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一 李丹陽

曾任中央樂團團長的著名指揮家嚴良堃，被譽為中國大合唱第一指揮。他生長在長江之濱，卻與“黃河”結(jié)下了深厚情緣：從抗戰(zhàn)時期至今，他指揮過上千場《黃河大合唱》。最近，他特別關(guān)心這部大合唱在英國的首演。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們就因前輩的關(guān)系和古典音樂而認識了嚴良堃，但接觸較多、真正了解他還是在近幾年。

1923年出生的嚴良堃雖然年紀已高，卻如老頑童，思維、動作均很敏捷。他離休后每日琴棋書劍茶，還曾為我們表演舞劍金雞獨立。每次去他家，他都要拿出全套功夫茶的家伙，親自洗、燙、沏茶。我們的談話就在一杯杯清茶的伴隨下進行。

14歲當小指揮，被冼星海欣賞

“湖北人不是被叫做‘九頭鳥么，我什么都是‘九——在武昌小學上的是九小，中學上九中，以后又在演劇九隊?！眹览现v話幽默風趣。他說原來自己不怎么喜歡音樂，因為小學的音樂女老師不喜歡男生。但他上到初中一年級時，抗戰(zhàn)爆發(fā)了。不久，全國很多文化人集中到了武漢，包括冼星海、劉雪庵、林路等音樂家。他回憶：“我最早看冼星海指揮是1937年10月10日在閱馬場開歌詠大會。星海先出來指揮大家唱幾首歌。唱《義勇軍進行曲》時，第一個‘起來他出左手;第二個‘起來他出右手;到第三個‘起來他把腳往前一伸，兩只手一起舉起來，特別激動人心?！?/p>

音樂的感染加上時代的召喚，嚴良堃跟學校里的高中生們一起到街頭去宣傳，唱救亡歌曲。不久他到群聲歌詠隊學唱歌、指揮。在一次街頭演出中，“有個高中的大哥哥把我后腦勺一拍，說：‘嚴良堃，你出去打拍子。所以我14歲就開始指揮了?！币院髧懒紙疫€在青年救國團兒童先鋒隊當合唱指揮?！百呛！埵?、劉雪庵、盛家倫等也常常去那里教我們唱歌。我們學唱的都是抗日歌曲，如《義勇軍進行曲》《犧牲已到最后關(guān)頭》《救國軍歌》《大刀進行曲》《救亡進行曲》。”

不久，為提高水平，嚴良堃參加了冼星海辦的歌詠干部訓練班，跟他學唱歌、指揮、樂理、作曲。有人回憶，冼星海那時很喜歡小指揮嚴良堃。但嚴老謙虛地說：“冼星海對誰都好，沒有特別喜歡哪一個人，他是有教無類。星海這個人老老實實，人很樸素。他不善言辭，平常教課話也不多。我記得他教我們指揮的時候說過一句話：‘你要把各樣的功夫都學到家，學得扎扎實實的?？墒悄阋玫臅r候，不要把各樣功夫都用上，要根據(jù)音樂的需要來用。不然的話就是賣弄功夫，不是表現(xiàn)音樂了。”

參加孩子劇團，流動宣傳抗戰(zhàn)

1938年8月，國共合作的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組織了十幾支文藝宣傳隊。郭沫若任廳長的第三廳是宣傳廳，那里集中了來自全國的文學藝術(shù)家，如田漢、冼星海、李可染等，其中有不少中共黨員。時任副部長的周恩來對他們很重視，三廳內(nèi)設立了由馮乃超任書記的中共特支，幾乎每個演劇隊都有中共黨小組。冼星海建議，只有演劇隊不行，還要有歌詠隊，三廳就成立了抗敵歌詠隊。冼星海、張曙推薦曾在青年救國團唱歌的人及海星歌詠隊等歌詠團體的人去參加考試。嚴良堃通過考試加入了抗敵歌詠隊。他說：“我們這個隊開始以歌詠為主，后來編為抗敵演劇九隊，才開始演劇。我隨演劇九隊工作了近百天，在武漢三鎮(zhèn)的劇院、中山公園、黃鶴樓、碼頭、輪渡演唱抗戰(zhàn)歌曲，包括《到敵人后方去》《在太行山上》等?！?/p>

1938年10月，武漢失守。各抗敵演劇隊隨三廳撤退。年底，在一些演劇隊即將開赴前線時，三廳負責戲劇工作的洪深看嚴良堃等三個孩子年齡太小，怕他們到前線跑不動，于是就把他們調(diào)到孩子劇團。孩子劇團是上?！?·13”淞滬戰(zhàn)爭后由一批無家可歸的孩子于1937年秋在難民收容所組成的，后來也隸屬于三廳。嚴良堃年底到桂林后參加了孩子劇團，然后又輾轉(zhuǎn)于1939年初到了四川。

