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
一
夕陽已西下。無數炊煙在村子的上空徘徊,像一堆糾纏不清的水草。趙老三從村西走了出來,走向村子的東頭。
西頭是他那個破爛不堪的家。那里住著一群和他一樣靠種地為生的窮鬼。東頭住著他們村的好些干部和發(fā)了財的人。好像是因為幾年前一個風水先生來這里看過,說這里是一塊風水寶地。風水寶地意味著什么?大家都清楚,它關乎的不是現(xiàn)在,而是子孫后代。村里的最高長官楊書記終究沒能抵擋住好風水的誘惑,在高喊了幾聲“保護耕地,守住老基”的響亮口號之后,竟率先在風水寶地的中央建起了一座小洋樓。緊接著,一棟又一棟小洋樓便像雨后春筍一般冒了出來。有一點大家都心照不宣——那兒的宅基地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得到的。
趙老三沒工夫考慮這些,他甩著胳膊吃力地往前走著,滿腦子都是他的牛。那頭老母牛陪伴了他半生,除了它,他似乎沒有什么更重要的念想。
現(xiàn)在,他要去找一個人,做一件重要的事。當然,這件事也和他的牛有關。
這個人就是住在村東的陳小海。陳小海住在楊書記家的對面。他得找陳小海要回自己家的牛。那頭牛是他的命根子??墒?,他的命根子卻因啃了幾棵樹苗被扣在了陳小海的手里。傍晚時,有人來告訴趙老三時,趙老三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覺得這事沒有幾棵樹苗那么簡單。
趙老三走到陳小海家門口時,他家的獅子狗兇神惡煞地沖了出來,豎起尾巴對著他大聲地咆哮。趙老三被這突如其來的歡迎儀式嚇了一跳。狗日的!趙老三心里的火苗呼呼地越竄越高,一彎腰,撿起地上的一塊小石頭。
米妮,回來。就在趙老三準備用石頭砸那個小畜生時,屋子里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這個聲音,趙老三記得。是陳小海老婆的聲音。當然,村子里的人都記得,陳小海的老婆梅麗曾是趙老三沒有過門的媳婦。
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趙老三才二十多歲。村里的劉嫂子給他牽線,把鄰村的梅麗介紹給了他。梅麗生得極其標致,豐乳肥臀,外加一雙丹鳳眼,趙老三看第一眼,魂魄就被她勾了去。
老三,你平時在家都做些什么?梅麗問。她的聲音真好聽,趙老三的心弦被彈撥得不住地顫抖。放牛,耕地。趙老三回答。
沒想到,這種干干巴巴的問答式相親竟出乎意料地順利——梅麗也相中了趙老三。事后,趙老三才知道自己之所以有這樣的好運,是因為他家有一頭屬于自己的母牛。在當時,牛是莊稼人最大的驕傲。在趙老三所在的村莊,不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牛。而梅麗家的現(xiàn)狀是人少田多,缺少耕牛。趙老三家的牛剛好可解決這個難題。
不過,這頭牛的獲得并不是那么容易。
剛剛實行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的農村,每個生產隊的耕牛都采取分配制。牛的數量少得可憐,而村子的農戶數量卻極其可觀。最后分配的結果是按照田畝的多少,十戶八戶的共同擁有一頭牛。趙老三家也不例外。他家和另外八家分到了一頭暮色沉沉的母牛。趙老三的小學同學陳小海家就是其中之一。在分配后的第二天,陳小海的爹便召集大家開了一個小型會議。會議上,陳小海的爹慷慨陳詞,每戶喂養(yǎng)一年,輪流轉換。喂養(yǎng)期間,每戶都有使用牛的權利。至于母牛產下的崽子,誰喂養(yǎng)誰得。這個看起來公平的方案當場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為了盡快獲得牛崽,陳小海的爹自告奮勇當了第一個喂牛人。
然而一年過去了,那母牛的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陳小海的爹白白喂養(yǎng)了一年,心里很不爽。轉到另一個人手里也如此。如此,一年又一年。誰知,就在大家都以為這母牛下不了崽時,它的肚子卻奇跡般地挺了起來。這時,剛好輪到趙老三家喂牛。在大家妒忌的目光中,趙老三家喜添一活寶。這個活寶就是現(xiàn)在破壞了陳小海屋后樹苗的這頭牛的母親。雖然它早已不在了,但卻用繁衍的方式為趙老三家立下了汗馬功勞。
如果接下來的第二年,第三年,這頭老母牛都能夠規(guī)規(guī)矩矩地每年下一個崽,大家也就相安無事了。但事情不是這樣,自從這頭牛在趙老三家誕生后,老母牛就像歇了窩的母雞再也沒有為生育大業(yè)做出一丁點貢獻。并且,不幾年就因病死去了。牛一死,這八戶人家都非常不滿。最不滿的是陳小海的爹,為此,他召開了第二次會議,這次他提出這母牛留下的崽應該歸八戶人家共同擁有。可趙老三的爹極力反對,他找來了第一次會議的好幾個證人。在眾人的輿論中,陳小海的爹不得不嘆息一聲住了口。但是,他的內心卻極不平衡,滿心怨氣。一直到死也咽不下這口氣。父親的郁郁離去讓陳小海一度悲傷,他覺得是那頭牛把父親給氣病的。為此,他特意找過趙老三。但趙老三說,這都是父輩們手里的事情,我可管不了。
在這件事情上,趙老三的確管不了。那時候,他爹還在,他們家還是老爺子說了算。不過,就算他當家,他也不可能把這頭牛分給陳小海。在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不是為自己打算的呢?
在交往一年多后,趙老三和梅麗的婚事便擺上了議程。
那個夜晚,梅麗送他出門。他倆并肩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如水的月光潑撒在路邊的野花上,空氣中飄蕩著迷人的香味。剛剛喝過酒的趙老三有幾分醉意,他已分不清這香味是來自于花朵還是梅麗的身體了,有那么一瞬間,他朦朦朧朧地看到梅麗對他甜甜地笑著,那笑容在月光下綻放,比一朵花兒還美。他還看到她的胸前脹鼓鼓的,襯衫的紐扣被撐開了一粒,粉色的胸衣若隱若現(xiàn)。趙老三的心咚咚地狂跳起來,感覺喉嚨里像著了火。
老三哥,要不,咱倆在這里坐一會兒再走?梅麗輕輕地說,她的聲音比先前更甜潤了。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趙老三使勁兒咽了咽口水,他覺得這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知道他心里渴望什么。
于是,兩個年輕人在路邊的小樹林里坐了下來。也就是那個夜晚,趙老三急不可耐地親吻了梅麗。事后,他感覺這個女人的舌頭是有毒的。要不,他怎么會像吸鴉片一樣上了癮呢?與此同時,有些東西在心里快速地聚集,堆積,越來越稠密。那是什么東西?趙老三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他喜歡上了這個女人。他離不開她。他想得到她,迫切地想得到。除了舌頭,他還想得到更多。
趙老三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的身體迅速膨脹,膨脹??墒?,就在他把梅麗壓在了身體底下,試圖扯掉她的內衣時,她忽然掀開了他,從地上跳了起來。
老三,天晚了,你快回去吧。
我……我想……
以后,還有的是機會,不要急在一時呀!
梅麗理了理她的長辮子轉身跑開了。趙老三一個人坐在樹林里,回味著剛才的一切,感覺既幸福又失落?,F(xiàn)在,他家里除了牛,就再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了。他該怎樣把心愛的女人盡快娶回家呢?月光下的樹林霧氣迷蒙,每一棵樹都像一個淡淡的夢境。起風了,那些夢境般的樹搖曳著,仿佛也和趙老三一樣正熱烈地期待著一個被點燃的時刻。
幸好,趙老三家的牛非常爭氣,很快就進入了發(fā)情期。并且順利誕下了小崽子。讓人歡喜的是,這小崽子也是母的。母牛的價格比公牛高出一倍。這真是錦上添花的好事兒。
就在這時候,陳小海出現(xiàn)了。他原本通過縣城的叔叔在鎮(zhèn)里的棉花收購站干了點美差,后來聽說他不滿足收購站發(fā)的那點薪水就乘著改革的春風下海經商去了?,F(xiàn)在,他怎么又回來了呢?
老三,你這牛我包了,等滿月后我就來把它牽走。陳小海霸氣十足地說著,從他的公文包里抽出了一疊鈔票很玩味地甩給了趙老三。
趙老三吃了一驚,莫非陳小海又干起了販賣牛的行當?他迅速打量了一下陳小海,這個在以前毫不起眼的家伙雖仍舊瘦巴巴的像只猴,可是穿上西裝,系上領帶倒也像模像樣了。而真正耀眼的還不是這個,是他的無名指,上面赫然戴著一枚閃閃發(fā)亮的金戒指。在整個村子里,還沒有一個人戴這樣貴重的戒指。看來,這小子八成是發(fā)了橫財了!
