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詩經(jīng)

老李是名退休老教師。這天，兒子李恕回來探望他，突然有快遞上門，送來了一個大信封。

信封里是一張試卷，是用油墨印制的，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但仍然可以看出，那是一張沒有被批改的試卷，姓名欄里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名字：趙愛華。

老李拿著試卷細細地端詳，臉色漸漸變得沉重，手開始不停地顫抖起來，然后一瘸一拐地轉身進了自己的書房，關上了門。李恕輕輕推開了書房的門，只見老李正坐在書桌前，一筆一畫地批改著那張試卷。李恕雖然感到奇怪，但見父親不茍言笑的樣子，也不敢打擾，又悄悄地退了出來。

第二天一早，老李就叫醒了李?。骸皟鹤?，今天你再耽誤一天，送我去這兒一趟。”說完，老李指了指快遞單上的寄件地址。李恕二話沒說，帶著父親上路了。

路上，李恕終于忍不住，問父親為什么要那么認真地批改那張陳舊的試卷？老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思緒飄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老李那時候還只是小李，被分到一個小鎮(zhèn)上教小學。他的班上有個孩子叫趙愛華，經(jīng)常曠課不說，學習成績也一塌糊涂。那年快要期末考試時，學校突然出現(xiàn)了不少紅衛(wèi)兵，學生們被這新鮮的情形弄得很激動。聽說，那批紅衛(wèi)兵的首領里有一個就是趙愛華的表哥。

當時，學校還沒有停課，小李堅持要給學生考完試?？荚嚂r，小李發(fā)現(xiàn)趙愛華坐在座位上，一個字也不寫。小李覺得趙愛華是受他表哥唆使，故意要帶壞全班同學。小李非常生氣，要將趙愛華轟出教室?？墒勤w愛華死死拖著課桌，僵著頭不愿離開。小李年輕氣盛，一時氣急，失去理智般地給了趙愛華幾巴掌。趙愛華這才抹著眼淚跑了，走時他也沒忘了拽走那張空白的試卷。

直到考試結束，同班的一個孩子才走到小李的面前，怯怯地說：“李老師，趙愛華沒有筆，他在等我考完，借筆給他，他才能開始考試?！毙±钜宦牐^“嗡”的一聲就大了，問：“趙愛華當時為什么不說？”那孩子說：“他肯定是怕同學們笑話他，所以才沒說?！?/p>

小李心生愧疚，他接著了解到，趙愛華父母雙亡，和奶奶相依為命，他平時要幫奶奶干活兒，但又非常想學習，所以一直堅持上學，只可惜成績一直不好。

小李知道這一切后，非常后悔。他決定等明天把自己的鋼筆送給趙愛華，向他賠禮道歉。

可是第二天，小李并沒有等來趙愛華。一批紅衛(wèi)兵涌進了學校，將所有的老師都趕到了一個教室，然后給每人發(fā)了一張試卷。紅衛(wèi)兵叫囂著說，所有的老師，誰考到了最后一名，他們就要無情地批斗這個濫竽充數(shù)之輩。

隔天，小李成了被打倒的對象，被紅衛(wèi)兵揪上了操場，進行批斗。很快，他就被打倒在地，頭破血流。更為可怕的是，他的一只腿也被打斷了，隨后又被關進了牛棚，最后，成了一個跛子。

十年浩劫過去，小李被平反，又調到外地成了一名教師。當小李再次面對一群孩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始終忘不了當年的趙愛華，小李雖然一直想道歉，卻再也沒有見過他。

如今，他終于找上門來了。這么多年，他還保留著這張試卷。一個孩子，受了冤枉又挨了打，這是對他自尊最大的傷害。

老李說完，深深嘆了一口氣：“今天我要親自上門向我當年的學生道個歉，請他原諒我，作為一名教師，我這輩子才會問心無愧?！?/p>

李恕依稀有些明白了：“是不是正是因為這件事，您才給我起名叫李恕？”老李并沒有回答，而是將視線落在了窗外，有些遙遠。

寄信的地址并不遠，在城郊的一個院子里。老李顫抖著雙手摁響了門鈴。開門的是個中年人，他看了看老李父子，疑惑地問：“您找誰？”老李啞聲說道：“我想找趙愛華，請問他在家嗎？”

中年人有些激動地說：“您就是李老師吧？我可找到您了，請進。”中年人是趙愛華的兒子，但是趙愛華不在家，他躺在醫(yī)院里。趙愛華的病情已經(jīng)不容樂觀，病床上的他唯有一件心事未了，就是要向當年的李老師道個歉。

老李一聽，不由糊涂了。中年人長嘆一聲，也說起了一件關于趙愛華的四十多年前的故事。

那一年，李老師將趙愛華趕出教室后，趙愛華非常委屈，就哭著跑著去找他的紅衛(wèi)兵表哥。表哥一聽，哈哈大笑說道：“這些臭老九，你放心，明天我也讓他們去考一場試，算是為你報仇了?！?/p>

趙愛華這才破涕為笑，覺得表哥的這個點子很不錯。第二天，表哥還真的這么做了?？荚嚱Y束，表哥把試卷帶給了趙愛華說：“這次試卷就由你批改，看看這些老師們到底能不能考出好成績。”

趙愛華連試卷看都沒看，就毫不猶豫地將最后一名給了李老師。

成績一出來，李老師就被紅衛(wèi)兵們推上了操場，進行批斗。趙愛華這才意識到事情鬧大了。事情后面的發(fā)展，更加超出了趙愛華的想象。李老師由于認罪態(tài)度不好，被一幫失控的紅衛(wèi)兵打得慘不忍睹。趙愛華在人群中看著李老師被打成那樣，徹底嚇壞了，他不敢再看那場面，急急地跑回了家。

后來，趙愛華才知道李老師的腿被當場打斷了。這場報復，并沒有想象中的那種快意，反而讓他無比內疚。后來據(jù)說，有人質疑考試是否公平，因為當時參加考試的老體育教師黃老師只有小學水平，可為什么李老師會是最后一名？這個秘密只有趙愛華自己心里清楚，但他不敢告訴任何人，直到今天。

說完，中年人眼圈有些發(fā)紅：“李老師，您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嗎？我叫趙諒。我父親說，他這輩子就想得到您的原諒，可是他即使知道您在哪兒，也不敢面對您，這件事，就一直埋在了他的心里，直到病重臥床才說出來。所以現(xiàn)在我為了能完成他的心愿，找到他一直珍藏的那張試卷，寄給了您。希望您能去看看他，接受他的歉意，讓他能安心地離開這個世界。”

說完，趙諒已經(jīng)哽咽。

老李聽完，苦笑道：“當年我為什么是最后一名？其實不怪趙愛華，如果他真的批改了那次試卷，我仍然是最后一名。因為，當時的黃老師已經(jīng)老了，我怎么忍心讓他去受罪？所以，我答的全是錯的……唉，如今這所有的恩怨都沒有對或錯了，要說錯，錯的是那個時代……走，不管怎么樣，帶我去見見你的父親，我要親自把這張批改好的試卷，交到他的手里……”