嚴老還記得孩子劇團剛到重慶不久與中國電影制片廠合唱團等一起在中山公園聯(lián)合演唱的情景：“臺子上的人多，我們唱著唱著，臨時搭的木頭臺子就塌了。但臺子塌了我們還繼續(xù)演唱。孩子劇團在四川做各種抗日宣傳工作，演戲、唱歌、跳舞，寫標語、寫文章，也搞講演，什么都干。除了在重慶，孩子劇團每年還分兩隊到四川各地的中小城鎮(zhèn)和鄉(xiāng)下去演出，兩年中我們幾乎把四川所有的縣都走遍了。”孩子劇團原指揮徐晴到育才學校后，有音樂天賦的嚴良堃接替她當了指揮，并擔任團內(nèi)音樂組組長、一般工作部部長。

17歲開始指揮《黃河大合唱》

首次指揮《黃河大合唱》是嚴良堃最難忘的經(jīng)歷：1939年，《新音樂月刊》曾每期發(fā)表一首《黃河大合唱》里的歌曲?！坝谑俏覀冞M城時買來這個刊物就開始排練。1940年秋天，我在重慶第一次指揮孩子劇團演唱《黃河大合唱》，伴奏的樂器有風琴、二胡、口琴、鑼鼓。我們買不起蛇皮的二胡，用的都是五毛錢一個、用硬紙皮做的二胡。

《黃河大合唱》的首演是在金剛坡下面廣場的土臺子上。觀眾有當?shù)剞r(nóng)民和附近的學生、教員。開始指揮《黃河大合唱》那年，我才17歲?！饵S河大合唱》演唱了很多次。抗戰(zhàn)時期，《黃河大合唱》在國統(tǒng)區(qū)到處都唱。我們演出時，有時國民黨軍政人員就在臺下聽。重慶的憲兵隊上操時也唱《保衛(wèi)黃河》。”

周恩來、郭沫若及三廳中共特支很關(guān)心孩子劇團。嚴老說：“特支派了蔡家桂來當孩子劇團的指導員。特支書記馮乃超常常到我們住的地方來?！痹诹奶鞎r，馮乃超在日本留學時很欣賞德彪西的音樂?！八浅Ｖ匾晫ν尥迋兊慕逃?，要求我們每年拿出一半時間進行學習。在武漢和重慶時期，三廳都給孩子劇團安排過各種學習課目，請了很多專家來教我們。如冼星海和張曙教音樂，黃苗子和李可染教美術(shù)，戴愛蓮和吳曉邦教舞蹈，洪深和辛漢文教戲劇……在四川，孩子劇團一般是春、夏巡演宣傳，冬天集訓學習。我們上課的地方就在劇團的駐地——重慶郊區(qū)金剛坡下的三塘院子。為了學好文化課，孩子劇團按年齡分成小同志班（8-10歲）和中同志班（11-15歲），分別授課，文化課、專業(yè)課都有專門老師教。在專業(yè)課上，我們學習音樂、戲劇、美術(shù)、舞蹈等課程，授課的都是著名藝術(shù)家。馮乃超曾對我們說，越是普及的東西越要有高超的技藝，我們要用藝術(shù)去喚起人民大眾，所以要努力在藝術(shù)上提高自己?！?/p>

到音樂院取火，專業(yè)學習指揮

1941年“皖南事變”后，國共合作破裂，形勢嚴酷。嚴老回憶：“重慶衛(wèi)戍司令部想要收編我們，國民黨派三青團干部來強行接收孩子劇團。為了保存革命力量和儲備文化干部，孩子劇團就在中共黨組織的安排下解散了。團員有的去延安，一些業(yè)務骨干被安排到各個專業(yè)院校去學習。我被安排去投考當時設在重慶青木關(guān)的國立音樂院。分別前，馮乃超找我談話，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希臘神話中的英雄普羅米修斯，為了人類的光明到天神宙斯那里去盜取火種?，F(xiàn)在處在戰(zhàn)爭時期，我們的革命根據(jù)地都設在偏僻的山區(qū)，可將來總要進入大城市，那時要全面建設新中國，需要科技、文化和藝術(shù)各種專門的人才。你們現(xiàn)在去音樂院學習，就是像普羅米修斯那樣為了人類的光明到國民黨的高等院校取‘火?！?/p>