趙老三看了看陳小海,又看了看那疊鈔票,忽然有些眩暈。來自手掌的感覺告訴他,這錢的數目可不少,遠遠超過了其他牛販子開出的價碼。行,只要你陳小??吹蒙?,這牛就不會給別人了。陳小海似笑非笑地看了趙老三一眼。這一眼是復雜的。
有了錢,婚事就好辦了。
誰知,就在趙老三準備去老丈人家求肯時,梅麗卻跟人私奔了。
這個人就是陳小海。陳小海只用一根金項鏈就拴住了梅麗的心。
這個打擊來得太突然了,趙老三感覺一下子被什么掏空了。在鄉(xiāng)下,結婚前,自己的女人被別人搶走了,是件何等恥辱的事情啊。趙老三的心里沒法過這道坎。
二
現(xiàn)在,這個沒有過門的媳婦就站在別人家的洋樓前。
小洋樓是年初陳小海從外地特意跑回來蓋的。除了楊書記的樓,這小洋樓算是這個建筑群中最氣派的樓了。陳小海很懂規(guī)則,他跟設計師交代過,再怎么弄都不能超越楊書記,楊書記是咱們村的一把手,他的房子理應成為全村的標志性建筑。據說,在小樓的落成典禮時,楊書記親自致辭,全村的幾百號全去捧場了。只有一個人沒有。這個人當然是趙老三。
他可不愿意往自己臉上抹屎。不過,趙老三努力了好幾年才建立起來的內心平衡還是被無情地打亂了。有人說,陳小?;貋聿皇菫閯e的,而是為了更好地發(fā)展,說是要開個農副產品公司,為鄉(xiāng)親們服務。什么公司不公司的,趙老三不懂。是服務鄉(xiāng)親還是服務他自己,趙老三也無所謂。他是個粗人,這些都不關他的事??墒?,他就是想不明白,這對狗男女在做了這樣不道德的事情后怎么還有臉回來,在村子里耀武揚威?為什么當年陳小海一出現(xiàn),自己的生活就變得一塌糊涂了呢?為什么一個瘦得像猴的男人可以征服一個女人,而自己健壯如牛卻沒有得到這個女人的心?
那棟洋樓對自己而言,無疑是一枚充滿羞辱的釘子。
然而,趙老三不得不突兀地站在這枚釘子前。
令趙老三意外的是,他第一眼看到的人不是陳小海,而是梅麗。很多年過去了,這個女人雖已顯出老態(tài),但風韻猶存。她燙著大波浪,穿著開滿桃花的裙子,用戴著兩只戒指的手招呼著那個仗著人勢的小畜生。小畜生一見,立刻停止了狂吠,搖著尾巴跑了過去。她彎下身子,小畜生立馬鉆進她懷里,在她胸前拱來拱去。女人咯咯笑著,笑得花枝亂顫。她似乎沒有注意到從外面走來的這個人是她昔日的未婚夫趙老三。也或許早就看到了,佯裝不知。
趙老三看著這個女人,按說心里應該堆積了一大堆怨恨才對,可是不知為什么,他卻恨不起來,滿腔的怒火不知跑哪里去了。他看著這個女人,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個夜晚,那根舌頭。這一切,仿佛是昨夜的事。
老三哥,好些年沒見了,你還好嗎?不知何時,梅麗已抱著那個小畜生向趙老三走過來,她的聲音還像以前那樣蜜蜜稠稠的。
好……好著呢……趙老三囁囁嚅嚅,手不知放哪里好,舌頭也不利索了。他甚至有些后悔,沒有換一件像樣的衣服再來。
那要不要去我家坐一會兒?出門這些年,我覺得,還是老三哥你最好,梅麗說著,用一雙布滿魚尾紋的丹鳳眼望著趙老三。
是……是嗎?我也常常想起你……說到這,趙老三臉紅心跳,像個年輕小伙一樣羞澀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是進去還是不進去呢?
猶豫了一秒鐘,趙老三抬起頭看了看小洋樓,忽然轉身跑開了。
趙老三不是不想進去。他幾乎已邁動步伐了。梅麗的笑容,梅麗的眼神都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雙腿。這下,他終于知道胯下那物件為什么一直松垮垮了,不是身體的原因,而是心理。他的心里,一直有這個女人。哪怕當年她狠狠地傷害了他,可是他的心卻擺脫不了她的影子?,F(xiàn)在,這個女人正在給自己某種暗示,暗示什么呢?暗示她真正喜歡的不是陳小海,而是自己?暗示他們可以重來?暗示……趙老三胡亂地揣測著,想象著。這一秒鐘的時間里,他甚至想象自己像那只狗一樣在這個女人胸前拱來拱去,最后咬住了那根有毒的舌頭。
然而,就在他挪動步伐的時候,一抬頭看見了那棟小洋樓。樓上赫然刻著幾個大字——海麗樓。它似乎在提醒趙老三,這是陳小海修建的,是陳小海為梅麗修建的?;蛘哒f,這是陳小海和梅麗奮斗的結晶,是他倆的安樂窩。無論是哪一種,你趙老三都沒有臉進去。
想到這里,趙老三轉身就走。
唉,老三,你怎么走了,不進去喝口茶嗎?梅麗在后面喊。
哦,不,不了。趙老三含含糊糊地說著,大踏步地朝村西走去。
趙老三像被灌了一瓶燒酒糊里糊涂地走著,腦袋里暈暈乎乎。他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自己該去哪里。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又走到了河邊的小樹林。林子里的樹木愈來愈豐茂了,遮天蔽日的。他走到兩棵白楊樹之間的空地上坐了下來,紫云英鋪成的地毯散發(fā)著迷人的香味,他微微地閉上眼睛,呼吸著花香。忽然想起端午就快到了,而那年的端午他親吻梅麗時,就在這片紫云英上。事隔多年,他對此竟記得這樣清楚,這不能不令他自己也吃了一驚。
就這樣,趙老三呆呆地坐著,傻傻地想著。一直到了傍晚,河提上的牛兒們發(fā)出長長的叫聲,趙老三才猛地清醒——自己明明是去找陳小海討要他家的母牛的,母牛還沒有要到,怎么自己就兩手空空地回來了?不行,我得要回我的牛。
他趕緊起身,再次朝村東走去。
哎,老三,你又回來啦,我就知道你還會回來的。趙老三還沒有靠近小洋樓,梅麗就扭著腰肢從房子里走了出來,笑盈盈地望著他。
趙老三吃了一驚,這女人還真神了?她怎么就知道我還會殺回來?看樣子,她好像在急巴巴地等著我趙老三呢。莫非她真的對我有意?
趙老三努力地克制自己,剛要開口說牛的事,梅麗卻打斷了他,老三,進來吧,進來我有話對你說。
趙老三只好住了口,乖乖地跟著進了屋。
梅麗向四周張望了一下,迅速關上了大門。
梅……梅麗。我來,是要……趙老三努力地想恢復理智,但心里卻遏制不住興奮和緊張。
梅麗似乎沒有聽見他在說什么,七彎八拐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個有床的房間才停下腳步。趙老三也鬼使神差地跟著走。進了房,梅麗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老三,你可能不知道我過的什么日子,在別人的眼里,我是幸福的,可是,誰知道我心里的苦呢?那個猴根子陳小海仗著自己弄了幾個臭錢動不動就打我,還在外面玩女人,他根本沒有拿我當人看呢,我真后悔……梅麗說著說著,眼睛一紅,眼淚掉了下來。
這下,趙老三又把牛的事情拋到腦后了。他的心被女人的眼淚給浸泡了,軟綿綿,濕噠噠的,像一堆亂七八糟的咸菜。于是,他慌里慌張地伸出了那雙經常牽牛的手,想去安撫一下這個女人。
趙老三的手剛挨到梅麗的肩,她就撲進了他的懷里。趙老三感覺到那對原本飽滿的乳房已經隨著歲月的流逝塌方了,變得干癟而松軟。但這并沒有破壞這個女人帶來的強大吸引力。這時候,還保持著處男之身的趙老三血液沸騰,渾身上下都繃得緊緊的,特別是胯下,那里已變成了一個就要爆炸的氣球。
趙老三受不了了,他像老牛一樣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掀開了梅麗的衣服,咬住了她的嘴唇,解下了皮帶……
就在趙老三掏出了那個閑置多年的寶貝準備向女人進攻時,眼前忽然閃過一道耀眼的光。緊接著,咔嚓咔嚓的響聲從床前傳來。趙老三像被雷電襲擊了一般,胯下的氣球一下子癟了。他抬頭一看,不禁懵了。
床頭站著一個男人。男人手里舉著一架相機。相機正對著自己。
這個男人就是陳小海。多年不見,陳小海還是當年那副痞樣,他斜著一只眼睛幸災樂禍地看著趙老三,想搞我陳小海的女人,門都沒有!趙老三,你就等著坐大牢吧。
趙老三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他手忙腳亂地去提褲子,褲子卻像只鼻涕蟲滑到了腳跟,他正要去腳跟摸索,陳小海趁機又咔嚓拍了一張。趙老三狼狽極了,他哆哆嗦嗦地提著褲子低聲下氣地請求,小海,我們同學一場,有話好說,好說,不要拍來拍去的,丟人。
嗨,你也知道丟人,脫褲子的時候,你怎么就沒覺得丟人?看,這就是你強奸我老婆的證據,我一定得把你交給派出所。說著,他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相機,又從褲兜里摸出了手機。
趙老三目瞪口呆,徹底傻了。他活了半輩子,喝過很多酒,走過很多路,想過很多事,也做過很多夢??墒?,從來沒有進過監(jiān)獄,也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手戴鐐銬走進那種地方。他不知道去那里到底有多么糟糕,但他明白這項罪行對他的祖宗意味著什么。他們老趙家從古到今可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令人咋舌的人物。
陳小海說,趙老三,我也不想一棍子把你打死。不做牢也行,但你多少得犧牲點什么。
我趙老三孤家寡人,窮得叮當響的,除了這條命,再無其他。
你不是還有一頭牛嗎?現(xiàn)在,我允許你用那頭牛來替換你的罪行。說到牛,陳小海訕笑著,完全換成了另一副嘴臉。
趙老三呆住了。是的,他是有一頭牛,可是,這頭牛是他的命根子。在那些艱苦的歲月里,是這頭牛下了一頭又一頭小崽子,小崽子為他換了一筆又一筆的鈔票,這些鈔票又一次次化解了他的經濟危機。這頭牛還會耕地,除了耕自家的,還被不斷地被租出去耕別人家的,即使懷著身孕也任勞任怨。這樣一頭牛,趙老三怎么舍得給別人呢?更何況這個人是他的敵人陳小海。
不行,絕對不行!趙老三想起牛親熱地呼喊自己的樣子,從喉嚨里吼出一聲。
這樣吧,趙老三,我先給你看樣東西你再做決定。陳小海把相機送到了趙老三跟前很無恥地說,如果我愿意,這些東西不僅可以交給派出所,還可以隨心所欲地放大,張貼在我想張貼的地方。
透過相機,趙老三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自己脫褲子的,提褲子的,穿褲子的樣子,自己挺著陽具的樣子,自己張著嘴巴像狼一樣撲到女人身上的樣子。趙老三面紅耳赤,他不知道相機這玩意原來是這么的可恥,可恥到不給人留下一絲尊嚴。那樣的赤裸裸,那樣的丑陋,那樣的不堪。如果這些影像被相紙洗出來,張貼在村子的每個角落,會是什么效果?
