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蕓
那日細雨,偶然走進窄窄的小巷菜場,見一鄉(xiāng)村老太太坐在樹邊賣桑葚,不多,極新鮮,老人說是山里野桑樹結(jié)的果子,我蹲下身細細瞧著桑葚,全部買下,打了一回桑葚的劫。
桑葚像一棵微型的桑樹?!吧!弊秩魧懗杉坠俏?,就是一棵樹的樣子,這個字直到現(xiàn)在還是樹的樣子?!吧!笔窍笮巫?,形似桑葚,有許多小核果集合而成,本身就很有詩意。古時農(nóng)桑并重,桑與禾鋪展在村莊邊的沃野上,千年相沿相守著農(nóng)耕日子。江南的桑、麻與禾妖嬈了唐代,孟浩然走到村邊的時候,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他與故人“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有桑麻的陪伴,農(nóng)人的日子是貼心的安妥,桑與麻樸素得讓農(nóng)人沒有過多的欲念。
我也很想在這個初夏的早晨,不經(jīng)意間地走到一個村子,看到蓊蓊郁郁的桑樹上那些桑果紅了,樹下站著幾個孩子在閑等,說:再等等,紅得烏紫才好吃呢!“陌上桑”的景象我沒有見過,這三個字太美了,美成了一幅詩意的畫。詩經(jīng)《氓》中有“桑之未落,其葉沃若……”意思是說桑樹成長的時候,葉子沃然,說的極是,幾千年后還是這樣的,桑葉靈秀而豐腴,經(jīng)脈青青,葉薄易破,柔媚得很,一如鄉(xiāng)間的青衣女子,綠得透潤。但民間有門庭不種桑樹、桃樹、槐樹之說,說是這幾種樹陰氣太重,我祖母在門前種的桃樹就被祖父砍了,而那棵開著一串串白花的槐樹,落花如雪,卻長在東面那面土坡上,年年夏初飄散過來一股沁脾的槐香。我想她們一個個都是姣好的小女子。
從前的家門口有一棵白楊,葉子油綠而硬,葉黃枯落,葉柄枯韌,我們一一撿起,擼掉葉肉只剩下葉柄用來玩游戲,兩條葉柄攔腰相纏,然后向相反的方向?qū)Τ?,看誰的強硬,經(jīng)久不斷的就會被叫做“頭老”。每每這時,桑只是在遠遠的林子里遙看著我們做游戲,風(fēng)過處,傳過來的聲音是沙沙的,她那么柔弱,那時就有一種讓我們小孩子心疼的感覺。蠶是童年的象征物,而桑葉大多用來喂蠶。那時農(nóng)村的小孩子都養(yǎng)蠶,我當然不會例外,因此那時的桑葉很是難得,桑葚果更是嬌貴得很,我的整個童年里似乎都沒吃上幾粒。
滄海桑田一詞使我想到了純粹的江南,如果我是織女,一定要擁有一件自己的蠶絲上衣,不行的話,背心也成,再不濟也得有一塊蠶絲手帕——那種繡上一只蝴蝶的絲帕。這不是一樁奢華的心思,我只是想因此可以常常想象著勃勃生機的桑田,讓那鮮活過古代的華貴衣服鮮活在我的心中。
兒子沒有嘗過野生桑葚,好像童年在他們這一代人身上斷了檔、打了盹,提不起了精神。現(xiàn)在的孩子都是圈養(yǎng)在家中的,很少在野外撒歡。雖然兒子也想養(yǎng)蠶,可前樓挨著后樓,去哪兒尋找桑樹葉呢?奇怪的是兒子能摘到桑葉,他常常跑回家興沖沖地鋪到蠶的身上,稍息一會兒后,蠶就會全部翻到葉子上哧哧地啃起來,后來桑葉不夠胖胖的蠶吃了,兒子于是果斷地要與我一起去鄉(xiāng)下,然后帶回滿滿一大包的桑葉。我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激動地用濕巾給桑葉保溫。兒子養(yǎng)的幾頭蠶順利地化蛾飛去,收獲了十幾顆白色蠶絲繭,其中有一顆是金黃色的,我特意將它收藏在一只蘇繡的蠶絲荷包中,扎緊繩子,算是收藏起了我與兒子兩代人的金色童年。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現(xiàn)如今這是不大可能了,但“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的鄉(xiāng)間還是可以看到的。可生活在城市中的下一代,因為沒了庭院,沒了蒼巷,桑樹無處安身,詩意的桑葚將會離他們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