就這樣，嚴良堃1942年入國立音樂院攻讀理論作曲專業(yè)，師從江定仙，并隨吳伯超學習指揮?！霸谇嗄娟P(guān)音樂院學習時，我們曾唱過《歌八百壯士》《中國人》《為了祖國的緣故》等很多抗戰(zhàn)歌曲，還演唱過《黃河大合唱》，是由我指揮的?！?/p>

談起“8·15”抗戰(zhàn)勝利那天的情景，嚴老很興奮：這一天學校還在放暑假，我在音樂院宿舍里聽到日本投降了，高興得不得了。學生們紛紛把舊衣服、臭襪子拿出來燒了，說這些東西用不著了。晚上，大家點起篝火，搞慶祝晚會，一起唱歌。音樂院老師夏之秋拿起小號，吹起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曲子《中國不會亡》。

1947年，嚴良堃畢業(yè)后到香港中華音樂學院從事作曲、指揮、教學。1949年他到北京先后擔任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工作團和中央歌舞團合唱指揮。1954年他赴蘇聯(lián)進一步深造，成為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指揮系研究生。畢業(yè)歸國后他擔任中央樂團合唱兼交響樂隊指揮，1982年出任中央樂團團長，現(xiàn)為中國合唱協(xié)會名譽理事長。

把《黃河大合唱》唱到英國

盡管嚴老一生指揮過無數(shù)中外樂曲，但他對《黃河大合唱》情有獨鐘，對《黃河大合唱》樂譜的改編、內(nèi)容的詮釋、完美的展現(xiàn)付出了很多心血。

2007年秋的一天，丹陽打電話給嚴老，想請他審定自己的口述稿。嚴老說，他正好要去北郊，于是由女兒嚴鏑開車來到我們家?？谑龈鍖徃耐旰?，嚴老與丹陽父親李琦這兩位抗戰(zhàn)時期從事文藝工作的“小鬼”聊了起來，共同話題是冼星海和《黃河大合唱》。嚴老談了早年在武漢跟冼星海學音樂的往事，李琦則回憶在延安參加冼星海指揮的《黃河大合唱》演唱的情形;因為那時年紀小，還沒變聲，就被冼星海安排唱女聲部。不知不覺晚餐時間到了，我們兩家人到附近一個小餐館邊吃邊談。餐畢，李琦提議嚴良堃指揮在座者唱一首歌。唱什么呢？兩位老人不約而同想到《保衛(wèi)黃河》。于是，嚴老揮動手臂指揮這寥寥數(shù)人唱起了“風在吼，馬在叫……”雄壯的歌聲傳出餐館，打破了夜空的寧靜。

自2012年冬中英文化交流學會開始籌劃在英國演唱《黃河大合唱》以來，我們以后幾次訪問嚴老幾乎都跟《黃河大合唱》有關(guān)。2013年，當我們告訴嚴老，英國的華人合唱團準備2015年在英國首演《黃河大合唱》時，他很高興，欣然答應擔任中英文化交流學會及首演音樂會的名譽顧問，并為我們用毛筆題寫了“黃河之水天上來”。以后，他認真聽了我們帶去的曾獲歐洲華人歌唱大賽亞軍的高維嘉演唱的《黃河頌》視頻，對他的演唱做了具體指導，特別講了應如何更好演繹3個“??！黃河”，并對我們談了《黃河大合唱》在世界各地、包括臺灣演出的情況。他還建議我們與在英國的著名指揮家邵恩聯(lián)系。以后，他通過女兒給我們發(fā)來了《黃河大合唱》單、雙鋼琴譜，贈送了一本管弦樂譜。聽他女兒說，老爸在買《黃河大合唱》樂譜贈送國內(nèi)外各合唱團上花了很多錢。這些飽含著嚴老心血的樂譜，我們都及時地轉(zhuǎn)給了英國的合唱團。

2014年春末，當嚴老聽說在英國籌辦《黃河大合唱》首演已有些眉目時，又題寫了“祝黃河大合唱英國首演成功”，以示鼓勵。今年年初，他婉轉(zhuǎn)表達希望倫敦華人愛樂合唱團能唱全《黃河大合唱》，并應合唱團要求，親自用手機翻拍發(fā)來《黃河大合唱》英文歌詞、朗誦詞以及更清楚的雙鋼琴譜。嚴老默默做的這些工作遠超出“名譽顧問”該做的，令我們感動不已，也感激不盡！

我們唯有在今秋英國舉辦的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暨中國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專題音樂會上唱好《黃河大合唱》，才能不辜負92歲高齡的嚴良堃先生的熱切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