趙老三沒有看完就沮喪地閉上了眼睛。他不怕坐牢,但他想起了他父親臨時前說的話,老三,以后的路你一定要走穩(wěn)了,老趙家還指望著你。你可不能給咱家丟臉。
這場戰(zhàn)爭的最后結果是趙老三妥協(xié)了。陳小海拿出了紙和筆,讓只上了四年小學的趙老三寫下了這樣一行字:我趙老三對陳小海的老婆圖謀不軌,心甘情愿接受懲罰,現(xiàn)用我家的牛補償陳小海,永不反悔。
回去的路上,天已經黑了。趙老三隱隱約約聽到牛的叫聲,他心里極度悲傷。那一定是他的牛在喚他了,他心里清楚,可是,他卻不能把它帶回家。此刻的路更泥濘了,他一步一滑地走著,滿腦子是他的牛和那個叫梅麗的女人。他們交替著出現(xiàn),又交替著消失,弄得趙老三一會兒很失落,一會兒又很興奮。有一點,趙老三還是倍感欣慰,梅麗,這個自己想了很多年的女人終于投進了自己的懷抱。雖然過程很短暫,雖然沒有實質性的突破,但她的氣息和體溫已經夠他懷想好一陣子了。
就這樣,趙老三一會兒流淚,一會兒傻笑,像一個夢游人跌跌撞撞地走著??斓郊议T口時,腳下一滑,竟摔了一跤。但他沒有爬起來,干脆躺在了泥地上。
三
這個夜晚,趙老三做了個古怪的夢。
他的牛搖身一變,變成了梅麗。梅麗一件衣服也沒有穿,光溜溜地向他走來,什么也沒有說就把他拉進了河邊的小樹林。然后,梅麗躺到了那片紫云英鋪成的紅毯上。可是,等趙老三和她親熱完后,低頭一看,梅麗不見了,面前是他的那頭母牛。
趙老三醒來的時候才發(fā)覺大腿間流著一團黏糊糊的液體,身子異常難受。他艱難地走進了屋里。沒多大會兒,天就亮了。
在鄉(xiāng)村,芝麻大點事都會變成一顆爆炸性原子彈。一天不到,趙老三把母牛賣給陳小海的消息就傳開了。當然,這個消息是陳小海自己放出去的。只有這樣,他才能名正言順地牽著這頭牛招搖過市,并且不會給自己的聲譽抹上污點。
趙老三給棉花苗修枝時,在這塊地里干活的農民都七嘴八舌。趙老三只當沒聽見。對此,他已不想多說一句話了。牛已是人家的,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只是有一個問題,他一直想不明白:陳小海那么多錢,為什么偏偏看中他的一頭牛?
他想啊想。
后來,他忽然想起來了。
這頭牛是那頭牛的后裔,而那頭牛是陳小海的爹想得到而沒有得到的。問題就出在這里。陳小海曾經說過,他要趙老三家為那頭牛付出代價,他要趙老三家加倍償還。
除了女人,難道這也是陳小海蓄意爭奪的一部分?
想到這里,趙老三按捺不住了。他要找陳小海問個明白,他覺得自己不能稀里糊涂地就丟了牛。那頭牛對于陳小海并不重要,可是對于趙老三卻有著非凡的意義。
小洋樓的玻璃門一直關著,關牛的院門也關著。趙老三耐住性子等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了開門聲和說話聲。
梅麗,你可真厲害,三兩下就把趙老三那個傻瓜搞定了。沒想到,他的牛,噢,不,是咱們的牛肚子里竟然還揣了一個,真是天意。陳小海和梅麗一邊說一邊從小洋樓左側的院門里走了出來。
唉,這事就別提了。誰叫你非得要他的牛呢?弄得我也當了一回狐貍精。不過,也是值得的。聽說他的牛一年下一個崽,而且個個都長得膘肥體壯。這下,可以給你未來的農副產品公司省掉一筆錢。
你這娘們,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錢不錢的,有那么重要嗎?人爭一口氣,樹爭一張皮。
……
果真被猜中了。這對狗男女竟合起伙來糊弄我趙老三!趙老三的肺都快氣炸了。他騰地竄出來,沖了過去。他得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見趙老三來,梅麗吃了一驚,她趕緊一低頭進了屋。其實,在這件事情上,她作為陳小海的妻子,也是無奈的。自從陳小海知道了她和趙老三那段在小樹林的隱秘歷史,她在陳小海面前就顯得不再那么理直氣壯了。何況,陳小??傉f,無論他做什么都是為了他倆更璀璨的未來。
陳小海不慌不忙,站在原地。他瞇起小眼睛輕蔑地看著趙老三。這表情令趙老三更加惱火,他握緊拳頭,對準了陳小海的鼻子。
陳小海仍一動不動。
就在趙老三的拳頭舉到半空要落下來的一瞬,陳小海開口了。陳小海說,趙老三,我提醒你一句,你親手寫的字據還攥在我手里,你的照片也還在我的相機里。
這句話像一記悶錘敲在趙老三的心里,他立刻像斗敗的公雞垂下了自己的頭顱。陳小海,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
為什么?陳小海踮起腳,很無恥地湊到趙老三耳邊說,我樂意。
感覺被耍的趙老三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家。黑暗的矮房子像一座異常沉悶的墳墓等著他。他沒有脫鞋,也沒有開燈,徑直爬到了冰冷的床上。
夜色越來越沉,無邊的孤獨像白蟻一樣吞噬著他,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在孤獨中逐漸化成了一塊朽木。他想,這輩子他不會再喜歡那個女人了。噢,不,不僅是那個女人,估計全天下的女人他都不會再動心了。
最近,村里的牛越來越少了,并不是因為陳小海的農副產品公司。他的公司至今還沒有影子。牛的數量變少最根本的原因是機器的出現(xiàn)。先是脫粒機,割麥機,玉米采收機。接著是棉花播種機,棉樹粉碎機。到后來,莊稼開墾機也開進了地里。牛沒事可做,只好逐漸下崗。
這也給陳小海提供了更好的商機。
他趁機收購了一批在生育上有著強大優(yōu)勢的母牛和一批高大健壯、性功能強悍的公牛。漸漸地,他那個院子越來越狹窄了。沒辦法,他只好在小河邊的樹林里圍了一個臨時柵欄,分期分批將這些牛牽到那里,讓它們吃吃草,散散步,溜達溜達。夏天的時候,天一熱,院子里越發(fā)顯得擁擠,四處彌漫著嗆鼻的牛糞味。陳小海干脆把一部分牛留在樹林里過夜。
傍晚的時候正是牛發(fā)情的高峰期。整個樹林就變得熱鬧起來。有公牛追逐母牛時從蹄下發(fā)出的噠噠聲,也有公牛和公牛因爭風吃醋打架的聲音,當然,還有牛交配時激烈的歡叫聲。這些聲音,加上那些狂野的動作,小樹林無疑成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戰(zhàn)場。
七月的一個午后。趙老三來到這里。剛下過一場暴雨,河里的水洶涌而渾濁。樹林里起了一陣微風,樹枝搖曳,萬種風情。林子里的牛顯得更加歡暢了。
趙老三坐在一棵柳樹后面目不轉睛地盯著樹林里的牛。他發(fā)現(xiàn),陳小海最近又新添了幾頭暴躁的母牛。母牛圍著樹木不停地打轉,紅腫著的眼睛四處張望,嘴巴里發(fā)出煩躁的叫喚聲??礃幼?,這些畜生又開始發(fā)情了。他媽的,陳小海,不知道又是通過哪條黑心門路弄來的牛,不出半個月,肯定又會替他懷上一幫小雜種。
趙老三罵罵咧咧了一陣,忽然感覺肚子有些不舒服。
他抬頭看了看不遠處的那片田野。棉花苗已長成了棉花樹,碧葉連天,形成了一片綠色汪洋。他一頭鉆進了棉花地,想方便一下。高大的棉花樹很快將他的身影淹沒了。
等他起身時,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小樹林的一端出現(xiàn)了兩個人。趙老三吃了一驚。他最近之所以選擇午后來這里,是因為這個時間段天熱,這里幾乎沒有人。這兩個人來這里做什么?瞧他們的樣子鬼鬼祟祟的,難道是想偷陳小海的牛?
