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思佳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
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熏風(fēng)弄人,冶艷眠娗。西湖勝地,自古繁華,即使是千百年后風(fēng)塵湮滅,在大多數(shù)人心頭依舊是那幅繁華勝景,無怪韋莊曾言——游人只合江南老。
許是風(fēng)流墨客筆下的風(fēng)情韻致太過勾人,許是家祖曾偏居江南而將血脈暈浸了西湖水汽,自小我便獨獨鐘情杭州。夢里心頭,都是杭州一片霧靄蒙蒙,風(fēng)姿綽約的風(fēng)韻。少年愛山水,倒也曾游過西湖,是時游人摩肩,喧呼嘈雜,只被市井油煙之氣充斥著,全然不見夢中空靈毓秀,便匆匆遁去??v是如此,仍舊對杭州一往情深,真真是一片癡心了。
前幾日偶讀張岱《西湖夢尋》,才發(fā)現(xiàn)竟有人更癡甚于我。
張岱生自官宦世家,鮮衣怒馬、精舍美婢、煙火繁燈、美食歌舞點綴是他的少年。惜明亡之后,家世衰落,捉襟見肘,竟常至斷炊。幸甚陶庵世家出身,卻不多世家做派,安貧隱居,筆耕不輟,自有豐著存世。然而陶庵生乎大明,雖敗不棄,骨子里仍舊真真切切地是個明人。他死在清朝,懷抱里的卻是明朝。他一生灑脫放闊,卻獨獨放不下舊國與舊西湖。
《夢尋》自序中只句致我感傷頗深。提筆便言:“余生不辰,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余也?!币延X感懷,而明亡后再返西湖,只見“凡昔日弱柳桃夭,歌樓舞榭,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余乃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吾夢中之西湖,尚得完全無恙也。”更顯苦澀哽喉,命途難堪。
這份難咽的苦澀也正是陶庵作此書的緣由——留住西湖,留住舊夢。這不僅是對他的慰藉,更是對天下有心人的慰藉。
自此窺探,更見陶庵句句泣血。清軍鐵騎踏過,臨安種種,西湖種種,俱如云煙消散,難覓蹤跡。陶庵僅憑記憶勾勒,循著舊事,竟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西湖是他的血液,是他的風(fēng)骨,是他的命。所謂愛的深沉,便是如此。
可不癡甚于我邪!
張岱平生,品評詩文,好以冰雪為喻:“蓋文之冰雪,在骨,在神。”其自身手筆,恰如冰雪,風(fēng)骨清俊,豐神俊朗。當(dāng)年西湖神韻,悉在筆下。而其年少富貴生活,帶給他的不是子弟傲氣,卻恰因身世巨變而賦予了陶庵深邃的哲思與豁淡的心性——前事伶俜皆夢痕,于是更見清逸雅淡。
陶庵雖隱逸卻也并非不食人間煙火。這紈绔之氣,竟也終是沾染了點的。但這恰使他又帶上了些許俏皮的人情味。
以《夢尋》中精華之筆《西湖七月半》為例,恰可見張老放闊俏皮之趣。其言,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人,期間有分五類,皆借看月實看人也。其一,看聲光影亂、盛世繁華;其二,看名娃閨秀、顧盼生姿;其三,看月下舟楫、弦歌相和;其四,看市井嘈雜、放縱恣行;其五,看煮酒烹茶,邀友共游。這五類可謂道盡西湖勝景,莫說當(dāng)年,便是千百年后的今天,形容湖畔繁華,亦無不可。
可謂世間百態(tài),神韻其中。私以為拾盡西湖繁華者,非陶庵不可。
陶庵自言,最愛盛世繁華??勺掷镄虚g,行跡游蹤,卻又往往鐘情幽靜偏遠(yuǎn)之處。西湖之大,世人皆見其熱鬧而不取其清幽,隱士皆取其清幽不見其熱鬧,唯有張岱,繁華亦看盡,落寞亦踏遍,烙西湖入骨血,溶舊夢于神魄。
他是個頂可憐的人,身世劇變,舊國亡變;卻也是個頂幸福的人,世間繁華,盡入指尖。讀《西湖夢尋》,讀他,讀人間。
西湖殘風(fēng),未若張郎筆下清俊;
雪橋煙柳,難似陶庵句中情深。
(作者簡介:自然作文周口分校。推薦:鄭州外國語學(xué)校高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