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諸種顏色里,獨戀上青了。
青是安靜的,單薄的。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是蘇東坡的句子。這疏淡的筆墨里,滲出了一點點青來,是青杏。三四月的杏子,在碧色枝葉底下悄悄生長,不招眼,不浮浪。一副青澀的外表,容易被遺忘。
多像少年時光。四月,外婆的小院潔凈簡拙。院子外的泡桐樹上蟬鳴未起,籬笆上的木槿還沒打苞,小院罩在一片恬靜的青色里,閑寂清美。我們也像是一簇青色的葉子,微微搖曳在風里。
翻開色譜來看,看青的位置。青應該是從綠里衍生出來的一種顏色,它包含于綠色大系里,卻不等同于綠。二月的纖纖細雨里萌生的新草,是嫩而新的綠,不是青。八九月間遠山上的草木,在朝暮的煙靄里沉淀下來,是黛色,也不是青。青是未老的綠,青一老,就是黛。即使老得明媚些,也是藍了。四五月的草木是青的,一種寂然的青。青立于春夏之間,繁花已落,碩果還未登上枝頭,兩頭的熱鬧都沒趕上。
戲曲舞臺上,有一行當叫青衣。端雅大方,明麗成熟。她有花旦的美,但棄了花旦的俏與媚;她有老旦的矜持莊重,卻又添了幾分綽約風姿。她蓮步輕移,一身素衣,粉色,白色,或藍色,青色。水袖裊裊,分明有一種暗暗的寂寥。只是,這寂寥是那樣隱約,輕盈,一個轉身,就被端莊的她輕輕壓下去了。
青衣的女子在俗世里,一樣安恬淡然。她看待愛情,就好像坐賞春末陽臺上新移栽的一株海棠—那枝枝節(jié)節(jié)上的花,要是開,已經(jīng)開過了;要是不開,也不會再開了。她看著那些夭折的花蕾,伴同殘紅零落,內心無怨無艾;一抬頭,輕愁煙散,天地寬闊。
國畫顏料里有石青。從前臨摹過一幅美人蕉圖,五月的美人蕉,有茂盛的葉子。在宣紙上鉤線完畢,一坨石青擠在調色盤里,兌了水化開,一筆筆涂染。一片片石青色的葉子,在畫面里占去大半,卻只是襯托。因為,那葉子叢里,一莖朱紅欲燃的花朵,正高高頂在畫面中央。這是青的命運,不甘也沒用。
青古樸而自重,不熱烈,不張揚。再怎樣涂抹,永遠只是底色。青是未能頂上紅蓋頭入門的女子,就這樣終身未嫁,靜悄悄做了他一輩子的知己,與他隔街隔巷隔城隔生死,只能成為他浩瀚的想念了。
有一回查資料,才知道清代演出的《白蛇傳》里有“雙蛇斗”這出戲,青蛇是個男人,愛白素貞未得,于是變成女子,陪她紅塵輾轉。原來……著青色衣服的那個女子,即使在浪漫傳說里,也是心在別處,化濃為淡,兀自寡歡。
青算得上是頗有中國文化意味的一種顏色了,只是人們常記得的是喜氣的大紅與青花瓷器上的純藍。青是落寞的,在風雅古代,讀書人著的是青衫,尋常人家的女子裹的是青裙。白居易的《琵琶行》里有一句: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廟堂那么高那么遠,只有他在偏遠的江湖里寥落,月夜酒后聽一首琵琶曲,一襲青衫全做了揾淚的方巾。山河有多遼闊,寂寞的心就有多遼闊。潯陽江頭的那一襲青衫,在深秋的月下,愈見蕭蕭清冷了。
青是這樣純粹而孤寂,是懸崖背后無法流走的一泓清泉,獨自映著天空和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