嘿嘿,用不地道的手段得到的東西總是保不住的。趙老三有些幸災樂禍地笑了,他干脆坐到了棉花地的邊緣上等著看好戲。
然而,接下來出現(xiàn)的一幕卻令趙老三做夢也沒有想到。
走在前面的人五短身材,他突然扒下褲子,露出了身體中間的一小段白肉。走在后面的人穿著碎花裙,看樣子應該是個女人。她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迎了上去。就在這時,五短身材從后面抱住了她,掀起了她的裙子……
趙老三的嘴巴張大了,雖然他有好久都不去想女人,也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男女之事??墒?,這一幕還是讓他忍不住心跳加速,渾身顫抖。以前,他也聽說過這樣的野合之事。但他根本不信。哪有人放棄溫暖的被窩跑到野地里干這事呢?現(xiàn)在,他不得不相信了。
趙老三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兩個人,雖然此刻他只能看到兩個重疊在一起的背影,但他很想知道,這是誰?誰這么膽大包天,敢大天白日地在這種地方干事?
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兩頭牛也開始交歡了,它們的動作竟和這對男女驚人地一致。不過,人類并不是在所有方面都是天生的強者。不一會兒,男人就哼哼著不動了。
趙老三遠遠看著,努力地猜想著,這個男人會是誰?這個女人又是誰?
就在這時,男人向這邊張望了一下。這下,趙老三看清楚了,這個人是楊書記。沒錯,禿頭,馬臉,短脖子。這些體征都表明此人正是重量級人物楊書記!
又過了一會兒,女人扭過頭來了。
趙老三的眼珠不能動彈了。梅麗,居然是梅麗!
趙老三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卻不能不信。這個自己惦記了半生的女人,這個看起來高貴美麗的女人,這個差一點就成為自己女人的女人,竟然和一個老頭子做出這樣的事。是的,她情愿跟一個比自己大十來歲的老頭也不會跟他趙老三。因為老頭子是書記,他卻不是。
趙老三跌坐在棉花地里,感覺再一次受到了奇恥大辱。在陰沉沉的天空下,滿地的棉花樹像一只巨大的罩子罩住了他,讓他喘不過氣來。
不知什么時候,楊書記走了。梅麗牽了一頭牛也準備離去。她的身旁,那兩頭牛還在興致勃勃地交配。趙老三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骨碌爬了起來,像紅眼牛一樣向梅麗沖過去。
梅麗嚇了一跳。他沒有想到從地里會蹦出一個人來。更沒有想到這個人是趙老三。
趙老三要干什么呢?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的他腦袋嗡嗡地響,像鉆進了成千上萬的蒼蠅。是要像楊書記那樣像個畜生似的發(fā)泄一番,還是要給這個女人一巴掌?
趙老三沖到梅麗跟前,想伸手做點什么,可是手終究沒有伸出去。想說點什么,也終究沒有張口。最后,他一個轉身,加快步伐跑出了樹林。
樹林里的牛還在交歡。梅麗呆了呆,也走了。
趙老三是怎么跑出這片樹林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等他清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拔自己地里的棉花樹,簡直是瘋了。今年的栽種季節(jié),雨水連綿不斷,棉花苗栽一批死一批,趙老三得一批一批的補。到最后,能存活下來的棉花苗可費了不少功夫。現(xiàn)在,這些幸存的棉花樹已經開出了乳白色的花朵,估計再過一個月就能結出飽滿的棉桃。沒有了牛,那些棉桃將是他一年的希望??墒牵w老三現(xiàn)在正在親手拔掉自己的希望。他呼哧呼哧地拔著,每一棵樹都要費掉他很大力氣。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從云層里鉆了出來,越來越強烈,倒下的棉花樹很快被曬焉了,但花朵仍在綠葉中閃爍。
趙老三驚醒的時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看著自己的手,每根指頭都泛著綠光。再看看那些棉樹上的花朵,上面還殘存著露水,像一顆顆眼淚。趙老三的眼淚也快掉下來了,但他使勁吸了進去。唉,自己都在瞎胡鬧什么,不過就是個女人,犯得著糟蹋自己的棉花嗎?他一邊安慰自己一邊扶起那些倒下的棉花樹,再把它們插進土里。
當然,這都是徒勞。被毀滅的東西怎么能這么容易就恢復原來的活力?趙老三種了幾十年的棉花,尤其知道這點。他這樣做,無非是填補內心的空白和缺憾。
第二天,趙老三再去地里,那些棉花苗仍挺拔地站著,只是,生氣全無,每一片葉子都被太陽烤焦了,一碰就碎。
起風了。七月的風像翻卷的龍,在田野里放肆地游走。一會兒工夫,那些失去葉子的枯干也被卷走了。趙老三站在田頭,呆呆地看著空空的一方地,感覺自己的身體也空空的,快被風卷起來。
四
這天晚上,趙老三買回了一瓶酒,一盤鹵肉,一碟花生米,還有一碗毛豆。這對于一個單身漢來說,已經是相當奢侈了。他一邊喝酒一邊回想著最近發(fā)生的事,越想越心痛,越想越覺得自己窩囊,五十多歲的男人,到現(xiàn)在還沒有嘗到女人的滋味,說出來誰信呢?更何況,因為女人,自己還稀里糊涂地丟掉了一頭牛。
最后,他一個人干掉了一瓶白酒,醉得不像話了。
趙老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走進里屋,他把他的床當成了廁所,迷迷糊糊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又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穿過大門,來到了屋后的小院里。
今晚的夜色奇好。微紅而飽滿的月亮像個羞澀的新娘站在天邊,水一般的月光輕盈地撒下來,流滿了整個院子。趙老三靠著墻角坐了下來。他沒有看月亮,兩眼直直地盯著院子里的牛圈。就在幾個月前,那頭牛還經常站在圈門口伸長脖子對著自己哞哞地叫喚呢,可是現(xiàn)在里面卻空了。
想到這里,趙老三心里涌出無限酸楚。他慢慢地站起身朝牛圈走去。
牛圈里散落著零星的干草,牛糞,幾只屎殼郎在不安地爬來爬去。趙老三躺在了一個草窩里,那是母牛曾經睡過的地方。原本蓬松的草已開始發(fā)霉,散發(fā)著潮濕而冰冷的氣息。
突然,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影子先是出現(xiàn)在院門口,緊接著,慢慢地向牛圈移過來,它的眼睛在月光下發(fā)出幽藍的光芒,像電流一樣射向趙老三。趙老三一個激靈,身上的每根血脈都噴張開來。牛,是我的牛,我的牛回來了!
陳小海今天只顧著找楊書記,把樹林里的牛給疏忽了。
早晨,梅麗跟他說,他們的??鞗]地兒了,院子里滿了,樹林里也沒有多少空隙了。這意味著他得趕快想辦法把批地的事給落實下來。怎么落實呢?還是得找楊書記。
前些天,楊書記已答應了這個事,可是等他買了高檔煙酒去他家落實時,楊書記卻說這事不好辦了,如果是西邊的老屋地基還可以想辦法,可你要的是東邊的土地,那全是耕地。最近上頭管得很緊,耕地不能再隨便流失了。陳小海不信,他覺得這是楊書記的一個托詞,他不是一直喊著這個口號嗎?在他陳小海建房之前,他就是這么說的,但建小洋樓的地還不是照樣批下來了?只不過,上次他送的不是煙酒,是他家祖上傳下來的一件青花瓷瓶。
這件瓷器是康熙年間的,傳了一代又一代。他的老子在臨終前把這個寶貝交給他,并千叮嚀萬囑咐地說,兒啊,任何時候,不能丟了咱家的青花瓷。這事全村都知道。楊書記也不可能不知道。
上回,陳小海本來也打算用煙酒解決這個事??墒?,等他進了書記的小洋樓說明意圖后,楊書記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他只是用手摸了一下他的禿頭就把話題拐了彎。
他話里有話地說,陳小海啊陳小海,聽說你家的青花瓷是個不可多得的老古董。什么時候拿來讓我也開開眼??!
