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高二時候,重新排座位,我的新同桌是一個名叫艾咪的女生。相處一段時間之后,艾咪顯出明朗活潑的一面,說笑間,唇齒鮮潤,有潔凈的微光。所謂鄰家女孩的可愛,便是這一種吧。前排的男生因此頻頻回頭,加入我們的談笑中來。那個年齡的男孩女孩一塊兒聊天,說什么并不重要,單是“聊”這種形式就足以令人興奮,不管說什么或怎么說,都覺得好笑,覺得有意思。
前排那兩個男生,一個姓范,一個姓周,原本就是同來同往的,他們還有一個伙伴,坐在后排,姓林。待到我們在許多個課間聊得火熱之后,開始相約著,放學(xué)去街上吃點兒羊肉串什么的。
在多少個傍晚,少男少女五人,晃悠在學(xué)校門口的那條路上。班上的其他同學(xué),通常是男生——經(jīng)過時,會長吹一聲口哨,畢竟,當(dāng)時的中學(xué)生,尚恪守“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xùn)。但我們五個人,從一開始就泰然自若,別人的目光固然異樣,我們自己卻覺得與那些心懷鬼胎的男生女生不同。
但也有隱約的情愫,否則又有什么興味?在那些傍晚,我們晃晃悠悠地穿街過巷,來到骯臟油膩的小吃街,人人爭著付錢,將看上去有點兒意思的東西一一嘗過:羊肉串,煎涼粉,八寶粥,五味湯圓……每一個小吃攤前都霧氣蒸騰,都有一根電線引出來的電燈泡,將食物照得晶亮。
從小吃街回來,三個男生把我們送回家,再回學(xué)校騎車。艾咪的家住得遠,她通常給父母打個電話,留宿我家。那天,林應(yīng)該說了些比較特別的話,讓我對他的好感進一步加深,否則不會在第二天萌生出特別想見他的沖動,要知道,前一晚我和艾咪聊天聊到兩三點。
艾咪陪我去找。我們只知道他家大概住在某單位宿舍,便懷著不確定的心情,來到這一帶。如果找不到,我也許會覺得如釋重負。
我們竟然就遇到了他,就在他們那個大院門口。片刻驚奇之后,他把我們帶到他家,跟他母親打了個招呼就上了樓。他的房間很簡單,桌子上有一張紙,是他手抄的岳飛的詞:“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他說,沒想到岳飛的詞寫得這么好,我以為全是“怒發(fā)沖冠”之類的呢。我看著白紙黑字,想的卻是,這是他今天早晨抄的嗎?昨晚,他也如我們一樣,沒有睡好嗎?“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蔽蚁胂筮@少年,夜深悄然起床,面對滿院月光,會有怎樣的心事?“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更道出幾重景深,在日常的寒暄與微笑之外,那口不能言的訴求。那天,我們還聊到了未來。我說,我想當(dāng)個作家。林說,他不知道,實在不行的話,他就去街上擺個賣衣服的小攤。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的心真實地痛了一下,我仿佛看見,他安靜地坐在一個小攤前,小攤前人來人往,無人駐足。我不希望他這樣生活,我希望他過得好。我后來送了一本我發(fā)表過的作品的剪貼集給林看。還給我的時候,他用一反平常的強烈口氣說,他沒想到我能寫得這么好。他以前看過我的作文,是那種四平八穩(wěn)的漂亮,在我發(fā)表的某組散文詩里,他看到了不一樣的才情。
他說的那組散文詩,如今看來,盡是青春期的長吁短嘆,不無矯情,可如今看來,那種矯情也是有光芒的,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