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凌
去洛寧,仿佛僅為拜謁一棵樹。
行程中看到的那些大壩啦,水庫啦,廟觀啦,都慢慢變淡,淡成一幅古畫的背景。一棵樹,卻漸次突出,成為畫的主題。
那是一棵銀杏。它已經(jīng)那么老了,綠云如蓋,垂下大大小小木乳,像老奶奶干癟的乳房。木乳一詞,我從它那里第一次聽到,這么奇怪的東西,也是第一次看到。據(jù)說,一棵銀杏,只有兩千年以上,才能長出那樣的乳房。人們也是根據(jù)它大大小小的木乳,斷定它有兩千七百年以上。
兩千七百年!我的神,那是怎樣漫長的歲月。敬畏于它的歲月,幼稚如我,怎么敢寫它?在它面前,我比一只蜜蜂還渺小。我的贊嘆和掌聲,只好比蜜蜂的嚶嚶嗡嗡。千百年來,一定有無數(shù)個路人,如行吟的詩人,不得志的遷客,懷了春的青年,賣山貨的走卒,被驅(qū)逐的王孫等等,諸如此類的蕓蕓眾生,在它的樹下默嘆和朗誦,低徊或激昂,或遮擋驕陽,或躲避風雨,或一飲一啄,或喘息待定,或策劃一場改變歷史走向的大浪。我是什么?光陰里的飛蟲?想撼大樹的蜉蝣?
不過,它也許不笑我,它像佛陀一樣寬容,像老奶奶一樣慈祥,它笑笑地望著我,說,乖,沒事的,好好玩……唉,我真是糊涂了,佛陀,這位生長在印度的王子,對于這棵樹來說,也只是鄰家的有出息的后代而已。王子出世時,它已是一二百歲的老樹了呢!
當然,它也比李耳老,比孔子老。當初,它誕生的時候,這片大地,正流淌著詩歌。是《詩經(jīng)》里的某一天吧,洛河里的兩只 雎鳩經(jīng)過,忙著談戀愛,碰掉了銀杏的種子;或一只黃鳥倦飛,嘴里無意中落下一粒銀杏;是桃花開得夭夭時,剛剛出嫁的女子,在后院栽下了一棵樹苗,所有人都稱贊她“宜室宜家”。
這棵樹種下的時候,地球上到處都充滿了紛爭。西邊的亞述帝國,正用鐵器砸爛了巴比倫城的大門,世界第一城變成廢墟。隨后,他們的戰(zhàn)車,又叫囂隳突,奔向埃及,把象征上下埃及統(tǒng)一的紅白王冠戴在了自己頭上。再然后,他們用從埃及搶來的財富,又建了一座嶄新的巴比倫城。所以,在這棵樹誕生的時候,一座著名的城,生了死,死了生。
與此同時,齊國的公子小白,結(jié)束了倉倉惶惶的出逃,即國君位,成了齊桓公,成了春秋一霸。那時候,文明正在抬頭,亞歐大陸上,東邊的春秋戰(zhàn)國剛剛拉開序幕,儒家道家墨家法家,都在混沌中準備;埃及人的航船,開始人類最早的環(huán)非洲旅行。到處都在爭地盤,中國,印度,希臘……世界真是亂極了,人們崇尚征服,拳頭和刀槍,流血和焚燒。
只有這棵樹,是安靜的。它永遠地生長在一地,不喜不怒,一半在風里飛揚,一半在土里安詳。野鳥在它頭發(fā)里做窩,螞蟻們在它腳趾里奔忙。它聽過風的絮語,接過天的甘露。刀和鉤都侵害過它的樹杈,霜和雪都冰冷過它的骨骼,只是,它不語。
這不語就很可怕,很可敬。大愛不言,大音稀聲,它不說話,等于說了無數(shù)句深刻神秘的話,它的話,都在枝與葉間閃爍。
當它度過一個多難的童年,健壯的青年,豐富的中年,老了的它,就活得相對容易。樹老成精,它慢慢長成了一種信仰,沒有人敢隨便惹它了,只能敬老。林語堂說:“人們敬老,實質(zhì)上敬的是生理上的成功,抵抗力之強;別的人都死了,而他偏偏還活著。他的同輩,早已逝世,或死于水,或死于火,或死于病,或死于匪,災旱寒暑攻其外,喜怒憂樂侵其中,而他能保身養(yǎng)生,終是勝利者……”歷千年不死,融進了天地日月之華,散布著神一樣的光輝。