陳小海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楊書記的手指輕輕一點就點到了他的命根上。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楊書記相中了他的青花瓷,他是要陳小海拿青花瓷去換那塊地呢。是給他呢?還是不給?如果給他,就是違背了祖訓??扇绻唤o,這地基就得泡湯。在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后,陳小海還是果斷做出決定,給!建造小洋樓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更何況是建造在村里的風水寶地中。陳小海覺得,他的老祖宗和他的父親都會理解他的。
事后,陳小海才發(fā)現(xiàn)這只不過是自己的自我安慰罷了。因為一想起那個寶貝,他還是感覺生活中少了很重要的東西,就像他的一只胳膊,一只耳朵,忽然間就沒了。雖然不至于影響到生命,但沒有了,痛感卻在。
然而,青花瓷只有一個,陳小海去找楊書記批地基卻有第二次。
這次,他只能買最好的煙,最名貴的酒。他想,楊書記即便看不上這些煙酒,但總得念及一下青花瓷的情分。
為了把事情辦好,他還特意叫上了梅麗。兩張嘴總比一張嘴說得圓潤,何況梅麗的確能說會道。就這樣,陳小海來到了楊書記家,梅麗緊隨其后。
落座后,陳小海興致勃勃地說起了自己的打算,說起了他的農副產品公司,說起了公司的市場前景和它對這個村的影響。陳小海說了很多很多,說得唾沫都干了,嘴唇上起了一圈白色的幔子,可是還沒有進入正題。這一次,陳小海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似乎特別興奮也特別緊張,生怕前面的伏筆沒有埋好,后面不好收場,那些圓滑和精明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一個勁兒地說著,完全沒有留意到楊書記的眼神。那眼神是渙散而閃爍的,像把雞毛撣子在梅麗臉上掃來掃去。
梅麗有些不自在。這把雞毛撣子已經無數次掃過她的臉和身體了。自從她從外地回到這個村,自從她成了楊書記的鄰居,那把撣子一直沒有消停過。遇到這樣的時刻,梅麗多半會佯裝不知。她可不愿意和這個老男人有什么瓜葛。這次,如果不是陳小海非要她陪著,她是不會來的。
梅麗已用她的高跟鞋踢了陳小海好幾下了。她是要提醒陳小??烊胝},了結這事回家去。但陳小海竟然沒有發(fā)覺,他滿腦子都是他的公司和構想。
很好的計劃和構想。你是要把公司的房子建設到村東嗎?楊書記終于還是聽不下去了,他打斷了陳小海。
是,就是。我就是這么想的。楊書記,您真是料事如神。陳小海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這事好辦,要你們家梅麗注意著聽我口信兒。
陳小海原以為這事,楊書記又會推三阻四。至少會像上回那樣象征性地說幾句,這事不好辦,不好辦啦!所以,他才這么緊張,緊張了就跑題。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楊書記會答應得這樣爽快,他明知道建設公司可不像建住房那樣只要巴掌大塊地就夠了。那是需要一大塊地的。一大塊地,楊書記都答應得這樣爽快,說明了什么?說明青花瓷還發(fā)揮著余效。
這樣一想,他立刻感覺到丟失的那只耳朵,那只胳膊都回到了原位,痛感消失了。
行行行,楊書記,您真是活菩薩。等我陳小海把公司辦起來了,一定請您老人家給我剪彩。陳小海從楊書記的洋樓里出來時,點頭哈腰地表達著自己的感激之情。這時候,如果讓他叫楊書記爹,他也會毫不猶豫的。
哈哈哈,剪彩就不必了,叫你們家梅麗做幾道下酒菜,我上你們家喝頓酒得了。楊書記笑瞇瞇地說。
陳小海又千恩萬謝了一番才回到家。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床對著窗。窗口有一棵柳樹,一只知了趴在柳枝上撕心裂肺地叫著。陳小海忽然覺得有些疲倦。他想睡一覺來緩解這突如其來的疲勞感,可是,怎么也睡不著。
睡不著的陳小海開始回味剛才楊書記的話。想著想著,他不由地咯噔一下,“要你們家梅麗注意著聽我口信兒”“叫你們家梅麗做幾道下酒菜……”。如果陳小海沒有記錯,楊書記總共說了三句話。而三句話里就有兩句說到了梅麗。這意味著什么?
陳小海想來想去,最后得出了一個結論:楊書記看中的依然不是煙酒,是人。他想睡自己的老婆。
這個結論讓陳小海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這個老東西,真是欺人太甚,我陳小海走南闖北,見過好多給人扣綠帽子的,可沒有見過給人送綠帽子還讓人自己乖乖扣上的。他想沖出門,將一口惡氣噴到這老家伙臉上,然后氣勢洶洶地對他說,那地,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否則,就憑那個青花瓷,我也可以告你受賄。
可是,腳剛要出門。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更嚴重的后果。如果這樣做,不僅一分地都拿不到,還會落一個行賄的罪名。
他只好收住步伐,又回到房間。
陳小海在房間里轉來轉去。一個茶幾,他轉了一圈又一圈。他得想個兩全的辦法,既拿到地,又不犧牲老婆。
辦法不是沒有的,這對于精明能干的陳小海來說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問題,大不了把對付趙老三的那套再拿出來試一試,雖然這樣做有些無恥。但這個社會有多少人在利益面前不是無恥的呢?
第二天,陳小海就去楊書記家登門宴請。
楊書記照樣是假模假樣地推辭了一番。這是他一貫的作風,欲擒故縱,欲進先退,弄得別人恨不得用八臺大轎來抬他,他才半推半就地前往。
梅麗早已經做好了一大桌子菜,酒也擺好了。
當然,楊書記的目標不是那些菜和酒。這個,大家都心照不宣。即便這樣,氣氛依然融洽。就像演一出戲,每個人都在努力演好自己的角色,演著演著就像真的了。陳小海不斷地勸酒,倒酒。梅麗在一旁熱情地給楊書記夾菜。楊書記一手端著酒杯,一手端著書記的架子,顯得和藹而又一本正經,只是那雙小眼睛,還是會時不時在梅麗臉上掃幾下。
昨天晚上,陳小海和梅麗商量這事。梅麗就很猶豫,楊書記可不是趙老三,是那么好蒙的嗎?別的村為個書記位置,幾個候選人爭得打破腦袋,可他楊書記不動聲色就坐到了這把交椅上,并且一坐就是好幾屆。就憑這個,估計也不是一般的老狐貍。可陳小海說,再精明的老狐貍也有糊涂的時候,要是被人揪住了尾巴,看他還怎么嘚瑟。
現(xiàn)在,這只狐貍就在他們精心設置的陷阱里。
幾杯酒下肚后,楊書記滿面紅光,話多了,嗓門大了,書記架子也丟了,和陳小海稱兄道弟。陳小海看時機到了,趕緊朝梅麗使了個顏色。然后推說自己外面有點事先去辦理一下。
梅麗走過去,眨巴著眼睛說,楊書記,要不要到里屋休息一會兒?
楊書記打著酒嗝說,行,這時候,我正需要這個。
梅麗領著楊書記進了屋。他前后左右看了一會兒,似乎不急于干這種事。梅麗只好主動一點了,她像個道行頗深的妓女一樣解開了上衣的第一顆紐扣。楊書記,天好熱啊,您不熱嗎?
熱,怎么不熱呢?這時候,楊書記似乎按捺不住了。他那笤帚似的眼神迅速變成了一根狗舌頭,肆無忌憚地在梅麗臉上、身上舔來舔去。說實在的,梅麗討厭這種眼神,它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墒牵瑸榱顺删驼煞?,更為了自己的未來,她不得不把自己變成一根骨頭,讓這個老男人盡情地舔。
老男人可不像趙老三那樣火急火燎的,他瞇縫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也不急于辦事。他一生經歷的女人很多,可是,他有個習慣,就是辦事前一定要先好好地欣賞這個女人,先是隔著衣服欣賞,然后才是脫掉衣服欣賞。等里里外外都欣賞夠了,他才會辦事。
而這時,這件事才進入第一道程序。
為了提高辦事效率,梅麗只好繼續(xù)發(fā)起進攻。楊書記,您看我這胸衣好看嗎?說著,梅麗解下了第二顆紐扣……
在外面按兵不動的陳小海有點發(fā)毛了,按說,梅麗應該向他發(fā)出信號了。他們事先商量好了,等那老東西脫掉衣服撲過來的時候,梅麗就要用腳把床邊的一個泡菜壇踢倒。陳小海聽到響聲就趕緊沖過去拍照。上次,他們就是用這個方法成功降服了趙老三的。但這次的情況完全不同。是不是那老東西趁機得手了,梅麗來不及發(fā)出信號?好像也不對,如果得手,房間里至少得有些動靜,但現(xiàn)在的情況是周圍安靜得可怕。
就在陳小海陷入難耐的煎熬中時,房間的門忽然開了。
楊書記走在前面,他朝陳小海點了點頭,走進了小洋樓的側門,然后又拐了個彎,向不遠處的小樹林走去。
梅麗走在后面,她小聲說,老東西換地方了,你悄悄跟上吧。
換地方?難道有比這房間更好的地方?
陳小海很奇怪,這是因為他太不了解楊書記了。他不知道,楊書記是有著特殊嗜好的。就在幾分鐘之前,梅麗解下最后一顆紐扣,露出胸前的兩團白肉時,楊書記兩眼發(fā)直。但他沒有像餓狼那樣撲過去,而是冷靜地說,走,跟我去個地方。
楊書記背著兩只肉乎乎的手朝不遠處的樹林走去。這個看起來和藹可親的老書記越走越快,轉眼間就到了林子深處。梅麗一邊朝后張望,一邊往前走。
楊書記說,梅麗,快過來,我等這個時刻已經等得太久了,現(xiàn)在我一分鐘都不能再等了。因為過于亢奮,這個一貫擲地有聲的老書記,完全變了調。梅麗遲疑了一下。她還沒有確定自己的丈夫來了沒有。這個老東西完全打亂了他們先前的計劃。
就在她遲疑的時候,楊書記從后面抱住了她。喝了酒的楊書記,雙手像鐵鉗一樣夾住了她的身體,讓她不得動彈。
其實,陳小海早就跟來了,他躲在樹林旁的一道水溝里。這時,他可不能貿然出動,因為他心里清楚,只有最有說服力的畫面才能成為最有力的證據。所以,盡管楊書記抱住自己老婆的一瞬間,他的眼睛像被馬蜂蟄了一下,但他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耐心地等著。
梅麗感覺自己的裙子被掀了起來。與此同時,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抵住了自己的臀部。她抱住了跟前的一棵樹搖晃著,試圖擺脫??墒牵瑮顣浽谒呡p輕地說,乖,那塊地早晚都是你們的。
說到那塊地,梅麗不能動了,像被一枚子彈擊中了要害。她知道,對于她的丈夫而言,沒有什么比那塊地更重要了。楊書記的話也提示了自己,這是自己配合丈夫演的一出戲,關鍵時刻,陳小海一定會挺身而出。
可是,一直到楊書記有了實質性的動作,陳小海還沒有出現(xiàn)。
陳小海去了哪里?他為什么沒有及時出現(xiàn)?
