。
爸爸說,“只要你沒事就好。我等不及想見到你,兒子。”
多年以后,米歇爾當(dāng)了一名醫(yī)生,供職于無國界醫(yī)生組織(Doctors Without Borders,這是一個非營利性組織,1971年在巴黎成立,是全球最大的獨立醫(yī)療救援組織。1999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g注)。因為工作原因,他經(jīng)常出差,過安檢的時候,他有時會想起那老兩口,想起老奶奶藍色大眼睛中的恐懼。他多希望當(dāng)時問過他們的名字,并感謝過他們的善意啊。
(周建川:南通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郵編:226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