我見過少林寺的銀杏,它活了一千五百年,幾乎和那個寺院同齡。無數(shù)個香客,在它下面虔誠地低眉,寺院里終年焚燒的香火,似對它靈魂的跪拜。但相對這棵銀杏,還是幼稚極了。
它其實是兩棵相依的樹,但看上去卻像好多棵。是棵太大了吧,底部的分叉也長得粗壯,像是又一棵樹。樹上有洞,洞口積聚了厚厚的塵土,塵土沐雨發(fā)酵,變成種子肥沃的土壤。秋天,銀杏果落下來,掉進土壤里,第二年,就有無數(shù)棵小銀杏發(fā)芽,變成微觀的“叢林”。
獨木成林,一棵銀杏樹,其實變成了好多棵。何況,在它的邊上,還有一棵差不多同樣老的同類,枝枝覆蓋,葉葉交通。是夫妻樹?好像是,因為聽同行的當?shù)厝苏f,銀杏,只有雌雄相伴,才有結(jié)果的可能。但是,這兩棵,卻全是雌樹,而且還一起結(jié)果。那么,應是姐妹樹?
在我們老家,有敬老樹的習俗,誰家孩子多病,算命的會說,去認給柏樹吧,可保平安。于是,哪個村里有棵老柏樹,就有絡繹不絕的人去叩頭,那些柏樹,做了一代代人的干娘。做了干娘的老樹,人們不敢破壞它,無數(shù)個傳說見證,上面的確有“神靈”存在。
余秋雨用一篇文《我本是樹》,闡述貴州苗寨人與樹的關系。在那個寨子里,一個人生下來,父母要為他種一棵樹,這棵樹與他不離不棄,一起變老。等這個人死了,村人把樹砍下,剖成四瓣,保留樹皮,裹著遺體,埋在密林深處的泥土里,再在上面種一棵樹。所以,在苗寨里,一棵樹,就象征一個人。村人會指著一棵樹說:“那是小虎的爺爺,壯實著呢?!薄斑@是哥們兒,兩個月前醉了再也不理大家了,現(xiàn)在還沒有醒透呢?!?/p>
這與其說是迷信,不如說是信仰,是對人類和生態(tài)有益的信仰。一個有信仰的人,是行為有約束力的。如果全人類都對樹有著原始宗教似的崇拜,就不會有數(shù)不清的手,對著大樹舉起罪惡的斧頭。那么,山岳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斑駁,河流不會瘦成可憐的細流,沙塵暴哪會如此猖獗,霾,這個生僻字,又是個什么東西?我們的眼不會如此迷離,嘴不會如此干渴,我們的呼喊,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聲嘶力竭……
也許是機緣巧合,在這棵銀杏樹不遠的地方,有倉頡造字臺,有古老的仰韶文化,龍山文化,有傳說中的洛書出處……當這一切都偉業(yè)告成,在洛河中游,一個叫永寧、洛寧的地方,準確地說,是一個現(xiàn)在叫作故縣的泥土里,突然長出了一棵銀杏樹,當時,誰也沒料到它會長這么久。它像一面文明的綠色的大旗,插在洛河之畔。它的內(nèi)心,是隱逸的,它的魅力,是張揚的。它說了許多話,卻又什么都沒有說。
因為,不需要說。
人到中年,我真切地意識到,村莊是屬于父輩們的了,它離自己這個年代的人越走越遠,就好像自己是在望著一個心愛的人遠走的背影,并且這種背影一去不回頭。每次回鄉(xiāng),這種感覺在我心里愈來愈烈,尤其是看到家家戶戶已被搬遷到馬路邊,先前的村莊即將成為一個空殼之時,我心頭總是生出幾許落寞,幾許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