梅麗做夢也沒有想到,她精明一世的丈夫卻糊涂一時。
就在那個最有說服力的畫面跳入他的眼簾時,他急忙按動快門,才猛然發(fā)現(xiàn),相機沒電了。
陳小海呆住了。
其實,他還是有機會阻止這一切發(fā)生的。可是,他沒有動。這塊地對于他來說太重要了,他不能前功盡棄。如果他這時候出現(xiàn),楊書記肯定會惱羞成怒,半分地都不會給他。如果忍辱負重,還有一線希望。
想到這里,陳小海,這個親自給自己扣上綠帽子的男人選擇了沉默和犧牲。直到楊書記在劇烈的喘息后心滿意足地離開,他還是沉默著。這沉默是痛苦的。但他相信,痛苦是成功的前奏。
果然,事后不久。楊書記主動對陳小海說,小海啊,你放心,你要的地,我一定想辦法給你批下來。
楊書記不僅說了,而且做了。聽說,在最近的一段時間里,他還找好幾個農戶談了這個事情,意思是如果把東邊的土地上交給村委會,村委會就給一筆數額可觀的補償金。但是,那些農戶都強硬得很,他們一致表示再多的補償金也不要,他們只要他們的地。楊書記可犯了難。為這事,他寢食不安,腦袋上的頭發(fā)本來就為數不多,這下,都快掉光了。但是,這些都不是陳小海的終極目標。
現(xiàn)在,陳小海又來找楊書記了。他看著楊書記,眼睛里流露出那股子跟他年齡不太協(xié)調的痞氣說,書記,這地,你到底給還是不給?什么時候給?你得給我個準信,不然,我可沒有這么好耐性。自從把梅麗奉獻出去后,陳小海在楊書記面前的身份就發(fā)生了顛覆性改變。
那天,他果真賴在了楊書記的辦公室。他還恐嚇楊書記說,我給你留了現(xiàn)場證據,地的事情,你看著辦吧。為此,楊書記一直流汗。
陳小海看到楊書記窘迫得像只褪毛的公雞,就有種無以言狀的快感。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就這樣待在楊書記的辦公室里,看他怎么給自己交代。這一待,就把牛的事情給忘了。樹林里的青草已經被啃得光溜溜的了,那些牛還等著他給它們添加些草料呢。
趙老三的牛就在其中。
天色漸漸暗下來。陳小海還在楊書記的辦公室干耗著。
他不知道,此刻趙老三的牛正在使勁掙脫拴住它的那根繩索,渾身充滿野性和力量,雖然它已餓了大半天了,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它想見到主人的決心。它把繩子繞在了堅硬的角上,角抵著樹,用力摩挲著。在近乎瘋狂的摩擦中,牛的鼻子滲出了血絲。最后,樹皮裂開了,脫落了,繩子咔嚓一下斷了,母牛噠噠地朝趙老三家奔去。
五
趙老三從草窩里爬起來,剛要出圈門,母牛就噠噠地走了過來,嘴巴里發(fā)出歡快的叫喚聲。哞哞——它的鼻子上拖著一截一米來長的繩子,一看就是把繩子掙斷了,偷偷跑回來的??吹节w老三,它親熱地甩了甩耳朵,停下腳步,挨著趙老三臥了下來。
起初,趙老三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直到一股溫熱的氣息從牛鼻噴到自己臉上,趙老三才敢肯定這不是夢。牛的體溫貼著他的身體,趙老三靠在牛身上,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溫暖。恍然中,趙老三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頭牛。
他瞇縫著醉眼,細細地端詳著牛。牛也驀然回過頭來,望著他。望了一會兒,牛伸出了長舌頭在趙老三的手心里輕輕地舔起來。一種奇異的感覺正在無聲地升騰,像一股控制不住的氣體,在他的身體里放肆地行走。
牛匍匐在地上,它的舌頭越來越靈活,像一條滑行的蛇順著趙老三的手心滑到了手指上,臂彎上,臉上。它的舌頭溫熱而潮濕,在趙老三的皮膚上留下黏糊糊的唾液。
趙老三瞇著的眼睛睜開了,這時,他猛然發(fā)現(xiàn)牛變成了另一副面孔。一副女人的面孔。這個畫面曾清晰地出現(xiàn)在他夢里。牛的眉眼,變成了梅麗的眉眼。袒露的乳房,在月光下散發(fā)著迷人的光澤,那是梅麗的乳房。
想起梅麗,趙老三的腦子里一下子浮現(xiàn)出那個美妙的端午之夜。清風,皎月,樹林,花香。當然,最不能忘記的是舌頭。噢,那根令人迷醉的卻帶毒的舌頭。現(xiàn)在想起,自己居然還是愿去和它糾纏一番。
趙老三忍不住俯下身子伸出了自己的舌頭。
在和牛舌的纏綿中,趙老三的身體起了變化。他不知不覺解開了自己的皮帶……
牛乖乖地趴在地上,像一個女人。趙老三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淋漓,仿佛一座積聚了多年的火山終于在瞬間爆發(fā)了。
事后,趙老三徹底清醒過來。當他明白眼前的并非什么女人,而是一頭母牛時,他哭了。淚水打濕了院子里的月光。一個男人,活了半輩子從來沒有真正嘗過女人的滋味,而今卻只能嘗到母牛的滋味。想來,怎不叫人心酸?
趙老三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屋子。屋子里一片狼藉。他感覺自己的生活和這屋子一樣亂糟糟的,可是他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收拾。茫然地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后,他索性一個人坐在了地上。母牛似乎也是孤寂的,它的叫喚一聲聲從牛圈里傳出來,在黑夜中泛著清冷的光。人和牛雖可產生濃厚的感情,但在這個問題上卻是不能胡來的。趙老三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異常痛苦。
陳小海從楊書記的辦公室出來時,已很晚了。
今天,楊書記終于承諾了劃地的時間。這都是陳小海軟硬兼施的結果。陳小海說,書記,只要把這地快點劃撥下來,你什么時候想去我家喝酒都不是問題。言外之意是他想什么時候干他的女人就什么時候干。楊書記不說話。他有什么好說的呢?就因為這個女人,他已經陷到一堆爛泥里快拔不出來。他不知道是該好好反省一下,還是該往泥巴的深處去尋找生機。以前,他也這樣干過好幾個村里的女人。可以說,只要稍有姿色的女人,他都能弄到手。這些人都很好打發(fā)的,一點小小的恩惠就可以平息一切波瀾。可是,現(xiàn)在,他掉進了一個陷阱里,事情就不是那么好解決了。
不過,陳小海的話又讓楊書記苦悶的心得到了稍許安慰。梅麗,這個女人到底是在外面混了幾年的女人,不僅打扮入時,而且比一直住在村里的婆娘們可風騷不少。他喜歡這樣的風騷。說實話,自從那天在小樹林里成功地干了這個女人,他的身體常常會莫名地興奮。
見楊書記不說話,陳小海拿出一張照片丟在了楊書記面前說,如果真不好辦,我就用它去上頭辦。其實,這是他特意找人在網上下載的照片,偷梁換柱PS出來的。他想,這老家伙之所以一拖再拖,肯定是認為他沒有證據,所以沒當回事。
這樣的東西果然具有強大的威懾力。楊書記看到照片,哆嗦了一下,臉色煞白。這個做賊心虛的男人根本沒有考慮到照片的真實性。他滿腦子都是事情敗露的后果。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是因為這些東西身敗名裂的,雖然他的官小得可憐,但他不想步這些人的后塵。
最后,楊書記信誓旦旦地說,小海,這事好商量。你千萬千萬要冷靜。一個月,只要一個月,我保證把這事給你辦下來。
陳小海心滿意足地朝家走去。這時候,他才想起那些圈養(yǎng)在樹林的牛。
等他跑過去一看,不禁吃了一驚。其他的牛都還在,唯獨差了趙老三的那頭。難道是他偷走了牛?對,一定是他偷走了牛。
陳小海這樣想著,便叫上了幾個村民,浩浩蕩蕩地朝村西的趙老三家跑去。
就和他預料的那樣,那頭牛果然在趙老三的牛圈里。
陳小海本來想鼓動幾個村民狠狠教訓一下這個偷牛賊,讓他引以為戒,以后不要再打這頭牛的主意??墒?,當他看到趙老三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時,還是有些不忍。畢竟這牛不是他用光明磊落的方式獲得的。雖然別人不知道,但他心知肚明。
陳小海把牛帶走后,趙老三更加沉默了?,F(xiàn)在,村里的人都知道他趙老三是個偷牛賊。偷牛是可恥的。
但是這些,并不足于挫傷趙老三。
趙老三滿腦子還是他的牛。
不知道為什么,他現(xiàn)在不大想起和梅麗的端午之夜了,取而代之的是和母牛在一起的夜晚。
那個夜晚是可恥的。可是,為什么每每想起來,身體就會出現(xiàn)劇烈的震蕩呢?在那極其短暫的時間里,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都飛了起來,越飛越高,到達了一個自己從未去過的地方。那地方的每個角落都激蕩著幸福。他的失落,壓抑和痛苦都在激流中隕落。
他痛恨這個夜晚,卻懷念這個夜晚。在對那個夜晚的追憶中,他開始瘋狂地思念他的牛。這種思念和原來的思念似乎不同。
林子里的野花野草已一敗涂地。趙老三站在林子邊呆呆地望著。已經有好些天了,他每天都來這里看他的牛,可是,連牛的影子都沒有看到。自從上次的那件事后,陳小海就充滿了戒備,他幾乎不把這頭牛牽出來了。他把它關進院子里,院門上還上了一把碩大的銅鎖。
但趙老三還抱著僥幸的心理,他想,總有一天,陳小海會忘了這事,會讓他的牛重見天日,那時候,他又可以見到他的牛了。
