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曉
■侍兒扶起嬌無力
如果沒有白香山的《長恨歌》,貴妃是否能像今天這樣家喻戶曉就很難說了?!堕L恨歌》中,有很多適合大眾八卦的橋段,因之歷千余年而常八常新,生命力極強(qiáng)。當(dāng)然也有很多既優(yōu)美亦經(jīng)典的句子,頌在人口中,敲在人心頭。
比如一句“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這就說中了天下大半女人。真麗質(zhì)的自然如此,以為麗質(zhì)的也如此,而女人莫不以為自己麗質(zhì),實(shí)在麗不到臉上,也一定麗在心里——因此如果真的一不小心被流光拋棄,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地忽然就老了,或者嘴上抱怨,或者心懷幽怨,不管是不是有所流露,怨是一定的了。
這些年走在人生的路上,冷眼看到許多女人,青春嬌好,或者甚至美艷無方,理應(yīng)有一段精彩的人生表現(xiàn),卻不過按部就班地結(jié)婚生子,挽著的不過一個極普通的丈夫,牽著的不過一個和丈夫一樣臉像極普通幾乎很難有燦爛前程的孩子,自己卻忽然老了,憔悴了,看不得了,笑容苦了,有婆婆像了。我偶爾會為她們心生悲涼。當(dāng)然,棄有棄的好,普通而庸常未必不幸福。如果不棄,如果折騰,熱鬧是熱鬧了,繁華散盡,到頭來不是還會遺憾: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貴妃那個時代不像現(xiàn)在,麗質(zhì)可以向很多花哨的行當(dāng)拋灑,霎那間便名動世界,膝下粉絲無數(shù),不是女王,勝過女王。貴妃只能為君王選,和皇上談一場感天動地甚至生離死別的戀愛,才算沒有虛度此生,最終成為傳奇。
我去過華清池,那是貴妃沐浴的地方。那里立著一尊巨大的貴妃造像,卻絕不是我心中的貴妃。我看到過很多描繪貴妃洗澡的畫作,從古到今,這大約是畫家們最愛的題材之一,但凡是個愛畫美人的畫家,一定要畫這個。但同樣的題材,想畫出自己的個性很不容易,畫家們極盡巧思,卻很難讓讀畫的人真覺得巧。我手中一對汪章的帽筒,倒有些別出心裁。
是一隊宮女,二女執(zhí)宮燈引路,二女?dāng)v貴妃,一女執(zhí)紈扇,貴妃軟爛如泥,嬌娜不勝,任由擺弄,似乎連意識都沒有了。畫師并沒有畫背景,出浴不見浴池,亦不見刻意擺布暗含春意的浴具,只用輕紅淡綠的設(shè)色與虛空寫意的筆致,讓我覺得這一行女人袍裙鼓蕩而衣袂凌虛,似在霧中行,飄渺如仙。細(xì)瓷瑩潔,更添一番嬌嫩(圖1)。
寫“侍兒扶起嬌無力”句,絕了。
有時候,題材也好,畫技也好,都不如畫師的擺布,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設(shè)計,有妙絕而不太過分的設(shè)計感,會讓作品出好味道。
這幾乎是汪章在瓷上畫得最好的美人了。
漢云汪章, 是同光之間的淺絳畫師,主要就是畫仕女,名頭現(xiàn)在被炒得很高,但我一直認(rèn)為他被高估了,只能算個中等畫師。雖畫美人,卻少了一份空靈。山水花鳥更只是敷衍,勉強(qiáng)能玩??吹竭@對帽筒,想法便有所改觀。
題仿吟香外史筆意。吟香外史當(dāng)為晚清名帥彭玉麟,酷愛畫梅,畫風(fēng)粗礪奔放,沒有這般細(xì)巧婉約的筆致,筒子上這么寫一句,不過要那么個意思罷了。淺絳作品常常就是這么題的。
雖有傷殘,擺在櫥上,偶爾回眸便覺驚艷,挺好的。
■浮花浪想風(fēng)流
釉水肥腴,美如良玉,晚清藝人邱氏坤如在這樣的美釉上繪了一位美人。
邱坤如繪瓷最活躍的年份當(dāng)在十九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左右,晚清光緒年間,距今大約一百余年。就我目前所見,他似乎專事瓷繪美人,而并無其他作品。雖則他所繪美人的環(huán)境,一桌一凳,一花一草,也都很見功力。但他好像從不以那些為主題,再美好的景物,好山好水好花好鳥,不放入一個美人居其中間,他是不樂意的。
他亦很勢利。手下作品,常因瓷的精粗而分妍媸。其時窯上制器大約并不能保持質(zhì)量的恒定,有時候他拿到的是較粗劣的素瓷,便在上面草草成畫,弄出不少“無鹽”留在人間。若碰到好瓷,自是悉心細(xì)繪,因此亦有極精妙的美人圖得以傳世。當(dāng)然總的說來,他的繪技只有中等,他筆下的精妙,亦只是和他自己比較而言罷了。
他筆下的美人,多本之于傳統(tǒng):伏牖、憑欄、倚樹、拈花、讀書、弄琴、弈棋、教子、思春……思春大約是他畫得最多的題材,凡呆呆地坐著或者站著,弄不清在做什么的,大概都可歸之于思春了。舊時女人受困于深閨,住的地方稱之為閫闈,墻外春色無邊,只能遙望,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一想念一念。不像現(xiàn)在的女孩子,濃妝艷抹,登臺一呼,我來了,你們好嗎?于是臺下尖叫四起。她們自然不思春了。
我這件美人大抵也要?dú)w于思春一路。美人站立,衣袂臨風(fēng),面對一只翩翩彩蝶,眼神恍惚迷離,沒有焦點(diǎn),似乎無所依托、若有所感的樣子。旁邊有一句詩:浮花浪想風(fēng)流。浮花浪出自宋人詞章,張愛玲用之做過小說的題目,即蕊,古時的寫法多了一個木。在宋人筆下只是花草而已,自明以后,因有浮浪二字,便很自然地影射男女之間的那點(diǎn)事兒了。此詩此畫配在一起,不免春情蕩漾,惹人浮思浪想。
是一只杯子。
怎樣的人才會用這樣的杯子喝茶呢?
會是青樓中物嗎,我不由不這樣設(shè)想,這樣想象。它應(yīng)該沾過美人唇吧。
杯子造型規(guī)整,施釉肥厚,杯底圈足用釉,底卻是極細(xì)白的砂底,可見墊燒痕,胎骨極佳。拿起來有恰到好處的墜手感。一百余年,除杯口金彩脫落了一部分,余均完美,也難得了。
將它洗干凈了,去沏一杯奉化朋友寄來的深山白茶,不知是何滋味。(責(zé)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