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這只是他一個人的想法罷了。自從陳小海奪走了他的牛,壓根就沒有打算再給他機會。他就像當年奪走梅麗一樣心安理得。如果見到牛,趙老三能做什么呢?這個,他還不知道,也許就是遠遠地看一眼而已。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趙老三有些疲憊了。他常常坐在自己家的田頭發(fā)呆。如今,他只剩下這塊地。
這塊地在村子的東頭,離那片洋樓不遠。偶爾,他會聽到牛的叫喚聲隱隱傳來。雖然這些聲音是許多牛叫聲混雜在一起的,像在炒一鍋亂七八糟的豆子,但趙老三依然能準確地辨別出他家那頭母牛的聲音。特別是到了黃昏的時候,母牛的叫聲就會異常清晰地劃過他的耳際。
為了聽到牛叫聲,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了。
這一天,趙老三像往常一樣在地里干活,一直到夜幕降臨,他才磨磨蹭蹭地往地頭走。地頭栽著兩棵谷漿樹,高大而婀娜,上面開著紅絨球似的花朵。沒有鳥的日子,它們總是和趙老三一樣沉默。
遠遠地,趙老三看到樹葉在微微地顫動。細看,卻沒有一只鳥。高大的棉花樹擋住了谷漿樹的下半部分,它只能看到那顯赫的樹冠。
趙老三加快步伐向谷漿樹走去。
走近后,他才發(fā)現(xiàn)樹下臥著一頭牛。它悠閑地仰著脖子吃著谷漿樹肥美的葉片,牛奶一樣的汁液正一滴滴往下淌。這是一頭壯碩的母牛,屁股圓潤,乳房豐挺,四只乳頭鼓鼓地豎立著。趙老三看著牛的背影,腦子里再次出現(xiàn)那個夜晚的情景。身體里的血液奔涌著,撞擊著他的每根神經,似乎有些看不見的東西在暗處向他發(fā)出強有力的呼喚。趙老三有些眩暈,不可抑制地跑了過去。
他解下皮帶,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溫那種肉體飛翔的感覺??墒?,就在他即將進入癲狂的剎那間,牛忽然甩著尾巴騰空而起。
如果這時他就此收起沖動,也許什么事都沒有。但是,趙老三收不回去了,他被欲望沖昏了頭,抽出自己的皮帶狠狠給了牛一鞭子,然后不顧一切地進攻。誰知道,這是一頭脾氣倔強的牛。挨了一鞭子后,立即發(fā)了瘋,抬起蹄子就憤怒地踢了趙老三一腳,然后騰騰騰地跑開了。
趙老三捂著下身倒在了地上。
剛才那一腳,險些要了他的命。他喘息著,巨大的疼痛讓他大汗淋漓。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還有更嚴重的后果等著他。
這時候,從旁邊的地里忽然冒出了一個人。這個人干笑了兩聲說,剛才夠嗆吧?幸好那畜生的蹄子不是鐵打的,要不然,你吃不了兜著走。
趙老三被這個聲音驚得魂飛魄散,他扭頭一看,是楊書記。此刻,他臉上的肌肉疙瘩擰在一起,嘴角上揚,看似在慈愛地笑,眼神卻鋒利得像一把刀。趙老三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大家都說楊書記是個笑面虎?,F(xiàn)在,自己干了件這么丟人的丑事,這個笑面虎會怎么對待自己呢?
楊書記的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老三啊,作為男人,我能理解你,沒有女人的日子的確是煎熬的。你放心,這事我絕不會說出去。但我有個事想求求你,你看成嗎?
趙老三吃了一驚。楊書記的表現(xiàn)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以前,他在很多場合見到過楊書記,面對群眾,楊書記總是像個高級將領在指揮他的兵馬。無論何時他都不會忘記充分展示他至高無上的書記風范。
可是,現(xiàn)在,他居然無比謙卑地對自己說“我有個事想求求你,你看成嗎”,說實話,這讓趙老三有些受寵若驚。他有個特點,吃軟不吃硬,最怕別人跟他說好話,一說好話,他就找不著北了。楊書記似乎是知道這點的,他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飼養(yǎng)員順著動物的毛往下輕輕地摸,摸得再頑劣的動物也動彈不得。
趙老三怔了怔說,楊書記,您有話就直說吧,什么求不求的,只要我老三能做到的。
是這樣,老三,我現(xiàn)在遇到了一個難題,有個商人想在我們村里開發(fā)個項目??墒?,沒有地。沒有地怎么辦呢?我是想,是想……如果你愿意……楊書記很難為情地說著,好像今天想侮辱牛的不是趙老三,而是楊書記。
趙老三聽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書記是想讓他把自己的地讓出來。這個要求太過分了,他本來想一口拒絕的??墒牵纯礂顣浀谋砬?,他又有些不忍。他猶猶豫豫的,不知該怎么回復楊書記。如今,那是他唯一的生活之源。如果這也給掐斷了,他該怎么活下去呢?
想到這里,趙老三搖了搖頭。
這似乎在楊書記的意料之中。他毫不驚訝地看著趙老三,眼睛里放射出冷冷的光。趙老三隱隱感覺到不妙。
果然,楊書記在定定地看了趙老三一眼后,立刻換了一種語氣。他霸道地說,趙老三,我跟你講,你這種行為叫畜牲,不道德,性侵耕牛,你這是犯罪行為,你知道嗎?
趙老三不懂法律,也不懂自己到底觸犯了什么,但他明白自己的做法的確是不光彩的,辱沒了自己的祖宗,這可能比強奸一個女人更可惡,可恥。
六
那天,陳小海給楊書記下了最后通牒。本來,他以為那事還可以再拖一拖的。可是,沒想到,陳小海可不是省油的燈,他居然拿出了證據。這個證據讓楊書記全身的血液驟然凝固了。狗日的陳小海,為了給他弄到那塊地,他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
他曾經拿低保的事情誘惑過一個寡婦。他向那個寡婦信誓旦旦地保證,只要把地給他,他除了給她補償金,還保證在位期間每年都給她低保名額。可是,那個寡婦像棵折不斷的狗尾巴草,就是不同意。他還威脅過一個滿頭花白頭發(fā)的老頭,說那地如果不交,他兒子的日子會很不好過的。那老頭卻不怕他,老頭說,我兒子出門打工這么多年,在城市里站穩(wěn)了腳跟,早就不愿意回鄉(xiāng)了。那塊寶地,你如果非要,還是等到我老頭子眼一閉、腳一蹬的時候吧。
當然還不止這幾個。能找的人,楊書記都找過了。能想的辦法,楊書記也都想過了。在土地這個問題上,他可謂黔驢技窮了。但是,他堂堂一個村書記,如今卻沒有一個人能理解他。
幸好,楊書記的神經沒有徹底坍塌。在一陣淋漓的大汗之后,他仿佛洗了一個熱水澡,豁然開朗。陳小??梢砸獟蹲约海约汉尾蝗ふ乙獟兜膶ο竽兀織顣洿蚨ㄖ饕?,就開始像獵人一樣搜索他要尋找的目標。
很快,有著偷牛前科的趙老三進入了楊書記的視野。
這主要是因為最近趙老三鬼鬼祟祟,很不正常。他每天在地里磨磨蹭蹭到很晚才回家。楊書記猜測:這個偷牛賊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這一天,楊書記又蹲進趙老三旁邊的棉花地里。他從中午一直蹲到下午,趙老三也沒有動靜。楊書記等得不耐煩了,只好悄悄地溜出莊稼地,隨便拽了一頭牛放進了趙老三的視野。他本來只是想布個陷阱嚇唬嚇唬他而已。沒想到,卻看到這樣一幕。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幾只青蛙在田頭不安地跳躍,谷漿樹紅色的花朵漸漸被夜色吞沒了。趙老三蜷縮在黑暗里想著剛才發(fā)生的事,下身的痛感越來越強烈,他只好佝僂著身子向村西走去。
村子里到處飄蕩著飯菜的香味。趙老三拖著沉重的身體在路上艱難地走著。他饑腸轆轆,但比這個更難受的是心?,F(xiàn)在,他不得不面對他必須關心的事了——已失去的牛和即將失去的土地。已失去的東西是無法挽回的,但沒有失去的,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它失去嗎?可是,就在一個小時前,自己被楊書記震住了,并且答應把地給他了。
趙老三抬頭看了看天空,一彎細細的新月掛在天邊,但天空沒有被照亮的痕跡。趙老三的心里也黑沉沉的。一只飛鳥從他頭頂掠過,發(fā)出凄厲的叫聲,打破了夜晚的沉寂。
不行,絕對不行!忽然,趙老三一個急轉身向村東走去。
剛才,那聲鳥叫刺激了他。鳥兒都可以有自己的聲音,而我趙老三怎么就沒有呢?想到這里,趙老三覺得自己不能再忍受了。他必須找到楊書記,他要用鏗鏘有力的聲音告訴他,不要想用這樣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做夢都別想。
趙老三走到楊書記家門口時,楊書記正哼著小曲在給他的花草澆水。他的小樓四周繁花似錦,把小洋樓簇擁在中間,顯示出書記家良好的修養(yǎng)。
你想通了?楊書記頭也沒抬地說。其實,他心里得意著。
是的,是想通了。沒有了地,我趙老三還是農民嗎?不是農民了,我狗屁都不是。所以,那地我不能上交。
什么?不交?你給我牛逼是不是?你……你最好給我弄清那種事情一旦暴露的后果。楊書記很是意外。他的眼睛從那些花草上抬了起來,用一種威嚴的目光盯著趙老三。
趙老三也瞪著一雙眼睛。大不了在號子里蹲上幾年,回來,我還有地。
你個笨蛋,拿走了地,村里不是還有補償款給你嗎?補的錢夠你花上好一陣子了?;ü饬耍氵€可以出門去打工呀,村里那些打工的人不是都賺了大錢回來了么?你看看人家,陳小?!?/p>
說到這里,楊書記忽然住了口。他感覺有一只蒼蠅嗡嗡飛著,飛進了自己的喉嚨。他怎么能拿這樣的人做正面教材呢?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人,自己何至于淪陷到如此地步?
趙老三聽到陳小海這個名字就想起了自己的牛,想到自己的牛,心里的悲憤就像火苗一樣呼呼地往上竄。趙老三愣了愣,瘋牛一樣沖上去抓住了楊書記的領口給了他響亮的一巴掌。
啪的一聲,空氣驟然凝固了。
楊書記被打懵了,好半天沒回過神來。他的兒子從房子里走出來剛好目睹了這一幕,立刻投入戰(zhàn)斗。
打斗的聲音驚動了整個村子。許多人都來看熱鬧了,連陳小海家的那只獅子狗也汪汪叫著跑來了。
最后的結果是兩敗俱傷。楊書記報了警,并告發(fā)了趙老三奸牛的事。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楊書記又恢復了往日的威嚴,他語氣凝重地描述了親眼目睹的現(xiàn)場。
這件事令全村嘩然,誰也沒有想到平時一聲不吭的趙老三會干出這樣驚天動地的事。大家張目結舌。老人們說,傷風敗俗啊,真是傷風敗俗,這世道亂了。女人們說,變態(tài),他這是想女人想瘋了。
趙老三被警察帶走了。楊書記興奮得幾夜沒睡好覺?,F(xiàn)在,他終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弄到那塊地,完成陳小海交給自己的使命了。
為此興奮的還有陳小海。他想要的東西都得到了,他爹曾經想要的東西他也幫他弄到了。如果趙老三能被弄進去,那就再好不過了。
其實當初,想弄到趙老三的牛并不僅僅是因為這些,這里面還有一個重要的一個原因。梅麗在跟他陳小海之前竟然跟過趙老三,這個,陳小海一直耿耿于懷。他曾問過梅麗,跟那小子到底發(fā)展到了哪一步?開始,梅麗支支吾吾不肯說。后來,梅麗說只是親了親她。再追問,又說摸了她的胸。就這樣像擠牙膏似的擠出了一丁點信息,梅麗就再也不擠了。陳小海懷疑,他們之間一定不止這些。他不能容忍別的男人動過自己的老婆,特別是在他動之前就更不能動。他覺得女人就好比一壇酒,他要喝的是沒有開封的酒。如果喝之前,被別人開封了,味道還能這么純正嗎?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認為他會蹲上幾年大牢的時候,趙老三又奇跡般地回來了。
據說,公安局、檢察院和法院聯(lián)合研究了三天也沒有辦法給趙老三定好合適的罪名。因為在目前的中國,沒有任何一條法律規(guī)定了奸牛是犯罪的。趙老三只好回了家。
他是走回來的。沒有人去派出所接他,他也沒有帶好回家的路費。當看守所的大門在他身后哐當一聲關上的時候,他情不自禁打了哆嗦。抬頭望了望天空,陽光正好從云層里鉆出來。他瞇縫著眼睛看了看,恍若看到一張長了毛的臉譜。最近,他的腦子似乎不好使了,看什么都像長了毛似的,就和他家的牛一樣。
回家的路很長。
趙老三跌跌撞撞地走著。那個晚上的情景還在眼前晃來晃去。他看到楊書記得意地描述著,許多女人在咒罵著,男人們用鄙夷的目光盯著自己……趙老三感覺自己已不是自己了,他的靈魂飛出了身體,也像個看客一樣審視著自己。
趙老三一邊走一邊摔跤,像只灰頭土臉的老鼠。他的下身還在隱隱作痛,自從那頭牛給了他一蹄子,并且準確無誤地命中了他的要害后,他一直感覺痛。在整整的三天時間里,他一直在接受警察的審訊。那個高個子警官審問過他很多次,他也回答過很多次。他一次次回憶并講述著那天發(fā)生的事,說他是怎么解下自己的皮帶,說自己怎么干那頭牛。在機械的重復中,趙老三逐漸變得麻木。
他瞪著雙眼看著審訊室外那個巴掌大的窗口。一只鳥落在窗臺上,探頭探腦地看了一會兒飛走了。然后又是一只綠頭蒼蠅,嗡嗡嗡地飛來,胡亂地撞了幾下窗玻璃也飛走了。它們都有自己的世界,趙老三卻絕望地感到,屬于自己的世界越來越遠了。
走進村子里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房頂上的炊煙裊裊升起,像一堆堆灰暗的往事。牛兒們哞哞叫著,回家了。地里的人們也回家了。這是鄉(xiāng)村最躁動的時刻。趙老三猶豫了一下,還是踏上了通往村西的土路。他知道,這樣的時刻出現(xiàn)在村里意味著什么。但他沒有別的選擇,除了那個墳墓般死氣沉沉的家,他還能去哪里?
果然,他剛進村,村里的人都出來看熱鬧了。先是那些婆姨們,接著是老少爺們。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大家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等他走過去,他們就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趙老三沒有理會這些,他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他像個木偶直直地往前走,目光呆滯。
趙老三回到家,躺了整整一天才起床。他發(fā)現(xiàn),他的下身已經腫了起來,腫得發(fā)亮,就像一只鼓起的魚鰾。他想去看醫(yī)生,但羞于啟齒。
疼痛讓他無法入睡。屋子里越來越黑,白天和夜晚似乎沒有很大差別。趙老三躺在床上,感覺生命的光芒在漸漸淡去。
他不記得自己已躺了幾天了。這天晚上,他好像又聽到了哞哞的牛叫聲。于是,慢慢地從床上爬起來。
院子里空空如也。牛圈里也是。地上有一截線麻搓成的牛繩,那是他的牛先前用過的,那時候,繩子的一端連著牛,一端連著他的手,他每天都會牽著牛去吃草,或者耕地。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這頭牛更親的東西了。
趙老三從地上撿起牛繩往外走。
不覺間,竟來到了先前去過的樹林。夜晚的樹林一片蒼茫,沒有他的牛。他提著牛繩繼續(xù)走,走到了村東陳小海的洋樓前。洋樓里的燈已經熄滅了,院子里靜得出奇。
趙老三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又提著繩子來到了他的地頭,側耳聆聽。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夜晚有些反常,趙老三什么都沒有聽到。趙老三有些失望,他提著繩子茫然地走著。他不知道自己提個繩子是想拴住什么,只是胡亂地在黑夜里竄來竄去,像只詭異的貓。
最后,他的腳步停在了鄰居家門口。這里住著一個好老頭兒,絕對的好老頭兒。趙老三舉著繩子敲了敲門。門沒有開。過了一會兒,從里面冒出一個冰冷的聲音:老三,我知道是你,還是好生在家待著吧。我已經睡下了。
趙老三很無趣。他提著繩子在村里地轉了整整一圈,可是連個鬼也沒有遇見。已經是后半夜了,整個村子都沉沉睡去了,只有他一個人在瞎折騰。他的下身還在隱隱作痛。疼痛像條蛇,在他的身體里慢慢游弋。
趙老三回到家時,天已亮了。他從柜里翻出一瓶酒。
在酒精的作用下,疼痛逐漸變得麻木。趙老三搖搖晃晃地來到床前,窗外的月光照了進來,照到他的床上,像一塊溫暖的手帕。趙老三將臉貼在了那塊手帕上,他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曾經的夢境:他的牛在田間的土路上奔跑,他追啊追,牛忽然扭過頭對他嫣然一笑,仔細一瞧,竟是梅麗。梅麗一邊跑一邊回頭看他,眨眼間就跑進了樹林,躺到了紫云英鋪成的紅毯上??傻融w老三和她親熱完后低頭一看,梅麗不見了,躺在他身下的是他的母牛……
這是嶄新的一天。太陽和往常一樣優(yōu)雅而從容地從地平線升起。村里人都在為生活忙碌,播種的播種,收割的收割。誰也沒有留意到一個人的夢境。
楊書記顯得格外焦躁。趙老三的回來是他始料未及的,在他的感覺里,趙老三至少得被關上個一年半載的,這一年半載足夠他做許多事情。可現(xiàn)在,趙老三回來了。他的回來無疑是塊鋒利的刀片,一下就切斷了他所有還沒有來得及實施的計劃。
然而,三天后。
一個好奇的小孩用竹竿撬開了一扇木窗,看到了兩條垂到床沿的腿。腿上爬著數條拖尾巴蛆,上面奔跑著一群老鼠……垂到床沿的還有一只手,手里緊緊捏著一根牛繩。
村莊再次沸騰起來。這是噩夢的開始還是結束呢?誰也沒法知道。
責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